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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火之歌》前传3《神秘骑士》四

“我梦见它。梦见这座苍白城堡,梦见你,梦见真龙从蛋中破壳而出,全都梦见了,就像我曾经梦到两个哥哥死去一样。那时候他们十二岁,我才七岁,于是他们嘲笑我,后来却真的死了。如今我二十二岁,并且坚信我的梦境。”
邓克回忆起另一场比武大会,回忆起自己与另一位年轻王子在春天的绵绵细雨中并肩踱步。我梦见了你和一头死去的巨龙,伊戈的长兄戴伦对他说。这头庞然巨兽的双翼是如此宽广,足以遮盖整片草地。它就倒在你身上,可你依然活着,而巨龙却已死去。一语成谶,可怜的贝勒。梦境不可信,虚伪如流沙。“如您所言,大人。”他告诉提琴手。“请容我告退。”
“你想去哪儿,爵士?”
“上床睡觉。我已经醉得像条狗了。”
“做我的狗吧,爵士。今夜乃是承诺之夜。让我们一起放声长啸,惊醒天上众神。”
“你要我做什么?”
“为我效力。我要你做我的亲信,官居高位。我的梦不会说谎,邓肯爵士。你将穿上白袍,而我必须取得龙蛋。必须如此,我的梦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也许这个龙蛋会孵出巨龙,或者——”
在他们身后,门轰然打开了。“他在这儿,大人。”两名士兵登上了房顶。戈蒙·匹克跟在后面。
“戈米。”提琴手慢吞吞地说。“你来我的卧室做什么,大人?”
“这里是屋顶,爵士,您喝得太多了。”戈蒙大人做了个敏捷的手势,卫兵们便走上前来。“请允许我们带您回去睡觉。请别忘了,您明天还要参加比武。基尔比·皮姆可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我一直想跟这位好心的邓肯爵士比上一场。”
匹克面无表情地看了邓克一眼。“日后再说罢。您第一场的对手是基尔比·皮姆爵士。”
“那么皮姆必定倒下!他们必定都会倒下!神秘骑士在所有挑战者中脱颖而出,身后留下一路传奇。”一名卫兵搀住了提琴手的手臂。“邓肯爵士,看来我们必须分别了。”当他们扶他走下楼梯时,他这样叫道。
只有戈蒙大人和邓克留在屋顶上。“雇佣骑士。”他低声咆哮。“你妈没教过你别把手伸进巨龙嘴里吗?”
“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大人。”
“那就解释得通了。他承诺给你什么?”
“爵位。白袍。巨大的蓝色翅膀。”
“这是我的承诺:刚才的事你要敢说出去半个字,就用三尺青锋穿你个透心凉。”
邓克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这似乎没起作用。他弯下腰,吐了。
一些呕吐物溅到了匹克的靴子。贵族咒骂连连。“雇佣骑士。”他厌恶地叫道。“这里不欢迎你们。真正的骑士应当恪守礼节,绝不会不请自来,但是你们这伙雇佣……”
“哪儿都不欢迎我们,可惜哪儿都有我们的影子,大人。”红酒壮了邓克的胆子,不然他会闭口不语。他用手背擦了擦嘴。
“记住我的话,爵士。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匹克甩掉靴子上的污秽。然后他走了。邓克又一次倚上雉堞。他想知道哪个人疯得更厉害些,戈蒙大人还是提琴手。
等他找路回到大厅时,只剩下梅纳德·普棱与他作伴。“你脱她内衣的时候,可有看到乳头上的面粉?”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邓克摇摇头,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红酒,他尝了一口,便认定自己已经喝够了。
