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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七天后,艾尔沃德王和一行侍卫骑上艾尔德山蜿蜒的路径。他骑过女巫玛耶嘉的小屋,几只白鸽在庭院里,黑乌鸦在门上方磨损的鹿角上。他停在白厅阖起的大门前,向门内望,看到杂乱沉静的花园,松树的针叶覆盖大门和紧闭的厅门间的石径。一阵轻风扬起他淡白色的发缕,拂过他的脸庞,他拨拢头发后下马。

  「在这里等我。」

  「陛下,她很危险……」

  他的脸骤然上仰,皮肤下的脸骨轮廓鲜明。「她绝不会伤害我,在这里等。」

  「是,陛下。」

  他试图打开大门,但大门紧闭。他凝望稍时,眉头一皱,一脚嵌入石墙的高缝,两手握住突出的石块,向上攀爬。岩石的尖突处擦破他黑束腰上衣,他心无旁骛地抽身,找到一个又一个踏脚处,双手张合、了无血色,终于到达墙顶平滑的大理石模板。他抬腿跨过模板,膝盖在下方的软土上着地。

  他起身掸去长袜上的灰尘。风停,庭园寂然无声。他查探着,瞇起了眼,越过叶底的暗影,越过巨松平滑、日照充足的树干。他感到疑惑,却毫无动静回答他移动的双眼。他缓缓走下步道,转动门闩,稍加摇动,敲了门。

  侍卫之一怀着希望,在门外叫道:「陛下,说不定……她不在。」

  他没回话,窗户像背后毫无思绪之光的眼睛,盲目向外凝望。他稍微后退,咬紧唇,又倏然弯腰,在小径旁拾起平滑的石子,轻敲一块窗上的菱形厚玻璃。窗户裂成网状,布满上千条线,散落于屋内地板。他拔掉一块仍依附窗框上的齿状玻璃,手臂滑入至肘部,摸索着窗闩。

  「陛下,当心。」

  窗户骤然开启,他推窗靠着白墙,缩回手臂。室内,灰尘在平静的日光下落至地板,他对微暗室内眨眼、倾听,但房间静谧得彷若无人走动、呼吸。他挺起身,双脚在平滑的大理石上滑行,单膝跨上窗台。

  「悉贝?」这两字与舞动的金色尘埃悬于日光中,他转身由窗户跳向门边,穿越寂静,走到远处的大圆顶室,看到皎洁如月的水晶在他上方淡淡拱起。圆顶下,白色的寂静中,他看到一名女子静坐着,头发是阳光照射的白霜,彷佛停在冰中,黑色的眼眸盲然望着。

  他向前,悄然踏在厚毛皮上,跪在她面前,注视她的眼睛。

  「悉贝?」他轻轻碰触她,犹疑着,眉头一弯。那白色的脸,脸下清楚的骨架,似乎由石头形成,如此平静、隐密;纤细的双手、勾勒每个弧线和关节的骨头,动也不动阖着。他凝望她,双手在大腿上不安地来回抚动。一股微小、语焉不详的声音从他的喉咙发出。他又吸口气,突然大喊。

  「悉贝!」

  悉贝一惊,稍加移动,脸上也略显光泽,眼神聚集在他脸上。他露出微笑,放心地不发一语。她向前倾,一手由发束内缓缓向外触摸他。

  「小谭……」

  他忽而急地点头:「是我……」悉贝用手碰触他的嘴,横跨过肩头,接着手落了下来。她眼一垂,吸了一口长而无尽的气,脸低得几乎让他看不到。他伸出手,往后拨拢她头发。

  「悉贝,拜托。拜托,不要回妳原来的地方。拜托,跟我说话,叫我名字。」

  她用手指掩住双眼:「小谭。」

  「不,我不再是小谭了,我是谭龙悉贝。我是谭龙,艾尔沃德王。」

  悉贝将他看个清楚,他双手扶着蹲曲的膝盖,淡白色的头发修剪整齐,覆盖着削瘦黝黑的脸。她看到他嘴巴紧绷的姿态和变化、眼睛下的阴影、皮肤下的骨骼。他的眼映照自己身上贵重的黑束腰上衣,加深了瞳色。她每个关节和骨头都感到僵硬,便稍微调整姿势。

