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36 贝罗娜
"如此之多。" 卡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与埃里克、维瑞尔和塔蒙走近那条从贝罗纳城门延伸而出、绕过湖泊、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难民长河时。如此庞大的人群简直难以置信,数量之多足以填满家乡所有村庄十次有余。
卡伦原本担心他们会在城门口显得格格不入,毕竟他们的衣服、皮肤和头发都沾满血迹,结着沙土。但当他看清眼前的人群时,立即明白这根本不是问题。有人骑着疲惫的马匹,有人坐在仿佛从虚空中拖出来的马车上,那些车厢布满裂痕和血迹。但绝大多数人都徒步前行,麻木地挪动着脚步,眼神空洞,衣衫褴褛,双肩低垂。卡伦曾听闻北方乌拉克的袭击异常凶猛,但从未想象过竟是这般规模。即便在最疯狂的梦境里也不曾出现。至少有数千人正蹒跚走向贝罗纳,而那座城市恐怕早已人满为患。多少家园城镇被毁?至少数百。多少人丧生?数以千计。 这才是战争真实的模样。
当卡伦注视着这些寻求庇护者行尸走肉般的行进时,塔蒙在王者隘口的话语浮现在他脑海中:"今夜,那些男女不再是帝国士兵。他们只是普通人。不想死去的人。他们需要我们。需要你。需要一位龙骑士。"
卡伦原以为自己当时已明白,但直到此刻才真正理解。现在,当他看到与己无异的民众——那些可能是农夫、铁匠、猎人、鞣皮匠、旅店老板的人们。士兵战死沙场,但承受苦难的正是这些人。
"至少有数千人,"埃里克加入难民队伍时低语道。一辆摇摇欲坠的货车由瘦骨嶙峋的马匹拖拽着与他们并行,车轴因缺乏润滑发出刺耳声响,歪斜的车轮碾过铺石路面的碎石不断颠簸。"这甚至不是主城门。正门在城北方向。"
左侧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哪来的啊,小伙子?"
卡伦转头看见蹒跚同行的老者。那张至少历经六十载风霜的脸上,斗篷焦黑血迹斑斑,褴褛得几乎无法蔽体。前臂的伤口仅结着薄痂,周围翻卷着猩红的皮肉。 感染了。 红肿发热——卡伦母亲最先教他辨识的伤口症状。其次是渗液与剧痛。 严重情况下,卡伦,即便轻微感染若不及时处理,也会导致恶心、高烧、休克,多数时候——死亡。 想到母亲,卡伦心头掠过一丝恐慌。他啪地拍向自己髋部,那里仍系着许多月前为母亲买的丝巾,缠绕在父亲赠予的佩剑腰带上。指尖触及柔软蜡质的丝巾时,恐慌随即被愧疚取代——那丝巾已沾染了些许沙土污渍。他几乎忘了它的存在。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而她甚至从未亲手触摸过它。
见卡伦没有应答,塔蒙插话道:"我们从铜堡来。你们呢?看模样像是长途跋涉而来。"
"确实如此。"老人咳嗽着回答,痰液在喉头滚动,"从渡鸦门一路过来..."老人目光涣散地望向远方。
"渡鸦门?独自走这么远可不简单。"
"起初并非独自..."男人摇着头,卡伦注意到他身侧颤抖的手,"我们从渡鸦门逃往布罗米斯,但他们穷追不舍。在那儿失去了儿子和儿媳。我孙子在穿越山口时被箭射中脖子...可他们却放过了我。为何独留我活着?"
老人的手持续颤抖着,头部不时抽搐。某些记忆显然刺激着他。卡伦对此感同身受——他舌尖仍残留着贝尔杜尔城墙的灰烬味,耳畔回响着焦皮爆裂的噼啪声,鼻腔萦绕着内脏烧灼的恶臭。
卡伦将手覆在那人手上,轻轻握住。老人的手不再颤抖,眼神也重新聚焦。"你现在安全了。就算十万乌拉克大军也攻不破贝罗纳的城墙。"
"乌拉克?"老人疯狂摇着头,那动作更像是痉挛而非摇头。"不,不,不。不是乌拉克。 是精灵.”
