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 48 暴风雨前的平静
太阳几乎完全沉入了 西山背后时,瑞斯特蹲下身来,汗水从额头滴落,手指紧握着新佩剑的狮头柄。他放缓呼吸。自从扎营以来,他和阿妮拉修女一直在练习剑式。自从两周前加入第四军团,阿妮拉就一直心神不宁。练剑似乎能让她平静下来。瑞斯特并不介意。他很高兴有个陪练——尽管阿妮拉比砂纸还要粗粝。
"你在第二式第四动转第五动时左肩下沉了,"阿妮拉说着把瑞斯特拉回站立姿势,"这会导致前脚承重过多,影响转身速度。挺直背脊,保持平衡。"
"是,修女。谢谢。"作为见习法师,瑞斯特本可以直呼其他法师的名字,他也确实这么做——除了阿妮拉修女。不知为何,光是想到要直呼其名都让他觉得别扭。
阿妮拉点点头,花了几秒钟环顾四周。
法师们总是把帐篷搭在主军营地的边缘,这正合瑞斯特的意——他练习时能少些窥探的眼睛。几英尺外,尼拉、托明和莉娜坐在篝火旁的泥地上,身后是他们搭好的帐篷。周围,第一军团的其他法师们三三两两站着闲聊,有些人还端着酒杯啜饮葡萄酒和烈酒。在瑞斯特看来,用运输车上宝贵的空间装载酒桶纯属浪费,但似乎只有他这么想。他们距离尖顶城不到半日的行军路程,据侦察兵报告,浓雾正从东方向城市蔓延,方圆数里都笼罩其中。每晚加拉蒙都会带瑞斯特去指挥帐,将军和指挥官们在那里商讨即将到来的战斗。他们至今仍不清楚要对抗的敌人是谁——或者说是什么。瑞斯特听到的传言五花八门,从卡沃西入侵者、阿尔达尼亚人,到回来争夺祖地的精灵族,甚至有人说是阿基隆本尊。
无论对手是谁或是什么,一天之内双方就将短兵相接。但对瑞斯特而言这无关紧要。凡人世界没有什么能抵挡龙骑士团。自从在哈肯要塞与第四军团会合后,瑞斯特每天都强迫自己黎明即起,只为看那些生物在晨光中舒展双翼。他从未见过如此举重若轻的力量。每条龙从头到尾轻松超过百尺,可能更长。而赫利俄斯更是庞然巨物。
"学徒。"
瑞斯特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刚从一场朦胧的梦境中醒来。安尼拉正盯着他,眉头紧锁,眼中充满疑问。"抱歉,师姐,我刚才——"
"又走神了。"安尼拉恼怒地叹了口气。"这是你的老毛病了。千万别在激战时犯这个毛病,免得你的思想永远和身体分家。"
"她的意思是你会被砍头!"瑞斯特转头看见马格努斯扛着个铁箍木桶大步走进法师营地,洪亮的声音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声。加拉蒙跟在这个大汉身旁,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马格努斯在内拉等人生的营火旁停下,把木桶重重放在干草上。
"谢谢你解释得这么清楚,马格努斯。"安尼拉翻着白眼,话语里充满讽刺,又叹了口气,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惹她烦。
"随时效劳,'劈开乌拉克的人'。"马格努斯朝安尼拉眨眨眼,对托明比划道:"小子,把那两个包扔过来好吗?得找个东西垫垫这个桶。"
托明看看马格努斯,又看看自己脚边的两个大包。"那是备用毯子,大导师。"
"我没问那是什么,小子,我是让你扔过来。喝上几杯这个之后,你就不需要毯子了。"马格努斯拍拍桶盖,另一只手朝那两个包摆了摆。
"我不确定丹瓦尔师姐会——"
"哦,滚一边去,小子。趁我还没打算用你的后背当垫子前,快把包扔过来。"
托明下意识地挺直腰板,起身将袋子递给马格努斯,后者将袋子一前一后地摆好。
"这是我从步兵那里'征用'来的,"他说着将木桶倾斜,仔细检查。他下唇微微撅起,露出看似满意的表情,随后把手伸进长袍,掏出一个手工制作的木制龙头。"幸好我随时都带着这种好东西。"
"随时?"妮拉向马格努斯投去怀疑的目光。