巴特维尔的事务官在塔楼里为领主与贵妇们准备了房间,他们的扈从则下榻在兵营中。其余的宾客们或可在地窖占据一榻草席,或可在西侧高墙下选一方平地搭起营帐。邓克在石头修院拿来的窄小帆布帐篷算不上体面的营帐,但毕竟尚可遮雨挡日。他毗邻的一些邻居仍然醒着,大小营帐的丝滑四壁在夜色下如同五色油灯斑斓闪耀。一顶覆满太阳花图案的蓝色帐篷里传来高声谈笑,而另一顶紫白条纹之下则飘来爱欲之声。伊戈为们自己帐篷的选址略略远离众人。学士和另两匹马在不远处倘佯,邓克的武器与铠甲整齐地靠着城墙堆放。他钻进帐中,发现他的侍从盘腿坐在蜡烛边上,埋首在一本书里,头顶闪闪发亮。
“就着烛火看书会弄瞎你的眼睛。”虽然这孩子时常试图教他,但读书对邓克来说仍是难如登天。
“我需要烛光才能看清书上的字,爵士。”
“你想给你的耳朵来上一下么?这是什么书?”邓克瞥到书页上的鲜艳颜色,小小的纹章盾牌镶嵌在字里行间。
“纹章大全,爵士。”
“找提琴手的来历?别费心了。他们不会把雇佣骑士写进书册里,这里边只有领主和战将。”
“我并非在找他。在外庭里我看到了别的家徽……桑铎兰伯爵来了,爵士。他的徽章是三个灰白淑女,印在蓝绿波纹底色上。”
“姐妹岛来的?真的么?”三姐妹群岛位于咬人湾,邓克曾听修士们说那里是罪恶之渊。姐妹镇是维斯特洛顶顶臭名昭著的走私贩窝点。“那可真是远道而来。或许他是巴特维尔新娘的远亲。”
“他并不是,爵士。”
“那多半是冲着筵席。在三姐妹群岛他们只吃鱼,是吧?人迟早会生厌的。你吃饱了么?我给你留了半只腌鸡和一些奶酪。”邓克翻找着斗篷的内兜。
“他们给我们准备了肋条肉,爵士。”伊戈的脸都快扎进书里去了,“桑铎兰大人曾为黑龙作战,爵士。”
“如同老爵士尤斯塔斯?他人还不坏,是不是?”
“是不坏,爵士。”伊戈接着说,“不过……”
“我看到龙蛋了。”邓克把掏出来的食物和他们的硬面包和盐渍牛肉一起塞到一边,“几乎是全红的。血鸦大人也有龙蛋么?”
伊戈放下了他的书,“他凭什么有?他出身低贱。”
“他是个私生子,并非出身低贱。”血鸦并非合法子嗣,但父母双方均为贵胄。邓克正想告诉伊戈他遇到的那人,但随即注意到了他的脸:“你的嘴怎么了?”
“我打了一架,爵士。”
“让我瞧瞧。”
“没流多少血。我擦了点酒。”
“你和谁打起来了?”
“另外几个侍从,他们说……”
“管他们说了啥。我怎么跟你说的?”
“管好自己的舌头,免生是非。”孩子摸了摸裂开的嘴唇,“可他们称我父亲为弑亲者。”
他正是,孩子,虽然我认为这并非他本意。邓克和伊戈说过几十遍切勿把这类话当真。你知道真相,这就够了。他们曾听过这些流言,在酒肆旅舍,林中火堆之旁。整个王国都知道在杨滩镇梅卡王子的钉头槌如何将其兄“碎矛”贝勒击落。阴谋论甚嚣尘上并不令人惊讶。“如果他们知道梅卡王子是你父亲,他们绝不会提起这些。”会背着你说,但绝非当面提起。“你没管好你的舌头,跟那些侍从们都说了什么?”
伊戈看起来满面羞惭:“我说贝勒王子的死只是个噩运。可当我跟他们说梅卡王子敬爱其兄贝勒,亚达姆爵士的侍从反驳道他只是敬他早死,而马洛尔爵士的侍从说他还敬他兄弟伊里斯早死呢。我就揍了他。我把他揍惨了。”
“我看我该把你揍惨了才是。送你一对肿耳朵和你的肥嘴唇相映生辉。你父亲要是在这里也会揍你。你以为梅卡王子要一个孩童给他辩护么? 当初送你跟着我时是怎么告诫你的?”
“忠心做侍从服侍你,不逃避一切差使和训斥。”
“还有?”
“遵从王法,骑士精神和大人您。”
“还有?”
“削发或染发,”这一句他说得并不情愿,“无论对谁不可泄漏真名。”
邓克点头:“那个孩子喝了多少?”
