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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舞

驾驶着我的旋风爱车,逐风奔驰!爱车一路相伴!

  在公路上呼啸驰骋。

  我们即将相拥,

  我们即将缠绵,

  我们即将翻云覆雨,享受一场小小的性爱!

  ※※※

  两道黄澄澄的车头灯束,照亮公路。一辆旋风牌C型敞篷车,追逐着自身的车灯照影,奔驰着、不断朝前方冲刺。十二汽缸的引擎声发出怒吼。车子呼啸驶过,将夜色抛在后方,后方一片寂静漆黑。车子加速。圣路易,还有十哩。

  ∮

  「我要飞翔!」他们唱着,「驾驶着我最心爱的旋风爱车!」他们唱着。「这是唯一的生活方式……」

  唱歌的四个人分别是:

  连恩,二十三岁

  巴德,二十四岁

  芭芭拉,二十岁

  佩姬,十八岁

  ※※※

  连恩和芭芭拉是一对,巴德和佩姬是一对。

  ※※※

  开车的是巴德,他猛地高速急转弯,车身一边斜翘起来,引擎轰隆怒吼,车子绕过漆黑的山坡弯路,然后风驰电掣地在平地上狂啸奔驰。三人放声高唱(第四个人的声音很柔和),吹乱了头发的强劲风声冲击着头部,彷佛要一较高下。他们扯开嗓门,放声高歌:

  「在月光下,驾着爱车尽情奔驰,时速一百英哩,多希望就能一直这样下去!」

  ※※※

  速度表的指针,指在时速一百三十的刻度位置,不停晃动。距离底线只剩下两格五英哩的刻度。突然车身一沉。车子的颠簸让车上的人震了一下,其中三个人放声大笑,笑声在夜色中回荡。绕过弯路,车子爬过山丘,急驶地掠过平地──像一颗漆黑的子弹,高速飞越这片平原。

  ※※※

  「开着我的旋风爱车,腾云驾雾,我的极速爱──爱──爱──爱──车。」

  「搭着你的旋风爱车,腾云驾雾喔!」

  后座传来对话:

  「来一剂吧,巴德。」

  「谢了,晚餐后打过了(他边说,边将装有针头的药水瓶推开)。」

  前座的对话:

  「你是说,这是你第一次到圣路易?」

  「我是九月才入学的。」

  「嘿,你是大一菜鸟耶!」

  后座加入前座:

  「嘿,菜鸟,来肌幻一下吧。」(注,肌幻──是第三次大战时盛行的俚语,形容在肌肉注射药剂后的迷幻痉挛感受)

  (后座的人把针剂往前递,那个眼药瓶里装着琥珀色的液体。)

  「小妞,来乐一下吧。」

  佩姬想笑却笑不出来。她的手指头在颤抖。

  「不,谢了,我不……」

  「得了吧,菜鸟!」后座的连恩硬是将身子往前靠,凑向前座说话。他有一头黑发,但是眉毛却是白色的。他举着针筒,朝她的脸逼近。「小妞,来乐一下嘛!享受肌幻的快感。」

  「我想还是算了,」佩姬说:「请你──」

  「搞什么,菜鸟?」连恩大吼,因为他身子一直往前凑,他的腿紧紧压着芭芭拉的腿。

  ※※※

  佩姬摇摇头,她的金色秀发因此晃动,抚过脸颊和双眼前。她黄色洋装下的白色胸衣,包覆着她年轻的胸脯──此刻,她的心怦怦地猛烈跳动着。亲爱的,我只要求妳一件事,凡事小心,我只要求这样。别忘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妳这个女儿。母亲的话在她脑海回荡。眼前的针筒让她吓得连连往后缩,紧紧贴着椅背。

  「来嘛,菜鸟。」

  引擎嘶吼,车子猛然绕过一个弯道,转弯的离心力将佩姬甩向巴德,她压向巴德削瘦的臀部。他放下一只手,爱抚着她的腿。在她黄色的衣服下,在她薄薄的长袜下──爱抚着她的腿。她想笑,却笑不出来,红唇频频颤抖。

  「菜鸟,来乐一下嘛!」

  「连恩,别闹她了。叫你马子打。」

  「但我要让菜鸟尝尝肌幻的快感。」

  「我说别闹了!她是我马子耶!」

  黑色的敞篷车,引擎怒吼着,车子彷佛在追逐它自己的灯光。佩姬想要避开巴德的爱抚。强劲的风狂啸地吹在他们身上,狂风像冰冷的手指玩弄着他们的头发。她不喜欢巴德的手爱抚她的大腿,但对他的挺身而出,她很感激。