  「你为什么带我回来?」

  「妳去哪里了?悉贝,为什么?为什么?」

  「我无处可去。」

  「悉贝,妳好瘦。他们说你不在梭尔,我又得找到妳,问妳一些事,所以我才来这里。妳的前门都锁着,我只好爬墙。但是妳房门也锁着,所以我打破窗户爬进来找到妳,却碰不到妳的内心,妳坐得这么稳,像石头似的,视而不见地盯着我。悉贝,妳为什么要走?是因为……我爸爸那样对妳吗?」

  「是我自己作茧自缚。」

  小谭微微摇头,彷佛除却她的回答。他伸出手再度碰触她的头发,轻柔、急切地从她脸上拨开一束又一束的头发。

  「爸爸告诉我他是怎么对妳的了。」

  「他告诉……」

  「对,开战前一晚,他告诉……他告诉我了。悉贝,他怕妳怕得不得了,他……战前那些日子,我都不认得他了。不过,他告诉我原因时,我就懂了。」他稍稍顿了一下,嘴角抽动而止。他的眼光又回到悉贝脸上,「悉贝,他说他那天回塔楼抓妳,巫师的房门大开,进去时妳已经不见。巫师躺在地板上死了,眼睛……碎裂,每根骨头都断了。他开始害怕,然后妳就嫁给梭尔的柯伦。之后他很少说话,除非下令、或咨商。他也难得和我说话,但有时候,他独自坐在房里,点燃一室火把,而他只是坐着,凝视空茫。我总是默默地陪他坐,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他要我陪他。他不和我说话,但有时他会静静地、暂时把手搭在我头发上,或肩膀上。悉贝,我爱他,但不知怎地,因为我知道妳一定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而气他,所以当我听到他那样对妳时,我心里早有准备。我若没准备就太迟了。那……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他的双手从她身上垂落。她望着他的脸,皮肤又恢复血色。「我的小谭,」她终于说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吸口气看着她:「悉贝,我知道你没杀那巫师。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但我想……杀他的东西也杀了惴德。」

  她一颤,「所以,」她低语,「那天晚上它除了走进柯伦屋里,还到过其他地方。」

  「谁?悉贝,妳也看见了吗?」悉贝没回答,小谭动了动,双手紧绷绕着膝盖,声音突变。「悉贝,拜托!我一定要问妳。惴德躺在地板上,毫发无伤,但是我在他们把他藏起来不让我看之前,看到他的表情。他们说他心脏衰竭,但我想他是死于恐惧。」

  悉贝发出一阵呢喃,动了动,头落在弓起的一边膝盖上。「我的小谭,对不起。」

  「悉贝,他在死前看到什么?是什么杀了他?」

  悉贝叹息:「小谭,巫师、国王和我都看到相同的东西。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不过我也曾远离自己,远得以为什么都不能把我带回来。我曾经到自己的心智之外,有点像逃离。但我不能告诉你那东西是什么,我只知道当惴德看着它时,看到自己心里的东西,那东西毁了他。因为我差点也毁了自己。」

  小谭默然一会儿,挣扎着,终于说道:「但妳有权生气。」

  「对,但我无欢伤害我爱的人,或我自己。」她伸出手,温和触摸他的脸,「再听到你叫我名字真好。我以为……我确定你一定会气我这样对你。」

  「妳什么也没做。」

  「我把你像手无寸铁的卒子一样,交由梭尔控制。就算我逃走也阻止不了。」

  小谭稍微摇头,充满不解:「我不受洛克控制。我有几位顾问,但没有摄政。原本惴德若死了,他的表亲马阁就要摄政到我年满十六岁,但他消失了。我爸爸的战将也是,希尔特的霍斯特、尼肯的德斯、德斯的兄弟和他们的战将也是,还有梭尔六人和他们的战将……」

  她手伸向他,张嘴问道:「小谭,他们发生了什么事?都战死了吗?」

  「悉贝,妳知道发生什么事,妳一定知道。爸爸本来会待在曼铎上方的军营,但固勒去了那处军营。少数看到固勒却没跟随牠的人,回来后都无可描述牠的金黄色泽。牠的鬃毛像一条接一条的丝线,眼睛像太阳般闪耀。一名竖琴手战士已经写好一首歌,眼见固勒在黎明日升之际,于二十名毫无装备的战将前,跨越丝丽午河……我还听过一首歌,说莫瑞亚来到我叔叔席悍在西希尔特的营地,说牠怎么从丝绒窗帘的窗户内传出一首歌,声音比女人的歌唱更甜美……悉贝,妳知道。」

