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 57 战争并不美丽
里斯特踉跄地 穿过临时营地,血与土的味道在舌上蔓延。下巴和嘴唇的缝线绷紧,新鲜血液缓缓渗出。他吞咽着,试图湿润干渴的口腔和喉咙,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使缝线绷得更紧。
时近正午。精灵部队约在前一日此时停止了追击,但大军仍在继续前进,试图拉开更远的距离。
"别把缝线弄断了,"阿尼拉修女检查着自己的针线活说道。瑞斯特的下巴和嘴唇并不是他身上唯一被缝合的部位。阿尼拉已经缝合了他手臂、胸口、大腿和背部的伤口。分类帐篷人满为患,治疗师们忙得不可开交,尸体被随意丢进沟渠,有些甚至还在呻吟。幸好瑞斯特的伤势不算严重,不需要真正的治疗。
呼喊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吱嘎作响的车轮声、马匹的响鼻与嘶鸣,以及持续不断的脚步声。经过瑞斯特身边的每个人,都像是刚从尸堆里爬出来一般。
"只剩最后三个分类帐篷了。"加勒蒙回头看了瑞斯特和阿尼拉一眼,眼神中带着不赞同。"如果他们不在那里,那就是死了。"
这些话像锋利的钢刃般刺痛了瑞斯特。营地刚搭建时,加勒蒙曾安顿过第一军团的法师们,清点死者,照料生者。自从战斗结束后,就再没人见过马格努斯。过去几个小时里,加勒蒙、阿尼拉和瑞斯特一直在分类帐篷中寻找马格努斯和妮拉的踪迹。战斗中瑞斯特与妮拉失散了。这两夜来他不断呼喊着她的名字四处寻找,但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军队分散在数英里范围内,伤者和垂死者像粮袋一样被装在推车上运送。
在营地最远端,两头巨龙的庞大身影若隐若现。埃尔托尔·戴萨纳的黑鳞坐骑赫利俄斯体型如此巨大,简直就像一座黑玛瑙山丘。过去两天里,瑞斯特目睹这两头巨龙飞过天空,它们身上布满数不清的伤痕。治疗师们日夜不停地照料它们。第三条龙梅兰塔在三姐妹战役中阵亡。瑞斯特从未想过巨龙也会死亡。这在他脑海中甚至不是个可能的概念。已知世界里有什么能杀死巨龙?原来答案竟是另一条龙。
这件事彻底动摇了洛瑞安士兵的军心。不仅龙骑士团有人阵亡,精灵族还拥有巨龙。行军途中,他听见士兵们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压低声音避免被听见,但瑞斯特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同样的低语。恐惧吞噬了他们。
"那边。"加拉蒙侧身避开一个推着装满断肢的木轮车的士兵,鲜血不断渗入泥土。他朝二十英尺外的白色帐篷点了点头。
瑞斯特的视线无法从轮车上移开。他胃部翻涌,没过多久就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在了泥土里,剧烈干呕咳嗽着,伤口火辣辣地疼,仿佛又被重新割开一遍。呕吐物黏在喉咙后部,带着红橙色的唾液拉出细丝。
一只手抓住瑞斯特的肩膀,把他拽了起来。
"振作起来,"阿尼拉修女说。瑞斯特原以为她的表情会冰冷严厉,却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情,她惯常紧绷的嘴角扭曲成一个近乎怜悯的微笑。"你在每个分类帐篷里都见过更糟的情况。"阿尼拉的表情变得更加柔和。"而且我们的食物不够你一直呕吐。来吧,只剩下三个帐篷了。"
剩下三个分类帐篷中的第一个是瑞斯特见过最糟的。他看到了内脏伤口、断肢、胸前有着拳头大小孔洞的男女。尖叫声抓挠着他的耳朵,试图钻进他的脑海。而气味让他作呕——就像其他所有帐篷里一样。事实证明,大多数人在濒死时都会失禁,分类帐篷里的粪便气味混合着呕吐物的铁锈与酸腐,与用于消毒的硫锁树汁液和烧灼伤口皮肉的刺鼻气味相互较量。即使拥有"火花",治疗师们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极限。瑞斯特对治疗知之甚少,但他确实知道治疗师无论付出什么,都会得到双倍的损耗;伤势越严重,需要参与治疗的治疗师就越多,治疗师在这个过程中自杀的可能性就越大。