  她惊恐的双眼看着车子在路上高速奔驰。这时,后座的两人,悄悄展开,紧张的双手在对方身上探索,微启的双唇热情相吻。在时速一百二十哩的奔驰中,探索甜蜜、难以捉摸的境界。

  在激情拥吻中,连恩竟然还抽得出空哼唱着,「回旋爱车。」此时,前座的女孩,心怦怦地快要跳出来了。圣路易,还有六哩。

  「妳不是开玩笑吧,你真的从来没去过圣路易?」

  「不是,我……」

  「所以妳从未看过摄魂舞?」

  她喉咙突然一紧。「不,我……怎么……我们要去……」

  「嘿,这个菜鸟没看过摄魂舞耶!」巴德大声对后座的人说。

  后座两人双唇分开,发出啧啧的声音。女方的裙子被拉高了,但是她完全不以为意。「不会吧!」连恩搧风点火地说:「小妞,妳还没体验过人生。」

  「喔,她一定得去看看,」芭芭拉说,边扣上扣子。

  「那我们就去吧!」连恩大叫。「给菜鸟来点刺激的。」

  「那太好了,」巴德说,边说边挤掐她的大腿。「到现在为止都不错吧,佩姬?」

  在漆黑的车里,佩姬吞了口口水,喉头上下移动,秀发在强风中飞舞。她听过摄魂舞这个名称,也看过相关报导,可是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

  亲爱的,在学校交友,一定要慎选。一定要非常小心。

  但是,当整整两个月都没人和妳说话时,该从何选起呢?当妳感到寂寞,只想有个人能陪妳谈天说笑时,该怎么办?好不容易终于有人开口和妳说话,邀请妳和他们一起出游,能说不吗?

  「我是大力水手卜派!」巴德高歌。

  后座的人装模作样地配合着大声欢呼。巴德在学校选修了一堂「战前漫画与卡通」的课程──两个学分。本周的课程主题就是这位卜派。巴德爱上这位独眼水手,对连恩和芭芭拉说了许多关于卜派的故事,告诉他们这出卡通里的对话及歌曲。

  「我是大力水手卜派!我要和O型腿的那位女郎一起去游泳。我是大力水手卜派!」

  车内众人大笑起来。唯独只有佩姬的笑很不自在。此时,巴德的手离开她的大腿,握住方向盘,车子急速转弯,离心力将她甩得撞向车门。寒冷的强风扑向她双眼,她冷得往后缩起身子,难受地眨着眼。时速一百一,一百一十五,一百二。离圣路易还有三哩。亲爱的,一定要非常小心。

  这时,大力水手卜派──巴德──对她使了个淘气的眼神。

  「喔,奥丽薇,妳是我的甜心爱人!」

  他用手肘顶一下佩姬。「妳来演奥丽薇──就是妳。」

  佩姬紧张的笑笑。「我不行啦!」

  「妳没问题的。」

  在后座,有人自愿扮成大力水手中的那位爱吃汉堡的温痞(Wimpy),开口说话了。「我很乐意在星期二时,付你今天吃的汉堡钱。」

  三个爆笑声,和第四个微弱的笑声,盖过强啸的风声。「因为我吃了菠菜,所以我力大无穷。我是大力水手卜派。嘟──嘟。」

  「我就是我!」这位卜派以嘶哑的嗓音一唱再唱,他的手又钻到奥丽薇的黄裙下,爱抚着她的大腿。在后座的另外两人,又开始在彼此身上磨蹭。

  离圣路易还有一哩。黑色敞篷车的引擎发出隆隆怒吼声,驰驶过漆黑的郊区。

  「把面罩戴上吧。」巴德大喊。所有人都戴上可摀住口鼻,半罩式的塑料面罩,并调整松紧度。

  万一恙(注,第三次大战时,一种生化战的细菌。)蚀进了裤子里就惨了。

  在城里时,口罩千万要戴好。

  「妳会喜欢摄魂舞的!」在强劲的风势下,巴德朝她大声地说:「会让你浑然忘我。」

  佩姬感到一阵寒意,不是因为夜深,也不是因为寒风。亲爱的,要记得,现在的社会有太多可怕的事情。妳绝对不要以身涉险。

  「我们不能去别的地方吗?」佩姬问,但是她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她听见巴德唱着歌。「我要和O型腿的那位女郎一起去游泳。」她发现他的手又在爱抚她的大腿。而后座,没听见亲吻声,只听见无声但激情的摩擦声。