"以备不时之需。"马格努斯从木桶顶部拔出一个软木塞,随手扔在地上,换上了龙头。他将龙头插入孔洞,随后用一缕纤细的风之魔力将其锤紧。这种为琐事随意使用火花魔力的行为,正是瑞斯特跟随第一军团战斗法师们行军时越来越常注意到的现象。而他只在必要时才使用火花魔力,这些人却像使用手指般轻松随意地挥霍着。
马格努斯以瑞斯特确信自己绝对无法复制的力量举起木桶,将其侧放在袋子上方。他招呼托明取个杯子来,托明立即像只急于讨好的小狗般行动起来。
没过多久,他们便围坐在篝火旁,啜饮着第二杯——马格努斯已经是第四杯了——夕阳的余晖在地平线上久久不散。在来到艾尔纳斯拉大使馆之前,瑞斯特从未品尝过葡萄酒的味道。起初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但渐渐地爱上了这种滋味。此刻在杯中旋转的酒液,却比他在使馆期间尝过的任何一款都更加美味。它甜美醇厚,余味在他口中缓缓化开。
"和大使馆里喝到的很不一样吧?"加拉蒙短促地笑了笑,朝瑞斯特的酒杯点了点头。这个男人坐在瑞斯特右侧,双膝抵在胸前,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闪烁。"这是个传统,"他说着将酒杯举到鼻尖轻嗅,"北方最好的葡萄酒产自卡塔甘西南方向骑马几日路程的地方,在科尔米尔山脉另一侧一个叫埃特鲁斯的小地区。那里的气候最适合种植葡萄。灼热之地的酷热得到调和,土壤完美,降雨量恰到好处。每年有一半酒桶会运往艾尔纳斯拉。其中半数归皇帝所有,由他根据需要分配——大部分最终都进了他自己的酒窖。另一半则交给军队,让他们在行军时随身携带。"
"为什么?"
加拉蒙微微耸了耸肩,将酒杯向外倾斜。"在战斗前夕,你至少能给那些愿意献出生命的人一杯好酒。"他边说边摇头大笑。虽然加拉蒙对里斯特的态度比初次见面时温和了许多,但里斯特从未见过他像那时那样开怀大笑。这多半是酒的功劳,但无论如何,这感觉很好。"老实说,费恩一直很爱喝酒。这是他的主意。虽然简单,但很贴心。"
里斯特啜饮了一口酒,品味着舌尖上水果般的芬芳。听到洛里亚的皇帝被简单地称为"费恩"感觉很怪异。村里吟游诗人的故事里充斥着"可怕的费恩·莫特姆皇帝"或是"伟大的英雄费恩·莫特姆"——这取决于讲故事的是哪个诗人。虽然对费恩的描述千差万别,但唯一不变的是这位皇帝拥有的力量。即使亲自见过他,确认了费恩·莫特姆确实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而非半神,里斯特仍被他散发出的强大气场所震撼。所以听到加拉蒙提起他就像在说一个童年玩伴,简直就像听人把巨龙描述成蜥蜴。
"好了,"马格努斯说着,酒杯里的酒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晃荡。他环视围坐在篝火旁的人们。随着酒宴开始,第一军团的法师们也陆续加入,拿着酒杯坐在火堆旁。"按照传统..." 嗝"...抱歉,酒喝得太急了。"马格努斯屏住呼吸片刻,突然打了个震天响的饱嗝,随后舒坦地叹了口气。"好多了。现在按传统,谁想听个故事?"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与掌声。更多法师围拢过来,在草地上坐定。
马格努斯夸张地鞠躬行礼,张开双臂时,酒滴从他浓密的黑胡须上甩落。"不如我来讲讲传奇的断臂者阿妮拉是怎么丢掉胳膊的?"
更热烈的掌声响起。里斯特望向阿妮拉——她正坐在两位战斗法师塔里克和穆拉中间。如果眼神能杀人,阿妮拉脸上的怒视早把马格努斯扒皮抽筋了。"你可以讲啊,马格努斯,"阿妮拉说,"不过要是敢讲,下次就该轮到你讲'伟大的马格努斯·奥法如何在夜里被人阉掉'的故事了。"
爆笑声轰然炸响,法师们又是跺脚又是拍手。马格努斯笑得比谁都欢。阿妮拉摇着头,嘴角却扬了起来。
"这个嘛,考虑到我挺珍惜命根子的,咱们还是跳过这段吧。"马格努斯大笑着向阿妮拉举杯致意,她亦举杯回敬。"不如改讲我骑着传奇海蛇畅游闪电海岸的壮举?"
里斯特转头问加拉蒙:"真有过这事?"