当他们在第一个帐篷里没有找到玛格努斯或妮拉的任何踪迹后,便前往第二个帐篷,那里靠近一条潺潺的小溪,溪水流经营地的北缘。
与其他帐篷无异,当瑞斯特掀开倒数第二个分流帐篷钉住的帐帘时,感官立即遭到冲击。哀嚎、呻吟与尖叫声灌入耳中。死亡的气息堵塞鼻腔。热浪滚过皮肤。
他环顾四周,混乱场面令他头晕目眩。男女伤患摩肩接踵,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倚着立柱,穿白袍的治疗师在狭缝间艰难穿行。有幸(或不幸)分配到行军床的,多是无法行走的士兵。入口左侧床位上躺着个昏迷男子——至少瑞斯特希望他是昏迷的——膝盖以下的双腿截肢处缠着血淋淋的绷带。瑞斯特别过脸去,胃部揪成一团。
"加拉蒙,乌拉克裂刃者,哈维尔见习生!可算来了。我这边刚完事。"
瑞斯特抬头看见赤裸上身的马格努斯·奥法伸展双臂而立。两名治疗师围着他忙碌,一人身着纯白治疗师袍,另一人滚着棕边的——是个见习生。
马格努斯右半边胡须烧成焦渣,同侧眉毛荡然无存。从肩部到手肘布满灼痕,看似十年前旧伤,实为今日战场上所致——星火治愈之力使然。周身纵横交错的割伤淤青,活像被狼松撕碎后又遭马车拖行。尽管如此,马格努斯依然面带笑容。
阿妮拉如释重负地叹息:"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哦他们试过了,"他咧嘴笑着说,露出满口黄牙。由于马格努斯右侧的胡子被烧掉了,自从里斯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能看清他的嘴——好吧,至少看清了一半。这感觉很奇怪,就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哦你最好相信他们试过了。有个精灵婊子差点得手,但我用断矛杆捅穿了她。乌拉克劈裂者,你真该看看当我像烤兔子一样把她按进龙焰时她的表情——啊!"男人拍开一位治疗师的手。"治好它,但别把手指头伸进去。"
"你去哪儿了?战斗结束都两天了。"
"我被压在一匹马下面。那畜生把我撞昏了。等我醒过来攒够力气把那玩意儿推开时,精灵们已经开始追击了。过去两天我一直在追赶部队,沿途能杀多少尖耳朵杂种就杀多少。昨晚有个混蛋像宰猪一样捅了我一刀,我几乎是一路爬回来的。"马格努斯指着肋骨下方直径约一英寸的肉疙瘩说。"阿凯隆差点就多个酒友了。要不是有个过分热心的治疗师学徒耗尽法力救我,他本可以如愿的。"马格努斯的语气在最后变得凝重,惯常的欢快从声音中消失了。他向身旁正在处理肩上深长伤口的治疗师点头致意。"愿赫拉娅接纳她。她还太年轻,不该替我死的。"
治疗师是个高大宽肩的女人,留着深色短发,长着鹰钩鼻。她与马格努斯对视片刻后微微颔首,嘴角浮起一丝紧绷的微笑。她继续处理他的伤口。
当那个女人拉扯检查时,马格努斯龇牙咧嘴。"我的法师们怎么样了?"马格努斯屏住呼吸问道,"伤亡多少?"
加拉蒙凝视着马格努斯。里斯特明白他为何犹豫。若是要由他来报告这个消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无济于事。
马格努斯的声音变得低沉嘶哑:"看在诸神份上,告诉我,你这混蛋。"
"八十二人阵亡。"
马格努斯面如死灰,下颌松弛,眼神黯淡无光。
"八十二人阵亡,"加拉蒙重复道,"九人受伤,其中三人撑不过今晚。他们被龙焰击中了。撤退时有头精灵龙坠落在我们队伍里。约里克、阿拉娜、乌尔卡、西奥、德雷梅恩、卡尔德、露娜、托马斯和普拉——他们几乎毫发无伤,但都吓坏了。"
马格努斯喉头滚动。他的嘴唇两次像是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看到马格努斯这副模样,比战场上任何景象都更让里斯特心如刀割。马格努斯向来笑声爽朗,看似对世间黑暗毫不在意,但此刻里斯特能看见他的心在淌血。这个男人咬着嘴唇自顾自点头:"我去看看他们。"
"先把这里处理完。你这副行尸走肉的样子对谁都没用。"
"嗯,"马格努斯嘟囔着。他脸上闪过一丝生气,看向里斯特。"你的女人来了。不过,别告诉她我这么称呼她。她性子烈得很。"
"妮拉?"里斯特的声音里掩不住急切。"她在这里?在哪?她还好吗?"