  死亡之路。这个字突然在佩姬脑海里一闪而逝。

  圣路易。到了。

  黑色的敞篷车风驰电掣地驶进这个城市。

  那是一个充满烟雾的喧嚣俱乐部。空气中回荡着震耳欲聋的乐声,及狂欢客人的低语声。那是一种狂暴躁乱的乐音,很不协调,让人听了很难受。小小的开放型舞池里,挤满了跳舞的人,身子紧贴在一起。所有跳舞的人都一起齐声高歌,交织成响亮的歌声:

  ∮

  伤害我!殴打我!蹂躏我吧!就在今夜。

  让激情的喜悦榨干我所有的血!

  从此以后,每一夜都任你凌虐。

  爱人,爱人呀爱人,对我尽情发泄吧!

  ※※※

  舞池里弥漫着一股想要爆发的情绪──无处可去──舞动的脚步,使舞池为之震动。

  「喔,尽情发泄,发泄,发泄,发泄,对我尽情发泄吧!」

  「奥丽薇小姐,感觉如何?」当他们跟在侍者身后,穿越拥挤的人群时,卜派问她,在灯光下,他双眼晶亮。「在斯奇斯韦里没有像这样的地方吧?」

  巴德抓着她的手,佩姬朝他笑笑,但感觉自己的手都麻了。在昏暗中,当他们从一张桌子旁经过时,她突然觉得有人摸了她大腿一下,但她看不见是谁。她吓得扭开身子,接着她在狭窄的走道上行走时,又撞到某人坚硬的膝盖。她歪歪倒倒,脚步踉跄地穿越闷热、烟雾弥漫、空气污浊的人群,她觉得四周的眼光都在她身上游移,好像用眼神在猥亵她。巴德拉着她往前走,她觉得自己的唇抖得好严重。

  ※※※

  「嘿,很棒吧!」当他们坐下时巴德大叫。「就在舞台边呢!」

  在一片烟雾弥漫中,服务生突然拿着铅笔出现在他们桌边。

  「要喝点什么,」在刺耳的吵杂喧哗声中,服务生高声的问。

  「威士忌加水。」巴德和连恩同时说,然后各自转向他们的女伴。「要喝点什么?」他们模仿服务生,问着各自的女伴。

  「绿色沼泽,」芭芭拉说。

  「一杯绿色沼泽给这位小姐,」连恩大声地跟服务生说。那是由琴酒、侵略之血(一种兰姆酒)、柠檬汁、糖、薄荷叶、碎冰──是当时女大学生盛行的一种调酒。

  「妳要喝点什么,亲爱的?」巴德问他的女伴。

  佩姬笑笑。「只要姜汁汽水,」她说,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太小声了,烟雾弥漫,吵杂的周遭,淹没了她的声音。

  「什么?」巴德问。

  「妳说什么,我没听见。」服务生大喊。

  「姜汁汽水。」

  「什么?」

  「姜汁汽水。」

  「金姐儿(Ginger Ale)(音同姜汁汽水)!」连恩猛然大叫,声音之大,连躲在帘幕后面的鼓手──帘幕后方是激情演奏的乐团──都听见了。连恩砰地一拳打在桌上,一、二、三。

  ※※※

  (接受点唱的)乐队齐唱:「金姐儿只有十二岁!她上教堂,她是个乖孩子。后来有一天──」

  「快点,快点,」服务生高声问。「孩子,快点,我忙得很呢!」

  「两杯威士忌加水,两杯绿色沼泽!」连恩大喊,服务员离开,消失在浓烈迷离的烟雾中。

  佩姬觉得她那颗年轻的心无助的狂跳。最重要的是,当妳约会时,千万别喝酒。亲爱的,答应我们,妳一定要答应我们,绝对不能喝。她想将脑中双亲交代的话赶走,但这些话却一直在她脑中回响。

  「亲爱的,还喜欢这个地方吗?很摄魂(注,摄魂,一种活死现象。),不是吗?」巴德问她,兴奋的满脸通红,神情快乐的巴德。

  她朝巴德笑笑,是礼貌性的微笑,充满紧张。她双眼打量着这个地方,低下头,看着舞台。摄魂。这个字眼像把刀直冲进她的脑门。摄魂。摄魂。

  半圆形的舞台,直径约有五码长。舞台边围着栏杆,约到腰部高度,栏杆两端挂着浅紫色的聚光灯,还没打开。是一片苍白中唯一的紫色──她突然闪过这个想法。亲爱的,难道妳觉得斯奇斯韦里商学院不够好吗?不!我不要念商,我要去念大学的美术系。

