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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新一天刚开始的前十分钟,贝克特就接到两个坏消息。第一个是事前预料到的。第二个则不是。“你说什么,利亚姆?”
此时是早上七点四十一分,他坐在开放式大办公室里。汉密尔顿和马什在玻璃墙内戴尔的办公室里。利亚姆·豪刚从楼下的反毒科上来。整个大办公室像个疯人院,到处都是警察,到处都是声音和动作。
“我说这事情真的很烂。”
豪跌坐在办公室对面的一张椅子里,但贝克特几乎没留意。他正在观察戴尔办公室里那两个州警局的人,他们六十秒前才离开他办公桌前。现在,他们正朝戴尔滔滔不绝地讲,就像之前对他那样。没有声音传出玻璃墙外,但贝克特知道大概的状况,看嘴形猜到了几个关键词,比如法院传唤、倩宁·肖尔和妨碍公务。游戏时间结束了,他们现在要去攻击丽兹,而且会非常狠。为什么?因为她不肯跟他们谈。因为尽管他们屡次试着理解并采取温和手段,但她告诉他们的内容还是一样,这个内容基本上可以归结为滚一边去。“我说呢,”贝克特转身站起来,“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没好气地朝那两名州警察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带着豪离开办公室,走后面的楼梯下去。出了警局后,他们站在围墙内的停车场里,白色的天空边缘开始现出蓝色,柏油地面上开始升起热气。“好吧,利亚姆。再跟我说一次,讲仔细一点。”
“所以,我照你的要求去做。我查了一些档案记录,到处打听。没有门罗兄弟卖类固醇的迹象。如果阿尔萨斯·肖尔使用过类固醇,那就一定是从别的地方弄到的。”
贝克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就丢开不管了。“反正本来就只是姑且一试。那转折是什么?”
“转折就是肖尔太太。”
豪讲话的口气有点不对劲。“她嗑药?”
“啊,没错。嗑得可凶了。大部分是处方药。奥施康定、维柯丁。任何止痛药类的。偶尔也吸可卡因。”
“她有记录吗?”
豪摇摇头。“所有记录都从源头就拿掉了:可能找了熟人,或是人情关说之类的。少数几次牵扯到她的,指控后来都撤销了。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去找几个退休的家伙问。结果有很多有钱人的太太都走上了歪路。大家心照不宣,都假装没看到。这些年来太多挫败了,太多有权势的老公,施加太大的压力了。”
贝克特可以想象,因为小城就是这样:人脉和秘密,古老的豪门世家和古老的腐败。几个嗑药的有钱太太又有何妨?忘了那种伪善,忘了药物和毒品正毁掉半个城市吧。“她的药物是从哪里弄来的?”
豪摇摇头,点了根香烟。“这个故事没有快乐的结局。”
“告诉我吧。”
“我们就称之为比利·贝尔的故事吧。”
 
八点十五分,贝克特来到肖尔家,带来两个坏消息,为了两个不同的理由。第一个消息阿尔萨斯·肖尔已经知道了。“我跟州警局的人谈过了,我也会告诉你同样的话。我不知道倩宁在哪里。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别跟我说她也牵涉在内,说什么法院传唤,全都操你的。”
他身穿订制西装和发亮的皮鞋,整个人看起来很巨大。他身后的房子里,每盏灯都打开了。贝克特看到右边的书房里有几个人:都穿着西装,还有一个穿着粉红色香奈儿套装的娇小金发女子。
“我不是为了法院传唤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
倩宁的父亲咄咄逼人,但是也不能怪他。州警局拿到法院传票要找他女儿,而且太阳还没升上树梢就跑来。这一招太难看了,换了贝克特也会生气的。“她真的不在这里,对吧?”
“我也是这么告诉州警局的人。”
“你知道她人在哪里吗?”
“不知道。”
“那你至少知道她是不是平安吧?”
“够平安了。”他很不情愿地透露这个信息,可能是实话。“她母亲接到一条短信,说她没事,不过暂时不会回家。”
“这个情况很正常吗?”