听到"精灵"这个词,卡伦猛地转头,视线与面色惊恐的维尔里尔相遇。尽管维尔里尔自己也承认这个决定很愚蠢,却执意要跟他们进入贝罗纳。他行走时紧紧拉起斗篷兜帽,发髻特意遮住双耳,但若有卫兵拦下细看,立刻就能认出他是精灵。和丹恩一样,维尔里尔一旦下定决心就顽固如石——特别是关乎荣誉与誓言的时候。
"精灵?"埃里克怀疑地挑起眉毛,扫视卡伦和其他人。"你肯定说的是乌拉克?"
"我字字属实,"老人突然厉声喝道,怯懦神态瞬间变成咬牙切齿的暴怒,"成千上万的精灵。"老人的眼神又变得空洞,"他们像宰牲口一样屠杀我们。那大火...那些巨龙...惨叫声犹在耳边。"老人死死盯着卡伦,目光如炬,"没有安全的地方。无处可逃。他们来了。"
老人踉跄着侧身跌倒,撞上了一名女子,后者随即跪倒在地。那女子的丈夫开始大声叫嚷,转眼间他们就被涌动的人群吞没。卡伦想回头帮忙,但很快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一个老人在这难民潮中,如同沧海一粟。他转身望向瓦埃里尔。
"我不知道。"精灵抓着自己的下巴,眼中流露忧虑。"可能..."他压低声音,"莱纳利昂的精灵们或许宣战了。这" "是" "有可能的。只是我从未想过这一天真的会来。"
"等等,"埃里克说道,脸上混杂着笑容与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人明显疯了。如果莱纳利昂的精灵宣战,我们早该听说了。"
"我们已经在焦土之地待了好几周了,埃里克——我都记不清具体多少天了。这段时间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卡伦说着,感受到瓦勒瑞斯的血液在奔涌——那条龙正在五十英里外的悬崖边俯冲攫取一只厚毛山羊。即便当巨龙撕扯着山羊的血肉时,焦虑仍如潮水般涌入他的意识,充满忧虑与恐惧。在他们踏入焦土之地前,瓦勒瑞斯就明白抵达另一侧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跟随他们进入贝罗纳。对瓦勒瑞斯而言,里斯特就像埃里克、丹恩或塔蒙一样是家人,而这条龙愿为家人付出一切。但这并不意味着想到要让卡伦离自己如此之远时,巨龙不会同时被愤怒与恐慌所吞噬。瓦勒瑞斯曾坚持要更靠近城市,但风险实在太大。若有人发现他,消息会如野火般蔓延。况且他们此刻身处洛里亚。龙骑士团可能无处不在。 三天。如果我们三天内找不到他,我保证我们会离开。
一声低沉的轰鸣在卡伦脑海深处回荡。那是勉强的应允。
"进城后我会打听消息,"埃里克说,"如果真发生过那种事,英格瓦特肯定知道。但那老头一直嘟囔着龙的事情。说实话我觉得他已经被乌拉克的袭击逼疯了。我见过这种情况。人的心智是很脆弱的。"
卡伦点点头,回头张望寻找老人的身影。当这支疲惫的难民队伍向贝罗纳西城门行进时,看着他们破碎的灵魂,卡伦不禁感到心如刀割。起初这浩荡的队伍让他想起通往卡米林的道路,同样挤满了人群。但这里与通往卡米林的路截然不同。没有欢愉,没有惊叹,没有沸腾的兴奋或期待。
这些人身心俱疲。从他们空洞的眼神、沮丧的表情、懒散的步伐中,卡伦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就连骑马的人也耷拉着肩膀,手指勉强抓着缰绳,马匹饥饿不堪,步履蹒跚。没有一件完好的衣衫,不是撕裂就是沾满泥土,只有少数幸运的旅人身上没有血迹。
通过城门比卡伦预想的要容易得多。一百多名洛里安士兵和卫兵把守着巨大的白色石拱门,对着涌入城市的难民大喊大叫。但面对如此庞大的人流,他们根本无力应对。
"他们很快就要关闭城门了,"塔蒙低声说,当他们穿过拱门时,与身旁的人摩肩接踵。"如果再这样敞开,城市就要人满为患了。他们已经控制不住涌入的人流了。"
"这有什么关系?"卡伦问道,"这些人需要贝罗纳城墙的保护。他们总不会把任何人拒之门外吧?"
