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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吉迪恩在医院病床上醒来,房间昏暗而凉爽。一时之间他很茫然,然后想起一切,清清楚楚:晨光和阿德里安的脸,中枪的痛,还有手指搭在扳机上、没按下的感觉。他失望地闭上眼睛,倾听着房间角落传来的声音。那是他父亲,他有时很安静,但不是永远如此。吉迪恩听到他咕哝着支离破碎的字词,不懂自己为什么忽然觉得好可怜。自从他出发去杀阿德里安·沃尔那一夜以来,除了被枪击的痛和躺的床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他父亲还是无用又烂醉,还老在跟死去的妻子说话。
朱莉娅,吉迪恩听到。
朱莉娅,拜托……
其他的都是咕哝和喃喃自语。讲了好几分钟,然后是一小时。从头到尾吉迪恩都躺着不动,感觉到同样那种奇异而强烈的怜悯。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窗帘拉上了,所以房间里一片黑暗,他只看得到父亲的身形。长长的双臂抱着膝盖,蓬乱的头发和突出的手肘。吉迪恩已经在上千个夜里看过同样的情景了,但这回不知怎的却与以往不同。苍老的父亲似乎很绝望,而且更强硬也更激烈。是因为那些咕哝的话吗?是他说她名字时的口吻吗?他似乎……是什么?
“爸?”
吉迪恩的喉咙发干。枪伤的伤口好痛。
“爸?”
角落的身影忽然静默无声,吉迪恩看到父亲的眼睛转向自己的方向,像针孔般发亮。那尴尬的一刻感觉特别长。两秒钟,五秒钟。然后他父亲在昏暗中展开身子,打开一盏灯。
“我在这里。”
吉迪恩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他的头发不但凌乱,而且灰白,脸上的皮肤松垮,仿佛短短几天他就瘦了二十磅。吉迪恩看着父亲脸颊和眼角深深的皱纹。
他在生气。
不同的就是这点。
他父亲很强硬,而且很生气。
“你在做什么?”吉迪恩问。
“守着你,觉得很羞愧。”
“你看起来不像羞愧的样子。”
他父亲站起来,身上发出一股腐败的气味。他好几天没洗澡,头发油腻。“我早就知道你打算去做什么。”他一手放在床缘护栏上。“当时我看到你手里的枪,就知道了。”
吉迪恩眨眨眼,想起那一夜他父亲的脸,还有他手里的花环头冠。“你希望我去杀他?”
“我希望他死。我一时间想着他怎么死不重要,不管你动手或我动手。当我看到你手上拿着枪,我心想:好吧,或许这样是对的。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就像这样。”他弹了一下手指。“但接着你跑掉了,跑得好快。”
“所以你的确恨他。”
“我当然恨他,也恨你母亲。”
原来他是在气这个,而且不光是气阿德里安而已。吉迪恩过去一个小时都在想这个:他父亲一遍又一遍念着他母亲的名字,像是拿着一把刀刺了一刀又一刀。“你恨她?”
“恨这个字不对——我太爱她了,不可能去恨。但这不表示我可以原谅或忘记。”
“我不明白。”
“你也不该明白。男孩不该明白的。”
“你怎么能恨她?她是你妻子啊。”
“或许只是有名无实吧。”
“别再跟我打哑谜了,好吗!”吉迪恩在床上坐起身,绷带下的疼痛扩散。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跟他父亲大声说话,也是第一次表达出自己的懊恼。但是他心里积压了太多的挫折感,肮脏的房子,贫乏的食物,还有疏远的父亲。但最重要的,是那种沉默和不诚实,他父亲成天喝酒喝得昏头,但要是丽兹过来帮忙做家事或送食物来,他还有脸骂人和抱怨。现在,他还说什么有名无实,但他自己根本也只是有名无实的父亲。“我十四岁了,但是每次谈到她,你还是不把我当回事。”
“我没有。”
“明明有。只要我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或她怎么死的,或为什么你看着我的眼神有时好像很恨我……你就都不肯谈。你很气我没杀掉他吗?”