“发短信?不正常。不过她之前也溜出去过。跑去教堂山参加派对,或去夏洛特的夜店玩。她认识几个男孩。她认为那些十来岁小孩的恶搞就是冒险了。”
贝克特仔细过滤他的话,觉得没有问题。“我可以进去吗?”
“有什么不可以?县里其他每个警察都来过了。”肖尔转身,知道贝克特会跟上去。到了书房,他举起一只手臂。“这几位是我的律师。”三名男子站在那里。“我太太你见过了。”
她坐在一张巨大的深色天鹅绒沙发上,好像陷入了里头。粉红色套装皱皱的,脸上的妆也花了。嗑药了。贝克特心想。迟钝了。“肖尔太太。”她没往上看也没响应,从房间里其他几个人的反应看来,显然对她这种状况并不惊讶。“很高兴你也在这里。这件事跟你有关。”
这等于是忽然丢了一颗炸弹。
“有关哪方面的?”其中一个律师问。
他有两道白眉毛,皮肤红润。大概是夏洛特来的大律师,贝克特猜想,一小时至少收费五百美元。
“我们暂时就称之为一个故事吧。”贝克特语气保持冷静,虽然他心底很火大。“这故事是有关一对死掉的兄弟,几个无聊的家庭主妇,还有一个充满肮脏小秘密的城市。”
“我不会允许你跟她问话的。”
“全部由我来说,而且眼前我们谈的只是故事而已。”贝克特挤过那些律师和肖尔先生身边,来到肖尔太太面前。“就像所有的好故事,这个故事环绕着一个核心问题,而接下来的问题是,像泰特斯·门罗和布伦丹·门罗这两个下层阶级的渣滓,怎么会接触到像倩宁这样的女孩。他们专干贩毒、绑架、强暴这类事情。我怀疑你知道这个故事。”贝克特毫不退缩,但肖尔太太则相反。“我猜想,一切是从早午餐喝两杯酒开始。五年前吧?或许十年前?然后变成了午后葡萄酒,然后开始五点喝鸡尾酒,晚餐再喝葡萄酒。喝酒频率从一周四天变成一周七天。当然,还会有派对。或许有朋友带大麻来,还会有医师开的处方药。一切都是无害的,好玩而已,直到后来变成非法取得药物和可卡因,下层阶级的毒贩也跟着出现了。”
这是他最凶狠的声音,于是肖尔太太抬起眼睛往上看,不知所措。“阿尔萨斯——”
“你们有个园丁,”贝克特打断她,“威廉·贝尔。大家喊他小名比利。”
“比利,是的。”
“泰特斯·门罗上回因为贩毒被逮捕,是卖奥施康定给你的园丁比利·贝尔。那是十九个月前的一个星期二。你丈夫不光付了比利的保释金,还花钱雇律师,好让他不必坐牢。”
“够了,警探。”此时肖尔先生开口了,他走上前来,站在贝克特旁边。
贝克特不理他。“倩宁不是在街上被掳走的,对吧?”
“你刚刚说不会问问题的。”肖尔先生的声音很大,但一点也没有愤怒的意味,而是在哀求、恳请,他太太在沙发里陷得更深了。
“这是个很常见的故事。”贝克特在崩溃的肖尔太太面前压低身子。“只是结局不一样。”她没动,但一滴泪滑下凹陷的脸颊。“你认识门罗兄弟吗,肖尔太太?他们来过这栋房子吗?”
“不要回答。”
贝克特不理会那个律师。这是有关真相、责任,以及父母的罪孽。“你能不能看着我?”
她的脑袋动了,但那个律师挤进他们之间。“这是福特法官签发的临时保护令。”那律师拿出一张纸递到贝克特面前。“它保护肖尔太太不必受到警方讯问,必须等到她的医师陪同,去法官面前解释才行。”
“什么?”