“他喝的大麦啤酒。”
“你也看到了?啤酒让人多生一张嘴。言语犹如轻风。”
“某些言语犹如轻风,”这孩子犟得无可理喻,“另一些则是叛国。这比武大会全是叛贼,爵士。”
“每个人都是?”邓克摇了摇头,“即便当真,那也只是陈年旧事。黑龙已死,他麾下众将或逃或降。何况你说的也不尽不实,巴特维尔大人的儿子们分别从属于两边。”
“那他也是半个逆贼,爵士。”
“十六年前的半个逆贼。”邓克的酒意已经全消,他虽怒气冲冲但头脑略为清醒,“巴特维尔伯爵的事务官负责比赛事宜,他名叫科斯格罗佛。去找他,替我报名长枪比武。等等……别用我的真名。”领主爵爷众多,保不定哪个会想起杨滩镇的高个邓肯爵士,“用‘绞索骑士’这名字替我报名。”平民百姓们就爱在比武大会上看到神秘骑士现身。
伊戈摸了摸肿得老高的嘴唇:“绞索骑士么,爵士?”
“就按这个盾牌起的名字。”
“我知道,只是……”
“就按我说的去做。你今晚书看得够多了。”邓克用拇指和食指掐灭了蜡烛。
烈日悬空,酷热难当。
热浪把城堡的白石墙烤得直冒青烟,空气里弥漫着烘干泥土和枯草的气味,一丝风儿也无,塔楼和门楼上红、绿、黄各色旗帜低垂着纹丝不动。
邓克从没见过雷鸣如此焦躁不安。伊戈给公马装鞍垫时,它不停来回摇晃着脑袋,甚至对着男孩呲出大颗臼齿。太热了,邓克暗忖,不论对人对马都太热了。战马就算在天气舒适宜人时也难得脾气温顺,而现在这天气就算圣母本人也难免心生火气。
庭院中央,另一场长枪比武拉开帷幕。赫伯特爵士骑着一匹金色的骏马,马身披着黑甲,装饰着派基家族的红白双蛇;弗兰克林爵士则身骑栗色公马,灰色的马饰上纹有弗雷家族的双塔徽标。两马交会时,红白长枪利落地一断为二,蓝色长枪则碎成数段,但无人落马。看台上的观众与城墙上的守卫中传来一阵短暂而稀稀拉拉的欢呼。
连欢呼都嫌太热了。邓克擦去眉间的汗珠。比武就更嫌热了。他的脑袋如皮鼓般突突直跳。让我赢下第一场,再多一场,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个骑士在比武场顶端勒缰回马,抛下残破的枪杆。第四对长枪。整整多了三对,邓克想道。他已尽可能地一再推迟了穿上盔甲的时机,可这会在一身铁衣下,他的内衣业已湿湿地黏着肌肤。世上尚有比满身臭汗更糟的境况,他对自己说道,回想起白衣女士号上面对蜂拥而至的铁民的艰难一战,打完那一仗,他可是满身血污啊。
派基和弗雷握紧新的长枪,再次将马刺踢向坐骑。干裂的土块在飞扬的蹄后四处溅开。枪杆断裂的巨响让邓克缩起脑袋。昨晚喝得太多,吃得也太饱。他模糊地记得抱着新娘子走上台阶,记得在屋顶上遇到了提琴手约翰和匹克伯爵。我为何会去屋顶?似乎对话里提到了龙,他开始模糊地记得,还是龙蛋,或者是其他东西,也许……
一阵喧哗让他回过神来,夹杂着欢呼与哀叹。邓克看到金色骏马背着空鞍冲向武场终点,赫伯特·派基爵士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还有两个就该我出场了。早日干掉乌索尔爵士,就能早日脱下这身该死的铠甲,喝一杯凉快的,舒舒服服休息一下。在他们再次召他出战之前至少该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巴特维尔大人手下臃肿的传令官登上看台顶端,召唤下一对比武骑士:“来自纳尼,尽忠于白墙伯爵巴特维尔大人的骑士,‘豪胆’的阿尔葛雷弗爵士。来自猫咪窝的骑士,格伦顿·佛花爵士,请上前英勇对敌。”