“不。”他父亲坐下来,但那种紧绷一点都没有减轻。“我生气是因为阿德里安·沃尔还活着,又出狱了,而你母亲却没有复活。我生气是因为你中枪被送到这里来,而且总之,我们父子只有你有勇气面对杀她的凶手,做必须做的事情。”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拿了枪,而我却是个懦夫,让你把枪带走。我人生中重要的一切,都被阿德里安·沃尔夺走了。现在,看看你,中了枪又这么小,却比我要强太多了。为什么?因为我看到你拿着那把枪,我心里却软弱了十秒钟。该死的十秒钟!我怎么可能不羞愧又气得满肚子火?”
吉迪恩听着那些话,觉得全都是鬼扯。他父亲有半个夜晚的时间阻止他。他本来可以去监狱,去内森酒馆的。“那我母亲呢?”他问。“她做了什么让你生气?”
“你母亲。”吉迪恩的父亲别开脸,从口袋掏出一瓶酒,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每次碰到我们之间出问题的时候,我们就会去教堂祈祷。这事情没有理由让你知道,但反正我们就是这样。如果我们为了钱、你或其他事情吵架,我们就会去教堂跪下来,双手紧握,祈求上帝给我们力量、决心,或任何我们觉得自己需要的。我们当初就是在那个教堂结婚,你也是在那儿受洗。我一直以为,如果有什么地方可以解决我们的问题,就会是那个教堂。但你母亲不同意,可她会为了迁就我而去。该死。”他摇摇头,看着酒瓶。“她会跪在那个祭坛前祈祷,只是为了迁就我。”
“我还是不明白。”
“那么,我再说最后一件事,然后就到此为止了。尽管我那么爱你母亲,而她又那么漂亮……”他摇摇头,把瓶里的酒喝光。“那个女人他妈的可不是什么圣人。”
 
跟父亲吵架过后,伊丽莎白把倩宁留在家里,开着自己那辆旧车,沿着狭窄的道路,开进县里的荒凉地带。从她未成年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当面争执过后,她就开车出门狂飙,有时一开好几个小时,还有几次一出门就是好几天。有时跑去别的州,有时跑去别的县。去哪里无所谓。风吹在身上好舒服,引擎声音好大。但无论她开得多快或多远,还是觉得无处可去,也没有终点。每次都是同样的飙车,同样徒劳的逃避。而飙车过后,伊丽莎白的世界并没有比她父亲宣称的更好,依然只有暴力、工作以及她对阿德里安·沃尔的迷恋。或许她父亲对她人生的批评是对的。他有一回说她的人生没有意义,说那是一个没有光亮、叫人难堪的房间。她现在就想着这些,想着自己的各种决定和过去,想着自己唯一怀过的孩子。
那天晚上九点,她第一次真正和父母撒谎。“我好累,”她说,“我要去睡觉。”
她父亲正在餐桌前看着自己星期天布道的笔记,一听她讲话就抬起头来。“晚安,伊丽莎白。”
“晚安,父亲。”
这样的话,他们父女这辈子每天晚上都会说。晚餐后写完家庭作业,他的嘴唇印在她脸颊上。一个星期前,她老实告诉父亲采矿场所发生的事,讲过后两人之间应该会恢复和谐的,但她却没有看到,只看到他的手放在那男孩的肩头,说出自己的谎言,“祈祷和悔改,年轻人。这些是通往上帝之手那条路径的基石。”
这会儿,伊丽莎白看到父亲又回去看他的笔记。他的胡子已经开始出现灰色,头顶的头发开始稀疏。
“过来,宝贝女儿。”她母亲说。
伊丽莎白走向微笑的母亲,她的怀抱温暖,身上散发着面包味。她给女儿一个温柔而悠长的拥抱,毫无保留,因而伊丽莎白真想投入其中,永远不要离开。“我不想要这个小孩。”
“嘘,孩子,别说了。”
“我想找警察。”
她母亲把她拥抱得更紧,用同样谨慎的耳语说:“我会跟他谈。”
“他不会改变心意的。”
“我会试试看。我保证。你要有耐心。”
“我没办法。”
“你一定要有耐心。”
伊丽莎白推开母亲,因为她心中的决定忽然变得好坚实,因而害怕母亲可能会感觉到。
“伊丽莎白,等一下……”
但是她没理会。她奔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静坐等待,直到屋里的灯全部熄灭。快到时间的时候,她钻出窗子,上了屋顶,然后沿着那棵从小就在她房间窗外的巨大老橡树爬了下去。
她约好一个朋友开着车在车道的尽头等待。她叫凯莉,而且她知道那个地方。“这件事你确定?”