"没有,"加拉蒙笑着耸肩,"但故事很精彩。所有好故事都藏着几分真实。"
法达站起身 在两顶支起的帐篷之间,他双臂交叉,脑袋歪向一侧。他用下牙咬着上唇,陷入沉思。前方帐篷环绕的小空地上,第一军团的法师们正围坐在篝火旁,听马格努斯·奥法讲述他当年骑着海蛇从克尔甘悬崖飞越至闪电海岸边缘的故事。法尔达已听过这故事无数次——尽管那已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实际上,马格努斯当时吞下的致幻蘑菇足以毒死一匹马,他只是抱着棵小树的断干从克尔甘附近的矮崖跳了下去。这男人没死真是走运。他们一周后才在布罗米斯的海岸找到被冲上岸的他。对法尔达而言,这个案例中真相远比谎言滑稽,但只要故事出自马格努斯之口,真相就鲜少有机会露面。
马格努斯曾邀请法尔达来篝火边共饮,但即便法尔达喜欢与人交往,那晚他也该优先陪第四军团的法师们喝酒。若他们将与他并肩作战,至少该与他们共饮一杯。
即便如此,法尔达还是忍不住在途中经过马格努斯的营地。有件事如鲠在喉——那个加拉蒙举荐的年轻人。此刻他能看见那人正与加拉蒙随行的另一名学徒坐在草地上,手里紧攥着酒杯。不仅那张脸熟悉得恼人,连他的名字都在法尔达脑海中敲响了警钟。 里斯特·哈维尔。为什么这个名字如此熟悉?
法尔达盯着这个年轻人看了好一会儿,试图认出他是谁。他知道谜底就在脑海边缘徘徊,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法尔达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从裤袋里掏出了那枚硬币,掌心传来熟悉的触感。马格努斯正讲到用海藻给海蛇做缰绳那段。整个故事里唯一真实涉及海藻的部分,就是马格努斯被冲上岸时几乎全身都缠满了海藻。法尔达叹了口气,把硬币滑回裤袋,转身朝营地另一侧走去——他的法师们在那里支起了帐篷。
"所以非得打仗才能再见到你这老混蛋?"
法尔达停下脚步,试图辨认声音的主人,转身看见两女一男正向他走来,月光与营火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哈拉,我听说你正随第二军团从阿金沃奇出发。"法尔达伸手握住哈拉伸出的前臂。距离他们上次相见不过十年二十载,算不得太久。自从她的灵魂伴侣达利安尼尔离开人世后,法尔达仍觉凝视她的面容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法尔达算是幸运——如果这个词用得恰当——因为希尼亚拉带走的并非实体。她带走了他的痛苦、共情能力与关怀之心。但在大陷落后的二三十年间,当达利安尼尔在光明湾遇害时,哈拉的发色瞬间褪成雪白,连眉梢与臂上汗毛也不例外。更甚者,她左手五指永远蜷曲成石化的拳头。还有些深层的东西也随之消逝了。但这女子从未丧失她的真心与幽默。
"看来你忙着追踪我们的行踪呢,"另一位女子古妮尔德说着,头颅不自主地抽动——自失去博拉里斯后便落下的病根。她向法尔达露出带着几分怜悯的微笑。
"我一直——"
"忙着寻欢作乐吧,我猜。"三人中最年轻的伊莱恩向法尔达伸出手。在人类主导的帝国里当个没有龙的精灵已够艰难,众神竟还在沃拉克斯被夺走时,顺带褫夺了伊莱恩的视力。
法尔达深吸一口气,握住伊莱恩的前臂时叹道:"差不多吧。"
法尔达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三个人。和他一样,他们都是审判官——这是自"陨落之日"以来,凡恩赐予那些成为拉基纳之人的称号。法尔达憎恶这个头衔。至少作为拉基纳还意味着什么。 一个幸存者审判官不过是个头衔,好让士兵们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些不再是龙卫的人。这原本是种尊重的表示——提醒他们仍在帝国内有一席之地。但法尔达始终视其为侮辱——提醒着他所失去的一切和他所背弃的一切。
"你们要去喝酒?"哈拉说。
法尔达无法确定这是个问题还是陈述。他当作问题回答:"是的。"
"那好,带路吧。"
法尔达好奇地挑了挑眉:"你们不和第二军团一起喝?你们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你只愿与那些你愿意为其赴死之人共饮,"伊莱恩转向法尔达声音的方向说道,"我们与第二军团同行而来。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到明日,若我们终将赴死,我们宁愿与同类死在一处。"
