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 7 沉睡之龙
塔尔赫姆——灾后历3081年初冬
冲突 钢铁的碰撞声回荡在巨大的棕色石质中庭里,在墙壁间弹跳,在艾拉的耳中回响。她的眼睛几乎跟不上科伦和法雯在尘土飞扬的练习场上你来我往的身影。他们挥舞的剑刃在阳光下只余下闪烁的残影,光线从房间顶部近乎完美的圆形孔洞中倾泻而下。
此刻练习场上有超过一百人,但大多数人都停下动作观看科伦和法雯的对决,包括不少中止了自己对练的人。
艾拉并不责怪他们。她见过许多对练者至少与林地镇卫兵一样强,大多数甚至更强,但科伦和法雯完全是另一个层次。艾拉见过的唯一能这样移动的人只有法尔达。也许这是法师特有的能力?艾拉不确定,她只知道这三个人都是法师,而且都像天生就该手握钢铁般挥舞着长剑。
艾拉向前倾身,左肘支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抚摸着法尼尔粗糙的灰色皮毛。她坐在中庭墙边众多结实的木长凳之一上,法尼尔蜷伏在她脚边,口鼻搁在爪子上,目光追随着来回移动的科伦和法雯。"你觉得呢,小家伙?"
法尼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喉音。它竖起耳朵抬起头,歪着脑袋观看两人的交锋。 这两个都是强悍的掠食者。 一阵战栗掠过艾拉的全身,她对自己觉察到的事实摇了摇头。自从法温说艾拉可能是德鲁伊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这种改变并不剧烈,但艾拉开始注意到某些事物。那些细想起来可能一直存在、只是她从未质疑过的事物。但此刻,当她主动沉浸于那些 感受时,那些知觉似乎莫名变得更加强烈了。
艾拉总能知道法尼尔何时饥饿,但她过去只把这归结于对他的了解。而现在,只要她愿意,就能感知到... 更多。 她 能觉察他的情绪、他的意图,以及此刻他的意见。触碰她意识的感受仍然模糊得让她觉得这可能只是自己过于活跃的想象,但有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事实并非如此。
一阵掌声将艾拉拽出思绪,她重新望向训练场,看见科伦站在跪地的法温面前,长剑架在精灵的肩膀上。
自抵达塔尔赫姆以来,艾拉已目睹科伦与法温六次比试,双方各胜三场。这是科伦的第四次胜利。
"感觉如何?"科伦走向艾拉时问道,汗珠在她深色皮肤上闪烁。她的黑发在脑后编成复杂的辫子马尾。这个女人身形纤细,但每一寸躯体都蕴含着精瘦肌肉。她行动时带着猫般的优雅,双眼时刻观察,身体永远蓄势待发。法尼尔对她怀有深深的敬意。
"还不错,"艾拉回答,"雅娜昨晚坚持要我睡会儿。"
"她坚持得对,"科伦说着从背包里取出水囊——那是她在对练前放在长凳旁的。她将水囊举到嘴边,仰头痛饮了一大口,喝完时还鼓起了腮帮子。
"她也需要睡觉。"艾拉竭力掩饰声音里的烦躁。她并非真的生科伦的气。这女人没有做任何值得她动怒的事。她是在生自己的气。坦纳是为她才冒的生命危险。也因为她,他现在躺在医务室里。法尔文带着坦纳回来后的十天里,这男人只醒过一次,而且没超过几分钟。显然科伦一直用魔法维持着他的生命,但这带来的疑问比解答更多。根据艾拉了解到的情况,科伦没法长期这样维持下去。雅娜几乎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只有解手时才会离开——即便如此,艾拉还撞见过她盯着尿桶看。
艾拉曾想和她争辩,想把她拽出去按在床上,而不是让她继续睡在医务室里那张小床上。有好几次她几乎就要这么做了,尽管她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体力把雅娜拖到任何地方,真要尝试的话,最后住进医务室的很可能反而是她自己。但每次临到关头,总有一个念头阻止了她:如果是瑞特躺在那里,就算是诸神亲自来拽,也休想把她从他身边拖走。她绝对会拼死抵抗。
"我去看看侦察兵的情况,"法尔文说着,走向科伦和艾拉。这个精灵从下巴延伸到锁骨下方的三道长疤比平时更加显眼,因刚才的格斗训练而充血泛红。她棕发间的白色挑发挽成一个发髻,和科伦一样,汗水让她的皮肤发亮,宽松的衬衫紧贴着她的腹部和侧腰。"他们至少一小时前就该回来了。"
科伦点点头,又喝了一口水袋里的水,然后递给法尔文。"他们是从哪里回来的?"