  「不,不,我不知道,」悉贝突然起身,双手摀在嘴上,「那晚我释放了牠们。」

  谭龙不可置信地抬头凝视她:「为什么?」

  「因为……我背叛了牠们。那梭尔传出什么歌?是说悉林的吗?」

  小谭点头:「他们说梭尔六兄弟和战将到墨肯森林猎野猪,没上战场。垓德……吓坏了每个人,有些战事于希尔特的霍斯特和我叔叔的人马之间展开,垓德横扫而过,有人背脊断裂,有的烧死,每个人都跑了。我以前从不见垓德喷火。他飞过曼铎上空,那些正要进城的船只……有少数不听命令前来,要洗劫惴德的屋子,垓德放火烧他们的船,士兵都游到岸边,但只有没穿重盔甲的才游得到。城里的人害怕垓德,都待在室内,我也受到护卫,一直到我悄悄向特峨说我要外出,牠才替我驱开侍卫。我看到垓德在飞,浑身金绿,然后特峨飞走,姑姑伊拉派人来找我。在尼肯,尼肯领主放下剑,他的朋友沛尔的松恩、与他商讨的战将也放下剑,跟随天鹅的歌曲。尼肯的竖琴手说那就像温暖夏日里,蜜蜂唱歌时爱的呢喃……悉贝,妳没……妳没叫牠们做那些事吗?」

  「我放牠们依自己的意愿行事……我的小谭,我本来要和你玩场可怕的游戏,立你为有名无实的国王,由梭尔统治……」悉贝疲惫地将手放在脸上,「我不知道你帮我带回什么。我的动物都走了,我失去柯伦、失去自己……但是,再听到你声音、看到你微笑还是很好……」

  小谭起身,双臂紧紧环绕她,脸颊靠在她发上。「悉贝,我还是需要妳,我需要知道妳在这里,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字,但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这名字属于谁。妳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即使妳做了……我仍然爱妳,因为我需要爱妳。」

  「我的小谭。你这孩子……」悉贝低语,小谭抽身,她用双手托住他的脸。小谭微微一笑,安静的微笑像穿越迷雾的太阳,触动灰色的眼眸。

  「对,所以别再走开。我已失去惴德,不要连妳也失去。我是孩子,不在乎你们哪个人做了什么,只在乎我爱你们。」

  小谭放开悉贝,晚阳洒遍圆顶,将他们脚边的毛皮映得火红。「悉贝,妳好瘦,我想妳该吃点东西。」

  「你也很瘦,我的小谭,你忧心了。」

  「对,不过我也在成长。」小谭领着悉贝走出圆顶室,走到炉边。悉贝在空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下,小谭在另一把椅子的单边扶手上摇晃,保持平衡,低头看着她。「玛耶嘉知道妳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她若是来,我也没听到。」

  「妳把自己锁在里面,但只要真想进来,谁都进得来。悉贝,我想我们应该去玛耶嘉那边。让她帮我们准备点晚餐。」

  一抹微笑掠过她的脸庞,缓和脸上尖锐的线条。「我想你很明智,小谭。我失去了一切,而你是年轻的国王,处境堪忧,重要的顾问和参事又都在黑暗的森林里,跟在奇异的动物后绕圈子跑,不知道我们明天会如何,但今天我饿了,我想我们一定要填饱肚子。」

  银发女巫和少王越过高大低语的树木,行走时,上空的迷雾再度卷过艾尔德山的白脸孔,藏住赤裸、可怕的峰顶。玛耶嘉的鬈发缠成怪异的发簇,又笑又哭地欢迎他们,他们陪她待到很晚,直到暮色像烟在树木之间漂流,月亮像没有桅杆的银船,移过艾尔德山上方的星子。

  小谭终于和疲惫的侍卫们回家,悉贝静静坐在玛耶嘉的炉边,手持一杯热酒,双眼凝止内省。玛耶嘉在摇椅上前后晃动,手上的戒指在两边扶手上反射七支蜡烛的光。她终于说:

  「这块土地没有了战将,真是平静……这么迷惘天真。梭尔的妇女今晚独自入睡,孩子失怙而眠。他们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悉贝低语,「我再也不知道那些巨兽的心思,我插不上手。似乎是我做了一场梦,只是……梦不可能伤得这么深、这么永无止境。玛耶嘉,我像是经历杀戮、严冬后疲惫的泥土……不知道能否再长出翠绿鲜活的东西……」

