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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火之歌》前传2《效忠剑士》八

罗翰妮夫人脸庞的线条变硬了。邓克曾在冷壕堡看到那个表情,就在她扇他耳光之前。“胡说八道,”她告诉老人。“我不会再对你废话,爵士。交出棕盾班尼斯,否则我们就去抓走他。”
“你不能那么做,”尤斯塔斯爵士响亮地宣布。“你永远不能那么做。”他的胡须抽搐了。“别再接近。溪流的这一边属于我,你在这里不受欢迎。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款待。没有面包和盐,甚至没有荫凉和饮水。你作为一个侵略者而来,我禁止你踏上奥斯格雷的土地。”
罗翰妮夫人把她的辫子从肩上拉了过来。一句“卢卡斯爵士”就是她所说的一切。“长寸”作了个手势,而弩手们下了马,用钩子和马镫帮助绞开弓弦,从箭袋中拔出了箭。“现在,爵士,”夫人喊道,同时每张弓都上弦抬起,准备完毕。“你能怎么禁止我?”
邓克已经听够了。“如果你不经允许越过溪流,你就打破了国王的和平。”
塞弗顿修士催他的马向前迈了一步。“国王既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他喊道。“我们全都是圣母的子女,爵士。为了她的缘故,请你让开。”
邓克皱起了眉。“修士,我不怎么了解诸神……但我们难道不也是勇者的子女?”他摩擦着脖子后面。“如果你试图过河,我会阻止你。”
“长寸”卢卡斯爵士大笑起来。“这里有个想要变成刺猬的雇佣骑士啊,夫人。”他对红寡妇说。“下令吧,然后我们就会把一打箭射到他身上。在这个距离它们能射穿那铠甲,就像它是粘痰做的。”
“不。还不是时候,爵士。”罗翰妮夫人从溪流对岸打量着他。“你们是两个男人和一个男孩。我们有三十三个人。你觉得怎么才能阻止我们过河?”
“这个么,”邓克说,“我会告诉你,但只告诉你。”
“如你所愿。”她用脚跟一压自己的马下到了河里。当水浸到母马的肚腹时她停了下来,等待着。“我就在这里。过来近一些,爵士。我承诺不把你缝进一个麻袋里。”
尤斯塔斯爵士在邓克回答之前抓住了他的胳膊。“过去,”老骑士说,“但是记住小狮。”
“是,阁下。”邓克让“雷鸣”走下了河水。他在她身边勒住马,说:“夫人。”
“邓肯爵士。”她伸出手,把两根手指放在他肿胀的嘴唇上。“这是我造成的吗,爵士?”
“最近没有别人打过我耳光,夫人。”
“我那样做很不好。那打破了待客之道,那位好修士一直在责怪我。”她凝视着河对岸的尤斯塔斯爵士。“我几乎再也记不起亚达姆了。那发生在比我年龄一半还长的时间之前。但我记得我曾爱过他。我没有爱过其他任何人。”
“他的父亲把他埋在黑莓地里,和他的兄长们在一起。”邓克说。“他喜欢黑莓。”
“我记得。他曾为我摘黑莓,而我们会就着一碗奶油吃掉它们。”
“国王在戴蒙这件事上宽恕了老人。”邓克说。“而您也早该在亚达姆这件事上宽恕他。”
“把班尼斯交给我,然后我会考虑这件事。”
“班尼斯不是我能给出的。”
她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被迫杀你。”
“我也实在不想死。”
“那就交给我班尼斯。我们会割掉他的鼻子,把他交回来,然后就一切了结。”
“但是那不会,”邓克说。“还有水坝要处理,还有火。您会把放火的人交给我们吗?”
“那树林里有萤火虫,”她说。“也许是它们点了火,用它们小小的萤火。”
“现在不要开玩笑,夫人。”邓克警告她。“没有时间开玩笑。拆掉水坝,让尤斯塔斯爵士拥有河水,好弥补他的树林。那是公平的,不是吗?”