  酒来了,在浓雾中,佩姬看见服务员的手伸出来,将一个装满绿色液体的高脚杯放在她面前。她望着暗绿色的绿色沼泽,冰块在高脚杯里漂浮。

  ※※※

  「敬酒!拿起妳的酒杯,佩姬,」巴德响亮的说。

  大家互撞酒杯。

  「敬原始的欲望!」巴德说。

  「敬放纵的床!」连恩补了句。

  「敬麻木不仁的身体!」芭芭拉说第三句。

  三人的双眼现在都盯着佩姬的脸,等着她接第四句。但她不了解。

  「轮到妳了,」巴德告诉她,对于大一生的迟钝,他开始有点受不了了。

  「敬……我们,」她结结巴巴的说。

  「还真──有创意,」芭芭拉挖苦她,佩姬觉得一脸躁热。但其他三人并没留意,这三位美国未来的主人翁,忙着一口把酒喝光。佩姬的手指头绕着酒杯,硬挤出一个笑容。

  「小妞,快点,喝吧,」巴德朝她大喊,好像他们两人之间隔了一呎的距离似的。「喝光!」

  「乐一下嘛,小妞,」连恩心不在焉的说,手指忙着摸索柔嫩的大腿。果然,在桌底下,柔嫩的大腿正在等他。

  佩姬一点都不想喝,她不敢喝。母亲的话犹在耳际──亲爱的,约会时绝对不能喝酒,绝对不能。她微微举起酒杯。

  「巴德叔叔会帮忙的,会帮妳的。」

  巴德叔叔靠向她,靠得很近,威士忌已经开始发挥效力。巴德叔叔举起她冰冷的酒杯,凑向她颤抖的唇。「来嘛,奥丽薇,老姑娘。一口干了。」

  她呛到了,绿色沼泽的酒溅了几滴,落在她的洋装上。灼热的酒滑进胃里,火热的感觉沿着静脉向全身扩散。

  突然,咚咚隆隆声响起──鼓手猛烈敲击,为乐曲画下完美的句点。那是首古老的曲子,是一首浪漫的华尔兹。灯光变暗,佩姬咳个不停,浓密的烟雾熏得她双眼都快流泪了。

  她感觉到巴德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在昏暗中,她觉得自己被猛然一扯失去平衡,巴德的唇吻在她的唇上。她挣脱,此时紫色的聚光灯亮起,在灯光下,巴德的脸看起来五彩缤纷,他连忙抽开身子,口中嘟囔地唱着,「所以我力大无穷,」伸手要拿起酒杯。

  ※※※

  「嘿,摄魂舞要开始了,摄魂舞耶。」连恩急切地说,他那在桌底探索的双手随即停止了。

  佩姬的心狂跳,她觉得自己好像快哭出来了,好想从这漆黑、烟雾弥漫的房间冲出去。但是那位二年级生的手,将她压在坐位上,她惊恐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一位男子走出来,站在舞台上,舞台上的麦克风像一只金属蜘蛛,摇摇晃晃地降低高度后,正对着那男子的脸。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请注意,」这位神情严肃,语气阴森的男子说,他双眼扫射着台下的观众,眼神却像死人的眼光。佩姬觉得快要无法呼吸似的,她感觉刚喝下的绿色沼泽的火辣热气,在她胸口和胃部流窜。她眨着眼睛,整个人昏眩眩地。妈咪。这个字从她内心深处挣脱,浮现在她脑海。妈咪,带我回家。

  「各位都知道,接下来各位即将观赏的演出,不适合身体虚弱的或意志力脆弱的人欣赏。」那男子慢吞吞的说着,像一头母牛反刍似地。「我在此提醒那些容易紧张的人,最好现在──马上离开。我们对于任何后果均不予负责。我们也不会负担长期就医的医药费。」

  没人觉得他说的话好笑。「少废话,快滚下去。」连恩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佩姬觉得她自己的手指头正在抖动着。