  「对自己温和些,白姑娘。明天来和我一起穿越森林,我们来采集香菇和药草,那些东西只要用手指碾碎,就会发出神奇的味道。妳会感受太阳在头发上,肥沃的泥土在脚底下,清新的风闻起来有艾尔德山隐密处的雪香。耐着性子,正如妳对新埋在暗土里的淡色种子,也必须时时有耐心。等妳坚强些,就可以再开始用脑思考,但现在是用心感觉的时候。」

  日夜在恒静中一起消逝,悉贝没计算日子,直到有天醒来,光线不动地倾洒在地板上,无声的石头在身旁发出声音,一小颗焦躁的种子和她一起苏醒。她踅过寂静的屋子、空荡的庭园,停在天鹅湖畔观看其中觅食的野鸟。她绕湖前往垓德的洞穴,于心眼中再次看到牠在黑暗中蜷曲而躺,牠的心语对她呢喃。潮湿的石头环绕着无声的空虚。她转身离开寂静,回到漂泊的秋风,秋风在山间自行开出明亮的路径,将她留在身后。

  悉贝回到屋子,坐在圆顶室,她开始再度寻找,在艾尔沃德里外召唤离如岚。数个钟头消逝,夜晚在她的圆顶上方眨眼,她坐在召唤中迷失,感到力量在心中拨动、强化。接近破晓,月已下沉,星子开始在空中淡出,她从召唤中醒来,僵直起身,打开门,站在门坎边闻着清早的湿泥土及清香湿润的静树。她在敞开的前门外看到柯伦下马,将马牵入庭院。

  悉贝直起身,喉咙突然干涸。柯伦看见她,停步,双眼平静,等待着。她吸口气,听到自己说:

  「柯伦,我在召唤离如岚。」

  「妳召唤我。」柯伦稍停,依旧等待着。

  她说:「请……进。」

  柯伦将马留在边房,来到寒冷的壁炉前与她会合。悉贝在朦胧中点燃蜡烛,烛光勾勒出柯伦脸孔的轮廓,回忆开始在她内心拨动,她马上别过头不看他。

  「你饿不饿?你一定骑了一整夜。还是昨晚你在曼铎过夜?」

  「没有,我昨天下午离开梭尔。」柯伦盯着她脸久久不放,终于迫使悉贝抬头看他,四眼交会。「妳好瘦,妳都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小事情,我想……缝补,园艺,和玛耶嘉寻找药草……昨天,我第一次开始听到我屋子有多寂静、多空虚,才又开始召唤。我没……我没打扰你的意思。」

  「我没觉得自己受到打扰。那早醒来我发现妳走了,以为再也不会听到妳呼唤我。我哥哥都气我和妳口角,说那就是妳离开的原因,因为我不讲理。」

  「那不是我跑开的原因。」

  「我知道。」

  悉贝在椅子把手上闭拢双手,她定睛看着柯伦的脸,低语:「你知道什么?」

  柯伦头一偏,看着壁炉。「我猜到了,」他疲惫说道,「不是在那天早上,而是之后那些缓慢、安静的日子里。等待我哥哥返回时,我听说惴德离奇猝死、艾尔沃德战将在征战途中消失。大地流传着不可思议的事:耀眼的幻兽、古老的名字、几近遗忘的传说。从我们手中夺走战争,就像从孩子身上夺走游戏般轻易。然后我想起悉林来到梭尔当天,出给妳的谜题,那是在我看到若陌薄前,牠出给我的同一道谜题。我以为妳根本不用害怕,所以我当时没有警告妳。一想起这件事,我就知道妳出了什么事,因为妳原本不会为我、谭龙、或任何心爱的人放弃那场战争。妳原本可以如愿以偿,只是妳犯了个错:妳保有若陌薄,却疏于它的要求。」

  悉贝沉默了许久,接着脸庞低垂,对他半掩,低语道:「你很明智,柯伦。我放弃一切换取生命。我跑开,但我无处可去,所以我在心中跑过心的边界。小谭来找我,把我唤醒。如果他没来,我不知道自己会出什么事。」悉贝抬头,望着他的凝视,柯伦却不看她,望向壁炉。她若有所思,说道:「如果你还气我,你为什么要来?你不必回答我孤单的声音,我没有料到会再见到你。」

  柯伦微动:「我没料到自己会来,但在知道妳这空屋没有小谭、没有动物、甚至没有我之后,我怎么能不来?妳以前不需要我,我也不知道妳现在要不要我,但我听到妳的声音,我来了。」

