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 35 等待之痛
艾森伫立在低矮的山脊上, 双臂交叠,俯视着他们已驻扎三周有余的小营地。营地蜷缩在一片枯树林与高耸岩层之间,靠近北缘的干涸土地上有一道曾是河流的深深沟壑。三周过去了,他们仍未收到烧焦之地另一侧巴尔顿亲族的任何消息。没有任何讯息能告知艾森埃里克与卡伦是生是死。
每个清晨他都冷汗涔涔地醒来,尽管烧焦之地辐射着灼人热浪。噩梦折磨着他;那些关于黑暗事物的扭曲梦境。每夜他都目睹儿子们死去:埃里克在荒原上被埃菲亚提尔的触碰逼疯,被瓦勒瑞斯撕成碎片;达伦要么死于洛伦人的剑锋,要么在睡梦中被毒手送入阿基隆的神殿。
过去四个世纪里,埃森树敌之多如同结交的朋友。若他因追赶埃里克而死在焦土之地,达伦将独自面对埃森播下的祸种。而若他试图这么做,极有可能难逃一死。终有一天,埃森将无法再继续等待埃里克。
娜雅,我的挚爱。请指引我。做我的罗盘。
当裹挟沙尘的暖风拂过肌肤,埃森闭上了眼睛。他在脑海中勾勒娜雅的容颜。那双糅杂着绿金斑点的褐色眼眸,盛放着埃森数百年来未曾感受过的浓烈爱意。那双眼眸看透了他,看穿了他遗忘的所有本真与使命。微蹙的鼻翼在她浅笑时皱起的纹路,以及每当察觉他图谋不轨时就抿成一线的朱唇。记忆中的画面逐渐化为真实触感——娜雅脸颊在他指尖流连的温软,发丝在他指间穿梭的柔顺。但最令他难忘的,是他们彻夜长谈直至破晓的时光。他愿聆听她甜美的嗓音直至江河枯竭、山岳倾颓、时光之轮停止转动。她的聪慧永远超乎埃森的想象,总是更快领悟,率先看清前路。更重要的是,娜雅说的每句话都充满智慧。 她理解 这个世界,谈论时眼中总闪耀喜悦。往往五分钟就能说服他认同观点,但他总放任她争论数小时,只为看她眼中燃烧的激情。
一抹淡淡的微笑掠过他的唇边。埃松睁开眼睛,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他本可以哭干整片海洋,却永远无法哀悼尽他那颗已死之心。在他灵魂分裂之后死去的心。纳伊娅和莱娅拉。如今将他束缚在凡世的只剩下埃里克、达伦,以及要将那些粉碎他世界之人千刀万剐的刻骨恨意。
埃松最后望了一眼焦土之地。从他站立之处,可以越过标志着干旱荒原起始的山脊,看见一片由岩石斑块和废墟城市点缀的沙海——那些被费恩·莫特姆的血魔法摧毁的遗迹,早已化作久远时代的残骸。近四百年前,埃松曾尝试进入这片荒原,仅有那一次。他和瑟林带领一队人马搜寻伊尔纳恩,想看看这座城市的废墟中是否还存在希望。他们深入不过数英里,名叫戈兰·弗雷克的法师便失足撞上岩石。队伍决定在洞穴休整以照料戈兰的伤势——他们已连续数周骑马穿越洛瑞安领地,从高隘口到铜刺城,没人会拒绝这次休憩的机会。
如今回首往事,他能够看到疯狂初现的种种迹象:无端爆发的脾气,斜睨的眼神,以及翻腾的愤怒。到了第四天,戈兰——这个伊森视为挚友的男人——趁着三名同伴熟睡时割开了他们的喉咙,嘴里还嘟囔着背叛和滑行毒蛇之类的话。伊森将匕首插进戈兰的心脏,抱着他直到断气。此刻他仍能忆起那些萦绕耳边的低语,那股油腻感爬遍全身的触觉,以及手上的鲜血。
十五人踏入这片荒原。仅有三人生还:他自己、瑟林和哈尔雅·德雷肯。这还得归功于瑟林比其他人多保持了片刻清醒。若是他们再深入焦土一步,就绝无可能找到归路。焦土边缘那道让人产生无边无际幻觉的魔法,伊森虽不知其来历,但当他们最终穿越幻境跪倒在坚实土地上时,那些在他脑海中絮絮叨叨的低语,几乎就要说服他结束自己生命——这件事他永远不会承认。
艾森深吸一口气,温暖干燥的空气充满他的肺部,然后缓缓呼出,让记忆逐渐淡去。他从站立的岩脊侧边向下攀爬,手指因攀爬而酸痛。若在往日,他本可以纵身跃下,用风之丝线缓冲落地,但最近他触碰火花的能力比从前更加不稳定。当他抵达底部时,手指和掌心上新旧伤口渗出的鲜血早已干湿交结——这些伤口是连日攀爬时被岩壁重新撕裂的。他并不介意这种刺痛;疼痛提醒着他仍然活着。
