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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纸张的暴政

  我赴约去与泽林德和密涅瓦女士喝茶,现在快要迟到。玛丽公主酒店内,一只猫迎接我,在我腿边蹭来蹭去,呜呜地叫着。我抚摸着它的条纹背部,接着发现一只灰猫栖息在放满果酱罐头的架子上。第三只猫从一堆箱子后面偷偷摸摸地爬了出来,趾高气扬地踱步,尾巴像个问号一样翘着。

  第一只猫没有理睬他们,可每当我想起身站直,它就喵喵地叫唤。

  “哎,好吧。”我嘟囔着,弯下腰。这只猫跳入我的怀里,用它那毛茸茸的下巴在我身上蹭来蹭去。

  猫咪发出咕噜咕噜的喉音,亲热地对你撒娇,这种情况下就很难思虑过重。我疯狂地幻想着,先是图珀,然后是朱迪塔,接着是指导委员会的每一位成员把那条丝带系在信箱上……我为什么不冒风险走到前头去呢?这样我就能看到是谁系的。然后——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无论如何,我当时被绊住了。我必须忘掉这件事,去找出间谍。他们之中哪个人背叛了我们所有人。是哪一个人泄露了信息,将雅各布置于狙击手的包围圈中。

  猫咪把头贴在我的脸颊上,喵呜喵呜地叫着。

  “我知道,我应该要抚摸你,这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要干的活儿。”但猫咪的毛发很柔软,皮肤随着它满意的咕噜声而颤动,它那带着鱼腥味的呼吸把我带回了玛丽公主酒店。密涅瓦不在她的公寓里,厨房里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大厅里声音响起又沉下,拱形屋顶将声音吞噬掉。

  我误打误撞地,居然遇上了一场会议。从大厅里飘浮的声音中的情绪来看,这不是一个快乐的会议。有人喊道:“他们不能这样对我们!”我赶紧从另一只黄褐色条纹猫身边走过,这只正吃着一只伤残的小老鼠呢。

  凯奇家族成员围着密涅瓦,她手里拿着几张粉红色的纸。粉红色的纸可能是私人信件,但上面的印刷大写字母是在通报着什么官方事宜。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让-玛丽突然哭了起来。

  泽林德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说:“恐怕是诺琳的最新行动。大家注意。”Ta说,“我们必须竭尽所能改善这个地方。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把整栋楼从上到下打扫干净。不能有一丝灰尘。我们必须检查所有的煤气装置,测试管道系统,评估天花板、墙壁和地板的情况。他们来之前,我们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所以我们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他们是谁?”我问道。

  密涅瓦把通知递给我。

  卫生安全检查员将要检查玛丽公主酒店是否存在隐患,确定建筑架构是否可以安全居住。我认真研读文件,在博勒加德工作这么久,我都有写过表格和记录册。

  “第8行检查原由下面,他们全部列出第22a点,根据这个,原因22a是公民控告。你们被用来当出气筒。”

  “既然你知道这些东西,”泽林德说,“那说说看,我们要怎么为自己辩护?”

  “唯一的办法就是反审查,所以你们可以对城市检查员带来的决定提请上诉。”我说,“但如果城市检查员通告这栋楼不适合居住,在上诉期间,你们就得把酒店腾出。”

  科拉哭了,艾玛赶忙抱着婴儿离开,眼泪快要落下。

  “所以我们必须在一周内让这栋楼达到标准。”泽林德一只手掠过眉毛,揉着似是发疼的太阳穴,“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达标?”

  “我们得请大家帮忙了。”我说,“你们每一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家族,那肯定都有人能帮忙修缮。”

  “老实说,这栋楼的状况还不错。”泽林德说,“我一直在建筑和装修工地上转悠。这里不需要修缮太多。”

  泽林德周围所有的族人都放松下来。但猫咪推开我,扑通一声踩在地上,漫步走开了。它毛茸茸的身体带来的温暖在凉爽的空气中逐渐消失。

  我不能隐瞒我的疑虑。我不能让他们无所准备。我清了清嗓子,五十双眼睛注视着我,“可能没那么容易。”

  让-玛丽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转向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把它修好,然后通过审查?”