  悉目眉毛一蹙,略带茫然,柔声说:「如果你在我不知情时,听到我内心召唤你的声音,那你一定知道我需要你,」

  「妳以前说过妳需要我,说得倒容易。但那天晚上,若陌薄在黑暗中来到妳面前时,妳甚至不需要我抱妳……妳还没爱上我之前,在这壁炉前抱过我。」

  悉贝凝望柯伦,张开双唇,突然微笑,领悟到自己好久没有笑了。她将微笑像珍贵的秘密般藏住,头一弯。郑重说道:「我要叫醒你,但你似乎离我好远……」

  「说得倒容易。迷梭召唤妳、或妳和洛克密谋复仇、甚至若陌薄威胁妳的生命时,妳都不需要我。妳独立行事,我从来不知道妳在想什么、要做什么,现在妳还笑我。我可不是大老远从梭尔来让妳笑我的,」

  悉贝向后甩头发,脸色红润起来。她将手溜到他手上,感觉他的手指自动转而握拢她的手。「对不起。但是柯伦,我现在需要你的就是那个,我已经为自己而战……对自己开战。但那没有乐趣,我只有和你一起时,内心深处才知道该怎么笑,而且除了你,也没有人、没有人能教我笑。」

  柯伦凝视她,不情愿地微笑起来。他嘟起嘴:「妳需要我的就只有这样?」

  悉贝摇头,笑声渐退。「不,」她低语,「我需要你原谅我,然后或许我才能开始原谅自己。除了你,也没有人能教我原谅。」

  她听到柯伦吸口气说:「悉贝,我几乎没办法原谅。我像是心里有块石头,带着气愤和痛苦,气妳和洛克、甚至惴德,甚至在他死后还是,因为妳在那段期间比想我更常想到他。接着,一天晚上,我在梦中看到自己的脸,一张阴暗的臭脸,没有爱、没有笑。我在黑暗中醒来,心跳得厉害,因为那不是我的脸,而是惴德的脸。」

  「不……你看起来绝不会像惴德。」

  「惴德也曾经年轻,他爱过一个女人。那女人伤害他,他也从未原谅她,所以他死得恐惧而孤单。我居然那么轻易就在妳身上犯相同的错,想到这点就让我害怕。悉贝,妳愿意原谅我吗?」

  悉贝微笑,柯伦的脸在她眼下模糊了:「原谅什么?没有事啊。」

  「原谅我害怕告诉妳我爱妳,原谅我怕要求妳和我一起回梭尔。」

  悉贝头一低,手指紧紧在他手里,紧得让她感觉彼此的骨头相扣。「我也怕我自己。但是,柯伦,我不要留在这里,看着你从我身边离开,我需要你,我需要爱你。请你要求我和你走,拜托。」

  「妳会来吗?」

  「会,会,谢谢你。」

  柯伦伸出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脸。「悉贝,不要哭,拜托。」

  「我没办法。」

  「妳让我也想哭。」

  「你想哭我也没办法。柯伦,我已经很久没笑也没哭了,但今天太阳都还没升起,有了你,我就已经笑过又哭过了。」

  柯伦将悉贝拉向自己,两人滑至地板,翻倒的蜡烛在第一道阳光下,靠在石上熄灭。她将脸藏在他身上,低泣时,感觉他的手正抚平她的头发,断断续续低诉安抚的话语,托着她的脸。好长一段时间,两人无言,直到光线描绘出一张精细的网,穿越柯伦的发,落在悉贝眼上,她才睁开眼、眨起眼睛,她微动,身体僵直,柯伦不情愿地松开她。她微笑,深深注视他疲倦、毫无血色的脸,自己的眼中也尽是疲惫。