"今天有什么新发现吗?"瑟林问道,声音里带着嘲弄。精灵族素来不以幽默感著称——至少在人类眼中如此——而历经数百年岁月,瑟林也未能免俗。但这名精灵有种干涩的讽刺智慧,唯有相处日久方能察觉。
"有啊,"艾森说着走到瑟林身旁站定,目光扫过小型营地。四顶帐篷矗立在岩层底部,避开了任何可能途经者的视线——虽然艾森认为在如此接近焦土之地的地方这纯属多虑。四位精灵游侠奉萨拉尼尔之命留守于此,其余人则已返回。此刻,这四位游侠或坐岩石或踞地面,正对着盘腿坐在尘土中的丹恩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丹恩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某样东西。安加人巴尔登蹲坐在扁平岩石上,覆满长毛的双腿交叠,双眼紧闭。"我见到个有幽默感的精灵。"
塞林笑了。"那些可稀罕得很。"
"你有阿莉娅和莱蕾的消息吗?"
塞林摇摇头,右手手指抵着脸颊往下抹。"她们没能履行守护卡伦的誓言,必会受罚。但暴风雨将至,我想长老们会网开一面。"
艾森哼了一声。精灵族对荣誉的执着近乎偏执,简直愚不可及。
"莱蕾怎样了?"塞林问道。
"她怎么了?"
塞林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毛。
"完成霍尔姆杜尔仪式是她的事,塞林。她越界了。"
精灵发出啧啧声。"你们 两个 都越界了,艾森。"
"等回到阿拉维尔,我会找她谈谈。"沉默弥漫时,艾森抱起双臂,目光重新投向丹恩和精灵们。他记不清上次见到四个精灵如此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丹恩在搞什么?该不会又在玩那个拇指把戏吧?"
塞林摇着头放声大笑。"来吧,亲眼看看更明白。"
艾森跟着塞林来到小营地中央,丹恩和精灵们围坐其间。他眯眼凑近,想看清丹恩手里的东西。"他...在削木头?"
塞林点头。"好笑的不是这个。"
"你们就是嫉妒,"丹恩耸肩道,手里的刻刀在木块上游走。又一阵哄笑响起。
"他到底在干嘛?"艾森低声问塞林。
"他正在尝试开发他的valúr。"瑟林笑着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但艾森也能从瑟林脸上看出一丝骄傲。瑟林不轻易与人亲近,即使亲近了也常常保持疏离,但艾森注意到在旅途中瑟林和丹恩之间逐渐建立起的联系。事实上,艾森明白瑟林为什么喜欢这个年轻人。丹恩就是个活脱脱的烦人精,但艾森欣赏他的勇气和忠诚。
"看在所有神的份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偏偏是现在?"
"难道还有比我们干坐着等待更好的时机吗?"瑟林挑了挑眉,艾森耸耸肩表示妥协。"当我们感到无助时,往往会转向那些可控的事物,抓住些什么,让自己有所依托。"
艾森点点头,态度软化了些。"他做得怎么样?"
瑟林的笑声突然卡住了。"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差劲的,要知道我可是活了很久很久。"他从长袍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雕刻的木头,那东西看起来根本不成形状。
艾森接过木块,在手中翻看。凑近了看确实有点像人脸,但五官挤在一起扭曲变形,一只眼睛几乎是另一只的两倍大,那个应该是鼻子的部位看起来更像被压烂的苹果。"这 是 什么?"