"事情没那么简单,"塔蒙苦笑着说,"还有更多需要考虑的因素。"
"除了确保人民安全,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
"容量、食物、肮脏。一座城市的建造只能供养特定数量的人口。如果试图塞进太多人,排污系统就会崩溃,疾病将蔓延,食物会短缺。这还是在正常情况下的后果。但现在乌拉克人正在进攻,他们必须考虑潜在的围城状况。攻城战很少因为进攻方攀上城墙而结束。饥饿才是致命杀手。饥饿与疾病。放太多人进城可能和拒绝他们一样是死刑判决。有时情况会更糟。"
"更糟?"
"你见过有人活活饿死吗?这是个缓慢的过程,悄悄逼近。从你的骨头上剥离血肉来供养你的心脏。你能从一个人眼中看到痛苦。"塔蒙看着卡伦和埃里克脸上的表情,读出了那个未说出口的问题——塔蒙何时见过这种景象?"我父亲。贝尔杜尔与外界贸易断绝已有很长时间。比我活着的时间还长,我们与矮人的关系一直风波不断。在我还不满五岁时,庄稼遭遇枯萎病。如果我们不是如此依赖块茎作物,情况本不会这么糟。并非所有作物都死了,但足够让数千人挨饿。我父亲一直在把他的口粮分给我、我妹妹和母亲。等我们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时,已经太迟了。"
"对不起,塔蒙。"卡伦的喉咙发紧。他毫不怀疑瓦尔斯在那种情况下也会做出同样的事。他就是那样的人。卡伦之前从没想过这点,但至少,他很庆幸父亲死得很快。那一幕深深刻在卡伦脑海中——审判官伦达尔的剑刺穿瓦尔斯的胸膛,瓦尔斯倒下,毫无生气地摔在地上。母亲的尖叫声至今仍萦绕在他耳边。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麻木。
'醒醒!醒醒!'
空虚。
'求求你,看在诸神的份上,醒醒!爸爸...'
愤怒。
当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时,塔蒙把手搭在卡伦背上,街道比外面的路还要拥挤。"死亡是我们生命中唯一确定的事。重要的不是我们怎么死,而是我们怎么活。"
他们花了 几个小时才找到有空房的旅店,即便如此,黑马旅店唯一可用的房间基本上就是个塞了三张床的扫帚间。说实话,称它们为床都算抬举了。那是些木板腐烂、螺栓生锈的小床,挤得如此之近,连一张纸都塞不进去。很可能城里每家旅店的房间都是这个样子。有这么多人涌进贝罗纳城墙内寻求庇护,每个旅店老板都在尽可能多的房间里塞进尽可能多的床铺。
卡伦将他的挎包扔在中间那张床上,床后是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木制窗框呈拱形,一道大裂缝从左侧延伸到窗底。若是在其他地方,这样的穿堂风会让屋里寒气袭人,但在贝罗纳,这里似乎还保留着吞噬焦土之地的那股反常热浪。清晨尚带着刺骨的寒意,但太阳完全升起后,这点凉意很快就蒸发殆尽。卡伦根本不愿想象这地方夏天的模样。