阿尔葛雷弗爵士高挺干瘦,这名饱经风霜的护卫骑士身着褪色的灰色战甲,骑一匹不加披挂的骏马。邓克曾与这类骑士交游:这些人坚若磐石,且技艺捻熟。他的对手是年轻的格兰顿爵士,骑着他可怜的阉马,身穿一件沉重的锁子甲,戴着铸铁的半盔,露出面门。在前臂上,他的盾牌刻有他父亲的烈焰家徽。他需要一副胸甲,和一顶体面的头盔,邓克想道,这么一副披挂,对着头部或当胸一击会要了他的命。
格伦顿爵士难掩对这番介绍的怒火。他勒马愤愤地绕着圈,大喊道:“我真名乃格兰顿·鲍尔。令官,愿你的嘲弄与你一同见鬼去。正告你,我有英雄之血脉!”传令官不虞答他,但年轻骑士的抗议只是激起了更多笑声。“为何他们嘲笑他?”邓克大声问,“是因为他是个私生子么?”佛花是河湾地贵族父母给予私生子的姓氏,“那个猫咪窝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爵士。”伊戈说。
“这无关我们的事。我的头盔?”阿尔葛雷弗爵士和格伦顿爵士在巴特维尔大人和夫人前轻点枪尖行礼。邓克看到巴特维尔靠向新娘耳畔低语几句。女孩格格笑了起来。
“这儿呢,爵士。”伊戈戴着他那顶大草帽,为他的眼睛和光头遮阳。邓克一直借着那帽子嘲弄这男孩,但现在他只希望他也能弄到一顶。烈日下,草帽可比铁帽子管用得多。他拨开遮住眼睛的浓发,用两只手把巨盔摆正,在颚下系紧。头盔的内衬一股汗酸臭,他感到一整块铁沉沉地压在肩膀和脖子上,脑袋因为昨晚的宿醉隐隐作痛。
“爵士,”伊戈建议道,“现在退出还不算晚。如果您输了,那么雷鸣和这套盔甲……”
那我的骑士生涯也到头了。“你觉得我会输?”邓克反问道。阿尔弗雷德爵士和格兰顿爵士在武场的两头就位。“这又不是对敌狂笑风暴。这里哪个骑士有能耐找我的麻烦?”
“基本上每个人都能,爵士。”
“我看你耳朵又欠拧了。乌索尔爵士比我老十岁,还矮上一半。”阿尔葛雷弗放下了面罩。格伦顿爵士没有面罩可以放。
“自杨滩镇后您从未参加比武大会,爵士。”
不知收敛的孩子。“我有训练过。”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条件允许,手头有东西,他会对着木靶或铁环练习冲刺。另一些时候,他让伊戈爬上树,在高低合度的树枝上悬一张盾牌或木桶锻炼枪法。
“您使剑胜过持枪,”伊戈说,“若有一把长斧或钉头槌,世上少有人能正撼您的力量。”
这话正是一语中的,邓克颇有些心烦意乱:“这世上可没有大剑或者钉头槌比武。”他指出。场地中央,“火球”的儿子与“豪胆”的阿尔葛雷弗爵士正开始策马冲锋,“拿我的盾来。”
伊戈扮了个鬼脸,跑去拿盾牌。
越过比武场,阿尔葛雷弗爵士的长枪正中格伦顿爵士的盾牌,堪堪滑开,在火流星图案上刻下一道深沟。但鲍尔的矛尖直奔对手的胸甲中央而去,以千钧之力撕裂了敌手的鞍带。骑士和鞍镫一道滚落黄土。邓克不由惊讶叹服。这孩子的武技几乎跟他吹嘘的一样出色。他不禁猜想这能否消弭众人对他的嘲笑。
一记号角吹响,声音大得让邓克又缩了缩脖子。传令官再次爬上他的高台:“苦桥伯爵与渡口守护,卡斯维尔家族的乔弗里爵士。‘雾野镇之猫’凯尔爵士。上前英勇对战。”
凯尔爵士的铠甲做工精良,但年岁久远,布满凹坑划痕。“圣母慈悲,邓肯爵士。”在前往比武会的路上,他对邓克和伊戈说,“让我对敌卡斯维尔。我来此正是为了见他一面。”
如果今早武场上有人比邓克感觉更糟的话,那当仁不让该首推在酒宴上醉得人事不省的卡斯维尔大人。“昨晚这一醉,他还能上马已然是个奇迹,”邓克恭维道,“胜利归于阁下。”
