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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的孩子

凌晨三点刚过,凯彻姆先生开车经过一个招牌,招牌上写着「札加利:居民人数,六十七位。」他呻吟着。又一个缅因州的海边小镇,真是没完没了。他用力闭上双眼,只一秒,然后又张开,踩下油门加速。福特汽车在他脚下向前奔腾。可能,如果够幸运的话,他可以很快找到一间还算可以的旅馆。但在人口只有六十七位的札加利小镇,似乎不太可能如此幸运。

  ※※※

  坐在驾驶座上,大块头的凯彻姆动动双腿。这是一个差劲的假期。开车穿越新英格兰充满历史美景,悠游在自然和怀旧之间,原本是他的计划。但是,他得到的只有无聊、疲惫和超支的花费。

  凯彻姆并不高兴。

  当他沿着大街往前开时,这个小镇似乎陷入沉睡。唯一的声音是他车子的引擎声,唯一见到的东西,是他的车头灯,照亮前方的另一个招牌:限速十五哩。

  「是喔,是喔,」他嫌恶地喃喃自语,连忙踩下煞车。在凌晨三点,这个小镇竟然期望他能轻手轻脚地穿越这个恶山恶水的小村庄。凯彻姆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黑色建筑。札加利再见啦,他想着。拜拜,六十七位居民。

  然后他从照后镜看见后方出现了另一辆车。大约和他隔了半条街,那是一辆房车,有盏红色的车顶灯。他知道这是什么车。他的脚抽离油门减速,他觉得心跳加快。有可能他没发现自己超速了吗?

  当这辆黑色警车,开到福特车旁时,他就知道了,一个戴着大帽子的男人,从警车前座车窗探身出来。「靠路边停!」他大吼。

  干涩的吞口口水,凯彻姆先生将车停在路边。他拉起煞车,转动钥匙熄火。警车停在他前面。右边的车门打开。

  从凯彻姆先生的车头灯光中,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轮廓朝他走来。他用左手寻找着,重重的按下按钮,把头灯调暗。他再次吞口口水。可恶的麻烦事。在凌晨三点,在这样的小地方,一个土包子警察,取缔他超速。凯彻姆咬紧牙关等待着。

  ※※※

  身穿黑色制服的男警察,戴着宽边帽,倾身靠向他的车窗。「驾照。」

  凯彻姆用颤抖的手伸进衣服内袋,拿出皮夹,他找到驾照后递交出去,注意到这位警察完全面无表情。他安静的坐着,警方则用手电筒查看他的驾照。

  「来自纽泽西。」

  「是的,没……没错,」凯彻姆说。

  警察还是研究着他的驾照。凯彻姆丝毫不敢放松地坐着,紧紧抿着唇。「还没过期,」他最后开口说。

  他看见警察黑色的头抬了起来。当手电筒的光圈害得他睁不开眼睛时,他喘着气,连忙转开头。

  灯光消失。凯彻姆眨眨流泪的双眼。

  「纽泽西的人都不看路标的吗?」警察说。

  「怎么,我……你是说那个人口数六十七的招牌吗?」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警察说。

  「喔,」凯彻姆清清喉咙。「嗯,我只看到那个招牌。」

  「你是个糟糕的驾驶。」

  「嗯,我──」

  「路标说,限速十五哩。你的时速却是五十。」

  「喔,我……我想恐怕我没看见。」

  「无论你有没有看见,限速都是十五哩。」

  「嗯……在凌晨这个时候?」

  「你看见招牌上有标明时段吗?」警察问。

  「没有,当然没有。我是说,我没看见那个路标。」

  「你没有?」

  凯彻姆觉得颈背汗毛直竖。「嗯,既然这样,」他虚弱的开口,然后,停下来,看着警察。但因为警察一直没再说话,他最后又问。「我可以拿回我的驾照了吗?」

  警察没说话。他站在街上,面无表情。

  「我可以──?」凯彻姆又开口问。

  「跟着我的车,」警察突然说,然后就走了。

  凯彻姆瞪着他,目瞪口呆。嘿,等一下!他差点叫出来。这个警察甚至没把驾照还给他。凯彻姆突然觉得胃中涌起一股冷颤。

  「怎么回事?」当他看着警察回到警车上,他自言自语的问。警车开离人行道,车顶灯又开始闪呀闪的。

  凯彻姆跟着警车。

  「这太可笑了,」他大声地说。他们没有权利这样做。这是中世纪吗?他厚厚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直线,边跟着警车开过主大街。