“开车吧。”
那医师是立陶宛人,皮肤光滑,没有执照。他住在一个拖车屋里,位于一个破烂拖车屋停车场的破烂角落。他有一颗门牙是金的,其他则是有如陈年蜂蜜的亮褐色。“你是牧师的女儿,对吧?”
他的双眼上下打量着她,同时把潮湿的香烟塞进那抹微笑的正中间,露出金牙。
“没问题的,”凯莉说,“他是医师没错。”
“是的,是的。我帮过你姐姐。美女。”
伊丽莎白觉得双腿间一股冰冷的疼痛。他看着凯莉,那医师抓住伊丽莎白的手臂。“来吧。”他带着她往拖车屋后头走。“我有干净的床单,双手洗过了……”
手术完毕后,伊丽莎白坐在车里,全身抖得连牙齿都咯咯作响。她躬身弯向痛的地方。黑色的马路上,不断闪过白色的线,一条接一条,永无止境。她陷入疼痛中,伴随着轮胎发出的嗡响。“流这么多血是正常的吗?”
凯莉往旁边看了一下,脸色变得像是马路上的线一样白。“不知道,丽兹。上帝啊。”
“可是,你姐姐——”
“我没跟我姐姐去!是珍妮·洛芙琳陪她去的。他妈的,丽兹!他妈的!医师说了些什么?”
但伊丽莎白没办法去想那个医师,没办法去想他的死鱼眼、肮脏的房间或他触碰她的方式。“送我回家就是了。”
凯莉开得很快,把她送到家。她扶着伊丽莎白来到门廊上,然后她身体里有个东西破了,一大摊血染红了门廊。
“上帝啊,丽兹。”
但伊丽莎白没办法讲话,她整个人像是从湖底往上看着。湖水清澈温暖,但边缘泛黑。她看到凯莉脸上的恐惧,黑色的湖水逐渐朝中间涌来。
“我该怎么办,丽兹?我该怎么办?”
伊丽莎白躺在那里,觉得周围一片温暖。她试着想抬起手,但完全动不了。她看着凯莉用力捶门,转身跑掉,又听到车子辗过碎石路的声音。接下来她看到父亲的脸,以及灯光和动作,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伊丽莎白放松油门,看着公路的里程标牌在窗外掠过,同时当年的状况又在她心里重演一遍:在医院待了漫长的几天,接下来是寂静的几个月。每当夜深睡不着时,她就怪自己:怪自己不想要这个小孩,怪自己身体里那个死掉的地方。如果她留着孩子,现在会是几岁?
十六岁 ,伊丽莎白心想。
比吉迪恩大两岁。比倩宁小两岁。
她想着这是否代表什么意义,是否上帝真的在留意,是否她父亲其实一直是对的。不太可能,但为什么她会碰到这些小孩?为什么她和这些小孩的关系如此亲密而不可动摇?