法尔文接过水袋,眯起眼睛掂量着它的重量,听着底部残水晃荡的声音。她用力把水袋扔回给科伦,这力道要是换成艾拉来接,可能会被打出个黑眼圈。但科伦只是凌空抓住水袋,大笑起来。
法尔文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哈肯要塞。那座堡垒这几周来一直遭受乌拉克族的持续攻击。战斗影响了我们通往卡塔甘的补给线,以及在那边的联络人。今天日落前,我们还会有更多从斯蒂普尔和阿金沃奇返回的侦察兵。朱罗一直很忙。"
艾拉手臂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法埃尼尔也抬起头,耳朵直直竖起。哈肯要塞——坦纳说过法尔达就是带着第四军团去的那里。
"好吧,"科伦说着挺直身子,伸展背部和手臂。"你去吧。艾拉和我还有些事情要谈。"
艾拉对此挑了挑眉。如果他们有事要商量,对艾拉来说可是新闻。不过仔细想想,很可能与她留在塔尔赫姆的去留有关。她在这里待了多久了?大概两周吧。艾拉早知道会有这场谈话,科伦给她的考虑时间比她预期的要长。尽管如此,艾拉仍不确定自己的感受。她猜想这完全取决于科伦会问什么问题。
"接着。"科伦走向两排长凳间的武器架,指尖掠过几把剑的柄头,最后停在一把短剑上——约十八英寸长的剑身,内凹的十字护手,扁椭圆形的柄头。她转身将剑抛向艾拉。当利刃破空而来时,艾拉心头掠过一阵惊慌。她猛地前倾接住剑柄,险些撞翻法尼尔。她正欲斥责科伦乱扔武器,对方却已大步越过她,此刻正站在十英尺外的练习场上。
说实话,艾拉更恼火的是没人看见她接剑的英姿。连她自己都为那个动作感到惊讶。
经过法尼尔时,她俯身挠了挠狼松的头顶。这只银灰色的巨兽起身跟随了几步,又在数尺外蜷成一团,金眸始终锁定科伦。
艾拉叹着气,目光在手握的剑与科伦之间游移:"你要我对练?"
科伦微微颔首。
"为什么这里的人总在比剑?"
"闲置的头脑会迟钝,闲置的钢铁会生锈。"
埃拉认识科伦十天以来,她花了异常多的时间试图了解这个女人。通常埃拉自认为是善于识人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法尔达对她有所隐瞒,但她同时也知道他比表现出来的要复杂。无论如何,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安全快速地将她送到了贝罗纳。她也知道自己在见到坦纳的第一眼就可以信任他。但科伦就没那么容易看透了。
"雅娜告诉我你会用剑。"科伦说着向前逼近,目光变得锐利。
"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埃拉握紧了缠着绳子的剑柄,向左移动,眼睛紧盯着科伦。
女人突然冲上前来,脚下扬起的灰尘是她唯一的预警。埃拉踉跄着后退,勉强及时举剑格挡,将科伦的剑锋打偏。
"她告诉我坦纳带你去见她时,你浑身都是那些来杀你之人的血。"科伦再次攻来,剑光如电。每一次挥击都逼得埃拉连连后退。不到一分钟,汗水就从埃拉的额头滚落,刺痛她的眼睛。她拼尽全力才能站稳脚跟,避免被科伦的剑锋伤到。最糟糕的是科伦根本没使出全力。埃拉曾见过这个女人练习剑术时比这认真得多。
一道寒光低闪而过,埃拉急忙挥剑格挡,但碰撞的力量让她持剑的手臂向后甩去,被手中剑的重量带着向后摆动。当科伦一脚踹中她的腹部时,她痛呼出声,肺里的空气都被挤了出来。
她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中的剑,双膝跪倒在地,钢铁撞击石板的清脆声响与她耳中雷鸣般的心跳相比,不过是一记沉闷的鼓声。"那是..."话语在她喉间挣扎,直到她终于吸入更多空气才得以冲出喉咙,"那是什么?"