"在我左后方,挂着白布条的帐篷杆旁边。是的,她还活着,小子。她会活下去,会重新走路,还能握刀。很多人没这么幸运。"
里斯特看向加拉蒙,但那人已经摆手示意。"去吧。"
里斯特挤过分类帐篷,每走一步都因新伤口的灼痛而龇牙咧嘴,缝合的伤口绷得紧紧的。"妮拉?"
几个士兵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治疗师们则因他挡路而怒目而视。
"妮拉?"他无视那些目光又喊了一声。他跨过地上两个他相当确定已经死了的人,然后小心避开一个右腕上方被砍断的女人的腿。光是这个帐篷里就有数百名士兵,却只有寥寥几个治疗师。呕吐物的刺鼻气味仍萦绕在他喉头,胃里又一阵翻腾。吟游诗人们从不在故事里提及这部分:当 数千 名持利刃的士兵交战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们从不编织战后的故事,从不歌唱失去双腿归家的女人,或是满身水泡疤痕的男人。不,这些可成不了助兴的酒歌。
里斯特侧身绕过一位肩膀宽如公牛般壮硕的胖医者,然后他看见了:一根帐篷支柱上,有片白布条被木刺勾住。
"妮拉?"他向前挤去,这次动作更加强硬。 求你千万要平安无事。
"里斯特?"回应他的声音虚弱不堪,但无论在哪里里斯特都能认出这个声音。
他推开一个油腻黑发、没穿衬衫的瘦削男人,那人背上伤口仍汩汩流血。随后他看见了她。
妮拉躺在行军床上,头枕着旧皮挎包和折叠的毛毯。棕色羊毛毯盖着她的双腿,两只脚露在毯子外头,穿着袜子却没穿靴子。腰部以上赤裸着,但从肚脐到喉结下方都缠着渗血的绷带,右肩也裹着纱布。黑发被汗水黏在前额,左脸颊斜贯至眉骨的伤口缝着线,距发际线约一寸处才停止。"里斯特?"
里斯特砰地跪地,全然不顾撞击带来的疼痛。他将手轻轻搭在妮拉手臂上,手指温柔环住她的肱二头肌。"发生什么了?我们失散后...我找不到你。我以为..."
"我也这么以为。"妮拉闷哼着撑起身体,把手覆在里斯特手上。"你受伤了吗?"
"你居然问我" "有没有" "受伤?"妮拉吃痛皱眉,里斯特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些。"我没事,休息几天就好。"
她抬起手臂,拇指从瑞斯特的嘴唇划过,沿着下巴游走,经过精灵长矛撕裂皮肉留下的缝合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纹丝不动。"你之前怎么形容伤疤来着?"
"每一道都是纪念章,"瑞斯特说着,手掌轻抚妮拉的脸颊,拇指来回摩挲。
"纪念我们承受过的痛苦,和最终战胜的痛苦。"妮拉虚弱地点点头。"我记得。"她紧握住瑞斯特的手,挣扎着将身子撑得更直,漆黑眼眸投来哀伤的目光。"看来,我也要收获几枚纪念章了。"妮拉低头看向自己的绷带。
"会好的。这里的治疗师是帝国最顶尖的。"
直到妮拉注视绷带时,瑞斯特才突然会意。绷带缠得严实本不易察觉,但她右胸的弧度确实塌陷了些。此刻他凝神细看,才发现地上的木桶堆满浸透血的废弃绷带。先前只顾着检查她的四肢和呼吸,竟没留意其他伤势。"怎么回事?"