“我的当事人现在正在接受治疗。”
贝克特接过那张纸,浏览了一下。“精神科治疗。”
“治疗的种类不相关,除非法官排除。肖尔太太现在很脆弱,受到法院的保护。”
“这上头的日期是十二日。”
“时间也同样不相关。你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
“你几天前就知道这事情了。”贝克特放下那张纸,面对着肖尔先生。“她是你的女儿,而你他妈的早就知道了。”
 
出了大宅,外头好热,天空好蓝,完全不符合贝克特此刻的心情。那宗绑架案不是随机发生的,那两个坏人不是在街上巧遇倩宁的。
而且她父亲知道。
操他妈的……
“我是事后才知道的。”
贝克特转身。
阿尔萨斯·肖尔跟着他走出来了。他看起来个子小了些,而且很烦恼,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在哀求他。“你一定要相信我。如果当初她失踪时我知道,我就会告诉你的。我会不惜一切救她回来。”
“你对我隐瞒证据,肖尔先生。你女儿被掳走不是什么意外事件。倩宁所发生的事情,都是你太太的错。”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她不知道?”肖尔一根手指伸出来,指向大宅。贝克特想起他之前谈到哀伤和悲恸,还有很多事永远改变了。“我女儿身上发生的事情,我无法回头取消。但是我可以设法保护我太太。你一定要了解这点。”肖尔双手紧握,举了起来。“你结婚了,对吧?为了救你太太,你会怎么做?”
贝克特眨眨眼,觉得照在脸颊上的阳光热辣辣的。
“告诉我你明白,警探。告诉我你不会像我一样。”
 
丽兹正在喝第二杯咖啡时,有人砰砰敲着门。贝克特已经留了两通电话在她的语音信箱,所以她早料到他会跑来。又是新的一天,又有很多决定要做。敲到第十二下时,她打开门,身穿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红色的旧毛衣,刚睡醒没多久的脸依然苍白,头发散乱。“现在有点早,查利。出了什么问题?局里没咖啡了?”
贝克特挤进门去,完全不理会她话中的讽刺。“咖啡很好,麻烦你了。”
“好吧,”她关上门,“请进。”
伊丽莎白倒了一杯咖啡,照他习惯加了牛奶。贝克特坐在餐桌前看着她。“汉密尔顿和马什拿到法院传票了。那个女孩必须回答有关那个地下室的问题。她得提供宣誓后的证词。”
丽兹没眨眼。“拿去。”她把咖啡杯碟递给他,在餐桌对面坐下来。
“他们今天想把传票送达,但倩宁不见了。她父母不知道她人在哪里。不过她发了一条短信报平安。”
“她真体贴。”
“他们说,她平常不会这样的。她会偷溜出去,但是不会发短信的。”
“哦,”伊丽莎白啜着自己的咖啡,“真奇怪啊。”
“她人在哪里,丽兹?”
伊丽莎白放下咖啡。“我跟你说过我对你和这个女孩的感觉了。”
“根据我所记得的,你根本不谈她。事情现在闹大了。你不能保护她,也不该保护她。”
“你的意思是,我想保护她也错了吗?”
“她是被害人,你是警察。警察跟被害人不能有牵扯的。这个规则就是为了要保护警察。”
伊丽莎白看着自己握着瓷杯的手指,长而细。她母亲有一回说,这是钢琴师的手指。但如果伊丽莎白闭上眼睛,她会看到这些手指红红的沾了血,还在颤抖。“这些规则,我再也不确定了。”她轻声说,剩下的就省略了。没说她也不确定自己想再当警察,没说或许就像爱哭鬼琼斯一样,她已经失去了某种很重要的东西。要不是为了被害人,她为什么还要当警察?如果她也变成被害人,那代表了什么?这些问题很难回答,但她并不心烦。她现在的感觉是一种奇异、平静的接受,而贝克特这么厉害的警察,却似乎没注意到。
“如果我把倩宁带回局里,我可以不要提起你的名字。你不会担上妨碍公务的罪名。干净利落。”他伸出手,她看着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手指上。“她可以说实话,这一切可以结束。州警局调查、坐牢的风险都不会有了。你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丽兹,但一定得是现在。如果他们发现她在这里……”他没往下说,但他的双眼非常严肃。
“你想要的,我没办法给你,”她说,“对不起。”
“那如果我逼你呢?”