他一屁股坐在单薄坚硬的"床垫"上,确信听到身下传来断裂声。塔蒙和埃里克正在为最后一张床掷币决定,输家只能睡在床尾与门之间那道狭小空隙里。
"王冠面。"塔蒙脸上绽开灿烂笑容,逐渐扩大成咧嘴大笑。
"呃。诸神该死。给我。"埃里克从塔蒙手中抢过银币塞进自己口袋。"咱们本来钱就不多了。明晚重新掷。"
"要是你害怕,欢迎来跟我挤一张床。"塔蒙憋着笑,嘴咧得更大了。
"谁挤得下你那床?你自己都快躺不下了。我可怜你母亲生你时的情形。打赌你出生时就满脸络腮胡,肩膀宽得像马车。"
"我会让你暖和的。"塔蒙眨着眼说,依旧板着脸。
"我宁愿去搂条飞龙。"
塔蒙眉毛高高扬起,咬着嘴唇,先看了看卡伦,又转回埃里克。
“噢,滚开,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我要联系英格瓦特。她能帮我们联系上父亲在'圈子'里的人脉。你们谁去看看楼下有什么像样的晚餐?我受够了吃那些像皮革一样的纳卡肉和咸牛肉条了。还有,我现在愿意为一块肥皂和热水澡去杀个神父。”
“没问题,”塔蒙说着,嘴角下撇强忍着笑意,“你想吃什么?香肠?”
埃里克眯起眼睛盯着塔蒙。“你小心点,我很久没感受过女人的温暖了。”埃里克走出房间时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塔蒙和卡伦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维尔里尔盘腿坐在房间最左侧的床上,从背包里取出磨刀石和装着油的小皮囊,开始磨刀。当卡伦和塔蒙的笑声渐弱时,他抬起头,挑眉看了看两人,摇摇头又继续磨他的刀。精灵这个反应反倒让卡伦和塔蒙笑得更厉害了。
笑出来的感觉真好。卡伦不再像从前那样经常开怀大笑了。不过话说回来,往常总是丹恩能逗他发笑。想到丹恩独自一人,他心头涌上一阵内疚,但还是竭力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只要找到瑞斯特,他们就能一起回到丹恩身边。计划早已定好:找到瑞斯特,径直穿越焦土之地,随后瓦埃里尔会带领他们穿过黑森林前往精灵领地,再从那里前往杜拉克杜尔。当计划被如此清晰简洁地罗列出来时,一切都显得轻而易举。但卡伦心知肚明,这其中没有一项任务是简单的。即便所有这些都完成了...还有一场战争在等着他们。埃森的战争。
"你为何要为那些只想操控你的人承受这些?" 这是卡伦被关在那间牢房里时,阿蒂姆·瓦尔多克说过的话。 "你保护的那些男男女女,只要能够复仇,他们宁愿看着这片大陆焚烧殆尽。而他们会把你当作傀儡来实现这个目标。他们不是你的盟友,也不是你的亲人。他们是操控你的傀儡师。"
这些话让卡伦度过了许多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试图摒弃这些念头,让它们如流水般掠过心头。但无论他如何冥思苦想,都无法否认这些话里蕴含的真实。
"卡伦?"
塔尔蒙的声音将卡伦从思绪中拉回。"嗯?"