"战斗快结束时,一根长矛刺进了我的胸膛。伤口很深。那个精灵正要给我最后一击。正义使者们正在掩护撤退。他们砍下了那家伙的脑袋。那个眼睛上有疤痕的——基拉纳。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他用火花魔法止住了血,背着我走。当我们到达前线营地时,那里几乎已经空了。他们已经开始撤退到更安全的地方。治疗师们告诉他他们无能为力。但他——"妮拉突然向前倾身,咳嗽起来,鲜血溅在绷带上。当瑞斯特试图安抚她时,她挥手让他走开。"他掐住其中一个治疗师的脖子说,如果我死了他也得死。那个治疗师尽力了。流了很多血,而且他已经因为救治那些早回来的人而精疲力竭了。他缝合了伤口,让我活了下来。我很幸运。"
瑞斯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善言辞。重要的是她还在这里。他捧起她的脸颊,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柔的吻。她没有推开他或出言讽刺。她把手伸到他的胳膊下,将他拉得更近。只过了几秒钟,妮拉就退了回去。
"我真高兴你还活着,"瑞斯特说。
妮拉笑着摇摇头,又咳嗽了一声。"我也很高兴你还活着。"
"你要在病床上躺多久?"
"今天结束前他们就会让我起来了,"妮拉无精打采地耸耸肩说。"他们需要这张床。他们说过我们要搬去哪里了吗?"
瑞斯特摇了摇头。"加勒蒙说今晚有个会议,现在精灵们已经撤退不再追击了。你有见到托明或莱娜吗?"
"莱娜早些时候和哈尔马克兄弟一起经过。我看到她了但没和她说话。"妮拉说完话时突然倒抽一口气。
"怎么了?"瑞斯特伸手扶住妮拉的后背,想要支撑住她。"我去找个治疗师来。"
"不用,我没事。"妮拉将瑞斯特的头拉回来,用拇指和食指轻抚他的耳朵。"我只是扭到了。昨天见过托明,但今天还没看到他。丹瓦尔修女正在某处忙活,所以他应该不会走远。"
"我去给你拿些水。如果你愿意,等你休息一会后,我和加勒蒙可以帮你回帐篷。或者我可以晚点回来帮你。你现在能行吗?"
妮拉点点头。"还有比我更需要这张床的人,而且我也不怎么流血了。阿尔特维德血液药剂很有用——它能缓解疼痛。来吧,扶我起来,我们顺路去取水。"
"现在?"
“就现在."妮拉抓住瑞斯特的肩膀开始用力起身时,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气。
"你倔得像头骡子,"他抱怨着,用双臂环抱住她将她托起来。
"至少我长得不像骡子。"妮拉的表情介于龇牙和微笑之间。"干嘛?"当他回瞪她时她问道。"好吧。你是我的英雄,瑞斯特·哈维尔。这么勇敢强壮。现在做英雄该做的事,把我抱回帐篷去吧。"
瑞斯特凝视着妮拉,盘算着自己若尝试抱她成功的几率。平常日子里,他或许有七成把握。倒不是她有多重,而是他本身就不太强壮。但今日,他比往常更加虚弱,浑身疼痛。
"瑞斯特?"妮拉眯起眼睛,那眼神就像瑞斯特刚说了全世界最蠢的话——可他压根没开口。"瑞斯特,我是开玩笑的。"她歪着头,"别试图抱我。我们都知道那结局不会好看。"
"啊。我高兴你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对?"
妮拉做了个介于微笑和她惯常嫌弃表情之间的鬼脸——每当她觉得他干了蠢事就会露出那种表情。"扶我回帐篷就行。这里的味道比什么都致命。"
瑞斯特搀着妮拉起身,收拾散落在病床周围的盔甲残片,包括她的斗篷和佩剑。治疗师们抢救她时必定是匆忙扯下的。妮拉龇着牙将右臂环上他肩膀,而他左腋下紧夹着她的物件。早知道还不如直接抱她来得轻松。
他们像头三腿驴般跌跌撞撞穿过分类帐篷时,妮拉突然看见了丹瓦尔修女——橙红色鬈发在脑后盘成结,在治疗师白袍衬托下格外醒目。
"丹瓦尔修女?"妮拉唤道。
女人站在一个放在低矮折叠桌上的水桶旁,双手浸在水中用力搓洗。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应答。
"丹瓦尔修女?"尼拉和瑞斯特穿过帐篷向她走去时又喊了一声。
瑞斯特看见丹瓦尔修女的头微微转动,耳朵抽动了一下。她听到了尼拉的呼唤。女人将双手举到太阳穴处。从指尖到手掌背面都染着鲜红色。
尽管他们之间只有几步之遥,尼拉还是提高了音量:"丹瓦尔修女?"