“也许,如果我曾烧过树林的话。但我没有。我在冷壕堡,安全地躺在床上。”她望向下游。“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就这么涉过溪流呢?你在乱石中间布下了蒺藜?在灰烬里藏着弓箭手?告诉我你觉得什么能阻止我们。”
“我。”他摘下了一只护手。“在跳蚤窝我总是比别的男孩更大也更强壮,因此我曾经打得他们血淋淋,从他们那里偷窃。老人教导我不要那么做。他说,那是错的,更何况有时小男孩们会有不好惹的大兄长。来,看看这个。”邓克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了下来,递给了她。她不得不松开辫子来接过去。
“金的?”她说,当她感受到它的重量时。“这是什么,爵士?”她把它在手中翻了过来。“一个图章。金子和黑玛瑙。”当她研究图章的时候她的绿眼睛眯了起来。“你从哪里找到这个的,爵士?”
“在一只靴子里。用破布包着,塞在脚尖处。”
罗翰妮夫人的手指合拢了。她扫了伊戈和老尤斯塔斯爵士一眼。“你把这戒指给我看可是冒了很大危险啊,爵士。但它能怎么帮助我们呢?如果我命令我的人过河……”
“这个么,”邓克说,“那就是说我不得不作战了。”
“然后死去。”
“最有可能是这样,”他说。“然后伊戈就会回到他来的地方,讲述这里发生了什么。”
“如果他也死的话就不会。”
“我不认为你会杀掉一个十岁的男孩,”他说,希望自己是对的。“不是这个十岁的男孩,你不会的。你这里有三十三个人,像你说的那样。人们会说话。那边那个胖家伙尤其如此。不管你把坟墓挖得多么深,故事都会传出去。而接下来么……一只斑纹蜘蛛也许能一蛰杀死一只狮子,但一条龙是不同的生物。”
“我更愿意做龙的朋友。”她把戒指在手指上试戴了一下。它即使戴在她拇指上也太大了。“不管有没有龙,我必须得到棕盾班尼斯。”
“不。”
“你有七英尺的固执哪。”
“差一英寸。”
她把戒指还给了他。“我不能空着手回冷壕堡。他们会说红寡妇输了这一场,太软弱没法履行正义,不能保护她的平民百姓。你不明白,爵士。”
“我也许明白。”比你所知的更明白。“我记得有一次风暴土地上一个小贵族收留艾兰爵士效劳,好帮助他和另外某个小贵族作战。当我询问老人他们在为什么争斗时,他说:‘什么也没有,孩子。只不过是某种撒尿竞赛。’”
罗翰妮夫人震惊地看了他一眼,但不到半次心跳的时间里她就控制不住地咧嘴笑了。“我曾听过上千的空泛礼貌言辞,但你是第一个曾在我面前说出‘撒尿’的骑士。”她的雀斑脸阴沉下去了。“那些撒尿竞赛就是贵族们判断别人力量的方式,而对任何显示弱点的人来说那就是不幸。一个女人必须尿得双倍卖力,如果她想统治的话。如果那个女人又恰好不那么有势力……斯塔克豪斯爵士觊觎我的马掌山丘,克利福德·考克林爵士早就想要茂叶湖,那些乏味的德维尔家族靠偷牛过活……而在我自己的屋顶下还有‘长寸’。每一天我醒来都在怀疑这天他会不会强迫我嫁给他。”她的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辫子,紧得好像那是一根绳子,而她自己正挂在悬崖上。“他想要,我知道。他因为害怕我的怒火而踌躇,正像考克林、斯塔克豪斯和德维尔在红寡妇在意的地方蹑手蹑脚。如果他们中任何人认为有一刻我变得软弱可欺……”