瑟林叹了口气,抿成一条细线。"本来应该是我。"
"你以前的样子好看多了。"
"他现在正在雕你。"
"他 什么?"?”艾森望向丹恩,后者抬起头迎上艾森的目光,举起手中半成型的木雕,引得周围聚集的精灵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埃拉娅,赐我耐心。我非得把他倒吊起来不可。"
"他能在至暗处寻得光明,"瑟林说道,神情凝重地望着又低头雕刻的丹恩。"这是种难得的天赋。他玩笑嬉闹,但内心迷惘,艾森。他不过经历了二十个寒暑,却离乡数千里,至亲之人皆已无法挽救。放过他吧,他在努力适应。"
当夜幕降临, 丹恩枕着放在矮平岩石上的行囊,毯子随意搭在腿上。白天的酷热虽不寻常,但夜晚的寒意却与他记忆中的林地一般刺骨。
其他人围坐在篝火旁。兰昆、斯雷恩和艾丽拉挤在丹恩左侧,玩着十二面骰子的奇怪游戏;留守的另一位精灵游侠伊尔文正在附近山脊上警戒,以防路人误闯或前往焦土之地的同伴归来。
塞林和艾森坐在篝火的另一侧,沉浸在深谈中,跳动的火光在他们脸上跃动。通常情况下,丹的好奇心会像猫抓般驱使他偷听谈话内容,但此刻他毫不在意。无论他们在谈论战争、叛乱、背叛还是最爱的奶酪种类都无关紧要。一切都无所谓了,唯一重要的是卡伦和瑞斯特。
丹不确定自己应该 感受 何种情绪:悲伤、愤怒、孤独。数月前当瑞斯特在卡米林被带走时,丹坚信他们会再次找到他。艾森说过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如果瑞斯特真能使用魔法,或者像其他人说的"触及火花",帝国肯定不会杀害他。瑞斯特 一定 还活着。他对此深信不疑。但丹始终以为会与卡伦同行,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永不分离。从孩提时代起,他们三人就形影不离。卡伦是心脏,瑞斯特是大脑,而丹则是他们照看的傻瓜。他们是他的兄弟,仅有的兄弟。但现在,他不仅孤身一人,还束手无策。只能干坐着等待。
他撑起身子坐直,从口袋里掏出正在雕刻的木块,在掌心来回转动。他的瓦鲁尔。
"精灵的传统规定,任何想要持有杀戮之器的精灵,也必须学会创造。" 这是丹发现塞林素描时他说的话。
丹恩用拇指摩挲着粗糙的木雕,火光在木纹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想起近一年前坐在马车后厢的情景,双手沾满鲜血——那是他杀死的第一个人的血。丹恩记得看见凯伦倒在地上,有个男人手持双刃斧站在他身旁。他记得自己猛扑过去。记得利剑刺入那人脖颈时钢铁的咬噬感,骨头碎裂的脆响,以及剑刃从另一侧穿出时的解脱感。丹恩闭眼片刻,手指紧紧攥住手中的木雕,这些记忆在脑海中闪回。
他的双手颤抖着,喉头哽咽。口腔干燥如棉,掌心渗出粘腻的冷汗。睁开眼低头时,他看见鲜血覆满手指,染红手掌,从木雕上滴落。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在耳膜间轰鸣。最后一次紧握木雕后,他将其抛入火中,看着烈焰将其吞噬,几点火星窜向夜空。
他低头看去。双手其实并未沾染血迹——至少肉体上没有。 雕刻木头洗不掉这种污渍。 丹恩的呼吸随着缓慢的吐纳而颤抖。 反正也是垃圾。
"你们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丹恩·真心。"丹恩没察觉巴尔顿的靠近。这个安甘人从夜色中现身,琥珀色的眼瞳映着火光,随后优雅地盘腿坐在丹恩身旁,修长的双腿像柳枝般屈折。无论与巴尔顿相处多久,丹恩始终无法适应安甘人的样貌。他是 近乎 人,却又不是。他的身体覆盖着浓密的灰色毛发,粗糙如狼皮。手指和脚趾末端的指甲更像是爪子。脸上的毛发比身体其他部位要短些。眉毛浓密粗犷,眼睛是琥珀般的金色,在夜色中闪烁微光。鼻子是脸上除嘴唇外唯一没有毛发的部位。它黝黑如皮革,像狼鼻般扁平宽大,鼻孔外翻,中间有道狭长的沟纹一直延伸至上唇。
丹恩惊讶地挑起眉毛。他很少与巴尔登交谈。这个安甘人本就寡言少语。 是啊,我们才是怪胎。 "赤心?"
巴尔登噘起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丹恩,金色的眼眸闪烁微光。"这是你赢得的称号。就像瑟林·艾崔斯被称为银牙,艾森·维兰德被称为破碎者,你便是赤心。"
丹恩点点头,假装听懂了巴尔登的胡话。若是换作别人,他定要追问到底,但他知道从这安甘人嘴里问不出明白话。就丹恩对安甘人的了解,这家伙比瑟林还爱打哑谜。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溅入夜空,与虫鸣风声交织成曲。丹恩终究按捺不住。他向右挪了挪身子,正对巴尔登,好奇心占了上风。"为何说我们是怪胎?"