  开过两条街后,警车转弯。凯彻姆看见车头灯照亮前方一间玻璃店。手工杂货,他读着被岁月侵蚀的那排字。

  街上没有灯。就像在漆黑的小路上开车。前方只有三道红色的灯光,也就是警车的后车灯和车顶灯,他的车子后方,则是一片漆黑。凯彻姆心想,完美一天的结束,在缅因州的札加利,因为超速被取缔。他摇摇头,呻吟着。他为什么不去纽渥克度假,可以睡到很晚才起床,可以去看表演,吃美食,看电视?

  ※※※

  警车在下一个路口右转,然后,再过一条街,左转,然后停下来。当警车的灯光熄灭时,凯彻姆将车停在警车后方。不知道这是那里。这活脱脱就像是出低俗的闹剧。他们大可以在大街时,罚他几个钱就了事。但这种乡巴佬的脑袋,想得可不同。贬低一个来自大都市的人,让他们有种快感。

  ※※※

  凯彻姆等待着。好吧,他才不会和他们吵呢。他一句话都不会说,付清罚金,随时闪人。他拉起手煞车。突然间,他皱起眉头,因为他顿时了解到,罚金的数目是他们可以自由决定的。他们甚至可以罚他五百元!大块头的凯彻姆听过关于小镇警察如何藐视公权力的故事。他清清黏腻的喉咙。好吧,这太荒谬了,他心想。多愚蠢的想象呀!

  警察打开车门。

  「下车,」他说。

  街上所有的建筑物都没有灯光。凯彻姆吞口口水。他只能看见警察黑色的人形轮廓。

  「这是──车站吗?」他问。

  「关上灯,下车,」警察说。

  凯彻姆推开车门下车。警察甩上车门。发出巨大响亮的噪音回荡在夜里,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某个没有灯光的仓库里面,而不是在街上。凯彻姆往上看。幻觉还在。头顶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空和地面融在一体,完全都是一片漆黑。

  警察用强壮的手指抓着他手臂。凯彻姆顿时失去平衡,身子一歪,踩了身旁高大的警察一脚。

  「太黑了,」他听见自己说话,但是声音却很陌生。

  警察没说话。此时,另一位警察走到他另一边。凯彻姆告诉自己:这两个该死的土包子小镇警察,铁定会狠狠敲他一笔。好吧,他们不会成功的。

  凯彻姆深吸口气,吸进一口潮湿、像海水般的空气,害他打着哆嗦。这个人口数才六十七人的乡下小镇,在凌晨三点,竟然会有两位警察在街上巡逻。太荒谬了。

  ※※※

  当他们抵达目的地时,他差点绊倒。他左手边的警察及时抓住他下手臂。

  「谢谢,」凯彻姆自然的说。警察没有回话。凯彻姆舔舔唇。他想着,自己真是个热情的傻蛋,然后勉强对自己笑笑。这样更好。没什么能击败他的。

  当门打开时,他眨着眼,尽管不愿意,他仍旧感觉全身顿时放松了。还好,这是警察局。有矮桌子,有白板,炉子上有一个黑色的壶子,不过炉子没开火,墙边还有伤痕累累的长椅,有一扇门,地板上铺着破破烂烂、满是积垢的亚麻地毯,当初应该是绿色的。