“这可以让心理学家大显身手了。”
她想着觉得好笑,因为对她来说,心理学家的可信度排名大概跟牧师一样低。如果她搞错了呢?如果当初她听母亲的劝告去做心理咨询,那么或许她已经读完大学、结了婚。或许她会成为房地产经纪人或平面设计师,住在纽约或巴黎,过着精彩的生活。
算了吧,她心想。她当警察当得不错。她做了一些事,救了一些人的命。所以如果未来一片茫然又怎样?还有其他事情和其他地方。她不必非当警察不可。
“是哦,没错。”
她想着驶近一条小溪,桥上有两个男孩在钓鱼。她减速驶过桥,然后停下来看。比较小的那个男孩甩出鱼钩,一时之间,一切形成完美的平衡:在岸上,两只弯曲的小手臂握着钓竿。她猜想他大约九岁,他的朋友则在靠近一棵柳树和一片灰色岩石前,拿着钓竿面对着看似颇深的静水处。鱼上钩了,钓线猛然抽出水面,完美落在岸上。他们彼此点头,她惊叹于人生竟可以如此简单,即使对一个小孩来说。这给了她片刻的平静,然后手机铃响,她接听了。
是倩宁。
她在尖叫。
 
倩宁站在门廊上,一手放在双眼上方遮光,看着伊丽莎白从车道上倒车出去,沿着街道加速驶离。伊丽莎白离开前镇定地道歉,但倩宁了解那种忽然非得动起来去做些事情并胡思乱想的冲动。她一回想起那个地下室,也有同样的感觉,仿佛自己可以一直大叫,在黑暗中摇晃,甚至捶墙壁捶到手指流血。在那种情绪中,做什么都比静止不动要好,而且根本就不可能有正常的举止。无论是交谈、眼神接触,还是任何事情,都可能打开记忆的闸门,让洪水涌入。
她又望着街道一分钟,然后进屋里晃荡,很喜欢里面的一切:各种颜色和家具,以及那种舒适的凌乱。客厅有一整面墙都是书架,她沿墙从头走到尾,不时抽出一本来翻,然后把伊丽莎白和某个小男孩的几张照片也拿起来看。大部分照片里,那小男孩都很小,或许两岁或三岁。少数几张他比较大了,瘦削而一脸害羞,紧靠在伊丽莎白旁边。他有忧虑的双眼和清秀的微笑。她很好奇他是谁。
看完那些照片后,倩宁锁上门,从冰箱里拿出一瓶伏特加倒了一杯,然后进入走廊尽头的浴室。她进去后锁上门,想着如果门没锁,自己恐怕就无法放松了。即使在这里很安全,她还是觉得身上的衣服太薄,而且很确定自己的肌肉已经忘了如何脱离紧绷状态。伏特加有帮助,所以她喝了一口,开始在浴缸里放水,又拿起杯子喝一口。她把水调整得非常热,等着蒸汽升起,然后才开始小心翼翼地脱掉衣服。并不是她怕痛——身上有缝线,有咬痕——而是她害怕自己的眼睛可能会不受控制,会不小心去看镜子里那些瘀青和深色缝线下的伤口,以及他牙齿留下的粉红色新月形印痕。她现在还没办法去面对。
然而坐在浴缸中,她想到伊丽莎白所代表的,想到她的耐心、力量和意志。或许是伏特加的关系,或者还有其他的。无论是什么,倩宁在水冷掉之前爬出浴缸。这回她抬起眼睛,以一种她原以为已经失去的稳定态度面对镜子。她从湿头发和皮肤上的水看起,然后看着瘀青、伤痕和太明显的肋骨。但光是看一眼还不够。她还必须看清楚,于是她尝试着,不光是看清过去或眼前的自己,也要看到她期盼能成为的那种人。
那个人看起来很像丽兹。
这个想法很好,但是并没有持续太久。忽然有个人在捶门。
“上帝啊——”
倩宁惊跳起来,又猛又急,一手撞到水槽。那不是敲门,而是用力、粗暴地猛捶。
“妈的,妈的——”
她一脚硬塞进牛仔裤里,布料粘着她潮湿的皮肤,另一条裤管也穿得同样困难。捶门声更大也更急了。前门,她心想,一遍又一遍,力道大得整栋房子都跟着震动。倩宁穿上衣服,想着电话、丽兹,还有逃跑。那种恐慌纯粹出自直觉。她几乎无法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打开浴室门。走廊一片昏暗,没有动静。捶门声更大了。
她溜进客厅,冒险朝窗外看了一眼。一堆警察在院子里,蓝色警灯闪烁着,一个个面容严肃的警察手里拿着枪,身上穿着“州调查局”缩写的防风夹克。
“我们是州警局!”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外喊。“我们有伊丽莎白·布莱克的逮捕令!开门!”
倩宁赶紧从窗边退开,但已经有个人看到她了。
“有动静!左边!”
众人举起枪,对着窗子。
“州警局!最后警告!”
倩宁看到门廊上的人,急忙矮下身子往旁边躲。他们穿戴着头盔、防弹背心和黑手套。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长柄大锤。
“撞开。”
一个年纪比较老的男子指着门锁,大锤撞击时,倩宁尖叫起来。那声音像炸弹,但门撑住了没撞坏。
“再一次!”