柯伦没有回答。她只是站在那里,好奇地俯视着埃拉。
埃拉用余光看见费尼尔完全站直了身躯,狼吻后咧露出獠牙,鼻翼翕张,背毛根根竖立。这匹狼松谨慎地向柯伦迈出两步,头颅低垂贴近地面。埃拉能感受到狼松体内谨慎与警觉交织的情绪,这种感受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躯体,心跳逐渐平缓,呼吸归于正常。它明知若发动攻击很可能被这个女人杀死,但绝不会允许她伤害埃拉。
埃拉摇着头,目光在费尼尔与柯伦之间游移。难道刚才是幻觉?肯定是。她闷哼一声抓住剑柄,挣扎着站起身来。就在她起身的瞬间,费尼尔停止了低吼却仍驻足原地,目光死死锁定柯伦。埃拉咬紧牙关,鼻孔扩张深深吸气,直视着柯伦。这个深色皮肤的女人微微一笑,轻轻点头示意埃拉继续。
埃拉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喉咙发紧。她虽能使剑,但与科伦对练毫无意义。这无异于老鼠与老鹰过招。这女人是在试探她吗?若是如此,究竟想试探什么?埃拉深吸一口气向前进攻,朝对方右侧连击两招。科伦格开第一剑,侧身闪过第二击,任由埃拉踉跄扑空,随即用剑身拍中她的后背。埃拉单膝跪地又迅速起身,及时转身用剑刃接住了科伦的下一击。
几分钟后,埃拉已汗如雨下,膝盖擦伤渗血,手臂与后背开始浮现淤青。她跌跌撞撞后退,躲开科伦的突刺。这女人根本在戏耍她——本可轻易将埃拉击倒在地。埃拉试着放松肩膀,握紧剑柄。她能感觉到汗湿的手掌正让剑柄逐渐滑脱。侧步格挡对方横扫腰际与肩头的两剑后,冰凉的剑刃却已贴上她的脖颈。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坦纳醒来后你打算怎么办?"科伦声音锐利,目光紧锁埃拉双眼,架在她脖颈上的剑纹丝不动。
"我...我不知道,"埃拉喘着粗气结巴道,"还没考虑那么远。"
这是实话。她确实没想那么远。长久以来,抵达贝罗纳就是她唯一的念头。
"除了坦纳,你还有家人吗?"
这个问题在艾拉的胃里打了个结。她确实有家人,但现在他们离得多远呢?两千英里?三千?四千?艾拉毫无头绪。即便如此,她也得花上好几年才能攒够南下的船票钱。她该怎么回到他们身边?回去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她深爱着家人,但格林纳德总是显得那么狭小。那里一成不变。艾拉渴望更多。但这种顿悟般的认识她并不打算与科伦分享,毕竟说到底,对方完全是个陌生人。"有。但他们现在离得很远。"
科伦点点头。"所以,你想留下?想战斗?"
"我不...我不知道,"艾拉回答,仍能清晰感觉到脖子上的冰冷剑刃。"我得和坦纳谈谈。他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依靠。"
艾拉感觉到法尼尔对此发出不满的低吼。 除了你。没人能与你相比。
"你终究得做出决定,艾拉。"
艾拉咬着腮帮子,试图压制体内翻涌的恼怒。她失败了。她抬手拍开科伦的剑身,怒视着这个女人。她按母亲教导的方式,将舌头在嘴里卷曲了片刻。但她的怒火已让她懒得数到五了。"这一切到底他妈的有什么意义?把我打得鼻青脸肿你想得到什么?"