邓克把戒指戴回手指上,拔出了匕首。
寡妇的眼睛看到裸露的钢铁而睁大了。“你在干什么?”她说。“你失去理智了?有一打弩箭瞄准你。”
“你要以血还血。”他把匕首压到脸颊上。“他们告诉你的话错了。不是班尼斯砍了那个挖沟人,是我。”他把钢铁的尖端压进脸颊,向下划去。当他把锋刃上的鲜血甩掉,有一些溅到了她脸上。更多的雀斑,他想。“这样,红寡妇就得到了她应得的。一个脸颊还另一个脸颊。”
“你实在发疯了。”烟雾熏得她眼中盈满了泪水。“如果你出身更好一些,我会嫁给你。”
“是啊,夫人。而且如果猪长翅膀、有鳞片、还吐火,它们就会和龙一样出色。”邓克把匕首插回鞘中。他的脸已经开始抽疼了;血从他脸颊流下,滴在护喉上。那味道让“雷鸣”喷着鼻息刨着水流。“交给我烧树林的人。”
“没有人烧了树林,”她说。“但如果是我的人这么做了,那肯定是为了取悦我。我怎能把这样一个人交给你?”她回头瞥向她的卫队。“如果尤斯塔斯爵士能够就这么收回指控最好。”
“那些猪会先吐火的,夫人。”
“那样的话,我就必须在诸神和众人眼前宣布自己的无辜。告诉尤斯塔斯爵士我要求道歉……或是审判。选择是他的。”她拨转马头,策马回到了她的人中间。
溪流将是他们的战场。
塞弗顿修士摇摇摆摆地走出来给予祈祷,恳求天父在上,俯视这两个人并公正裁决,要求勇者把力量借给目的正当真实的人,祈求圣母对说谎者的仁慈,好让他的罪过得到宽恕。当祈祷已经结束,他最后一次转向尤斯塔斯·奥斯格雷爵士。“爵士,”他说,“我再一次请求您,撤消您的指控。”
“我不会,”老人说,胡子在颤抖。
胖修士转向了罗翰妮夫人。“好姐妹,如果您做过这样的事,那么就坦白您的罪过,为好尤斯塔斯爵士的树林提供某种补偿。否则就必须流血。”
“我的斗士会在诸神和众人眼前证实我的无辜。”
“以战斗作为审判并不是唯一的方式,”修士说,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让我们去金树城,我恳求你们两位,把这件事交给罗宛大人来做裁决。”
“永不,”尤斯塔斯爵士说。红寡妇摇了摇头。
“寸土”卢卡斯爵士看着罗翰妮夫人,满脸阴沉的愤怒。“等这场小丑闹剧结束你就得嫁给我。就像你的父亲大人希望的那样。”
“我的父亲大人从来不像我这么了解你,”她回道。
邓克在伊戈身边单膝跪了下去,把图章放回男孩手里;四只三头龙,两只在上两只在下,盛夏厅王子梅卡的徽记。“放回靴子里,”他说,“但万一我死了,到最近的你父亲的朋友那里去,让他把你带回盛夏厅。不要试着独自穿越整片河湾地。千万不要忘记,否则我的鬼魂就会来给你耳朵一下子。”
“是,爵士,”伊戈说。“但我宁愿你不死。”
“要死的话这天气也太热了。”邓克戴好头盔,伊戈帮助他把它扣紧在护喉上。血粘在他脸上,虽然尤斯塔斯爵士已经撕下一片披风来帮助止住那深深伤口的流血。他起身走到“雷鸣”身边。在翻身上马时他看到大部分烟雾都已被吹散,但天空仍然是昏暗的。云彩,他想,乌云。已经这么久了。也许这是个兆头。但这是他的兆头,还是我的?邓克对兆头可不在行。