  「坐下,等着,」第一位警察说。

  凯彻姆先生打量着他瘦长有棱有角的脸庞,以及黝黑的皮肤。他的眼睛,瞳孔和虹膜似乎没有明显分界。都合而为一,漆黑的眸子。他身上暗色的制服,不怎么合身,松垮垮地。

  凯彻姆没机会见到其他的譬察,因为这两位警察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了。他站着,看着那扇关起来的门,看了好一会儿。他应该离开,开车逃跑吗?不,他们有他的驾照,上面有他的住址。而且,他们可能真的希望他试图逃跑。你永远不会知道这种小镇警察有什么样的诡异想法。万一他开车逃跑的话,他们可能甚至会──开枪打死他。

  凯彻姆瘫坐在长椅上。不,他任想象力狂暴的驰骋。这不过就是缅因州海岸线上的一个小镇罢了,他们顶多只能罚他──

  那,刚才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开罚算了?他们这样耍着他玩是怎么回事?大块头的凯彻姆紧紧抿着唇。很好,他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总比开车逃跑好多了,他闭上双眼。他想,我就在这里休息等候就行了。

  过了一会,他睁开双眼。一片死寂。他环顾灯光昏暗的屋内。墙壁很脏,没什么装饰品,只有一个钟,和一幅挂在桌子后方的画作。那是油画──应该是复制品──主角是位留着胡须的男子。他戴着水手帽。可能是古时候,札加利的某位海军。不,可能不只于此。可能是席尔斯百货买来的油画成品。主题就是:胡须男子。

  凯彻姆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他不了解,警察局为什么会放这样子的画作。当然,除非札加利镇是位于亚特兰大。可能此镇主要的收入来源是捕鱼业。但这有什么关系?凯彻姆垂下目光。

  他似乎能听见隔壁两位警察谈话的低喃声。他试着想听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没办法。他瞄一眼隔壁的门。好了没,两位?他想着。他再次看看钟。三点二十二分。他看看自己的手表。没错。门打开,两位警察走出来。

  其中一位离开。留下来的这一位──就是拿走凯彻姆驾照的那位──走到高桌子,打开桌上的长臂灯,从上层抽屉里拿出来一个大本子,然后开始在本子上写了起来。凯彻姆心想,至少有行动了。

  一分钟过去。

  「我──」凯彻姆清清喉咙。「我求你──」

  当警察的目光从大本子抬起头移向他并盯着他看时,他说不下去了。

  「你……那个,我会──被罚钱吗?」

  警察的目光移回到大本子。「等着,」他说。

  「但已经是早上三点多──」凯彻姆及时住口。他想要装出冷淡的样子。「好吧。」他冷酷的说:「那您可以告诉我还要多久吗?」

  警察还是继续在本子上写着。凯彻姆僵硬的坐着,看着他。心想着,真气人。他在该死的新英格兰开了一百哩路,最后却遇到这样该死的一件事。

  警察抬起头,「结婚了吗?」他问。

  凯彻姆瞪着他。

  「你结婚了吗?」

  「不,我──驾照上有,」凯彻姆结结巴巴地说。他这样回嘴,让他顿时有股愉快的颤抖,但在回话的同时,又让他感到一股奇怪的恐惧。

  「家人都住在泽西?」警察问。

  「是的,我是说,不,只有一位姐姐在威斯康辛──」

  凯彻姆没把话说完。他看着警察写下来。他希望他能摆脱那股心神不定的苦恼感。

  「受雇于?」警察问。

  凯彻姆吞口口水。「嗯,」他说:「我──我没有特定的──」

  「无业,」警察说。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饥彻姆僵硬的说。「我是一位──自由的业务员。我采购货品,多数购自──」警察看着他,他没法说下去。凯彻姆第三次吞咽,才把喉咙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咽下去。他发现自己坐在长椅边缘,蓄势待发的姿势,好像是要为了自己的生命,随时准备逃跑似的。他强迫自己坐回去。他深吸口气。放松,他告诉自己。他慎重其事的闭上眼睛。他微微眨眼。他想,希望事情尽如他意。