"干什么?"丹瓦尔修女猛拍水桶侧面,桶从桌上翻倒,血水泼洒在泥土里,浸湿了躺在小床上的男人。女人转过身,眼中燃烧着怒火。她通常洁白无瑕的白袍上沾满血迹。鲜红与粉红的污渍混合着焦黑的斑块。她的脸同样可怕,干涸凝结的血块嵌在每条皱纹和褶痕里,皮肤都被染红。女人的双手正在流血,因反复擦洗而皮肤破损,指尖皱缩得像干枯的水果。"哦...是你们啊。"
瑞斯特又看了看那个被丹瓦尔修女意外泼到血水的男人。他双眼紧闭,已经没有了呼吸。
丹瓦尔修女的眼周布满黑眼圈,边缘凝结着干涸的血迹。她看起来自战斗后就未曾合眼。这个女人发出一声呻吟,将掉落的水桶重新放回桌上。她背对着里斯特和妮拉叹了口气,转回身时吞咽了一下:"你还好吗?"女人轻触妮拉绷带的边缘,嘴角露出同情的弧度。"绷带上次是什么时候换的?还在渗血。"
"几小时前刚换过,"妮拉向她保证,"照料我的疗愈师已经精疲力竭,她没力气用星火完全愈合伤口。说过几天会拆线再彻底治愈。"
"靠过来。"丹瓦尔修女伸出手,将妮拉拉向自己。
"不,真的,我——"
"见习修女,我说靠过来的时候你就该照做。你还不是战斗法师。"
里斯特感觉到妮拉绷紧了身体,背脊挺直。当她向丹瓦尔修女移动时,他始终搂着她。
女人将手搭在妮拉肩上,用星火之线在她体内编织着五元脉络。里斯特见过疗愈师工作。大多数像普通医师或外科医生那样需要直视伤口,但最娴熟的疗愈师——比如丹瓦尔修女——似乎能 感知 伤势,仿佛那些星火之线就是她们的眼睛。
"好了,"丹瓦尔修女说道,排水管显然耗尽了她的力气,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她已经把自己逼到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现在先别拆绷带。"丹瓦尔修女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缓缓吸了口气稳住自己。"伤口已经愈合了,但绷带能提醒你别过度用力。睡觉前再拆掉。绷带和皮肤之间的缝合线是松的。现在去吧,这里还有更多事要做。"
"修女,我知道汤姆林可能整晚都需要帮忙,"里斯特在这位女士转身时说。"但如果他明天能和我们一起吃早餐,我们会很感激的。"
丹瓦尔修女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当她转过身时,她用一种让里斯特血液凝固的眼神看着他。"汤姆林死了。"
一阵寒意从里斯特的胸口扩散开来,尼拉在他身旁倒吸一口冷气。
"死了?但他没有参战,"尼拉说。"我昨天才刚见过他..."
有些治疗师会随军参战,但这些被称为"血猎犬"的治疗师数量稀少。大多数人留在前线营地的后方,在战斗结束后医治伤员。里斯特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丹瓦尔修女却一言不发。"怎么死的?"
丹瓦尔修女叹了口气,摇着头。尽管这个女人有时会显得很冷漠,但瑞斯特能在她身上看到卡伦的母亲——弗莱斯的影子。她们都是治疗师。弗莱斯没有天赋之火的帮助,但她有着一颗世间罕见的心。瑞斯特在丹瓦尔修女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心,但此刻他能感受到那颗心正在破碎。"昨晚,"她说,"我把他单独留下,去照看一个在龙焰中生还的人。那个人本活不到今天日出,但汤敏需要练习,而那人理应尽可能无痛苦地死去。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当我转身时,那人在尖叫,一把匕首的刀柄正插在汤敏的脖子上。我救不了他。"
"不..."尼拉说话时浑身发抖,"不,这...他不可能...他没有在战斗。"尼拉望着瑞斯特,眼中噙满泪水。"他没有在战斗,瑞斯特。这不公平..."