  「各位都知道,」那男子继续说,他刻意说得很大声,「这不仅仅是感性的宣示,而是经过科学证明的诚实警告。」

  「摄魂舞的法律漏洞。」巴德和连恩不假思索的回嘴,就像饥饿的狗,对着电铃猛流口水。

  在一九九七年,摄魂舞重新流行,但标准变得更严苛,而且还取得天主教教义的认可。依照战后的法律,当口头宣示摄魂舞是一种科学展览的情况下,摄魂舞就得以演出,遂成为一大漏洞。像这样的漏洞,使得群众对法律的藐视达到最高点。战后软弱无能的政府,对违法行为几乎完全无法控制。

  ※※※

  在烟雾弥漫的俱乐部内,观众的叫嚣声及鼓噪声愈来愈严重,男子举起手,做出一个像做礼拜时的祝祷手势,示意大家耐心点,然后继续说话。

  佩姬看着他做作的讲话模样,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浮起来,然后收缩,心跳声缓慢,像心脏痉挛似地。脚底涌起一股寒意,往上窜升。她觉得升起的这股寒气,和身体里原有的丝状般的火热感,融合在一起,她抓住杯子的手指,因为杯外冰冷的水气而颤抖。我想要离开这里,请带我回家──她脑中又浮现这个念头。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那男子已经讲完了,正在结尾,「请绷紧神情,纵情欣赏吧。」

  响起一声锣声,空洞的锣声,但颤动的余音却绵延不去。接着,那男子以浑厚的嗓音缓缓说着。

  活死现象。

  ※※※

  然后,男子就不见了,麦克风往上升,然后,也不见了。音乐扬起,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扬起一段黄铜乐器凄凉的乐音,套句爵士迷的用语──称之为明显的暧昧。全场观众全都安静下来。然后是哀怨的萨克斯风,邪恶的伸缩喇叭乐音,加了弱音器的小喇叭,圆润的乐声──所有乐器的声音合而为一,刺耳地画破空气。

  佩姬觉得背脊涌起冷颤,她原本凝视着舞台的双眼,眼神很快地瞄向黯淡的白色餐桌。在充满烟雾的漆黑室内,闷热和不谐调的喧闹声包围着她。

  在紧张的恐惧之下,她冲动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但她其实并不想喝。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头滑入体内,让她全身冷颤。再一口,酒的热力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她觉得太阳穴一阵麻木。她微微张开嘴,颤抖着吐出一口气。

  ※※※

  现在,室内的观众开始焦躁不安,喃喃抱怨,抱怨声好像柳树在风中飒飒作响。佩姬完全不敢抬起双眼看紫色的舞台。她垂着眼,望着酒杯中,漾着微光,微微摇晃的液体,觉得胃里的肌肉一阵紧缩,觉得心脏空洞的跳动。我得离开这里,请让我走。

  音乐愈来愈高亢,不和谐的乐音即将达到高潮,各式黄铜的乐器旋律交织着,努力想吹奏出和谐的旋律,却还是失败。

  一只手又轻抚着佩姬的大腿,那是大力水手卜派的手,他嘶哑地唱着:「奥丽薇,妳是我的女人。」但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抚触,也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她本能地举起冰冷又冒着水气的酒杯,又喝了一口,感觉冰冷的液体流入喉咙,热气蔓延全身。

  咻!

  帘子唰地一声被拉开,她被吓得差点失手将杯子摔落。杯子重重地倒在桌上,绿色沼泽从杯中溢出,弄脏了她的手。乐音像爆炸的炸弹,嘈杂的旋律彷佛刺穿她的耳膜,她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她的双眼不由自主地慢慢张开,眼神惊恐,颤抖的双手,手指紧紧抓住白色桌巾。

  此时乐声渐渐淡去,被隆隆鼓声取代。

  这间俱乐部此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在紫色聚光灯的灯光下,只见舞台上烟雾缭绕。

  除了隐约的鼓声之外,其他声音都不见了。

  佩姬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好像变成了石头,除了心脏还在跳动之外,其他部分全都无法动弹。酒精让她有点昏眩,在烟雾弥漫中,她目瞪口呆地望舞台,舞台上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她一头纠结凌乱的秀发,像黑檀木般的漆黑,相形之下,她的脸却格外地苍白。她画了黑色眼线的双眼紧紧闭着,眼皮如象牙般洁白光滑。她的唇,紧抿着几乎看不见嘴,像一条静止的线条,看起来宛若鼻子下方有道割裂的伤口似的。