这回门框变形了,她看到发亮的金属。六个人站在大锤后头,像士兵般成排站着,手指紧按在手枪的击锤上。那老男子点点头,大锤撞了第三下,门脱离了门框。
“进去,快!快!快!”
倩宁已经早他们一步行动。她抓起手机,冲向左边。
“有动静!后面走廊!”
有个人大喊“不准动!”但她没理会。她冲进浴室,甩上门锁起来。他们应该会先检查过屋里其他各处,才会来攻破这扇门,但这是一栋小房子。她已经开始拨号了。
响一声。
两声。
她感觉到一群人紧紧挤在狭窄的走廊上,动也不动,保持沉默。
拜托,拜托……
电话铃响第三声,倩宁听到接起的咔嗒声响。她张开嘴,但是门爆炸似的被撞开,于是整个世界充满了枪、男人和尖叫的声音。
 
以前不论伊丽莎白曾把这辆车开到过多快,现在她都要破纪录了。她转出那条破烂道路,上了一条州级公路,迅速超越前面一辆又一辆车,时速指针达到一百七十公里了。风声好大,吵得她几乎无法思考。但反正,她有什么好思考的?
倩宁没接电话。
一堆尖叫声,没法接通的电话。但是她还听到其他的声音。有凶狠的人声和叫喊声,还有木头破裂的声音。
伊丽莎白打到家里的市内电话,但是不通。她又试了倩宁的手机,但还是不通。
“该死!”
试了三次,三次都失败。
绝望之余,她打电话给贝克特。“查利!”
“丽兹,你跑哪里去了?怎么这么吵?”
风声太大了,她只能勉强听到。“查利,发生了什么事?”
“感谢老天。听我说。别回去你的房子!”他大声喊着好让她听到。“不要回家!”
“什么?为什么?”
“汉密尔顿和马什……”中间漏掉了一句或两句,然后她又听到了。“刚刚得到的消息。他们拿到刑事起诉书了,丽兹。两条杀人指控。我们才刚听说的。”
“那倩宁呢?”
“丽兹……”一阵静电爆擦音。“不要……”
“什么?”
“州警局那边完全不让我们碰——”
“查利!等一下!”
“妈的,不要回你家就是了!”
伊丽莎白愣愣地挂断电话,不敢相信。不是因为她被起诉或即将被逮捕。而是州警局的人跑去她家,救她一命的倩宁也同时在那儿,她才十八岁,整个人只剩个空壳,很可能招认任何事。现在已经耗掉五分钟了。
“太多时间了。”她说,又一路加速,时速指针逼近一百八十公里,然后是一百八十五公里。她留意着其他开得慢的车,并察看是否有警察出现,同时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十二年来头一次真正祈祷。
求求你,上帝啊……
 
然而,等她赶到家,一切都已经结束。她在一个街区外就看到了:她的房子里没亮灯,没有汽车、警察或任何动静。她还是迅速开进去,冲上车道,然后把刹车踩到底。
“倩宁!”
她跑过院子,看到草地上的轮胎印,还有门从门框处硬被撞开的痕迹。在门廊上,她用一边肩膀推开门,感觉到只剩一根铰链的门摇晃着。进屋后,她看到家具被挪动得乱七八糟,地板上有肮脏的脚印,浴室的门也被撞得铰链完全脱离了。
她回来太晚了。
真的发生了。
她还是检查了一下屋内。卧室、橱柜。她想找到倩宁,希望她或许还躲藏在某个地方。但她心里明白,这是自欺欺人。逮捕令不是针对倩宁的,但他们有找她宣誓作证的传票,汉密尔顿和马什一定会用上的,现在大概就已经在跟她谈了。
那个地下室里发生了什么事?
开枪的是谁?
在茫然中,伊丽莎白走出屋子,把前门嵌入门框关上。他们抓走倩宁了,而倩宁会开口的。无论是出于罪恶感还是天真,或是想帮伊丽莎白的渴望,倩宁最后都会被攻破心防。
伊丽莎白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这个枪击事件影射了太多政治和种族的问题。他们会毁掉她,以儆效尤。
“出事的时候,我都看到了。”
那声音从树篱后传来,伊丽莎白认出是住在她右边的邻居老人,他有一辆一九七二年的庞蒂克休旅车,每个周末都要擦得亮晶晶,宝贝得要命,好像那不光是钢铁和烤漆做成的。“戈德曼先生?”