丹瓦尔修女叹息道:"战争从不公平,尼拉。"这是瑞斯特第一次听到丹瓦尔修女直呼一名见习修女的名字。"战争血腥而恐怖,是这世上所有错误的集合。他死得很快。他很幸运。"
法尔达站着 在指挥帐篷里,双臂交叉。他能感觉到脸上结痂的尘土与汗水,关节也在隐隐作痛;这些疼痛随着时间愈发剧烈。
数分钟无人开口。所有幸存的指挥官与将军们,连同埃尔托亚·戴萨纳、加拉蒙和阿妮拉都站在原地,衣服上仍凝结着血迹,疲惫深深镌刻在面容上。多数人仍穿着盔甲,至少是盔甲的残片。
指挥官中仅有第一军团的马肯·科特与第二军团的法师指挥官战死沙场。从帐内寥寥无几的尸体判断,将军们的损失更为惨重。塔尔瓦尔指挥官在哈肯要塞之战折损了三名将军,但第一与第二军团的指挥官们将全部幕僚都带到了三姐妹峰。本该有二十七人,如今帐内仅剩十四人。最令法尔达恼火的是,那个油头滑脑的卑鄙小人古斯林·范迪米尔竟也活了下来。
最高指挥官塔娅·坦布雷尔俯身在屋子中央的折叠桌上,双手平按木纹。残余的银发垂落左肩,右半边头皮剃光,一道狰狞伤口从眼角延伸至耳尖,再贯穿后脑,此刻正被粗线缝合。这女人拒绝治疗师照料,只让军医草草缝合便重返战场。法尔达敬重这点——多数指挥官会优先保全自己,塔娅却不然。
发梢汗珠滴落木板。桌上没有地图——他们已不需要。眼下唯二的抉择:前进,或撤退。
"这毫无意义,最高指挥官。"一个瘦高的将军打破了过长的沉默说道。他看起来已经历了六十个夏天,就法尔达所知,这对大多数无法触及火花的士兵来说本身就是一项成就。
塔娅抬起头,看向那个男人。
"毫无意义?"马格努斯·奥法嗤之以鼻。"至少有六万人挤在尖塔城里。你知道那些尖耳朵的混蛋对东海岸城市做了什么。不回去就意味着我们等同于杀死了城里每一个有战斗力的男女。即便如此,即使以他们的荣誉,无依无靠的人也总是战争的牺牲品。你应该解下你的剑离开。只有愿意用剑的人才配佩剑。"
"你再说一遍,"老人咆哮着向马格努斯逼近。他身材相当高大,肩膀方正,手臂肌肉发达,但马格努斯甚至不需要触碰火花就能把他撕成两半。
塔雅一拳砸在桌子上。"他们已经杀了我们够多人了。我们没必要再为他们杀更多人。"她用手梳理头发,将发丝拢到脑后。卸下胸甲的塔雅只穿着被汗水浸透的羊毛束腰外衣,紧贴着她肌肉发达的肩膀和手臂,袖子卷到手肘处。她沉重地叹了口气。"马格努斯,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塔雅挺直身子,张开双臂。"我不喜欢放弃领地的想法。更厌恶让尖塔城的人自生自灭。但我们还没开始统计伤亡。过去两天我们一直在远离尖塔城和三姐妹峰,试图甩开精灵部队,试图重新集结。现在好不容易能救治伤员,你却要我们回去继续战斗?"