  「你饿不饿?」

  柯伦点头,微笑道:「我来替咱们煮点东西。好奇怪,来这里却不见悉林用红眼看我,也不见狮子固勒躲在角落。」

  「小谭说他听到一首歌,讲述你和悉林,和你哥哥。」

  他一笑,脸上为之一亮。「我也听到了。哦,悉贝,想想六个成年人,两倍多身经百战的战将,和不知凡几的传令兵和装甲兵,在清晨群集推翻国王。霎时,却不加思索跟随一只大野猪骑行,牠的大理石尖牙像弦月般闪耀,鬃毛好似银色火花,用充满某种神秘知识的眼睛召唤,让我们像一群少不更事的男孩,追随娼妇的眼睛。竖琴手会数百年传颂我们,我们也会躺着葬在墓里。我在墨肯森林醒来,看到一排骑士跟随一只月色的野猪,消失在树林间,我立刻知道是哪一只野猪了。所以我回家,五个妇人在门口哭着迎接我,却没人为我而泣。她们说梭尔军队不知所措,群龙无首,那些传令兵整个早晨猛敲她们的门,要求知道该如何是好。接着我们在全艾尔沃德都听说黑猫、天鹅和龙的传说,我哥哥在七天后开始陆续返家,埃欧首次无话可说,洛克……梭尔之狮在那次骑乘中苍老十岁,至今仍无法讲述发生了什么事。那就像梦境,无止境的骑乘,巨大、难以捉摸的野猪总是在前方,就在前方……悉贝,我醒来时,饿到骨子里,受树枝拍打,疲惫得让我想哭,我的马却连一滴汗也没流。」他摇头,「妳当然可以编织自己的生命,只是为期不久,世界上就会有妳控制不了的事,猛拉住一根至关紧要的丝线,让妳溃不成形而屈服。」

  「我知道,我释放那些巨大的动物时,没想到牠们会为我做最后那一件事。我想念牠们。」

  「或许牠们有天会返回妳身边,怀念妳说出牠们名字的声音。届时,我们就有满屋子像小谭一样的小巫会照料牠们。」柯伦从寒冷的石上僵硬站起,扶她起身。她站近他,环顾空屋。

  「对,既然小谭已经不是小孩,那我需要一个孩子。柯伦……」

  「什么?」

  「拜托……我不要在这屋里再待一晚,我知道你累了,你的马也累了,但是……你现在带我回家好吗?」

  「我的白姑娘,」柯伦低语,「我等了这么久才让妳想和我回去,白姑娘,我的离如岚……」

  「我对你而言是离如岚吗?」悉贝讶然说道,「我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就像那只白鸟给我惹的麻烦一样。我一直离你这么近,又这么远……」她的声音飘离,默然聆听自己的言语。柯伦低头看着她。

  「妳想什么?」

  悉贝含糊呢喃。老旧的回忆在心中涌现,消散:初次召唤离如岚、迷梭的话、最后一次梦见离如岚时,牠在内心深处受损躺着。她急吸口气,远离柯伦。

  「悉贝……什么?」

  「我知道……」她的手紧绕他的手臂,将他拉到门坎边。他尾随不解,越过她的头望向空荡的庭院。接着她声音紧绷、陌生,说道:「薄陌若。」柯伦的脸急转向她。

  「妳做什么?」柯伦低声问道。薄陌若如巨松间一道阴影的迷雾,来到两人面前,眼眸迷茫如月,白如覆雪的艾尔德山顶。悉贝注视它的眼睛,聚拢思虑,但还来不及向它开口,其阴暗的线条便渐趋雾色,渐塑成形。其眼睛的液态水晶向下融,弯成白净的线条:细笛长颈,胸部的一道白弧像沾雪的山丘,雪白的背部流线宽广,修长、拖曳的三角形翼像至为精细的羊毛下襬,拂过柔软的土地。柯伦不禁倏而惊呼,大鸟比两人高大,向下望着他们,温和美丽。牠的眼睛澄澈如月,正是薄陌若的双眼。悉贝触摸牠的眼,感觉火逐渐在那双眼背后烧干。她对那只鸟打开心房,各种传说在其思绪下呢喃,古老而珍贵地像王宫墙上的薄挂毯。

  把你的名字给我。

  妳知道我的名字。

  「离如岚,」柯伦低语,「是离如岚。悉贝,妳怎么知道?妳怎么知道?」

  悉贝伸手碰触牠,羽毛在她手掌下强韧而光滑,眼泪从她脸庞流下,她毫不在意地拨开。「你叫我离如岚时,给了我线索。我随即知道一定是某个靠近我,又遥远的东西……接着我想起我那么久以前召唤离如岚时,若陌薄自行前来告诉我:它并非未受召唤。它来到我身边的当晚,我差点像惴德一样死于恐惧,我在自己深处看到离如岚已死,而我不要牠死……那救了我一命,因为我为牠忧伤时,忘了害怕。不知怎地,若陌薄……离如岚……甚至比我更清楚,那对我有多重要。那就是迷梭永远得不到离如岚的原因:他知道自己必须先接受若陌薄,而他永远也办不到。」

  离如岚的声音飘入她内心:妳愈来愈有智慧了,悉贝。我很久以前就来了,但妳看不到我,我一向在此。

  我知道。

  请问有何吩咐?

  悉贝深深注视牠的眼,一手安然由柯伦轻轻握住。

  她柔声说:「请带我们回家。」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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