  她的喉咙、双肩和手臂都很白皙,同样地一动不动。她身上的衣服是绿色透明薄纱,两手从薄纱袖子里伸出来,如石像般白皙的双手垂在身侧。

  她像大理石雕像般地静止不动,笼罩在舞台对面聚光灯的紫色光环下。

  佩姬整个人像瘫痪了似地,凝视着这一动不动的女人,她的手指紧紧掐着自己的大腿,用力之大,手指都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响彻在空气中的鼓声节奏,好像灌入她的体内,她的心跳跟随着鼓声的节奏同步跳动。

  从身后一片空无的漆黑中,她听见连恩喃喃低语。「我爱我的老婆,但是,喔,我更爱妳这个活死人。」还听见巴德和芭芭拉忍住不住的窃笑。她觉得全身发冷,恐惧如潮水,静静地淹没了她。

  在烟雾缭绕的俱乐部里,某个地方有人咳了咳,清清喉咙的痰。观众发出赞赏的窃窃私语声。

  舞台上那位女子还是一动不动,除了缓缓的鼓声之外,现场没有其他别的声音,鼓声像寂静夜里,远方有人想进来的遥远敲门声。这苍白的女人是位不知名的难民,她全身僵硬地站在舞台上,任凭蒸馏水透过点滴瓶打进她的血管里。

  此时,鼓声变得急促,像受到惊吓时脉搏突然的加速跳动。佩姬觉得那股寒意似乎要将她吞没。她的喉咙开始紧缩,喘不过气来地张大了嘴呼吸。

  眼前这位像活死人般的女子,眼皮突然抽动了一下。

  突然间,室内一片死寂。当她看见那女子苍白的双眼猛然张开时,她吓得屏住呼吸。在一片静止中,不知何处传来嘎吱声,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紧紧靠着椅背。她睁大双眼,连眨都没眨一下,好像要将眼前的画面印入脑中,好像她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活死人,以前竟然是个活生生的女人。

  音乐又扬起,黑暗中似乎有人在悲戚的呻吟,好像在午夜的小巷里,某只由焊接的角构成的动物,正在狂乱的啜泣着。

  这时,那位活死人垂在身侧的右臂,突然间抽动了一下,肌腱紧绷。然后,左臂也同样地颤抖了一下,举了起来,但随即落下,啪地打在大腿上,紫色的灯光映照在苍白松垮的皮肤上。然后,举起右手,接着是举起左手,就这样,一下右手,一下左手──像一个外行的戏偶师,不灵活地拉扯细线,操弄着木偶的动作。

  此时,音乐跟上这女人的动作,鼓声配合着女子肌肉抽动的节奏。佩姬靠着椅背,不断地往后缩,全身冰冷,好像都麻了,她瞪着台上。在舞台灯光的笼罩之下,她的脸色,像戴上面具似地,面如死灰。

  现在,活死人的右脚开始动了,蒸馏液限制住她双腿的肌肉,她的右脚直挺挺的抬起来。然后,腿部肌肉收缩了第二下,接着是第三下,始得她的腿开始颤抖。接着左腿像严重痉挛似得猛然抬起来,这女人的身体直挺挺地,突然向前一跳,因为跳离灯光的范围,身上透明的薄纱变得阴暗。

  佩姬听见嘶嘶的呼吸声,那是巴德和连恩咬着牙呼吸的声音,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胃液不舒服的翻腾。此时,在她眼前的舞台,好像水波似地闪烁摇晃,那个摇晃挣扎,做着动作的女子,笔直地朝她而来。

  她倒抽了口气,整个人晕眩昏沉,她惊恐地不断往后缩,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紧盯着那女人狂躁焦虑的脸庞。

  她看着那女子的嘴,猛地张开,像一个洞穴似地,然后这可怕的洞穴大口,又猛地阖上,再度变成一条伤口似的线条。她看着女子漆黑的鼻孔喷张地颤抖着,看见她苍白的脸颊痛苦的扭曲颤抖,看着苍白的额头,在紫色的灯光下,一下紧皱,一下放松。她看着那女人其中一眼,像死人般的死气沉沉,却突然怪异地眨了一下,听见屋内的人先是吓得喘气,然后惊骇地大笑。

  这时,音乐变成刺耳的噪音,女子的双臂和双脚不停地痉挛,像抽筋似地绕着紫色灯光的舞台跳动,整个人就像是得了痉挛麻痹症的布娃娃。

  就像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靥。佩姬看着舞台上不断颤抖跳跃的女子,无助的惊恐让她的身子不停颤抖。她觉的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冻成冰,无法流动,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只有心脏还在持续地跳动。她的双眼好像两颗冰球,专注地凝视着那个女人。看着她,在薄纱下虚弱苍白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扭动。