“我会说,走这条路很危险。”
“很抱歉,丽兹,这条路我非走不可。”
贝克特还没说完就站起来,他沿着短廊往前,很惊讶丽兹居然没有试图阻止他。他逐一打开房间的门,到了第二扇门,他凝视着里头好久,看着蓬乱的头发和苍白的皮肤以及纠结的床单。他回来后,坐在同一把椅子上,面容平静。“她睡在你床上。”
“我知道。”
“甚至没在客房里,而是在你床上,你的房间。”
伊丽莎白啜了口咖啡,把杯子放在咖啡碟上。“我不想解释,因为你不会明白的。”
“你窝藏重要证人,妨碍州警局的调查。”
“我对州警局没有任何义务。”
“那真相呢?”
“真相。”她恨恨地笑了起来,贝克特在桌子对面倾身凑过来。“如果他们找到那个女孩,她会说什么?说事发时她被人用铁丝绑在床垫上?说你在黑暗中射杀了他们?”
伊丽莎白别开眼睛,但是瞒不了贝克特。
“这回行不通的,丽兹,有验尸结果,有弹道检验,还有血液喷溅痕分析。他们两个是在不同的房间里被射杀的。大部分子弹都是重复击中同一个部位。地板上有十四个弹孔。你知道这个状况是怎么造成的。”
“我想我知道。”
“那就说出来。”
“看起来,他们中弹时是倒在地上的,完全没有威胁。”
“所以,他们是被折磨后谋杀的。”
“查利——”
“我不能让你去坐牢。”贝克特搜肠刮肚,想找适当的字句。“你太……太不可或缺了。”
“谢谢你这么说。”她是真心的,又捏捏他的手,“我喜欢你这么关心我。”
“是吗?”
他握紧她的手,足以显示他停在离她袖口只有一英寸处的大手掌和指头多么有力量。他们目光交会片刻,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她的声音哽咽,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要。”
“你信任我吗?”
“不要,拜托。”
两个词,非常简短。他看着她的袖子,看着她细瘦的瓷白手腕。两人都知道他可以拉起袖子,知道她阻止不了他。他太壮,动作太快了。他可以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但一旦他得知了真相,只会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还会毁掉他们的友谊。“你跟这些小孩是怎么回事?”他问。“吉迪恩?还是这个女孩?把一个受伤的小孩放在你面前,你的脑袋就再也没有办法正常思考了。”
他那只手像是铁,握得很紧,紧得她指尖都快麻痹了。“不关你的事,查利。”
“本来不关我的事,但现在就关我的事了。”
“放开我。”
“回答我的问题。”
“好极了。”她直视他的眼睛,毫不畏缩。“我没办法拥有自己的小孩。”
“上帝啊,丽兹……”
“现在不行,永远不行。我该告诉你因为我小时候被强暴过吗?或者我们应该谈谈之后发生的一切,种种复杂状况和谎言,还有为什么我父亲今天看我的眼光都不再一样了?这关你的事吗,查利?我手腕上的皮肤也关你的事吗?”
“丽兹……”
“是或不是?”
“不是,”他说,“我想不关我的事。”
“那就放开我的手。”
那短短的一刻很糟糕。但现在他完全懂她了。为什么她那么喜欢小孩,为什么她跟家人的关系破裂,为什么她老是孤僻而冷静。他又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放开了。
“我会设法不让他们来这里。”他站起来,忽然像个笨拙的巨人。“我会尽力隐瞒她在这里的事实。”伊丽莎白点点头,好像没有什么不对劲,但她的任何表情都瞒不过贝克特。“倩宁的射击分数有公开记录,”他说,“她是神枪手的事情瞒不了人的。早晚会有人查出来。早晚他们会找到她的。”
“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一点时间。”
“老天在上,为什么?我听到你刚刚说的了,行吗?小孩什么的。我懂。我了解这对你的意义。但这是你的人生。”他摊开手,非常挣扎。“为什么要冒险断送?”
“因为对倩宁来说,一切都还不算太迟。”
“对你就太迟了吗?”