“万勿这么说呀,”凯尔爵士温文尔雅地一笑,“邓肯爵士,猫儿若想占到它那碗香甜奶油,就该知道何时喵喵求告,何时亮出利爪。一旦大人的长枪轻轻划过我的盾面,我便会自动滚落红尘。而后当我牵马备盔去找他时,自会竭力恭维从我为他打造第一柄利剑以来,他的技艺如何日益精进。我将再次成为卡斯维尔的扈从,苦桥城的一员骑士。”
这毫无一丝荣誉可言,邓克几乎脱口而出,但他只是咬紧了舌头。凯尔爵士并非第一个以荣誉换取炉边一席温暖之地的雇佣骑士。“诚如您所言,”他嗫喏道,“愿您好运相伴。或是噩运,如果您更喜欢的话。”
乔弗里·卡斯维尔伯爵二十出头,身形瘦弱,身着全副铠甲的他看起来确实比昨晚俯面栽在一滩美酒里时体面不少。他的盾上漆着一匹黄色的半人马,手挽长弓。同样的纹章装点着他白色的丝绸马饰,又用黄金镶在头盔顶端,耀眼夺目。作为以半人马为家徽的骑士,他在马上应当更为自如才是。邓克不知凯尔爵士的长枪技艺如何,但卡斯维尔爵士坐在鞍上的样子,似乎一阵咳嗽就能让他翻身落马。猫儿若要取胜,只需飞速掠过他身边就可。
伊戈牵着笼头,让邓克笨拙地翻上高高的硬鞍。他静坐于鞍上等待,感觉到众人的注目。他们在怀疑这个高大的雇佣骑士是否真有能耐。邓克自己也不禁怀疑,不过答案即将揭晓。
雾野镇的猫儿果然言行一致。卡斯维尔大人的长枪一路东倒西歪,但凯尔爵士根本毫不费心瞄准。两骑都没能全速冲刺起来,不过当乔弗里大人的矛尖碰巧撞到猫儿的肩头,他还是仰面一头翻倒。我还以为猫儿在掉落时都能四肢悠然稳稳着地,邓克想道,看着雇佣骑士在尘土中挣扎。卡斯维尔爵士的长枪完好无损。他信马绕场,一次又一次把枪杆高高举起,似乎他刚把“长刺”里奥或狂笑风暴挑落马下一般。猫儿捡起他的头盔,追逐着他的战马。
“盾牌。”邓克吩咐伊戈。男孩双手把盾递上。他把左臂穿过绑带,紧握把手。风筝盾的重量令人安心,虽然其长度操纵起来感觉怪异。看到那个绞死的人让他再次心神不宁。这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他决心尽快重漆盾牌。愿战神佑护我顺利冲刺,速速一胜。他静静祈祷,场边传令官再一次登上高台:“乌索尔·昂德里夫爵士,”他开口宣读,“以及绞索骑士,上前英勇对战。”
“爵士,万万小心。”伊戈低声提醒,递上比武长枪,十二尺的尖细木柄,配上雕成紧握拳头状的圆滑铸铁枪尖,“有侍从告诉我乌索尔爵士马技稳健,且行动迅速。”
“迅速?”邓克嗤之以鼻,“他的盾上画着一只蜗牛。你以为他能快到哪儿去?”他夹紧马腹,缓缓前行,枪尖直立。赢下一场,我至少不会比以前更糟。两场,我们就高枕无忧了。看看这群对手,两场胜利不算是个奢望。至少他抽了个好签。他本有可能对敌老公牛或是基尔比·皮姆,又抑或是某个本地的硬角色。邓克猜想比赛主管是否刻意将雇佣骑士在首轮相互配对,好让领主大人们免于首轮被折辱的窘境。这无关紧要,老人常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乌瑟尔爵士是眼下唯一需要考虑的对手。
他们在看台下相会,巴特维尔大人和其夫人高坐于城墙阴影之下,坐垫柔软;弗雷大人陪坐一侧,一边膝上坐着淌鼻涕的小儿子。他们身后,一排侍女摇着大扇。尽管如此,巴特维尔大人外衣的腋下仍然染开深渍,而新娘的秀发则因为湿热四处卷翘。她看上去暑热难当,百无聊赖,浑身不自在。可当她瞥见邓克,她扭动身子挤压着胸脯,让他在头盔下面红耳赤。他向她与她的夫君大人垂下枪尖行礼,乌索尔爵士也依葫芦画瓢。巴特维尔祝他们尽展所长。而他的妻子吐了吐小舌头。