  ※※※

  房间内没有动静,只除了钟微微的走动声。凯彻姆感觉心跳得很慢,拉长似的心跳节奏。大块头的他,全身僵硬,不舒服地坐在硬帮帮的长椅上。他想,真是太荒谬了。

  凯彻姆张开眼,皱起眉头。那幅该死的画。你几乎会以为,那位有胡子的男人正在看他。

  「噢!」

  凯彻姆猛地闭上唇,双眼突然张大,怒火渐升,他坐在长椅上,先挪向前,然后又往后缩。

  一个脸色黝黑的男子弯下身子看着他,手放在凯彻姆肩上。

  「怎么了?」凯彻姆问,心在狂跳。

  这男人笑了。

  「我是希普利警长,」他说:「你可以来我房间一下吗?」

  「喔,」凯彻姆说。「好的,好的。」

  他站起来,因为僵硬的背部肌肉,害他脸色扭曲。这男子往回走,凯彻姆咕哝地赶上,双眼不由自主地望向墙上的钟。四点多一点。

  「听着,」他说,因为还不太清醒,语气有点怯生生的。「我为什么不能付清罚款然后离开?」

  希普利警长的笑容很冷酷。

  「在札加利,我们的行事风格不太一样,」他说。

  他们走进一间充满霉味的小办公室。

  「请坐,」警长说,当凯彻姆坐在一把直背椅上后,他绕过桌子,在他对面坐下。

  「我不了解,我为什么不能付清罚款,然后离开。」

  「因为时候未到,」希普利说。

  「但──」凯彻姆没把话说完。他觉得,希普利的笑容,就像戴着外交手段的模糊面纱,但隐隐充满着警告。他咬紧牙关,这位大块头的男子清清喉咙,又等了一会,此时警长正低头阅读着桌上的报告。他注意到希普利的服装也很不合身。这大块头的男子心想着,乡巴佬,连该怎么好好穿衣服都不懂。

  「我发现你是单身,」希普利说。

  凯彻姆没说话。他决定让他也尝尝自说自话的滋味。

  「你有朋友住在缅因州吗?」希普利问。

  「为什么问?」

  「只是例行问题。凯彻姆,」警长说。「你只有一位姐姐住在威斯康辛?」

  凯彻姆看着他,没回答。交通违规跟这有什么关系?

  「先生?」希普利问。

  「我已经告诉过你,嗯,我已经告诉过那位警察,我不了──」

  「来此洽公?」

  凯彻姆张开嘴,但没发出声音。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他问。不要抖。他生气的命令自己。

  「例行手续。你来此地洽公吗?」

  「我在度假。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很有耐心,但是,该死!我要缴清罚款然后离开。」

  「这恐怕没办法。」警长说。

  凯彻姆惊讶的张大嘴。就像从恶梦中醒来,却发现恶梦仍旧还在继续着。「我──我不了解,」他说。

  「你得入监,等候审判。」

  「但这太荒谬了。」

  「是吗?」

  「是的,我是美国公民。我有我的权利。」

  希普利警长的笑容不见了。

  「当你违法时,你的权利就变得很有限,」他说:「现在你得照我们说的去做。」

  凯彻姆茫然的看着警长。他了解到,他完全落入他们手中。他们可以爱怎么罚他就怎么罚他,或是无限期的把他关在牢里。刚才问他的这些问题,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问,但他知道他说的答案,显示出他是个漂泊,无人关心他死活的──

  房间似乎在摇晃。他全身是汗。

  「你不能这样做,」他说,但这并不是争辩。

  「你今晚得待在牢里,」警长说:「早上法官会见你。」

  「但这太荒谬了,」凯彻姆大吼。「荒谬。」

  接着他稳住自己。「我有权打一通电话,」他很快地说。「我可以打一通电话。这是法律给我的权利。」

  「是没错,」希普利说:「如果札加利镇上有电话服务的话。」

  当他们带他去牢里时,凯彻姆看见走廊上的油画。仍旧是同样那位有胡子的水手。凯彻姆并没注意画中人的目光是否跟随着他。

  ※※※

  凯彻姆整个人在晃动。浓浓睡意的脸上带着困惑的神情。他身后有叮当声,有人扯着他的手肘。

  一位警察走进牢房里,放下餐盘。

  「早餐,」他说。他比其他的警察还老得多,甚至比希普利还老。他的发是铁灰色的,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连唇边和鬓角都打理过。他的制服也很合身。