科伦凝视着她,沉默以对,仿佛在斟酌该说什么。片刻之后,她将剑滑入腰间的剑鞘。"我需要知道你的意图。"
"你本可以直接问的!"埃拉双臂高举,毫不掩饰自己的沮丧。
"当刀剑相向时,谈话往往更诚实。"科伦耸了耸肩。"当你挥舞刀刃时,你那敏捷的头脑更难编造答案。"科伦从长凳上拿起她的背包甩到肩上。"我希望坦纳快点醒来,埃拉。但无论他醒不醒,你都得做出决定。现在,我有些事要处理。"
"什么?你甚至都没..."埃拉的声音渐渐消失,科伦径自离开,留下埃拉独自站着。连法尼尔都困惑不已。狼松盯着科伦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踱到埃拉身边,用头蹭了蹭她的臀部。"走吧。我们去看看雅娜。"
雅娜正好 在埃拉前一晚离开时的位置,坐在医务室里坦纳病床旁的简易床上。她乌黑的头发用细绳扎起,眼睛周围挂着黑眼圈,双腿盘坐在前,上面铺满纸片,覆盖了整张简易床。
当埃拉带着法尼尔走进医务室时,这个女人连头都没抬。她只是翻检着那些纸片,眼睛眯得像只猎食的鹰隼。
“他怎么样了?”艾拉站在坦纳的小床边问道,注视着他胸口缓慢的起伏。他看起来比刚到时好多了。他穿着干净的衣服,皮肤上的血迹已被清洗干净。身上大部分小伤口已经结痂愈合,而那些较深的伤口看起来像是旧疤痕。
雅娜从文件上抬起目光,盯着坦纳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艾拉。“好多了,”她说着,嘴角泛起一丝微弱的笑意。“我看到他的眼皮不时颤动,这说明他在做梦。他很快就会回到我们身边。他在这里的事还没完。他很坚强。”
艾拉点点头,把手放在坦纳的手腕上。“确实如此。就像瑞特一样。”
自从那晚他们逃离贝罗纳后,雅娜眼中一直驻留的冷漠稍稍褪去了些。“如果他和坦纳一样,那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
“他是的。”艾拉感到泪水即将涌出。她轻轻摇头,皱了皱鼻子。她已经哭得够多了。“那些是什么?”
“信件。”雅娜整理着面前的一些文件,将它们并列排开。“我们开始截获来自闪电海岸东部城市的通信。”
“帝国不会起疑吗?”
雅娜露出微笑,那是一种满足的咧嘴笑。"他们现在正忙着应付乌拉克人的袭击和南方酝酿的叛乱。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我们,但眼下,我们能截获所有经过这里的东西。把不感兴趣的放过去,再混入一些我们自己的人,这样就不会太快引起怀疑。其余的我们全部扣下。不过说实话,我也搞不清楚这些东西的价值。"
"为什么?"
"过来,"雅娜说道,眼睛始终没离开手中那张纸,"看看这个。"
埃拉走到雅娜的床边,看着她递到面前的那封信。
奥利凡·卡塔指挥官阁下:
兄长,望此信能在为时未晚前送达。据我所知,你正率第二军团驻扎在阿金沃奇北部。我向埃菲阿尔提尔祈祷你仍在原地。数日前我们与东锁城及渡鸦门失去联系。派出的斥候无一归来。已折损二十名优秀的将士。
有零散旅人带来传言,说有军队与巨龙一路焚毁所经之处。理智告诉我这不可能,但鉴于近来发生的种种,我不敢轻视这种说法。我已向贝罗纳和阿尔纳斯拉发出急件,希望能联系到最高指挥部和龙卫军,但你距离最近。兄长,无论是巨龙、精灵、乌拉克人还是外敌入侵,有东西正在逼近。空气都变了,弥漫着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我军现驻于吉尔多以北五英里处。明晨将向该城进发。亟求立即支援。
第六军团指挥官 吉安娜·卡塔
"龙?这肯定不可能。" 艾拉又读了一遍信,确认自己没看错。
"不可能吗?那个在南方折磨帝国的新晋驭龙者又怎么说?可能和不可能的界限最近似乎完全颠倒了。"
艾拉摇摇头。"但是......军队能从哪来?从海上?外敌入侵?"