时候已到。邓克驱马奔向武场的南端。八十尺外,他的对手也按序就位。他的灰色公马比雷鸣小上一圈,但更年轻昂扬。乌索尔爵士身着绿釉板甲,外罩银色锁链甲,绿灰间杂的流苏从他的圆盔上披散而下。他的绿色盾牌纹着银色蜗牛标志。好马好盔甲,赎金必定高昂,若是我能将他挑落的话。
号角吹响。
雷鸣一路小跑向前,邓克把长枪移向左侧,微微下垂,越过马头直指两人之间的木栏。他的盾牌紧紧护住左侧,压低身形,双腿紧夹马腹。雷鸣一路冲过比武场。我们融为一体,人,马,长枪,合为一头金铁交杂的嗜血之兽。
乌索尔爵士全力冲刺,灰马的四蹄下尘埃飞扬。四十码,邓克狠踢马刺,雷鸣开始飞奔,他的枪尖正指那只银色蜗牛。昏日,尘雾,酷热,高城,巴特维尔,新婚姑娘,提琴手,梅纳德,骑士侍从,马夫庶民。一切归于虚无,目中只余敌手。马刺再扬,雷鸣全速腾跃,银色蜗牛迎面扑来,随着灰马修长四腿交替不住闪耀……但乌索尔爵士的长矛与铁拳更在前方。我盾刚强,足可抗此一击。蜗牛才是关键。击中蜗牛,胜利归于我。
十码开外,乌索尔爵士的矛尖轻轻上挑。
邓克耳中轰然巨响,长枪一阻。他的双手与肩头传来反冲之力,但他永无机会看清自己是否一击中的。挟一人一马奔冲之势,乌索尔爵士矛头的小小铁拳,正中他的眉心。
邓克仰面醒来,直直瞪着穹顶的拱肋。有那么一会,他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又从何而来。话语在他耳边回响,面孔在四周漂浮:老爵士艾兰,高过头的坦希莉,“棕盾”班尼斯,红寡妇,“碎矛”贝勒,“明焰”伊里昂,可怜的疯女士维斯。猛然间,比武的场面重回脑海:酷热,蜗牛,迎面而来的铁拳。他呻吟起来,把身子蜷进肘弯里,这一动让他的头骨如同巨锤战鼓般轰轰作响。
至少他的双眼尚能视物,头上也没多个洞,还算不错。周遭是一个地窖,他注意到,每一面墙都堆满了成桶的啤酒与葡萄酒。这里倒还凉爽,他想,而且饮水近在咫尺。他的嘴里一股血腥味。突然,恐惧攫紧了他。倘若咬掉了舌头,他就是个哑巴大块头了。“日安。”他开口说话,只是想听听自己的声音。话语在屋顶间回荡。他试图站起身,但地窖在他眼前旋转起来。
“慢慢的,慢慢的。”一个颤颤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出现在床边,长长的头发和袍子一样灰。他的脖子上围着由各色金属缀成的学士颈链,衰老的脸上皱纹密布,高高的鹰钩鼻在脸中央挤出两道深沟。“别乱动,让我瞧瞧你的眼睛。”他用拇指和食指分开邓克的眼皮,检查了他的左眼,然后是右眼。
“我脑袋疼。”
老学士嗤之以鼻:“您该庆幸它还生在您的肩膀上,爵士。来,这个会让你好过点。喝了它。”
邓克努力地咽下了最后一滴难喝的药水,忍着不吐出口来。“比武,”他问道,用手背擦了擦嘴,“告诉我,怎样了?”
“还不是照常乱哄哄一塌糊涂。人骑在马上,互相用棍子捅。斯莫伍德伯爵的侄子扭断了手腕,埃顿·瑞斯利爵士的腿给马压坏了。但到现在为止还没人丢了性命,虽然一度我曾担忧过您,爵士。”
“我落马了么?”他仍感到脑袋里好像塞满了羊毛,否则他绝不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话一出口邓克就后悔了。
“那一记能把城墙都撞摇晃呢。那些在您身上押了重注的现在定是悔恨不堪那。还有你的侍从像丢了魂一样。要不是我撵走他,这会儿他还坐在这边呢。我可不要个小孩子呆在这里碍事。我提醒了他尚有任务在身。”
邓克觉得自己也需要提醒一下:“你说什么任务?”