溪流对面,卢卡斯爵士也已经上了马。他的马是一匹栗色战马,了不起的生物,敏捷又强壮,但不如“雷鸣”那样大。然而铠甲弥补了战马体格的不足;他披着厚布毯、马头护甲和一层轻链甲。“长寸”本人则穿着黑色珐琅片甲和银色链环甲;一只黑玛瑙蜘蛛充满恶意地盘踞在他头盔顶上,但他的盾牌展示了他自己的纹章:浅灰底色上黑白相间的一道左上到右下的对角条纹。邓克看着卢卡斯爵士把它交给一个侍从。他不想使用它。当另一个侍从把一柄战斧递给他时,邓克知道原因了。战斧又长又致命,带着缠好的柄和沉重的斧头,背面还有一个邪恶的尖刺。它是一柄双手才能用的武器。“长寸”得需要信任他的铠甲能保护他,而我需要让他为此选择后悔。
他自己的盾牌挂在左臂上,上面坦希莉曾画上他的榆树和流星。他头脑中回响着一首童谣。橡木和钢铁,好好保护我;否则我会死,注定下地狱。他把长剑从鞘中拔了出来。它的重量在手中感觉很好。
他用脚跟踢了“雷鸣”的侧腹,让大战马下了水。河对岸卢卡斯爵士也是一样。邓克向右推进,好把自己用盾牌保护的左侧呈现在长寸面前,但卢卡斯爵士不肯让他称心如意——他迅速让战马掉头,结果他们在一团灰色钢铁和绿色水花的混乱中相遇了。卢卡斯爵士用长柄战斧攻上来,邓克不得不在鞍中扭身好用盾牌接下这一击;那力量让他的胳膊垂了下去,牙关相撞。他挥动长剑还以颜色,那是向侧面的一砍,击中了对方抬起的胳膊下方。钢铁与钢铁摩擦,一切就这样继续。
长寸催促战马兜了个圈子,试图绕到邓克没有防护的一侧去;但雷鸣转身迎上了他,对另一匹马猛咬。卢卡斯爵士一下又一下地发动猛击,在马镫里站了起来,好在斧头上集中他的全部体重和力量。邓克在每一击到来时移动盾牌接下来;在橡木后半蜷着,他对寸土的胳膊、体侧和双腿砍去,但对方的铠甲挡开了每一次攻击。他们绕了一圈,又是一圈,水在他们腿边泼溅。长寸在进攻,邓克在防守,同时观望着对方的弱点。
最后他发现了。每一次卢卡斯爵士举起斧子好再来一击,他的胳膊下都出现一个空当。那里有着链甲和皮革,下面还加了垫,但不是钢甲。邓克举着盾牌,试着计算他攻击的时间。快了。快了。斧子砍了下来,扭动出来,抬了起来。现在!他狠狠一踢雷鸣,让他冲近,然后用长剑猛刺下去,让剑尖穿透缺口。
但那空当消失得就像出现一样快。剑尖刮擦上钢环,邓克伸臂过度,几乎从马上跌下。而战斧随着一声撞击劈落,滑过邓克盾牌的铁边,撞上了他头盔的侧面,顺带击中了“雷鸣”的脖子。
大战马尖叫着前蹄抬起后退,因疼痛而双眼翻白,同时空气中充满了鲜血那浓厚的铜味气息。就在卢卡斯爵士接近时“雷鸣”扬起铁蹄乱踢,一下正中卢卡斯爵士的脸,另一下则正中肩膀。然后沉重的战马就倒在了另一匹马身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两匹马扭在一起倒下,彼此又踢又咬,搅动着水流和底下的污泥。邓克试图从马鞍里挣脱,但一只脚缠在了马镫上。他脸朝下倒了下去,在溪水从眼缝涌进头盔之前绝望地吸了一大口气。他的脚仍然卡在那里,他感到“雷鸣”挣扎时一下疯狂的猛拽几乎把他的腿拉脱了臼。就在这时他自由了,翻转着沉了下去。有一刻他在水中无助地挥舞双臂。水是蓝色,绿色,棕色的。
铠甲的重量拖着他下沉,直到他的肩膀撞上河床。如果那是下方另一个方向就是上方。邓克钢铁包裹的双手摸索着石头和沙子,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找回双腿的控制并站起来的。他头晕目眩,滴着烂泥,水从带着凹痕的头盔的呼吸孔里流出,但他站着。他吸进了空气。