"我们确实有损失,指挥官。"第二军团统帅奥利凡·卡塔伸出恳求的手,"但精灵死伤更惨重。他们和我们一样元气大伤。如果现在反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们就能击溃他们。我确信可以。尖塔城驻军还能给我们增加三千兵力。"
法尔达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审判官大人?"那人加重了语气说出这个词,仿佛这是个侮辱。法尔达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但余光却瞥见倚靠在帐篷支柱上的埃尔托亚动了动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自打进入帐篷后埃尔托亚就一言不发,莉娜也没跟他一起来。佩勒诺和梅兰塔的死让两人深受打击,埃尔托亚头顶仿佛笼罩着一片阴云。
"我是在笑你。"法尔达皱起眉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击溃他们'?两天之前,你指挥官可曾与精灵族正面交战过?我说的可不是那些你们用镣铐锁着、项圈套着、强迫在死岩要塞做苦力的精灵。想必那种你们击溃得够多了。我问的是自由的精灵。你打过吗?"
那人迟疑了。法尔达能看出愤怒中掺杂着犹疑。"没有。但是——"
"你击溃不了精灵的,指挥官。战场上不行。也许酷刑可以。日复一日的折磨。只要足够铁石心肠,任何意志都能被摧毁。但在战场上,精灵绝不会溃逃。他们宁愿自我了断。看来卡塔指挥官,你已经忘记了战争的第一法则。"
"那是什么, 审判官?”
"了解你的敌人胜过了解你自己,"塔尔瓦雷指挥官说着,目光投向法尔达。她那夹杂灰丝的黑发沾满血迹,左臂缠着染血的绷带,但她看起来仍能把这屋里半数男人揍得血肉模糊。"还有,卡尔塔指挥官,看来你不太会算数。战前我军约有一万四千人,精灵至少有三万。按我的估算——诚然很粗略——我们至少折损了一半。七千人阵亡。现在你说精灵比我们损失更惨重。就算他们死伤是我们的两倍,剩下的兵力也比我们开战时还多。他们仍以二比一的优势碾压我们。他们有更多法师,而且......"塔尔瓦雷望向埃尔托亚,突然噤声。
奥利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怎么?龙?我们宰了他们两头畜生,自己只损失一头。我们还有两条龙。这买卖划算。"
"当真划算?"埃尔托亚从帐篷支柱旁直起身,灯笼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阴影。他仍穿着白钢铠甲,胸前绘着龙守卫的黑焰徽记,往日锃亮的甲面此刻沾满血污尘土。
"当然划算。"奥利文似乎是帐内唯一没察觉气氛骤变的人。
"我在想,多少条人命?"埃尔托亚尔距离奥利凡只有一步之遥,他微微侧头以便更好地打量这位年轻指挥官。不过对法尔达而言,大多数人都算年轻。此人最多不过经历过三十五个春秋。作为指挥官确实年轻,但话说回来,战争这个行当本就很少有人能活到晚年——当然,拥有火花之力的除外。
"什么多少条人命?"
"你准备为维护自尊牺牲多少条人命。"
"这与我的自尊无关。"奥利凡朝埃尔托亚尔逼近一步,挺直腰板。年轻人的天真。他似乎不明白自己就像幼犬在向巨龙发起挑战。
埃尔托亚尔挪动身躯,与奥利凡相距不足一寸。这位龙卫指挥官比他高出整个头,肩膀也宽出许多。"马格努斯谈及的是城内百姓的安危。他牵挂的是人命。而你,浑身散发着傲慢与自负。你不过是个玩战争游戏的孩子。怎么爬上这个位置的?靠家族关系,毫无疑问。这不是你应得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埃尔托亚尔摇摇头,瞥向塔雅。"我们应该前往埃尔肯瑞姆。精灵族损失惨重,他们会重整旗鼓巩固阵地。现在追击已非荣誉所需。尽管他们兵力众多,方才展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可以说是次试探。我们必须撤退并派出信鹰。费恩必须知晓此间局势。"
埃尔托亚尔转身欲走,刚迈出几步便被奥利凡的声音钉在原地。
"懦夫的说辞。"