  当这位警察走出去,再次锁上门时。凯彻姆问,「我何时能见法官?」

  这位警察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他说,转身离开。

  「等一下!」凯彻姆大喊。

  警察离开的脚步声,在水泥地上扬起空洞的回音。凯彻姆一直盯着警察刚才站着的那个位置。脑中还是睡意浓烈昏沉沉的。

  他起身,用麻掉的手指揉揉双眼,举起手腕。九点零七分。这大块头男子脸色扭曲。老天,他们听见他刚才喊的了。他鼻孔颤抖。他嗅一嗅,打算伸出手要拿起餐盘。却又马上缩回手。

  ※※※

  「不,」他低语。他才不要吃他们该死的东西。他僵硬的坐着,再次看着手表,然后看着自己穿着袜子的双脚。

  他的胃却不合作的咕噜叫。

  「好吧,」一会之后,他喃喃地说。吞口口水,他伸出手,掀开餐盘盖。

  他惊讶的忍不住哇的叫出来。

  他明亮的黄色双眸,第一眼就注意到餐盘上用奶油煎得很完美的三颗荷包蛋,环绕在蛋旁边的是又长又脆,肉质肥美,波纹起伏的培根片。再过去是像四本书那么厚的吐司,都涂满奶油,还有一大杯的柳橙汁,一盘浇了满满奶油的草莓。最后,是一大壶香味四溢的咖啡,从香味就能知道,是刚煮好的。

  凯彻姆拿起那杯柳橙汁。滴几滴到口中,用舌头感觉。柳橙的酸味,在他温暖的舌尖涌起爽口的刺激。然后他才吞下去。如果这是毒,也是出自名师之手。唾液在他口中翻腾。他突然想起,就在他被取缔之前,他曾经想过,要找间餐厅停下来吃点东西。

  ※※※

  当凯彻姆在吃早餐时,他谨慎又坚决地想找出这顿丰盛早餐背后的动机。

  一定又是乡巴佬的心态。他们对自己愚蠢的行为感到后悔。这似乎不足以称得上是个动机,但应该就是。早餐棒的没话说。对于新格兰这些人,这件事他不得不承认,煮得还真是他妈的好吃。凯彻姆的早餐总是甜腻的小圆面包和咖啡。从他还是个孩子,和他父亲住在一起时起,他从未吃过这么棒的早餐。

  ※※※

  他正要放下第三杯调了奶的咖啡时,走廊响起脚步声。凯彻姆笑了。时机抓得真好,他在心中想着,然后站起来。

  希普利警长站在牢房外。「吃过早餐了吗?」

  凯彻姆点点头。如果警长期望他感谢,他就太天真了。凯彻姆拿起外套。

  警长没动。

  「嗯……」过了几分钟后,凯彻姆说。他试着装出冷酷权威的态度,但没有用。

  希普利警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凯彻姆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可以请问──」他开始说。

  「法官还没来,」希普利说。

  「但……」凯彻姆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过来告诉你,」希普利说。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凯彻姆很沮丧。他低着头看着没吃完的早餐,好像里面隐藏着答案似的。他一拳打在大腿上。够了。无论他们试图要做──威胁他?老天──

  ──他们成功了。

  凯彻姆走到栏杆前。他上下打量着空洞的走廊,觉得身体里打着寒颤。吃下去的早餐好像变干了,沉在胃里。他用右手砰砰地猛打着冰冷的栏杆。老天!喔!老天!