  接着,情况突然变得不太对劲。

  直到刚才为止,那女人的肌肉一直都受到控制,因此她的活动范围,原本只在舞台琥珀色的背景前几码的距离内,进行颤抖扭动般的舞蹈表演而已。但现在,她的动作却变得很不稳定,变得很激烈。她朝着舞台边的栏杆跳了过来。

  当这那女人的臀部撞到舞台栏杆时,佩姬听见强大的撞击声及木头的嘎吱声,她吓得全身缩成一团,但是她的双眼还是紧盯着那女人的脸。被灯光照成紫色的那张脸庞,因为严重的颤抖,五官都扭曲变形了。

  佩姬眼看着这丧尸般的女人撞到栏杆后,身子往后退,不断痉挛颤抖的双手啪啪地甩动,打中她自己穿着薄纱的大腿。

  然后,这女人像个发疯的牵线木偶,猛然又向前冲,这次,女子的肚子重重撞上舞台的木头栏杆。她像黑洞的嘴再次张得大大地,然后又猛地闭上,然后她身子痉挛似地不停颤抖,再次撞向栏杆,她撞击的位置几乎就在佩姬坐位的正上方。

  佩姬吓得无法呼吸。她像生了根似地坐在椅子上无法移动,双唇猛烈的颤抖,当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旋转着身体,挥舞的双臂形成一片模糊的白影时,她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强烈的跳动。

  那女人再次撞向腰部高的栏杆,这一次,她上半身弯过栏杆,她令人毛骨悚然的脸,朝着佩姬凑过去。在紫色灯光照射下,她苍白的脸庞,像罩上了一个熏衣草般的紫色面具,就正挂在佩姬头顶上方,漆黑的双眸突然颤抖地张开,她的眼神,让人看了十分不舒服。

  佩姬觉得地面开始晃动,眼前一黑,那张紫灰色的脸突然变得模糊,然后眼前突然一亮,那张脸又变得清晰了。原本像刮着鞋底的喧噪音乐消失了,随即转换成一种模糊又不和谐的乐声,几乎要刺穿她的脑门。

  这丧尸般的女子,还是继续往前跳冲,猛撞着栏杆,好像要爬过栏杆似的。痉挛的身子每冲一次,她身上的透明薄纱就随之飘扬,像一片包在身上的薄膜,每一次猛烈的冲撞,那件透明的绿色薄纱就更紧贴在她浮肿的身体上。佩姬抬起头,全身僵硬地看着那女人不断地猛撞栏杆,吓得说不出话来。她不想看,但双眼却不由自主地紧盯着那个女人,凝视着她狂野、扭曲、变形的脸,以及一头凌乱纠缠的黑发。

  接着发生的事,好像是在一瞬间,快得让人都看不清楚。

  在笼罩着紫光的舞台上,之前那位神情严肃的男子,从另一头冲了过来;原本是位活人,现在却像个活死人的女子,此时更猛烈地冲撞栏杆,她颤抖痉挛的身子翻过栏杆,翻了两次,激烈的动作,使得她的双腿肌肉都为之浮胀。

  她十指箕张地从舞台边摔了下来。

  当那女人砰地摔落在佩姬他们的桌子上时,佩姬整个人往后一缩,想要尖叫,但叫声却堵塞在喉咙里叫不出来,只能喘着气,眼睁睁看着那女人苍白裸露的四肢,躺在他们桌上。

  芭芭拉尖叫着,观众全都吓得喘不过气来,佩姬从眼角看见巴德猛然跳开,他吓得脸色都扭曲了。

  这活死人般的女人,像一条刚被捕上岸的鱼,躺在桌上,身子啪答啪答地痉挛颤抖。音乐声停了,室内变得一片死寂,接着观众开始窃窃低语,好觉有股漆黑的浪潮涌进脑海中,佩姬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在紫色的灯光下,女人苍白冰冷的手,抚过她的唇,女人漆黑的双眸凝视着佩姬,佩姬觉得她的凝视,像黑色的浪潮铺天盖地而来。

  然后,她觉得四周好像弥漫着惊恐的氛围,好像她四周的一切,全都开始旋转。

  ※※※

  她醒过来了。脑海中的思绪,像隔着薄纱的烛火,忽隐忽现般的时涌时现,她慢慢地醒过来了。她听见嗡嗡的低语声,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