碎裂的盾牌仍然挂在他的左臂上,但他的剑鞘空着,剑不见了。头盔里除了血还有水。当他试着移动自己体重时沿着腿从脚踝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看到两匹马都已挣扎着站了起来。扭过头,他眯着一只眼睛透过一层血搜寻着他的敌手。不见了,他想,他淹死了,要么就是“雷鸣”踩扁了他的头骨。
卢卡斯爵士就在他面前冒出水面,手中拿着剑。他对着邓克的脖子疯狂一砍,要不是护喉的厚度他的头就要和肩膀分家了。他没有剑来对抗,只有盾牌。他退让,长寸在追赶,一边尖叫一边乱砍。邓克抬起的胳膊在肘上挨了一下,麻木了。胯上挨的一击让他疼得哼了一声。当他后退时一块岩石在脚下翻了过去,他单膝跪倒,水深齐胸。他举起了盾牌,但这一次卢卡斯爵士砍得是如此重,厚厚的橡木被从正中劈开,残余正撞上邓克的脸。他的耳朵在轰轰作响,满嘴是血,但他听到伊戈在远方某处尖叫。“抓住他,爵士,抓住他,抓住他,他就在那里!”
邓克向前猛冲过去。卢卡斯爵士已经把剑拔出准备下一击了。邓克撞在他腰上,把他掀翻在水里。河水再次吞没了他们两个,但这次邓克有所准备。他一只手抱住长寸,把他强压在河底。串串气泡从长寸打扁扭曲的面罩后冒出来,但他仍然在挣扎。他在河底找到一块石头,开始对着邓克的头和手猛砸。邓克在自己的剑带上摸索。我难道也丢了匕首?他怀疑着。没有,它就在这儿。他的手在匕首柄上合拢,他把它拔了出来,然后穿过搅动的水流把它慢慢推了过去,穿过长寸卢卡斯胳膊下的铁环和熟皮,一边推一边扭动。卢卡斯爵士猛地一动,浑身扭曲,然后力量就离开了他。邓克猛推一下摆脱他,漂了起来。他的胸膛有如火烧。一条鱼在他眼前跃过,修长、白皙又苗条。那是什么?他想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他在错误的城堡里醒来。
当他睁开双眼,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里真是凉爽。他嘴里有血的味道,眼睛上绑着一条布,一块散发油膏清香的厚布。它闻起来像丁香,他想。
邓克摸索着自己的脸,拉开了那块布。火把的光芒在上方高高的天花板上跳动。渡鸦们在头顶的椽子上行走,用小小的黑眼睛向下窥视他,对他呱呱叫。至少我还没瞎。他在一位学士的塔楼里。墙壁旁满是一架架装在陶罐和绿玻璃器皿里的药草和药水。附近一张搁板桌上满是羊皮纸、书籍和古怪的青铜工具,全都落上了椽子上渡鸦的粪便。他能听到它们对彼此咕哝着。
他试着坐起来。这被证实是个糟糕的错误。他头晕目眩,左腿一压上哪怕一点点重量就疼得几乎尖叫。他看到脚踝裹着亚麻布,他的胸口和肩膀也包着亚麻布条。
“不要动。”一张脸出现在他上方,年轻、紧绷,钩鼻子两侧各是一只棕黑色的眼睛。邓克知道这张脸。这张脸的主人一身灰色,脖子上松松挂着一条链领,一条学士的链子,用多种金属制成。邓克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哪儿?……”
“冷壕堡,”学士说。“你伤得太重,没法回坚定塔,所以罗翰妮夫人命令我们把你带来这里。喝了这个。”他把一杯……什么东西……举到了邓克唇边。药水很苦,又像醋。但至少它冲掉了血的味道。
邓克迫使自己把它喝光。之后他握紧用剑的那只手的手指,然后是另一只。至少我的手还管用,以及我的胳膊。“我受了什么……什么伤?”