“那个女孩更重要。”
伊丽莎白抬起头,于是贝克特明白她打算牺牲到什么地步。重点不在于玩花招或拖延。她会为倩宁承受一切。谋杀和折磨都是,她会为那女孩扛起罪名。
“上帝啊,丽兹……”
“没关系的,查利。真的。”
他别开脸一会儿,然后再转回来时,他硬起心肠。“我要更好的理由。”“做什么?”
“听我说,我这辈子也犯过不少错,有的还很大条。现在我不在乎再犯一个,所以如果你这么做有理由——不光是童年创伤还是情感上的——”
“那如果有呢?”
“那我就会尽一切可能去帮你。”
伊丽莎白评估着他的认真程度,然后拉起两边的袖子,举起手臂,让他可以全部看清楚:看到她凌厉的眼神和确信的表情,看到那些尚未愈合的粉红色伤口和背后的含义。“要不是那个女孩,我早就死了,”她说,“我会被强暴,然后会被杀掉。这个理由够了吗?”她问,贝克特点点头,因为的确够了,而且因为看着她的脸,他知道自己从没见过这么脆弱又同时这么坚毅,而且还美得如此慑人的事物。
 
贝克特离开后,伊丽莎白关上门,一路看着他走回自己的车,脚步缓慢而坚定。他直接上车开走,一次都没有回头。
然后她转身,看到倩宁进了客厅里,脸上睡出了皱痕,一条毛毯把她整个人围成一个包裹。“我会毁掉你的人生。”
伊丽莎白背靠着门,双臂交抱在腰部。“你没那么大的本事,甜心。”
“我听到你告诉他的话了。”
“那个你不必担心。”
“那如果你因为我去坐牢呢?”
“不会发展到那一步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伊丽莎白一手揽着女孩的肩膀。倩宁想要一个更好的答案,但伊丽莎白没有。“你睡得还好吗?”
“我又吐了,但是我不想吵醒你。”
伊丽莎白忽然觉得好罪恶。有那女孩温暖的身躯睡在旁边,她自己睡得非常好。“你应该吃点东西。”
“我吃不下。”
倩宁看起来脆弱得就像玻璃,手臂上透出淡蓝色的血管。她气色很差,双眼底下有黑眼圈。
“去换衣服,我们要离开了。”
“去哪里?”
“我要让你看个东西,”伊丽莎白说,“然后带你去吃饭。”
 
她们开着那辆野马,把顶篷打开来。白天的气温急剧上升,不过街上有浓密的树荫,伊丽莎白家附近那一带又多的是绿油油的草坪,因此开出去这段路很舒适宜人。伊丽莎白等到有机会,就看了倩宁一眼。“为什么是沙漠?”
“嗯?”
“你有一次说我们应该去沙漠。我觉得很奇怪,”伊丽莎白说,“因为我之前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不确定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考虑过沙漠,从来没想过我会想去住,连去看看都不想。我的人生在这里,我唯一熟知的地方就在这里,但我夜里躺着睡不着,就会想象着一股像是烤箱涌出来的热风。我会看到红色的岩石、沙子,还有一望无际的褐色沙丘。”她看着那女孩。“你想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很简单,不是吗?”
“我可不觉得简单。”
“没有霉菌,没有发霉。”倩宁闭上眼睛,仰脸对着太阳。“沙漠里闻起来一点也不像地下室。”
 
之后她们就保持沉默。路上的车子逐渐多起来,倩宁一直闭着眼睛。来到商业区后,伊丽莎白转入一条高架道路,下来时离市广场只有六个街区。她们经过办公大楼和汽车及推着爆满推车的游民。等到广场在望,她们就绕过法院,转入主街,街旁散布着一些购物客和穿着西装的人士。她们经过一家咖啡店,一家面包店,一家律师事务所。倩宁拉起衣服的兜帽戴着,在座位上坐得更低,好像人群让她害怕。
“你不会有事的。”伊丽莎白说。
“我们要去哪里?”
“这里。”
“这里有什么?”