"我要去把身子擦洗到脱层皮。建议你也这么干。你身上臭得像坨屎。"塔尔蒙转向瓦埃里尔,"我会让女仆给你送桶水和布上来。这地方太挤了,你没法洗澡。"
维尔瑞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续用磨刀石打磨他的刀刃。
卡伦从床边撑起身子,脚上的水泡火辣辣地疼,肌肉酸胀不已。"我们不会去太久的,维尔瑞尔。"
刚经历过那些事,卡伦实在不愿留维尔瑞尔独自一人,但他们不能冒险带他去公共浴场。南方城镇还能勉强容忍,可若在贝罗纳被人认出精灵身份,维尔瑞尔定会当场毙命。据埃里克所说,南方人族与精灵族的嫌怨,比起北方根深蒂固的仇恨根本不算什么。
"想待多久都行, 卡伦."维尔瑞尔唇角泛起笑意,刻意加重了"卡伦"这个称呼——他显然在努力避免说出"驭龙者"。"队长说得没错,你身上确实臭不可闻。"
一小时后,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卡伦站在贝罗纳某条幽暗巷道里长舒一口气。雨点噼啪砸在他身上,浸透斗篷,将头发紧贴头皮。他仰起头微笑,每一滴冰凉的雨水都带来细微的欢愉。在焦土之地,维尔瑞尔从沙地深处汲取的水仅够他们勉强活命。加之灼热天气与黄沙——他如今对这玩意儿深恶痛绝——都让卡伦学会了欣赏雨水。
塔蒙和维尔双双站在卡伦左侧,兜帽拉起,领主队长倚靠着小巷的白石墙,手搭在腰间短剑的剑柄上。埃里克和艾森的联系人英格瓦特站在右侧约一英尺处,他们在有顶棚的走道下避雨交谈。
当埃里克提到联系人名叫英格瓦特时,卡伦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浓须密眉的魁梧大汉形象。结果英格瓦特却是个金发披肩、鼻梁多次骨折的娇小女子。她温和的笑容更适合出现在慈母脸上,而非这个致力于推翻帝国的走私贩。她身着皮背心外罩深色斗篷,穿着结实长裤,右胯佩着把短剑。
"你确定他们会来?"埃里克皱眉望向英格瓦特。
"会来的。有点耐心,埃里克。"英格瓦特向后靠上支撑走道顶棚的立柱,上下打量着埃里克,脸上绽开促狭的笑容。
"怎么了?"
"上次见你时还没我高呢,胡子怎么都长不出来。你母亲会为你现在的高度高兴的。她总说希望儿子们能长得比父亲高。"
埃里克从鼻子里轻叹一声,露出温和的微笑。他很少提起自己的母亲。卡伦记得他曾说过母亲在他年幼时死于肺痨,但也仅此而已。卡伦只见过一个男人死于这种疾病,当时弗雷斯不让他靠近以防传染,但从他所见和母亲的描述中,他知道那是个极其痛苦的死亡过程。先是肺部溃烂,引发足以折断肋骨的剧烈咳嗽。接着部分皮肤变黑,触之冰冷。然后疾病会吞噬脂肪和肌肉,让受害者变得干瘪枯瘦,只剩皮包骨头。母亲说过整个过程可能持续数周,而且无药可治。光是想到这些就让卡伦心碎。没有人该遭受这样的死亡。
在持续不断的雨声中,卡伦听到了脚步声,那是脚掌拍打湿滑石板的溅水声。随着所有人齐刷刷转头望向声音来源,紧张气氛瞬间凝结。声音来自那条被阴影笼罩的巷子,唯一的光亮是铺路石裂缝中积水映出的惨白月光。
自进城以来,卡伦就感受到空气中震颤的"火花",虽不明显,却足以让他时刻感知。它像风暴过后的余韵般萦绕在空气中,如同潜在能量的薄雾。他不敢想象需要多少法师聚集在一座城市才能产生这种效果。但此刻,他感受到了更强烈的东西——那个低沉的震颤被更明显的感知打断,那是有人在极近处将能量丝线引入体内的迹象。
卡尔恩朝瓦埃里尔的方向快速瞥了一眼,确认自己并非幻觉——精灵正从剑鞘中抽出长剑。卡尔恩也立即效仿,同时向火花之源敞开自己,准备抽取精神之线,正如瓦埃里尔教导他的那样。他不会再像阿蒂姆·瓦尔多克那样被结界所困,绝不会重蹈覆辙。其他人反应稍慢,因他们无法感知这些能量丝线,但他们足够了解卡尔恩和瓦埃里尔,纷纷跟随行动,钢铁摩擦声在石壁间回荡。
"收剑。"一个平静沉稳的声音穿透倾盆大雨传来,那是个粗粝沙哑的男声。