  我把通知还给了密涅瓦,“一份公民控告应该不至于让这个程序这么快就启动,但表格上有一行住户人数,上面写着约一百人。这意味着控告是最近的。也就是意味着——”

  “贝蒂。”泽林德说,“是她提出的控告——她还贿赂人递送通过了这份文件。”

  我颔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并且,她会贿赂他们通告宣布这栋楼不安全。你们有权上诉——但损害已经造成。”

  我周围都是愤怒的脸,流淌泪水的脸。他们握紧拳头。他们手臂环抱着瘦弱的肋骨,试图保护自己的心。但我还没有告诉他们我最担心的东西,在说出更多噩耗之前,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他们可以利用这次检查在关于密涅瓦女士行为能力的听证会上对付她,作为她并不能独立管理家庭的证据。”我说,“步步是陷阱。”

  “这真像贝蒂的作风。”泽林德说,“能彻底击垮对手,就绝不手下留情。”

  “你怎么知道贝蒂?”密涅瓦问道,“你好像很了解她。”

  泽林德叹了口气,“她是我的母亲。”

  “所以你才会对建筑这么了解。”密涅瓦说,“你是贝氏家族的人。”

  “曾经是。”泽林德说,“但毕竟我和外族人结了婚,改了姓了。”

  “但你可以跟她谈谈。”让-玛丽说。

  “我们不再说话了。”泽林德说。

  “可是我在火车站看见她了。她是来认领你的。她想带你回家。你拒绝了她。”

  “让-玛丽——”

  “不要。”让-玛丽突然离开泽林德的怀抱,“你能解决这个问题。我知道你能的。她会听你的话的。只不过是请你让她停止这一切。让她不要夺走我们的家。”

  泽林德的双臂环抱自己,“但我知道她想要什么。”

  “那就给她啊!”让-玛丽哭着说,“她想要什么就给她啊!不要让她抢走我们的家!你是唯一能拯救我们的人!”

  泽林德的脸垮了下来。Ta紧紧地按着让-玛丽的头,逼她低下头来看着他,“请不要请求我这样做。求你了。我会解决一切问题的。我会留下来,解决一切问题,他们不会夺走玛丽公主酒店的。”

  “他们会的!”让-玛丽哭着说,“你知道他们会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是永远!”

  “让-玛丽!”我大喊,“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这是事实。”让-玛丽也喊道,“泽林德可以解决这件事,可Ta不愿意!整个家族都需要这个家,可Ta就是不愿意帮忙!”

  “你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我说。

  “我知道!我想要我的家!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安全的、属于我们的地方,问题是Ta的妈妈想把它夺走,Ta却不阻拦她!”

  “我不能。”泽林德低语,一滴眼泪从Ta的鼻子上滴落,“求你了,我不能。”

  “离开这里!出去!”让-玛丽把泽林德往门外推,“如果你不愿意帮助我们,那就出去!”

  我把她从泽林德身边拂开。让-玛丽踉跄了几步。我搂着泽林德的腰,带Ta离开,引着Ta绕过猫和箱子,走到街上,寒冷的空气冻住了Ta的泪水。

  泽林德在回家路上安静又可怜,但Ta不让我放开手。我们靠在一起,穿过一条条街道,脸被河畔的风冻僵了一半,周遭除了靴底挤压雪地发出的吱吱声外,再没别的声音。泽林德身上散发出痛苦的气息,我也被卷入其中。

  凯奇家族最大的支持者莫过于泽林德。Ta帮助他们重振了酒店,使它从一个蜘蛛网帝国变成了避风港。Ta把猫群带了进来,族里许诺给猫咪肉吃,给它们一个温暖的家,来让它们帮家族抓老鼠,获得它们的喜爱。这也让让-玛丽要求泽林德做得更多的时候,会不加考虑Ta的立场感受。

  这不公平。尽管让-玛丽积极主动,但她还是个孩子。她经历过难以想象的可怖之事。索普家族从来没有成为她的家。我看着她畏畏缩缩地礼貌待人,像客人那般踟蹰犹豫,尽可能不烦扰别人。生活在陌生人群的殷切招待中,她从未褪去惶恐。

  泽林德在我们进屋之后就松开手。Ta无视柏妮丝的呼唤,走进客厅,爬上楼梯,独留我面对温柔又好奇的族人。

  “Ta怎么了?”