“那些警察肯定有二十个。带着突击步枪,穿着防弹背心。该死的纳粹。”他指着,畏缩了一下。“很遗憾你的门变成那样。”
“有个女孩……”
“小个子,没错。两个很凶的老混蛋把她拖出来。”
“你看到她了?”
“很难不看到,她被他们两个提着,满脸通红地又叫又踢,像头驴子似的。”
 
伊丽莎白又难过又丧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州警局已经针对她发出谋杀的逮捕令,所以她不能去局里。现在就连戴尔也帮不了她。汉密尔顿和马什拿到刑事起诉书了。这表示他们会把她抓起来,关进大牢。即使她能赢得胜诉——其实不太可能——她也会被全国媒体诋毁、中伤、剥皮剔骨。这是个愤怒的国家,她只是又一个在枪击事件中出错的白人警察而已。不可能有别的剧本,何况地上有十四个弹孔。
而这还是最好状况的剧本。
最糟的状况是,倩宁会说出实情。这表示时间至关紧要,不是差个一天两天那种。
而是以小时计算,她心想。甚至分秒必争。
倩宁会不会根本就放弃抗拒了?
伊丽莎白的停顿状态忽然被打破,就像一根折断的玻璃棒。她发动车子,还没转过第一个弯,就拨了倩宁父亲的电话。他会竭尽全力救女儿,但他的律师群在夏洛特,赶过来要花时间。于是,她去了唯一合理的地方。绕过市区,过河。黄杨树篱刮掉她车上的烤漆,但她发现那位老律师坐在前廊的同一把椅子上。他开口寒暄,但还没起身,她就打断他。“没有时间了,费尔克洛思。拜托,听我说就是了。”
她讲得太快,太不清楚了。
“慢一点,伊丽莎白。先喘口气。无论是什么事情,我们会处理的。先坐下来。从头开始告诉我。”
“我需要律师与当事人之间保密的特权。”
“很好。那就把我当成你的律师吧。”
“你没有执照。”
“那就把我当成一个朋友吧。”她犹豫着,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保证。“你告诉我的任何事情,我都会带进坟墓里,除非你有其他指示。我是你的同盟,任何恐吓或劝阻都不能动摇。”
“我不是唯一承担风险的。”
“我当了五十年律师,亲爱的,你不会相信我守了多少秘密。无论你的麻烦是什么,你都来对地方了。”
“很好。”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双手,然后目光移到他的眼镜框,皱纹,以及他羊皮纸般的皮肤。他身体前倾听着,于是她说出一切,双眼始终盯着他弯曲的手指,声音仿佛来自某个黯淡的、遥远的地方。她从倩宁的传票和她自己的刑事起诉书开始说起,然后转到佩内洛普大街那个地下室里所发生的骇人事件的真相。那些事情就像在冷天中裸身般伤痛,但现在没有时间羞愧或自怜了。她告诉他一切,还让他看了自己的手腕以增加真实感。他只插嘴一次,就是轻声说:“可怜的孩子。”
即使此时,她都还是不敢看他的脸。因为太羞愧了,好像她不光是裸身,还被钉在一块板子上。“我不知道她会怎么说,费尔克洛思,我只知道她如果说出真相,会发生什么事。”
“而你希望以她的利益为优先,而不是你自己的。”
“是的。”
“你确定?如果她折磨了那两个人——”
“算在我头上。这是我的决定。”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有区别吗?”
“只要你明白这么做会带来的种种后果,那就没什么区别。起诉书上头是你的名字,不是她的名字。你是冒着入狱的风险——”
“我绝对不会去坐牢的。我会先逃走。”
“身为你的朋友和你的律师,我觉得必须给你忠告,这样的计划很少有成功的。”
“总之不要让她跟警方开口就是了,费尔克洛思。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承受。”
“很好。我们一件一件来讨论。”他拍拍她的手。“你来找我是对的,伊丽莎白。谢谢你的信任。”
“我们能帮倩宁做什么?”