  有人朝她口中吹气,像糖浆灌入她口中。

  「醒醒,佩姬。」

  她听见巴德的声音,感觉到有个冰冷的金属瓶,紧压在她的唇边。她喝了一口,当火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时,她不自觉地扭动着身子,然后被呛得猛咳不止,用僵硬的手指推开那个冰冷金属瓶。

  在她身后,她听见窸窣的声音。「嘿,她醒了,」连恩说:「喔,奥丽薇醒过来了。」

  「妳还好吗?」芭芭拉问她。

  她觉得还好,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挂在钢琴弦上的鼓,缓缓地跳动。她的双手和双腿都麻得失去知觉了,不是发冷,而是隐隐有些反应迟钝。脑中昏沉沉地,思绪一片平静,她的思绪,像一个被埋在毛茸茸的包装垫里,不疾不徐,慢慢运转的机器似的,虚无地荡漾着。

  她觉得很好。

  在夜色中,佩姬用睡意甚浓的双眼,看看四周,发现他们此刻位在一个山丘顶上,他们那辆黑色的敞蓬车,已经拉上煞车,停在突出的山陵边。远处的山脚下,是沉浸在睡意里的乡野,在皎洁的月色下,田野被光与影交织覆盖着。

  有只手臂像蛇似地绕过她的腰。「我们在哪里?」她懒洋洋地问。

  「离学校几哩的地方,」巴德回答。「亲爱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伸伸懒腰,让优美身躯的全身肌肉都伸展伸展。然后她放松身子,软瘫地倒在他怀里。

  「好棒,」她喃喃地说,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边搔着左肩一块微微发痒的部位。漆黑的夜,在月光的照射下,隐隐发亮,一股温暖的感觉涌上全身。她脑海中似乎想起什么──那记忆躲藏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但她脑中此时的思绪太过混乱,掩盖住了那一丝细微的记忆。

  「美女,妳出来了,」巴德笑着说。芭芭拉和连恩也纷纷跟着说。「真有妳的。」「奥丽薇真不是盖的。」

  「出来?」她漫不经心的低语声,没人听见。

  他们轮流喝着那瓶酒,佩姬也喝了一口,灼热的酒随着血液流遍全身,热呼呼地,她觉得更放松了。

  「哇,我从未看过像今晚这样的摄魂舞!」连恩说。

  她突然感到身子一阵冷颤,但很快就消失了,身子又变得充满暖意。「喔,」佩姬说:「对了,我都忘了。」

  她笑了。

  「我说,这才是最棒的高潮大结局!」连恩说,一边将他女朋友拥进怀里,他女朋友正喃喃说着,「亲爱的小连恩。」

  「活死现象,」巴德喃喃地说,一边轻抚着佩姬的头发。「真是猛。」他懒洋洋地伸出手,扭开收音机。

  (注,活死现象,似死非死的现象。为战争期间被发现的一种怪异畸形的心理现象。在战时,经过数次的细菌战攻击之后,许多原本已经死亡的部队,却竟然直挺挺的站了起来,全身像痉挛似的转个不停,之后,这个现象被称之为「摄魂舞」。尔后,发现造成此种特别现象的细菌喷雾,可透过蒸馏法扩散,如今被用来进行某些严格控管的实验,进行实验者,需取得最严格的法律执照,并在最严格的监督之下才能进行。)

  收音机的音乐围绕着他们,音乐声像忧郁的手指轻抚着他们心头。佩姬依偎在她男伴的怀里,觉得巴德的手又开始探索着她的身体,但她却不想阻止他。她脑中的思绪,像一层又一层的凝胶,但在那些凝结不动的思绪深处,有某个念头一再地想挣脱。像被裹在逐渐凝结的蜡里的飞蛾,尽管拚了命的挥舞翅膀想逃出来,但当蜡变得愈来愈硬,它的挣扎也逐渐虚弱。

  ∮

  在夜色中,四个人轻柔的合唱。

  如果明天世界会出现,亲爱的,我将会在明日等候你,

  如果明天星辰会出现,我也将对着星辰许愿。

  ※※※

  四个年轻的声音齐声唱着,歌声轻柔又浩瀚。四个身躯,两两成对,懒洋洋地,全身发热,因为都注射了药。无需言语,在歌声中,彼此相拥。

  ∮

  满天星光,星辰闪亮

  愿良辰美景再临。

  ※※※

  一首唱完接着一首。

  年轻女孩叹了一口气。

  ※※※

  「真浪漫,不是吗?」奥丽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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