"先熄灭火花之源。"卡尔恩回敬道,手指在剑柄上收紧,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
"我生命的终点以烟为信。我的寿命不以年岁计算,而是按小时计量。躯体愈厚重,存在愈长久。"
"你不过是根蜡烛。"埃里克走出廊檐的庇护,转身面对英瓦特,声音里的不耐昭然若揭,"你清楚我的身份——这是在浪费时间。"
“她 当然知道你是谁——" 阴影中踏出个魁梧妇人,犀利的眼神配着黝黑皮肤,黑色长斗篷下露出明黄长袍的边角。她的口音难以辨识,若硬要形容,卡尔恩会觉得像是阿尔卡伦和德里法宁的混合体,带着轻微起伏的尖细声调。"——但 我们 不能冒任何风险。"
一个男人跟在女人身后,比她稍矮些,留着浓密的黑色八字胡,剃着光头。他的斗篷和里面的长袍都如夜色般漆黑。卡伦胃里一阵翻腾,握剑柄的手又紧了几分。 战斗法师。 "要我说,事先没怎么筹划就在露天场合碰面,这风险已经够大了。"男人从阴影中走出,眼睛紧盯着埃里克。"这位想必是埃森的儿子。一样的傲慢。"
"你会发现我继承了他不少特质。"埃里克从步道下方迈出一步,双剑的钢刃在高耸建筑间漏下的微弱月光中闪烁
"别紧张。他们是自己人。把武器收起来。"英格瓦特追上埃里克,把手搭在他肩上。
埃里克回头看看英格瓦特,又望向新来者,再转回来,最终将双剑滑回背后的剑鞘。塔蒙和瓦埃里尔动作稍慢了些才照做。
"我把埃森当朋友,"战斗法师微微颔首。卡伦能感觉到这人收回了"星火"。"听着,在外面待太久不安全,贝罗南卫队整夜都在街上巡逻。恕我直言,我们这组合太扎眼——两个法师、一个精灵、一个阿拉曼特人、一个出了名的走私犯、明显带着约特纳血统的壮汉,还有帝国头号通缉犯之一的儿子。速战速决吧。叫我黑,这位是金。真名无关紧要。英格瓦特说你们在找里斯·哈维尔?"
卡伦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朝那人走近一步。"是的。你见过他吗?听说过他吗?"
"阿拉曼特是谁?"那人眯起眼睛,凑近卡伦上下打量,"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卡伦将目光转向地面,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睛现在和瓦勒瑞斯一样泛着淡紫色。塞林曾告诉过他关于阿拉曼特的事;那些能触及火花却挣脱了圆环或被驱逐的人。
"他是朋友。"埃里克的声音很坚定,带着终结的语气。"如你所说,我们最好快点。里斯特·哈维尔,听过这个名字吗?"
这一刻在卡伦脑海中如同被冰封,雨声的鼓点充斥着他的耳朵。 求求你们。如果哪位神明在聆听,求求你们。
布莱克摇摇头,脸上露出真实的失望神色。"高塔里没有登记过叫这个名字的学徒或新人。至少最近几年没有。"
卡伦的心沉了下去。他真是个傻瓜,居然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你确定吗?你" "绝对" "确定?"
"非常确定,"高个子女人戈尔德说,她的声音很轻柔,眼神更柔和。"我负责塔里的新人登记。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新人。我很抱歉。"
"他可能用了别的名字。"卡伦的心疯狂跳动。他大老远跑来可不是为了放弃。"他被带走时,可能用了假名。"
"即便真是如此,我们也无从查证。高塔内目前住着四千多名见习生、学徒和侍僧。用俗话说,就像大海捞针。很抱歉,这件事我们帮不了你。"
"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卡伦向那个女人逼近,近到能看清她绿色虹膜里的褐色斑点。"我要亲眼看看。我" "必须" "亲眼确认。"
女人迎上卡伦的视线,对他声音里的绝望不为所动。"那本书里不会有任何我还没告诉你的内容。我没有说谎。我现在做的事情已经是在赌上性命了。"
"那就带我进去。让我自己去找他。"
"现在?"