“看了就知道。”
伊丽莎白停在路边,然后开门下车,跟倩宁在人行道会合。她们一起经过了一家五金行和一家二手商品店。接下来的一户有一扇木框玻璃门,木框漆成了墨绿色。玻璃上有几个字:斯皮维保险公司,哈里森·斯皮维,经纪人。门上方的小铃叮咚响,她们推门进入一个小房间,闻起来有咖啡、发胶和木制品保护蜡的气味。
“他在吗?”伊丽莎白问。
没有开场白,没有犹豫。那个接待员站起来,一手把毛衣敞开的两边抓拢在一起,柔和的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跑来这里?”
伊丽莎白对倩宁说:“她老是问我这句话。”
“你不是客户,我也完全不认为你未来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客户。所以是跟警察有关的事情吗?”
“是我和斯皮维先生之间的事情。他到底在不在?”
“斯皮维先生星期五会晚一点过来。”
“几点?”
“应该随时就会到。”
“那我们就等他。”
“不能在这里,不行。”
“我们在外头等。”
伊丽莎白转身离开,倩宁紧跟在后,出去时,门上的铃铛又叮咚响起,然后一出去,那接待员就把门锁上了。来到人行道,伊丽莎白走到一片树荫下。“那样子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她很客气,但如果她的老板不告诉她我为什么去,那我也不会说。”
“你说了算。”倩宁还是很畏缩,裹在那件衣服里。
“你知道那是谁的办公室吗?”
“你不必这么做的。”
“你一定要看看事情有可能改变得多大。这很重要。”
倩宁双臂抱着自己,还是很怀疑。“我们要等多久?”
“不会太久。他来了。”
伊丽莎白朝旁边一辆隆隆驶过的车子点了点头。车里的男子双手轻敲着方向盘,嘴唇动着,好像在唱歌。往前开了两百英尺,他转入一个空的停车位,然后下了车。他看起来三十多岁,肚子有点鼓,头顶有点秃。除此之外,他的相貌十分俊美。
“你一个字都不必说。”伊丽莎白开始往前走。“跟在我旁边就好,注意看他的脸。”
他们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尽管刚刚说得满不在乎,但伊丽莎白仍觉得有一股羞愧感。她是警察,是成年人了,但即使当年的事情已经过了好多年,每次想起他的重量和松针的滋味,想起自己手背上他手指的热度,仍然会让她觉得伤痛。她做了好几年的噩梦,还差点因为羞愧和自我厌恶而自杀。但这一切都再也不重要了。重点在于往后的人生,有关力量和意志,以及不愿妥协的心。重点在于倩宁。
“哈啰,哈里森。”
他正低头走路,她的声音仿佛像是通了电流般,电得他整个人惊跳起来。“伊丽莎白,老天。”他一手捂着胸口,同时停下脚步。他舔舔嘴唇,紧张地望着他办公室的门。“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事,真的。只是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这位是我的朋友,跟她说个早安吧。”
他瞪着倩宁,满脸烧红起来,非常红。
“你连招呼都不打吗?”伊丽莎白问。
他咕哝着什么,脸上冒出汗珠。他的目光从倩宁转到伊丽莎白,然后又转回倩宁。“我真的得……呃……去……你知道……”他指着他的办公室。
“当然了,工作优先。”伊丽莎白让到一旁,给他足够的空间挤过去。“祝你有愉快的一天,哈里森。见到你总是很高兴。”
他们看着他走到办公室外,用钥匙打开门,然后进去了。
他离开之后,倩宁说:“我不敢相信你真的这么做了。”
“很残忍吗?”
“或许吧。”
“他所做过的那件事,难道应该只有我记得吗?”
“不,绝对不是。”
“你看着他的脸,看到了什么?”
“羞愧,后悔。”
“还有其他的吗?”
“我看到了恐惧,”倩宁说,“我看到很深的、巨大无比的恐惧。”
 
正是如此没错,而且这一点渗透到倩宁心底。同时伊丽莎白开往县城另一头,到一条空荡马路边的一家小餐馆。途中一路顺畅,敞篷车的上方是晴朗的蓝天。
倩宁小口小口吃着东西,中间两度朝女侍露出微笑,但吃完上车后,她看起来很憔悴。“如果你告诉我一切都会没事,我会相信的。”
“一切都会没事。”
“你保证?”