“首先,就是不要恐慌。即使她招认了一切,我们可以辩护说她的开枪是情有可原的。她是个小孩,而且精神遭受了重大创伤。所以检方不见得会起诉她,更别说还要定罪了。”
“开了十八枪。你也看到报纸了。你知道背景的来龙去脉。”
他点点头,因为他确实是知道。自从弗格森和巴尔的摩的暴动事件之后 *  ,事情就不一样了。一切都跟种族有关,一切都被详细检视。这使得布伦丹·门罗和泰特斯·门罗之死不光是公众事件,而且政治意味浓厚,尤其据说他们遭到了折磨和惩罚。如果州检察长必须找个替罪羔羊,那当然有办法。一个是警察,一个是富家女,眼前谁都无所谓,反正他们需要一具尸体。
“就算她被无罪释放,”伊丽莎白说,“你知道光是审判过程,对这么年轻的女孩会有什么影响。她永远无法复原。”
“给我一块钱。”老律师伸出一只手。
“什么?”
“两块钱好了。”
“我有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伊丽莎白掏出来。
“也可以。”他收下钞票。“十美元是你给我的聘请费,另外十美元是那个女孩的。以防万一有人问起。你有手机吗?”
“当然有……”
“给我。”老律师说。伊丽莎白递过去。他把电池和手机卡拿出来,然后全部递还给伊丽莎白,露出安抚的笑容。“警察通常是很糟糕的逃犯。这是思考模式的问题。”
“上帝啊。”她盯着自己的手机。但费尔克洛思已经开始行动了。
“有机会就去弄个一次性手机。然后打电话让我知道号码。”他穿上一件皱巴巴的夹克,下身是褪色牛仔裤,脚上的船形鞋里没穿袜子。“我会先去处理那个女孩的事情,然后我们可以谈谈这个刑事起诉书。她父亲是阿尔萨斯·肖尔?”
“你认识他?”
“认识他的律师。他们可能会把事情搞得很复杂,也无所谓,只要能阻止她开口。等我赶到那儿再看看状况。你那些警局的朋友会协助州警局抓你吗?”
“贝克特会帮我。戴尔也会,我希望。其他人就很难说了。”
“那么,你应该马上离开。你有安全的地方可以去吗?其他县城的朋友?家人?”
这个问题几乎令她崩溃。她要怎么承认自己大部分的朋友都是警察,一看到她就会逮捕她?要怎么承认就连她的家人都无法依靠?“眼前,我只有你和倩宁了。”
老人握住她一只手,她感觉到他手指热度所带来的温暖。“那就让我建议一下。我在湖边有一栋钓鱼小屋。就在古曼路,一点也不远。我不知道多少年没去了,不过有个杂务工在那里帮我看家。你应该去,暂时就待在那儿,”他说,“这样我才有办法找到你。”
“我不是应该做些事情吗?”
“先让我去查明状况。然后我们再来计划。”
“好吧,来,我载你去。”
“不,你别靠近市区,也不要靠近人群。我会打电话叫车。”他送她走出前廊,她踏上第二级阶梯。“快点,伊丽莎白。他们可能已经追踪你的手机了。”
他很着急,但她必须再花点时间,只为了确定。“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你有漂亮的眼睛和可爱的笑容。”
“别闹了,费尔克洛思。”
“很好。我帮你是因为以前阿德里安常常提到你,而且因为打从他的审判以来,我就一直注意你的事业发展,因为你考虑周到又体贴,不像其他警探,我发现你是个非常值得钦佩的女人。”老人的双眼闪闪发亮。“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
“那如果你被指控无照执业呢?”
“在你前两天出现之前,我已经超过十年没离开过这栋房子了。现在,我要去法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同时去帮一个需要帮忙的朋友。我八十九岁了,心脏虚弱得可能撑不了三年。所以,看看我。”他举起双臂,让她看看他身上的旧牛仔裤和乱翘的头发,还有可能一直用来当枕头的外套。“你觉得我还会在乎被指控什么罪名吗?”
 
 
*  这两个美国城市分别在2014年和2015年爆发过针对白人警察执法过当而造成黑人嫌疑人死亡的抗议和暴动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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