"你把时间都花在将思绪刻进木头里。然后将木头扔进火中,燃烧掉无法挽回的时光。"巴尔顿逐字吐出,声音粗砺。安甘人总是这样说话,仿佛不信任自己的舌头能发出正确的声音。
"那真是狗屎。"丹耸耸肩说道。
巴尔顿深吸一口气,凝视着篝火,火光在他眼中跳动。"要精通一门技艺,必须先经历所有可能的失败方式。"
"在我的家乡,我们有句很相似的话。'想要奔跑,必先学会走路。'"
安甘人舔了舔嘴唇,沉思道:"它们并不相似。"
"当然相似。"丹张开双臂抗议,盯着这个生物,强忍住胸中的笑意。戏弄埃森很有趣,惹怒塞林更是如此,但巴尔顿不同。他身上有种诚实,一种单纯。
"不,"巴尔顿坚持道,"它们不同。"
"好吧,那就直说吧。"
巴尔顿困惑地皱起脸:"直说什么?"
丹叹了口气,恼火地用手捋过头发:"这是个习语。意思是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啊..."巴尔顿的上唇卷起,露出一排尖锐的犬齿般的牙齿,舌尖轻触齿尖。"直说吧"是的。我明白。"他转身正对丹恩,爪状的手搭在膝盖上。"'欲跑先学走'这句话并不具备相同涵义,因为它既未包含失败的概念,也不是其本意所在。行走仅仅是奔跑的前奏。它暗示着必须按特定顺序完成一系列步骤,而成功不是可期的结果,而是必然的结局。"
"这跟你说的 到底 有什么区别?"
"因为,赤心者,掌握一门技艺并不需要按特定顺序完成一系列步骤。它需要的是面对失败时的坚持与决心。对失败的恐惧是你们人类比其他凡间种族更深切体会的概念。我见证了几代人的成长。对人类而言,往往是 恐惧 而非失败本身阻碍了进步。你花了数小时雕琢想法。第一次尝试简直惨不忍睹。"
"哎哟。可真会拐弯抹角啊,巴尔顿。"
安甘人卷起嘴唇,可能是在微笑,也可能表示饥饿。很难分辨。"第一次尝试简直惨不忍睹,"他重复道,"第二次稍好。我们族人珍视失败,以从中学习。我们以失败为荣,因为失败意味着你曾奋力尝试。唯有允许自己失败,才能真正获得成功。"
"嗯...这话其实很有见地。你知道你该多开口的。比起那边两位,和你聊天更有意思。"丹恩朝篝火另一侧仍在静坐的埃森和瑟林点了点头。
"稀罕之物方显珍贵。"
"看来我们只能求同存异了,巴尔登。蜂蜜酒很特别,葡萄酒也是...烈酒也一样。我希望它们永远不会变得稀有。"
巴尔登的脸扭曲起来,丹恩只能猜测那是困惑的表情。"我知道蜂蜜酒和葡萄酒。它们是你们这类生物用来遗忘烦恼的液体。但灵魂是来世位面的实体化身,就像在阿拉维尔袭击我们的那些。它们截然不同,你却把三者混为一谈。"
"我说的是能喝的烈酒,巴尔登。不是差点杀死我们的恶灵。而且等等,喝酒可不只是为了忘记烦恼。它很有趣。"
"你喝灵魂?"巴尔登的眉毛——如果那能算眉毛的话——扬了起来,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丹恩长叹一声,恼火地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脸颊。还没等他解释,巴尔登突然倒吸一口气,猛地后仰,脊柱绷直,瞳孔扩张到琥珀色的眼珠几乎只剩下一圈细边,随后这个安甘人的眼皮猛地闭合,僵直地静坐不动。
脚步声和身体移动的窸窣声表明巴尔登的突变已经引起了注意。埃森和瑟林立刻站到丹恩身旁,精灵们紧盯着巴尔登,目光如炬。
"怎么回事?"丹恩问道,"这是——"
"嘘,"埃森厉声制止,"这辈子就这一次,给我闭嘴,丹恩。"
"好吧,"丹恩嘟囔着,"这话有点伤人。"当巴尔登的眼睛再次猛然睁开,泛着金光时,丹恩的恼怒瞬间烟消云散。
"破链者之子已从焦土中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