  ※※※

  下午两点时,希普利警长和那位老警察出现在牢房门外。没说一句话,警察径自打开牢门。凯彻姆走到走廊,等着,当警察锁上牢门时,他穿上外套。

  他走在两人中间,步伐很短又很生硬,他甚至没瞄看墙上的画。「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法官生病了,」希普利说:「我们带你去他家,去付你的罚金。」

  凯彻姆吸气。他不会和他们吵,他就是不会。「好吧,」他说:「如果这是你们这里做事的方法。」

  「只有这个方法,」警长说,看着前方,脸上面无表情。

  凯彻姆强忍住嘴角快要扬起的微微笑意。这样更好。事情就快要结束了。等他一付完罚金,就拍拍屁股走人。

  屋外是多雾的天气。海水的雾气笼罩街道,像漂浮的烟雾。凯彻姆戴上帽子,发着抖。潮湿的空气似乎穿透他的肌肤,包围着他的骨头。他心想,多令人讨厌的天气。他走下楼梯,双眼寻找着他的福特汽车。

  老警察打开警车后座的车门,希普利朝里头比了比。

  「我的车呢?」凯彻姆问。

  「等你见过法官之后,我们会回来这里,」希普利说。

  「喔,我……」

  凯彻姆犹豫了一下。然后弯身挤进去,坐在后座。当冰冷的皮椅触感透进他毛裤里时,他抖了一下。当警长上车时,他已经适应了。

  警察甩上门。那空洞的声音,再次让他觉得像是关上了位在地窖的棺材盖子。凯彻姆差点笑出来,脸色扭曲的强忍住。

  ※※※

  警察也上车了,凯彻姆听见车子发动,一开始断断续续的噗噗声,然后变得流畅的运转声。在警察暖车的这段时间,他在后座缓缓深呼吸。他望向左边的窗外。

  雾气就像烟似的。他们可能是停在一间起火的车库里面。只不过这里还有让他全身冷颤的潮湿。凯彻姆清清喉咙。他听见坐在身边的警长动了动身子。

  「好冷,」凯彻姆自然的说。

  警长没说话。

  当车子从路边开出来时,凯彻姆倒向椅背,车子回转后,缓缓行驶在浓雾笼罩的街道上。他听着车轮行驶在潮湿的马路上的刺耳声,以及雨刷刮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

  一会后,他看看表。快三点了。他已经在札加利镇待了半天了。

  他看着窗外,车子驶过鬼魅般的小镇。他认为自己看见路边的大楼,但他不太确定。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苍白的双手,然后偷瞄一眼希普利警长。警长挺直身子僵硬的坐着,双眼凝视着前方。凯彻姆吞口口水。空气似乎停滞在他的肺里。

  行驶到大街时,雾气似乎更浓了。可能是海风,凯彻姆心里想着。他打量着街上。所有的商店和办公室都没开门。他看看街道的另一边。也是一样。

  「人都到哪去了?」他问。

  「什么?」

  「我问人都到哪去了?」

  「家里,」警长说。

  「但今天是星期三,」凯彻姆说:「你们的商店不开门吗?」

  「天气不好,」希普利说:「不值得。」

  凯彻姆看看面无表情的警长,然后匆匆收回目光。他觉得胃中那股冷颤又开始翻腾。这是怎么回事?他问着自己。被关在牢里已经够糟了。现在,在海洋的雾气里前进,更糟。

  ※※※

  「对了,」他听见自己紧张,没有活力的声音说:「这里只有六十七位居民是吗?」

  警长没回答。

  「札加利镇有……有多少年历史?」

  在静默中,他听见警长手指张开的声音。

  「一百五十年,」希普利说。

  「那么老,」凯彻姆说。他努力吞咽。喉咙有点不舒服。得了,他告诉自己,放松。

  「为什么会叫札加利这个名字?」他控制不住自己,问出这个问题。

  「创立者名叫诺亚.札加利,」警长说。

  「喔,喔,我知道了,那我猜警局里那幅画……」

  「没错,」警长说。

  凯彻姆眨眨眼。这么说来,那个诺亚.札加利,是他们正经过的这个小镇的创立者──

  ──经过一街又一街,当这念头浮上凯彻姆心里时,突然觉得有股冰冷沉重的感觉,涌进他的胃里。

  这个小镇这么大,为什么只有六十七个人?