“有什么伤你没受?”学士哼了一声。“脚踝断了,膝盖扭了,锁骨折了一根,淤青……你的上半身大部分又青又黄,右臂则是紫黑。我以为你的头骨也碎了,但事实上没有。你脸上有那道割伤,爵士。我恐怕你要有一道伤疤了。哦,在我们把你从水里拖上来的时候你还淹了半死。”
“淹了半死?”邓克说。
“我从没想过一个人能喝下那么多的水,哪怕是个像你一样魁梧的人,爵士。算你自己幸运,我是个铁种。淹神的祭司们知道如何淹一个人再把他救活,而我曾经研究过他们的信仰和习俗。”
我差点淹死。邓克又一次试着坐起来,但他没有力气。我在甚至不及我脖子深的水里差点淹死。他大笑起来,接着疼得呻吟了。“卢卡斯爵士呢?”
“死了。你有什么怀疑么?”
不。邓克怀疑很多事,但不是这事。他记得长寸的四肢是如何突然失去力量的。“伊戈,”他脱口而出。“我要见伊戈。”
“饥饿是个好迹象,”学士说,“但你现在需要的是睡眠,不是食物。”
邓克摇了摇头,然后立刻为此动作后悔了。“伊戈是我的侍从……”
“他是吗?一个勇敢的孩子,比他看上去更强壮。他是把你从溪水里拖出来的人。他还帮我们把你的铠甲脱下来,在我们把你带到这里时和你一起坐在马车里。他不肯自己去睡,而是坐在你身边,把你的剑放在膝头,以防任何人试图伤害你。他甚至怀疑我,坚持让我尝一尝我想给你吃的任何东西。一个古怪的孩子,但是全心全意。”
“他在哪里?”
“尤斯塔斯爵士让男孩在婚礼盛宴上出席;他那边没有别人了。他要拒绝会很失礼。”
“婚礼盛宴?”邓克不明白。
“当然你不可能知道。冷壕堡和坚定塔在你的战斗后和解了。罗翰妮夫人请求老尤斯塔斯爵士准许她穿过他的土地造访亚达姆的墓地,而他给了她那权利。她在黑莓地前跪下哭了起来,而他如此感动,因此去安慰她。他们花了一整晚谈论着年轻的亚达姆和夫人的高贵父亲。怀曼大人和尤斯塔斯爵士曾是亲密的朋友,直到黑火叛乱。阁下和夫人今天早上结婚了,我们的好塞弗顿修士主持了婚礼。尤斯塔斯·奥斯格雷成了冷壕堡的主人,他的切凯狮子在每座塔楼和墙顶与威博蜘蛛一起飘扬。”
邓克的世界在他周围缓慢旋转着。那药。他让我再次入睡。他闭上了眼睛,让所有的痛苦离他而去。他能听到渡鸦在呱呱地对着彼此尖叫,还有他自己呼吸的声音,还有别的什么声音……一个更轻柔的声音,稳定,沉重,不知为何令人宽慰。“那是什么?”他睡意朦胧地问。“那个声音?……”
“那个吗?”学士倾听了一会儿。“那只是雨。”
他没有见到她,直到他们离开的那一天。
“这是愚蠢的,爵士,”塞弗顿修士抱怨道,同时邓克沉重地一瘸一拐穿过庭院,摆动着上了夹板的腿,拄着一根拐杖。“塞瑞克学士说你还没治好一半,而这雨……你可能要着凉的,如果你不再一次给淹死。至少等到雨停吧。”
“那可能要好多年。”邓克很感激胖修士,他几乎每天都来看他……表面上是来为他祈祷,但更多时候似乎是忙于讲述传闻和流言。他会想念他那大大咧咧又生动的口舌和令人愉快的陪伴,但那不能改变任何事。“我得走了。”