"就现在。求你了。"
"你打算怎么做?"战斗法师挑起眉毛,强忍笑意。"趁所有见习生睡觉时溜进每个房间查看?高塔有四十三层。数百个房间,每个房间住着最多十二名见习生和学徒。我这辈子没听过比这更荒谬的计划。塔卫根本不会问话。你连二楼都到不了就会被割喉。夜间在高塔潜行根本不可行。结局只会是你横死当场,我们人头落地。抱歉,你和那个瑞斯特·哈维尔不值得冒这个险。"
五十英里外,瓦莱瑞斯栖息在悬崖边一处巨大洞穴的入口处。卡伦能感受到巨龙心脏的搏动,那缓慢起伏的胸膛,以及肺叶间流动的空气。但更强烈的是瓦莱瑞斯的怒火在他体内燃烧,如沸油般透过意识深处翻涌。他们跋涉至此,绝不可能就此放弃。瑞斯特是卡伦的家人,因此也是瓦莱瑞斯的家人。卡伦咬紧牙关,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我们失去了优秀的同伴,踏过乌拉克人的血海,穿越数百英里的焦土才来到这里。不进入那座高塔,我们决不离开。要么你协助我们,要么我就劈开一条路。"
"诸神在上..."男人眼中闪烁着卡伦从未在战斗法师眼中见过的东西:恐惧。"你到底是 什么 东西?"
维瑞尔将手搭在卡伦肩上,五指用力收紧。他低语道:"你的眼睛。"
什么?我的眼睛? 直到此刻卡伦才注意到,紫色的幽光正映照在战斗法师被雨水打湿的脸上,在地面积水间粼粼闪烁,将巷道的白墙染上异色。但卡伦没有退缩。瓦莱瑞斯的怒火仍在他血管里奔流,他们的意识仍然紧密相连。
戈尔德站到卡伦身侧,与他四目相对时漾开笑容:"他们称你为瓦林守护者。对如此年轻的人来说,这头衔着实沉重。不过目睹此刻的你,我必须说名副其实。"
"什么?"卡伦完全不明白这个女人在说什么,但他还是把手放回了重新入鞘的剑柄上。
戈尔迪歪着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真的是你。几周前城里就有传闻了。关于乌拉克族如何涌向国王隘口的传闻。关于血印者如何摧毁沿途一切的传闻。然后一条白龙从天而降,一个双眼泛着紫光的男人出现了。还有那些身披墨绿铠甲、白色披风在身后飘扬、手持纯绿光剑的战士从天而降——毫无疑问是阿奇隆骑士团。"
瓦里尔挡在卡伦和两位法师之间,目光紧锁戈尔迪,长剑半出鞘,精神与空气的丝线在他周身缠绕。塔尔蒙和埃里克也变了姿势,靠近几步,眼神冰冷。
"把你们的'家伙'都收起来。"戈尔迪翻了个白眼。她转向埃里克。"看来你父亲不仅把他的傲慢传给了你,还有他的多疑症。"女人伸出手,修长纤细的手指。"很荣幸见到你,龙骑士。就算对你一无所知,能最终见到你也是件高兴事。但你在国王隘口的事迹正在迅速成为传奇——它们是对抗帝国散布谎言的最好回应。'瓦林亲自派来的龙骑士'。虽然我肯定不会这么说,但知道你是个会保护无力自保者的人,哪怕他们是战争的另一方,这种品质令人钦佩。"
"他们散布了什么谎言?"从这个女人谈论帝国的方式,卡伦几乎可以断定她根本不是法师。瑟林曾向他介绍过法师环会中各派系对应的颜色。她斗篷下的黄袍表明她是一名工艺法师。既然她想推翻帝国,为何还要站在帝国这边?