埃尔托亚尔顿住脚步。
好吧。这他妈的真蠢。
艾尔托亚转身。他冷冷地注视着奥利凡,随后大步走回指挥官面前,站得如此之近,近到能闻到彼此的呼吸。"再说一遍。"
"我..."那人咽了咽口水,不得不仰起脖子才能迎上艾尔托亚的目光。当奥利凡从内心深处挤出几分勇气时,法尔达不禁对他生出一丝转瞬即逝的钦佩。"你是个懦夫。"
电光火石间,艾尔托亚的手已掐住奥利凡·卡塔的咽喉。那人窒息咳嗽着,双手猛捶艾尔托亚的手臂。但艾尔托亚的钳制如铁铸般牢固。法尔达感觉到他正在催动星火之力,大地的脉络在其骨骼间流转。
单手提扼着奥利凡的咽喉,艾尔托亚将他举离地面。几声抽气声响起,但帐内无人蠢到插手干预。就连塔娅·坦布雷尔也只是张着嘴呆看。
"你敢叫我懦夫?"艾尔托亚仰视着悬空的男人。奥利凡面色涨红,双腿胡乱踢蹬。"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草叶还多。我和我的族人为你们打下这个帝国。我们为此赴死。那个'野兽'——我们失去的战友。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奥利凡似乎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他的脸此刻红得像番茄,眼球暴突,青筋虬结。
法尔达从口袋里摸出硬币,拇指摩挲着上面的刻痕与凹槽。
"她名叫梅兰塔。她牺牲自己让你和其他士兵得以逃脱。她的灵魂伴侣是佩勒诺。他是个沉默寡言、善于思考的人。"当埃尔托亚说话时,奥利凡剧烈挣扎着发出咯咯声。但埃尔托亚继续说着,仿佛正在佩勒诺的火葬堆前致最后的悼词。"他很善良。当战争需要时他会上马出征,但他从不主动求战。尽管拥有强大力量,他从不渴望战斗。他绝非懦夫。我注意到,卡塔指挥官,你的头发很干净,手和脸也很干净。"
令法尔达大为惊讶的是,埃尔托亚松开了掐住奥利凡·卡塔喉咙的手。
奥利凡跪倒在地,急促地喘着粗气,双手捂着喉咙。恐惧转为暴怒,在他眼中熊熊燃烧。他正要开口,但埃尔托亚反手抓住他的头发,用力拉扯。
"佩勒诺和梅兰塔的牺牲是为了让这些军队能安全撤退。他们的死不是为了让你这样的败类能把更多男女送上死路,好让你成为游吟诗人传唱的故事主角。"
"把你他妈的脏手拿开!"奥利凡嘶哑着嗓子吼道。
埃尔托亚更加用力地拧转手指,更狠地拉扯那人的头发,迫使他的头向后仰,背部不得不挺直。"你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一个污点。你不配得到他们赐予的礼物。"
埃尔托阿尔以一气呵成的动作,用空着的那只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径直刺入奥利凡暴露的脖颈。那人的眼球暴突,双手紧握刀柄,鲜血顺着胸膛汩汩流下。但埃尔托阿尔拧转匕首,猛然抽出。奥利凡顿时瘫软,鲜血喷涌而出。埃尔托阿尔松开揪着头发的手,任其重重 摔落在地。他盯着染血的匕首,鼻翼微皱,脸上闪过一丝嫌恶,随后将凶器掷在奥利凡的尸身上。
法尔达仍在用拇指摩挲手中的金币,勾勒着王冠的轮廓。帐篷里的寂静浓稠得几乎能触摸到实质。每位将军和指挥官都死死盯着埃尔托阿尔,或是奥利凡·卡塔失去生气的躯体。
埃尔托阿尔保持着俯视尸体的姿势,眼珠上翻望向塔雅:"等伤员能行动就立即撤回埃尔肯里姆。派信使放猎鹰传讯。我本可亲自前往,但若精灵来袭,你们就会像待宰的羔羊。"他瞥了眼奥利凡的尸体:"这人不配佩戴雄狮徽章。"他环视帐内众人:"你们中没几个人见识过即将到来的战争。骄傲已无容身之处。我们尚未做好准备。但它终将降临。当那一刻来临时,你们绝不会希望身边站着这种货色。"任话语渐渐消散后,他摇了摇头:"别让他和其他阵亡者同葬,扔进沟渠就行。若是无人见证,他也会如此处置你们的尸体。"
当艾尔托尔转身离开时,他在法尔达身旁停下。"兄弟,今晚我们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伊莱恩和哈拉也是。"
法尔达微微颔首。"拉埃尔·瓦尔·杜,阿卡尔。"
我与你同在,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