  他张开嘴想问,却忍住了。答案可能不怎么好。

  「为什么──」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开了口。听见自己说的话,让他全身抖个不停。

  「什么?」

  「没事,没事。只是──」凯彻姆颤抖着吸口气。没有帮助。他就是想知道。

  「为什么只有六十七个人?」

  「都走了,」希普利说。

  凯彻姆眨眨眼。这个答案好扫兴。他紧紧皱着眉。好吧,那然后呢?他满怀戒心的问自己。札加利镇对年轻人没有吸引力。大批移民到更有趣的地方,这是无可避免的情况。

  这大块头的男子靠着后座椅背。当然啰,他心想,连我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鬼地方,我甚至不住在这里。

  他的目光游移到前方的挡风玻璃前,看见某个东西,街上挂着一个布条,今晚烤肉。他想,有庆典。他们可能每两星期就盛大庆祝,围着营火手拉手兴奋的喧嚣,或是像渔夫特有的捕鱼网之类的狂欢活动。

  「札加利是做什么的?」他问。他就是无法不问。

  「船长。」警长说。

  「喔?」

  「南海之王,」希普利说。

  ※※※

  突然,到大街的尽头了。警车转向左边,开进一条肮脏的小路。凯彻姆看见窗外浓密的树丛,从车旁掠过。只有引擎的声音,以及轮胎溅起的沙砾声。法官究竟住在什么鬼地方,山顶上?他动了动身子将身子的重心换边,自言自语咕哝着。

  雾开始渐渐变淡。凯彻姆现在能看见草地和树木,但全都灰蒙蒙。车子又转弯,现在朝着海洋的方向前进。凯彻姆看着下方浑浊的雾气。车子还在前进。现在又要爬上山丘。

  凯彻姆轻咳一声问,「嗯……法官住在山上吗?」

  「是的,」警长说。

  「很高?」凯彻姆说。

  车子继续转进更狭窄泥泞的小路,现在又面朝海洋了,现在能看见,札加利,荒凉尖顶的屋子。是栋灰白色的屋子,三层楼高,四边都是笔直的尖塔。看起来和札加利一样有一百五十岁那么老了,凯彻姆在心中想着。车子转弯。又面对着漂浮着雾气的海洋。

  ※※※

  凯彻姆低头看着双手。是灯光的作用,还是他真的在发抖?他想吞口口水,但喉咙很干没有唾液,害得他反而咳嗽了。他想,这真是太蠢了,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他看见自己的双手紧紧交错在一起。车子现在往山上爬升,总算朝着房子行驶过去。凯彻姆觉得呼吸短促。我不要走,他听见彷佛有人在他脑海里这么说着。他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打开车门,逃跑。肌肉明显的紧绷。

  他闭上眼。看在老天的份上,停止!他对他自己大叫。这并没什么不对,但他无法理解。如今是在现代。事情可以解释,人们是讲道理的。札加利镇的人也会讲道理,不过就是一个城市居民,被严苛的怀疑。这是此地社会所能接受的复仇行动。这才说得通。毕竟──

  车子停住了。警长打开他那一边的车门下车。警察将手往后伸,打开凯彻姆那一边的车门。大块头男子觉得其中一只脚和腿都麻了。他得抓住车顶才能稳住身子。他蹒跚的走在泥地上。

  「我还想睡,」他说。

  两人都没回答。凯彻姆瞄一眼屋子,他瞇起眼看。他是否看见屋内有道深绿色的挂帘?他畏缩着,当警长示意要他走向屋子时,碰到他的手臂,他吓得叫出来。这三个男人开始朝屋子的方向往前走。

  「我,嗯……我身上没有多少钱,我担心,」他说:「我希望旅行支票也可以。」

  「是的,」警长说。

  他们从前阳台楼梯拾级而上,停在门口。警察按下一颗黄铜色的尖头钮,凯彻姆听见屋内扬起响亮的铃响。他站在那里,透过门帘看着屋内。他能看见屋内有根帽杆。他调整重心,脚下地板却劈啪作响。警察再次按铃。