  “坏消息。”我说,“玛丽公主酒店正在进行安全检查,我们很确定贝蒂和她的贿赂是幕后操手。”

  柏妮丝从编织绳中抬起头来,“那个女人。她的父母把她宠坏了,现在她认为这个世界存在的目的只是给予她想要的东西。上去吧,我们不会留你的。”

  我向柏妮丝点了点头,跑上楼梯,一手拈起褶皱裙摆,蹑手蹑脚地走进我们的房间。

  泽林德不在窗边的椅子上。小浴室关着的门后传来一阵水花声和水龙头流水声,我迅速挪进我的床和泽林德睡的简易床之间的狭窄过道,坐在床沿边听着,一直到水排干和水龙头安静下来。

  门杆扭开了。门吱吱作响。泽林德悄然走到简易床和床之间,挨着我坐下。

  “我不想说话。”Ta说,“我不想讨论选择。没有选择可言。”

  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们两个一起讨论的话,能再想出三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我靠在Ta身上,Ta弯起双臂拥我入怀,我们俩就这样滚到床上。

  “就……就让我在这里吧。”Ta说,“让我待在这里,让我待着。”

  Ta身上有雪松和兰花的清香,再混着Ta毛衣上的羊毛脂味,很是怡人。我沿着毛衣上一个靠近手肘的,缝补过的补丁处找到了一个凸点,手指在接缝口摸了又摸,摸了又摸。泽林德的手臂搭在我的腰上,手肘弯曲,这样Ta的手臂就按着我的后背。

  我们没有动过靠枕,它那棉线编织成的蕾丝边还是硬邦邦的,挤压着我的脸颊。我的辫子散落得到处都是,泽林德把Ta的脸颊贴到我的发辫上,闻着苔藓汁液和棕榈油,玫瑰和迷迭香的味道。

  我们依偎得更近了,额头贴在一起,以同样的节奏陷入呼吸。我的想法在脑海中急促地跳动着,但我没吭声。泽林德不需要我的想法。泽林德需要的是沉静的锚,Ta通常是我的锚,带着平稳的呼吸,给我始终如一的抚慰。Ta需要安慰。以及安全感。

  我没作声。这样就挺好的。鼻子上痒痒的,我没去挠;本来还想动动腿、活动活动脚踝,我也忍住了。毕竟我就是泽林德需要的人啊。直到Ta终于把我拉近,瘦长结实而又有力的手臂紧紧缠绕着我的肋骨。

  “你有办法。”泽林德说,“你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她希望你回归她的生活。”我说,“这是你必须要给她的,用以换取玛丽公主酒店。”

  泽林德叹了口气,“我知道。”

  “所以她可以得到一些她想要的东西。”我说,“允诺她你会定期去看她。每周一次,吃顿晚饭。”

  泽林德摇了摇头,“她不会——”

  “让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向她寻求帮助。让她在涡轮机业务上给你建议——”

  “如果我母亲通情达理的话,这些手段早就奏效。”泽林德说,“但她想要整条胳膊的时候,绝不会满足于一根手指。”

  “那就转变方法。”我说,“告诉她,如果她不放过玛丽公主酒店,你就永远不见她,即使她快死了也不见。以此威胁她。”

  泽林德对我微笑,如同一根针刺进了我的心里。

  “我爱这家酒店。”Ta说,“它太宏伟了。墙壁有九英寸厚。它的骨骼是用钢建就的。这就是为什么到了这个年龄,它还能如此高挺——当时每一项顶尖建筑技术的碎片都融进了它的体内,每一个建造细节同它的华美一样,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笑容消失,“而母亲会把它砸碎在地上,这样她就可以建公寓。我必须阻止她。不仅仅是为了家族,更是为了老夫人——”

  “等等。”我说,“就是这个。”

  “什么?”

  我一只手肘撑着自己。“玛丽公主酒店,它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对吗?”

  “没错。”

  “甚至可以说是最后一座?”

  “他们建造它时,它便是独一无二的了。”

  我捏了捏泽林德的手臂,“这就是你拯救它的方法。它是具有社会和历史意义的遗产。如果贝蒂意识到她要推倒的是一座纪念碑,她就得再三考量一下了。”

  “她会很生气的。我都等不及要看她的脸色了。”

  “你可能要更精明点。”我说,“告诉她,你每周会和她共进一顿晚餐——如果她不同意,那我们就用超多繁文缛节包裹住玛丽公主酒店,让她永远别想染指这房产。一手拿萝卜,一手拿棍棒。泽尔。这个会奏效的。”

  “也许吧。”泽林德说,“和她共进晚餐,每咬一口菜,我都会噎住,但如果能保住玛丽公主酒店,我愿意。”

  “我们明天就开始请愿。”我说,“你还要给你的母亲写信。”

  “那就明天吧。”泽林德说,“现在,我只想待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这样待着吗?”

  我蜷缩回Ta的怀里,“你想待多久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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