伊丽莎白左转,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你只是受伤了,”她说,“伤口会痊愈的。”
“一定会吗?”
“只要你坚强起来。”绿灯亮了。“只要你是正确的。”
之后一路上她们都沉默无语,天色似乎更亮了。倩宁转着收音机,找到一首喜欢的歌。她一手张开放在窗外,感受呼啸而过的风。这会是美好的一天,伊丽莎白判定,而且这个状况持续了好一阵子。她们回到伊丽莎白家,悠闲度过。两人坐在阴凉的门廊,沉默但轻松。偶尔开口时,谈的都只是一些小事:街上的一个年轻人,喂鸟器上的一只蜂鸟。但当倩宁闭上眼睛,伊丽莎白从她的眼皮、从她环抱着自己的双臂,看出了她的紧绷。伊丽莎白想起那种始自童年的感觉,那是她们之间的另外一件事:忽然害怕分离的恐惧。“你还好吧?”
“好,也不好。”倩宁睁开眼睛,本来摇晃着的椅子停了下来。“我可以去泡个澡吗?”
“慢慢来没关系,甜心。我哪里都不会去。”
“你保证?”
“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打开窗子。需要什么就随时喊我。”
倩宁点点头,伊丽莎白看着她走进屋里。过了一分钟,浴室的窗子打开了,她听到水流进那个瓷制老浴缸的声音。她花了好几分钟,试图找到自己的平静,但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父亲更确定了这一点。
她看到他的车开入树荫下的巷子,设法按捺住内心深处涌起的不安。他回避了她人生中的某些部分。比如警察局,以及这条街道。当他们父女见面时,总是有她母亲在场,或者是在一些中立地带。这个原则对他们两人都适用,以便减少两人之间的怨恨和敏感易怒,也减少争执的机会。因为如此,这会儿她尽可能远离自己的房子,去跟他碰面,而他似乎也希望如此,在离门廊二十英尺的地方停车,下来时一手遮在眼睛上方。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的话严厉又刺耳,但他们讲话常常是这样。
“做父亲的,难道不能来探望女儿?”
“你从没来过。”
他双手插进黑长裤的口袋里,摇着头叹了口气,但是骗不了伊丽莎白。她父亲绝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要不是有什么强烈的理由,他不会来她家的。
“你为什么来?为什么是现在?”
“哈里森打电话给我了。”
“当然了,”她说,“他跟你说过我去找过他。”
她父亲又叹气,然后深色双眼凝视着她。“你还是不懂得同情吗?”
“对哈里森·斯皮维?”
“对一个满心后悔了十六年的男人,对一个设法要修正往日罪孽的正派男人。”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可没见到他的任何努力。”
“可是他认真抚养子女,又乐于行善,一心只想得到你的原谅。”
“我不想听你为了哈里森·斯皮维的事情而教训我。”
“那你愿意谈谈这个吗?”
他从汽车前座拿出一叠照片,放在他车子的引擎盖上。伊丽莎白拿起来,忽然觉得反胃。“这些照片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交给你母亲的,”他回答。“她现在伤心得不得了,什么都安慰不了她。”
伊丽莎白翻着那些照片,但其实已经知道里头是什么了。那是验尸和地下室犯罪现场的照片,彩色的。“州警局的人去找过你们?”她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了答案。“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问起有关你是否有异常行为、告解,或是表达过什么悔意。”
“你就让他们拿这些照片给妈看?”
“别生我的气,伊丽莎白,都是因为你的选择,才会连累我们的。”
“她还好吗?”
“你的虚荣和坚持叛逆——”
“老爸,拜托。”
“你对暴力、司法和及阿德里安·沃尔的执迷。”
那些话声音大得足以传送到颇远,伊丽莎白回头看了一眼屋子,知道倩宁一定听到了。“拜托小声一点。”
“你杀了那两个人吗?”
她迎着父亲的目光,感觉到他谴责的力道。他们之间就像这样,永远都是如此。老人与年轻人。上帝的律法和人类的律法。
“你就像州警局宣称的,折磨他们又杀了他们吗?”