从埃尔托亚所在之处 当他站在马多尔锯齿状山峰间为数不多的高原上时,视线可及数英里远,刺骨的寒风刮过脸庞。数千英尺下方的陡坡城矗立在哈尔达河畔——这条被称为"三姐妹"的中游河流。两道城墙环绕着城市,城垛上和民居窗户里都亮着灯笼。在城墙保护范围之外,更多房屋、农田和市集向外蔓延,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烛光。
陡坡城西面,洛瑞安大军的营火铺天盖地,这片景象仿佛将星空倒映成橙色调的镜像。然而在东边,通过巨龙赫利俄斯从高空掠过的双眼(它庞大的身躯只在遮挡群星时才显形),埃尔托尔能看到浓密的雾霭席卷大地,灰色雾丝如蛇般向外蜿蜒爬行。
"你怎么看?"站在埃尔托尔身旁的莱娜抚弄着她金色的长辫,凝视着翻腾的雾气,她白色的铠甲反射着月光闪闪发亮。
埃尔托尔抱起双臂,靴尖轻叩着覆满尘埃的岩石。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西面。"我想明天会有很多人死去。"
莱娜叹了口气,但仍继续前行。她总是这样,总是试图帮埃尔托亚走出阴郁情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雾。"莱娜向高原边缘又迈近一步,埃尔托亚能感觉到她正牵引着火与灵的丝线,将其编织进眼眸,施展出月视能力。"它仿佛具有生命。你说在布罗米斯北部时,这雾气延绵数英里?"
埃尔托亚点点头。与蒂瓦尔的会面让他满嘴苦涩,此后便一直不愿多言。
"要维持如此规模的雾霭,恐怕需要上千名法师。即便如此,我也不确定是否真能做到。"莱娜让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等待埃尔托亚接话,随后转过身来。埃尔托亚原以为会看到她满脸轻蔑与恼怒,却对上了一双柔和的、充满同情的眼睛。"蒂瓦尔会回心转意的,埃尔托亚。一定会的。"
埃尔托亚摇头:"不,她不会。"
我绝不会再让同族入土。我绝不会再撕裂另一个灵魂。 蒂瓦尔的话语始终萦绕在埃尔托亚心头,挥之不去。
"佩莱诺说他相信新的龙骑士会前往神庙点燃烽火。这可能要花上数日、数月甚至数年。但佩莱诺在这些事情上几乎从不出错。如果我是这个新龙骑士,我会渴望了解过去。我会想与仅存的同族血脉对话。当他抵达神庙时,会遇见蒂瓦尔,而她将在他带来的事物中看见希望之光。"莱伊娜向前倾身,吸引埃尔托阿尔的视线,"我们会纠正错误。"
"真的还能纠正吗,莱伊娜?教导他的是艾森·维兰德。艾森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所作所为。永远不会。其他人也一样。即便这条新龙能带来新生,过去的恩怨真能化解吗?"
"希望永远存在,我的朋友。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将向着希望迈进。"
埃尔托阿尔对莱伊娜轻叹一声,目光重新投向面前的土地。月光在三姐妹河的急流上闪烁。"蒂瓦尔说过的话始终萦绕在我心头。她说龙蛋迟迟未孵化,是因为诸神在惩罚我们的罪行。"
"或许吧,"莱伊娜环抱双臂,望着洛里安军团的营火,"但如果真相果真如此,那这些根本不配被称为神明。"
翅膀拍击声响起,一阵狂风将艾尔托亚尔的发丝向前掀动。梅兰塔布满沙色鳞片的躯体从头顶掠过,巨龙展开双翼转向高原,降低高度时冰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梅兰塔是三姐妹峰三条龙中最娇小的。即便如此,她从首至尾仅比卡拉克斯短几个手掌宽度,体型则明显更为纤细。
高原面积过于狭小,梅兰塔无法着陆,于是巨龙猛然振翅悬停半空,佩勒诺尔从其背脊滑落,借助风之力的缓冲自二十尺高空翩然降落在高原。佩勒诺尔优雅着陆时,膝部微曲背部略躬,激起的尘絮被气流裹挟盘旋。他手中紧握某物挺直身躯之际,梅兰塔已升入更高处的夜空,与赫利俄斯和卡拉克斯汇合,三条龙如孩童嬉戏般相互盘旋追逐。
"另一侧有发现吗?"莱娜问道。
"这该终结争议了。"佩勒诺尔说着将握持之物抛至艾尔托亚尔与莱娜脚边。"侦察兵。五名精灵在吉尔迪尔河源头附近。"
艾尔托亚尔点头。他脚边躺着精灵戴头盔的首级,断裂的脖颈仍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