  「可能他──病得很严重,」凯彻姆微弱的说。

  两人都没理他。凯彻姆觉得全身肌肉紧绷。他转头往后看。如果他现在逃跑,他们能抓得到他吗?他厌烦地再次转回来。他耐心的对自己说明,等你一付完罚款,就能离开。就是这样,付钱,然后走人。

  屋内,有个黑色人影的轮廓在走动。凯彻姆仔细的看,出乎他意料之外,走向门的是一位高大的妇女。

  门打开。这女人很瘦,穿着长到脚踝的黑洋装,颈部别着一个椭圆形的白色别针。脸部皮肤也很黝黑,充满威胁感的皱纹。凯彻姆自动地摘下帽子。

  「请进,」女人说。

  凯彻姆走进门廊。

  「你可以把帽子放在这里,」女人指着帽杆说,那帽杆看起来像被大火蹂躏后的树。凯彻姆将帽子放在其一根焦黑的枝桠上。当他这样做时,他眼睛看见楼梯口处有一幅大画。他正想开口问,但女人说:「这边请。」

  他们走过大厅。当他们经过时,凯彻姆看见那副画。

  「那女人是谁?」他问,「站在札加利旁边的那位?」

  「他的妻子,」警长说。

  「但她──」

  凯彻姆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听见自己的喉咙传出嗡嗡的震动声。震惊,他赶忙清清喉咙,好消除这份震惊感。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札加利的妻子?

  这女子打开一扇门。「在这里等,」她说。

  大块头男子走了进去。他转过身,正打算想对警长说话。正好看见门被关上。

  「喔,怎……」他走向门,双手拉着门把。但转不动。

  他皱着眉头。不理会狂跳的心。「嗨,怎么回事?」他假装高兴的问,墙壁好像吞没了他的声音,没有回音。凯彻姆转过身子,巡视房内。这是一间空房。一个方正,空无一物的房间。

  他又转回身,面对着门,嘴唇蠕动着,边想着适合的用词。

  「好吧,」他猛地说:「这是非常──」他用力转动门把,「好吧,这不好笑,」老天,他快疯了。「我会尽我一切──」

  他听见某个声音,猛然转身,他张大嘴,露出牙齿。

  但什么都没有。屋子里还是空无一物。他昏沉沉地四下张望。是什么声音?一种隐约的声音,像急流的水声。

  「嗨,」他本能的说。又转向门的方向。「嗨!」他大叫。「别闹了!你自以为是谁?」

  他用虚弱的双腿转身。声音变得更大了。凯彻姆一手抚过眉毛。全都是汗。这里面很热。

  「好吧,好吧。」他说:「很不错的玩笑,但──」

  他没能把话说完,声音就慢慢变成可怕古怪的啜泣声。凯彻姆脚步踉跄。他凝视着房间里。然后匆匆转身,背抵着门。五指箕张地触摸着墙壁,然后猛然放下。

  很热。

  「嗯,」他不相信的问自己。

  这不可能。这是一个玩笑。这是他们的疯狂的恶作剧。这是他们所玩的游戏。吓吓城市滑头,就是这个游戏的名字。

  「好吧!」他大叫。「好吧!这很有趣,很有趣!现在让我出去,免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他捶打着门。突然改用踢的。房间里面变得更热了。几乎热得像──

  凯彻姆吓得像被石化似的无法动弹,嘴张得大大的。

  他们问他的那些问题。他遇见的每个人,衣服都极度的不合身。他们给他吃丰盛的早餐。空无一人的街道。他们打量他的方式。还有画中的那个女子。诺亚.札加利的妻子──当地出生的女子,有着满口利牙。

  今晚烤肉。

  凯彻姆尖叫。他对着门又踢又捶。用他大块头的身驱猛力的撞。对屋外的人大叫。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最糟糕的部分是,他不敢相信,这件事,竟然真的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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