雨在他们周围肆虐,成千上万冰冷的灰色鞭子抽打着他的背。他的斗篷已经湿透了。那是尤斯塔斯爵士曾经给他的白羊毛披风,有着绿金格子的镶边。老骑士又一次把它硬披在了他身上,作为分别的礼物。“为了你的勇气和忠诚的服务,爵士,”他说。把披风沿着肩膀扎紧的胸针也是一个礼物,一只有着银色腿脚的象牙蜘蛛胸针。一簇簇碎石榴石在它背上做成了斑点。
“我希望这不是什么追捕班尼斯的疯狂任务,”塞弗顿修士说。“你这么浑身淤青憔悴不堪,如果那个人在这种状态下找到你,我会为你担心。”
班尼斯,邓克恨恨地想,该死的班尼斯。当邓克在溪流奋战时班尼斯绑起了驼背山姆和他的老婆,把坚定塔从上到下洗劫一空,然后带着他能找到的每一件值钱东西逃跑了——蜡烛,衣服,武器,甚至奥斯格雷古老的银杯和老人藏在单人房间一块发霉壁毯后的一小笔钱。邓克希望某一天他能再遇见棕盾班尼斯爵士,而当他遇见他……“班尼斯可以等等。”
“你要去哪里?”修士重重喘息着。即使跟着拄拐的邓克他也胖得跟不上步伐。
“美人列岛。赫伦堡。三叉戟地。到处都有树篱。”他耸了耸肩。“我一直想要去看看长城。”
“长城?”修士猛地停下了。“我真对你绝望了,邓肯爵士!”他喊道,站在泥里双手摊开,雨在他周围落下。“祈祷吧,爵士,祈祷老妪照亮你的路!”邓克继续走着。
她在马厩里等他,站在大捆黄色稻草边,穿着一件绿如夏日的长袍。“邓肯爵士,”她说,当他挤过门走进来。她的红色辫子垂在身前,辫梢扫着她的大腿。“很高兴看到你站起来了。”
我躺着的时候你一直没来看我,他想。“夫人。什么事让您到马厩来?今天要骑马恐怕湿了点。”
“我可以对你说同样的话。”
“伊戈告诉你了?”我得给他另外一个耳光。
“你该庆幸他这样做了,否则我本来会派人追赶你,把你拽回来。要试着偷偷走掉、连再见也不说,你这样很残酷。”
当他受塞瑞克学士照顾的时候她从来没来看过他,一次也没有。“那绿色很适合您,夫人。”他说。“它衬托出了您眼睛的颜色。”他把体重笨拙地移到拐杖上。“我来这里领我的马。”
“你不需要离开。等你恢复之后这里有你的位置,——我的卫队队长。而伊戈可以加入我的其他侍从。根本没人需要知道他是谁。”
“谢谢您,夫人,但不用了。”雷鸣在一打位置开外的马厩里。邓克蹒跚着向他走去。
“请重新考虑,爵士。哪怕是对龙族和他们的朋友也会有危险的时光。留下来,直到你康复。”她跟在他身边走着。“那也会让尤斯塔斯爵士高兴。他非常喜欢你。”
“非常喜欢,”邓克同意了。“如果他的女儿没有死,他会想要我娶她。那样你就会是我的母亲大人了。我从来都没有一个母亲,更不要说一位母亲大人。”
有一瞬罗翰妮夫人看上去似乎又要给他一个耳光了。也许她只会踢开我的拐杖。
“你对我很恼火,爵士。”相反她说。“你必须让我给予弥补。”
“这个么,”他说,“你可以帮我给雷鸣上鞍。”
“我有其它打算。”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那是一只有雀斑的手,她的手指强壮细长。我打赌她浑身上下都有雀斑。“你对马有多了解?”