"就是你担心时会散布的那种谎言,"戈尔金回答,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你隐瞒身份是对的。只是你做得实在太差劲了。但别害怕。我活过的这几个世纪足以让我认清自己的错误,并坚定纠正它们的决心。现在,我们跑题了。我想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这个瑞斯特·哈维尔。"
"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直到此刻,我都不知道你是谁,自然也不清楚我掌握的信息有多重要。有个叫伦达尔·马尔卡斯的审判官——"
"伦达尔..."卡伦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想到这个杀害他们父亲的凶手,瓦莱瑞斯脑海中翻腾的怒火也点燃了他自己的愤怒。这个他们必将手刃的仇人。"他在哪?"
"卡伦。"埃里克轻声唤道,手搭上他的肩膀,但卡伦甩开了他,勉强压制着内心的暴怒。
"啊,看来你认识他。好吧,兰德尔最近收了个赞助学徒,这意味着他的名字不会被记录在法师塔的名册上。但我以知晓这座城市的所有秘密为傲,而这个新学徒恰好是个来自伊利亚纳拉西部村庄的年轻人。那个村庄叫幽林谷。"
听到故乡的名字,卡伦瞪大了眼睛。肯定是瑞斯特。不可能有别人。
"我就知道这个名字会触动你的心弦。"
卡伦心底泛起一丝疑虑。"你凭什么觉得这个名字对我有意义?"
"噢,得了吧,别跟我玩这种把戏。虽然我是个工艺法师,但为艾森办事的本事就是收集情报。流言传播,消息渗透,士兵们总会闲聊。只要懂得方法,碎片最终能拼成完整的图画。"
卡伦凝视着戈尔德的双眼,深深吸气又缓缓呼出,冰凉的雨水拍打着他的皮肤。"你确定那个学徒是瑞斯特?"
"很可能是。但也可能不是。永远别把可能性当成确定性,龙骑士。哪怕可能性再高。"女人缓缓点头,抿起嘴唇。"这个瑞斯特·哈维尔对你来说算什么?"
"兄弟。"卡伦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愿意为找到他冒多大风险?"
"一切。"
"贝罗纳的宗教裁判所总部驻扎在城市地牢中。地牢位于城市北部地下百余英尺处,设计如迷宫般错综复杂,仅有一个出入口。许多审判官已被派往大陆各地追捕那些企图煽动叛乱、巩固帝国对南方高等领主统治的人。这使得贝罗纳的宗教裁判所兵力相当空虚。但仍会有若干禁卫军留下看守囚犯,以及少量审判官。伦德尔过去一周都不在城里,但自他回来后,每次离开裁判所总部的时间都不超过一小时。"
"他在这里?"卡伦心中有什么东西苏醒了。那是一种深沉的愤怒,不是狂怒也不是膨胀,而是白热化的燃烧。
"是的。"
"带我去那儿。"
"不做准备就是准备失败。不,今晚不是时候。我可以为你们所有人准备长袍和盔甲,弄到迷宫地图,还有可能查到伦德尔最近使用的审讯室编号。但如果我们今晚就去,这些我都无法办到。日落街空后,我会在卢卡桥北边的'丑小鸭'酒馆准备好这些东西与你们会合。"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疯狂吗?"埃里克说,"闯入帝国腹地的地牢,那里只有一个专门设计用来困住人的出口。"
"如果是你被关在里面,我也会去。如果连对我最重要的人都救不了,拯救所有人又有什么意义?不管你们来不来,我都要去。"
埃里克只是简短地点了点头。"我从没说过不跟你一起去——我只是指出这一切有多疯狂。"
"我们需要知道城里还剩下多少禁卫军和审判官。"塔尔蒙看向戈尔。"你能办到吗?"
女人拉了拉斗篷边缘,遮住刚才显露的一抹黄色。她看着塔尔蒙,脸上带着微笑,眼中闪着光芒。"我喜欢直截了当的男人。"她的笑容扩大了。"我想我能办到。我在审判庭的内线不多,但很可靠。"
"我们怎么进去?"
"你们直接从正门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