“您的马,爵士,还有武器和盔甲。”
“对。”邓克答到,终于记了起来。这孩子是个尽职的侍从,他知道他该做些什么。我输掉了老人留给我的剑,和斯提利·佩特精心为我打的铠甲。
“您那位拉提琴的朋友也很关心您。他要我给予您最精心的照料。他也被我撵走了。”
“你照料我有多久了?”邓克活动着握剑的手指。看上去每一只都还算自如。只有头痛得要死,不过反正艾兰爵士说过我从不用我的脑袋。
“以日晷来看,有四个小时了。”
四个小时不算太糟。他曾听过一个故事,一个骑士被重击后整整睡了四十年,醒来时已是年老体弱。“你知道昂德里夫爵士赢下第二场了吗?”说不定蜗牛能赢下冠军。若是输给全场最优秀的骑士多少会让他好受些。
“那一场?他还真赢了。击败了亚达姆·弗雷,他是新娘的表兄,一个挺有前途的年轻人。夫人看到亚达姆爵士坠马时昏倒了,她被搀回卧室去了。”
邓克强撑着站起来,东倒西歪,但老学士扶住了他。“我的衣服在哪儿。我得走了。我要……我必须……”
“如果您记不起来,那一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学士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建议您不要饱食,醉酒,以及以后别再让人刺中您的眉心……不过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骑士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快走,快走,我还有别人要照顾。”
屋外,邓克遥遥眺望一只飞鹰盘旋在明澈蓝天之上,艳羡之情油然而生。东边天空云彩开始堆积,如邓克的心情灰暗不振。他一路走回武场,烈日的光芒如砧上铁锤般摧残着他的脑袋,脚下的土地也似乎游移不定……或者是他自己在四处摇晃。光爬上地窖的阶梯,他就险些摔倒两次。我本该召来伊戈的。
他慢慢地穿过外廊,绕过人群的外围。在庭院里,臃肿的阿林·库克肖大人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下场,格伦顿·鲍尔爵士的最新受害者。第三个侍从提着他的头盔,三根骄傲的羽毛如今全数折断。“提琴手约翰爵士,”传令官喊道,“效忠于渡口侯爵的孪河城骑士,弗雷家族的弗兰克林爵士,上前英勇对战。”
邓克站在一边,看着提琴手骑着高大黑马入场,马身的蓝绸上装饰着金剑与提琴。他的胸甲以及护膝,护肘,护胫,护喉均上了蓝色的釉彩,底下的锁链甲则是镀金。弗兰克林爵士则骑一匹斑点灰马,银色马饰飘飘,与他一身灰衣灰甲相衬,盾牌与外套上装点弗雷的双塔标志。他们来回冲锋数合。邓克呆立观看,但视若不见。呆子邓克,脑袋厚得像城墙,他自嘲道。他的盾上是一只蜗牛啊,你怎么能输给盾上画着只蜗牛的人呢?
身边欢呼雷动。邓克抬头看见弗兰克林·弗雷滚落在地。提琴手下马帮助他落败的对手起身。他离龙蛋又近了一步,邓克想道,而我又身处何方呢?
他走近内门,遇见昨晚的侏儒们正准备启程。他们正把小马系上一只装了轮子的木猪,以及另一辆看上去更正常的篷车。他发现他们共有六人,每一个都比前一个更矮小丑陋。有几个可能还是孩童,但他们都那么矮,很难确实分辨。大白天下,穿上了马裤与布袋斗篷,他们看上去远没有着小丑装时滑稽可爱。“大家日安,”邓克礼节性地招呼,“是否正要上路?东边有些乌云,可能要下雨了。”
唯一对他的回答是最丑的那个侏儒的冷冷一眼。他是昨晚我从巴特维尔夫人身上拽掉的那个么?这个矮子在近处闻起来臭得像个粪坑。邓克只嗅了一下就赶紧加快了脚步。
穿过牛奶房的那段路在邓克看来如同他和伊戈穿越多恩沙漠一般漫长。他一手扶墙,时不时靠在一边歇息。每次他转动头部,仿佛整个世界在水中摇晃。水,他想,我需要喝水,不然就要昏倒了。
一个路过的马僮领他到了最近的水井。就在那里,他发现猫儿凯尔正在和梅纳德·普棱轻声交谈。凯尔一副垂头丧气状,但邓克的到来让他抬起头来:“邓肯爵士?我们听说您死了,或者离死不远了?”
邓克揉着额头:“我倒想呢。”
“我完全理解您的感受。”凯尔叹了一口气,“卡斯维尔大人不认得我了。当我告诉他我曾为他铸造第一柄剑,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看一个白痴。她说苦桥堡没有位置留给像我这样孱弱的骑士。”猫儿苦笑了一下,“他倒留下了我的武器和盔甲,还有战马。我还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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