“我骑着一匹。”
“一匹为了作战而培养的老战马,脚步迟缓、脾气又坏。不是一匹骑来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的马。”
“如果我需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不是用他就是用这些。”他指着自己的脚。
“你有很大的脚,”她观察着。“还有很大的手。我想你肯定全身都够大,对大部分骑乘用的马来说都太大了。你坐在它们背上会让它们看上去就像小马。但一匹脚程快捷的坐骑仍然对你有好处。一匹大骏马,有些多恩沙战马的血统,耐力很好。”她指向雷鸣对面的马厩。“一匹像她一样的马。”
她是一匹枣红马,有着明亮的眼睛和火一样的长长马鬃。罗翰妮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根胡萝卜,在她吃的时候抚摸着她的头。“胡萝卜,不是手指头。”她告诉那匹马,然后再次转身面对邓克。“我叫她‘火焰’,但你可以随意给她命名。叫她‘弥补’好了,如果你愿意。”
有一刻他什么也说不出。他拄着拐杖用全新的眼光望着枣红马。她太出色了。一匹比老人曾有过的任何马都更好的马。你只需要看看那些修长干净的四肢就知道她有多敏捷。
“我是为了美感和速度培养她的。”
他转向了雷鸣。“我不能收下她。”
“为什么不能?”
“她对我来说是匹太好的马。只要看看她就知道了。”
罗翰妮的脸泛起了红晕。她抓紧了辫子,在手指间扭动着它。“我不得不结婚,你知道。我父亲的遗嘱……哦,别这么傻。”
“我还能怎样?我脑袋厚得像城墙,还是个私生子。”
“收下这马。我拒绝让你不带什么能令你记住我的东西就走。”
“我会记住您的,夫人。不要担心那一点。”
“收下她!”
邓克抓住她的辫子,把她的脸拉到了自己脸前。拐杖和他们之间的高度差异使这很笨拙。当他让嘴唇贴上她的时他几乎倒了下去。他狠狠地吻着她。她的一只手环过他的脖子,另一只则抱着他的背。他在短短一会儿里学到关于亲吻的东西比他曾看到的更多。但当他们最后分开时,他拔出了自己的匕首。“我知道我想要用什么来记住您,夫人。”
伊戈在门房等着他,骑在一匹新的栗色小马上,拉着“学士”的缰绳。当邓克骑着“雷鸣”小跑着接近他们时,男孩看上去很惊讶。“她说她想给你一匹新马,爵士。”
“即使出身名门的淑女也不见得能得到她们想要的一切,”邓克说,同时他们骑马出了吊桥。“我不想要一匹马。”护城河涨得那么高,几乎要漫出河岸了。“作为代替我拿了其它用来记住她的东西。一绺红头发。”他把手伸进披风,拿出那辫子,然后微笑了。
在十字路口的铁笼子里,两具尸体仍然抱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很孤独,无人理会。就连苍蝇也抛弃了他们,乌鸦也一样。死人的骨头上只剩了几片皮肤和毛发。
邓克停了下来,皱着眉。他的脚踝因骑马而疼痛,但那不重要。疼痛就像剑和盾牌一样是骑士生涯的一部分。“哪条路是向南的?”他问伊戈。这很难辨别,当世界全都是雨和泥巴,天空灰得像花岗岩墙。
“那是南方,爵士。”伊戈指了指。“那是北方。”
“盛夏厅在南方。你的父亲。”
“长城在北方。”
邓克看了他一眼。“那要骑一段长路。”
“我有一匹新马,爵士。”
“不错。”邓克不能不笑出来。“不过你为什么想去看长城?”
“这个么,”伊戈说。“我听说它很高。”
(完)
原著:George R.R. Martin
翻译:Ecthel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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