他站得又高又直,而且完全准备好要相信最坏的状况。为了证明他是错的,伊丽莎白想说出真相,但她想到身后屋里的倩宁,回忆起当时自己在黑暗中多么无助,仿佛回到小时候,濒临崩溃。倩宁解救她免于遭受那种厄运,免于夜夜梦到那些恶魔,免于那种泣血椎心的情绪。这比她的父亲、她的自尊,或其他任何事都重要。于是伊丽莎白挺直背脊。“没错,我杀了他们。”她把照片递还给父亲。“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照做。”
他深深叹息,挫败且失望又伤心。“你一点都不懂得后悔吗?”
“我想我比大部分人都懂。”
“不过,你的语气听起来很得意。”
“我只不过是上帝和我父亲所造就出来的。”
这些话很刺耳,他别过脸不愿听。他女儿杀了人,而且不知悔悟。他接受这个事实。“我该怎么跟你母亲说?”
“告诉她我爱她。”
“那其他的呢?”他指的是那些照片和丽兹及她的自白。
“你有回跟戴尔队长说,我心里的裂痕太深了,连上帝的光都照不到底。你真的相信是这样吗?”
“我相信你稍微再往下一点,就到地狱了。”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对吧?”
“伊丽莎白,拜托——”
“再见,爸爸。”
她帮他打开车门,两人的谈话很不愉快地结束了。他最后一次看了她的脸一眼,疲倦地点点头,上了车。伊丽莎白看着他倒车回到空荡的街道后,加速开走,然后她看了一下浴室的窗子,这才穿过庭院,再度回到门廊坐下。倩宁出来时,穿着同样的衣服,但头发是湿的,脸因为泡了热水而变得红润。她双眼始终看着布满灰尘的地板,此时伊丽莎白才确定。“你全都听到了?”
“断断续续。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就算有意也没关系。”
“我是来你家做客的,我不会做那种事情。”倩宁吸吸鼻子,抬起眼睛。“那是你父亲吗?”
“是的。”
“你之前跟我说谎。”倩宁说。
“我知道。对不起。”
“你原先说,你从没告诉他那个男孩对你做的事。”
“你生气了。”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以为你了解的。”
“我们的确是朋友,我也的确了解啊。”
“那为什么?”
“为什么要撒那个谎?”伊丽莎白问,倩宁点点头。伊丽莎白停顿了一会儿,因为有些门很难打开,还有些门则是根本关不上。她开口时,声音柔和且小心翼翼。“我是在我父亲的教堂里长大的,”她说,“从小就被教导要祈祷、禁欲和虔诚。那是很简朴的童年,但我坚信上帝的爱和我父亲的智慧。我当时不明白自己被保护得太过头了,因而一直很天真,那是今天的小孩无法想象的。我们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因特网或电子游戏。我不看电影,不读小说,也不像其他十七岁女孩那样会想男生的事情。教会就是我的家,非常封闭。你懂吗?很保护你,很与世隔绝。”倩宁点点头,伊丽莎白转动椅子,面对着倩宁。“哈里森侵犯我之后,我一直隐瞒着没说。直到五个星期后,因为实在没办法,我才告诉我父亲。不过说出来之后,我觉得自己很肮脏很渺小。我希望他能修正,跟我说我没有做错什么,跟我说我会没事的。但最重要的,我希望哈里森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有结果吗?”
“付出代价?没有。我父亲叫他来教堂,要我们并肩一起祷告。我想要正义,但我父亲想要某种崇高的赎罪。所以我们跪在那边五小时,恳求上帝原谅那些不可饶恕的罪行,修补一件不可能修补的事情。两天后,我去采矿场想自杀。我父亲始终没有报警。”
“这就是你们不和的原因。”
“是的。”
“感觉好像不只这样。这么多年,这么深的怨恨。”
伊丽莎白凝视着倩宁,很惊讶于她的洞察力。
“的确不只这样。为什么我们不说话,为什么我会跑去采矿场。”伊丽莎白站起来,因为这么多年后,这件事依然是要害,依然是最重大的、充满鲜血的核心。“因为我怀孕了,”她坦白招认,“他要我把孩子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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