雅娜轻叹一声,微微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卡沃斯的军队。虽然可能性不大。卡沃斯人已经几百年没骚扰过这片海岸了,而且上次他们来的时候,骑士团很快就解决了他们。"
"但骑士团已经不存在四百年了。而我所知道的龙卫队都只是传说。"
"哦,龙卫队可是真实存在的,姑娘。相信我。但你说得对,他们不像以前那么常见了。所有这些冲突可能会改变这点。我们总是害怕捅醒沉睡的熊,但如果你捅醒的是沉睡的龙呢?不管怎样,可能是卡沃斯人,也许是阿达尼亚人。虽然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攻击西海岸。还有可能是精灵终于决定离开林纳里昂了。这才是个可怕的想法......"雅娜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翻阅着其他信件,每封来自不同的人,却都在说同样的事:人们在死去,城市在燃烧。
"精灵?我以为林纳里昂只是个童话。被数千英里森林隐藏的城市。等待复仇的精灵大军。这是吟游诗人常讲的故事。我从没怀疑过有很多精灵住在林纳里昂,但军队?数量多到能摧毁城市的军队?"
"你们南方人总把一切都当成童话是吧?林纳里昂的精灵既真实存在又极度危险。金斯帕斯和伊斯特洛克两座城市经常遭受他们的劫掠。而且凡是踏入那片林地的人,无论男女都再没回来过。不过抛开传说,法尔雯确实提起过他们一两次。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她声音里听出恐惧。"
"恐惧?可他们是她的同族啊。"
"事情...并非总是那么简单。自大陷落之后,法尔雯就再没踏入过林纳里昂的地界。没人进去过。至少我认识的人里没有。"
"大陷落?是指圣团陨落?"艾拉忍不住笑出声,"那意味着她至少经历过四百个夏季。这不可能..."当看到雅娜脸上那副了然的神情时,艾拉眯起了眼睛,"难道是真的?"
"你还有很多要学的,艾拉·菲约恩。法尔温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一名德拉雷德。"雅娜轻声笑了笑,可能是看到艾拉脸上惊讶的表情。"她不是唯一一个。科伦也是。他们在'陨落之战'中战斗过,眼睁睁看着兄弟姐妹死在面前,他们的世界崩塌了。我不确定具体时间,但在那之后某个时刻,他们的龙被龙卫夺走了。你肯定听过这些故事,但有次当我和法尔温用一瓶'巨龙之血'浇愁时,她把失去龙的感觉描述成像打碎的玻璃窗。仿佛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同时碎裂,再也无法拼凑回去。要不是亲眼看见她把手放在火焰上直到皮肤起泡,我可能不会相信她的话。她感觉不到疼痛,触觉,什么都感觉不到。她说她的龙死去时带走了这一切。感受的能力——我始终无法完全理解这个说法。如果你我以为自己经历过悲伤,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经历的都只是失去而已。"
艾拉感到心痛。生理性的。一阵剧痛在她胸口扭曲。想到那种痛苦简直难以理解。瑞特和海姆的形象在她脑海中闪过。"他们...怎么还能继续活下去?"
"和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一样,"雅娜说着把手搭在艾拉手臂上。"因为我们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大。我们不仅仅是各个部分的总和。"
"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撩拨着艾拉的脑海。她能听到什么,却不确定那是什么。身旁的法恩尼尔突然站起,耳朵警惕地竖着。
"怎么了?"雅娜来回看着艾拉和法恩尼尔,又转向医务室门口。"艾拉,发生什——"
隔壁病床突然传来一阵呛咳声,艾拉和雅娜都吓得差点跳起来。
"亲爱的!"雅娜从病床一跃而起,信件和纸张顿时在她身后飞扬。
艾拉的脉搏加速,心脏像铁锤般狂跳。
"没事的,我在这儿。没事的,试着呼吸。"
"阿拉里!"艾拉咆哮着呼喊医护师,"阿拉里,快来!他醒了!"
"艾拉。"坦纳的声音干涩如沙砾,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刮擦着空气。
"艾拉?"雅娜转向艾拉,挑起眉毛,又转回仍躺在床上的坦纳。"她在这儿,亲爱的。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艾拉的心跳更加剧烈,她一步步挪动,绕到坦纳病床前。男人睁大的双眼布满血丝,当艾拉进入视线时直直盯着她。他面色惨白,仿佛脸上的血液都被抽干。他不断吞咽,试图滋润干裂的嘴唇和喉咙。
"他需要水,"雅娜用手托着坦纳的后脑,"艾拉?"
埃拉不情不愿地将目光从坦纳身上移开。她知道阿拉里在医务室里备了不少水囊正是为了这种状况。她扫视房间每个角落,发现门边架子上放着一个皮质水囊。她一把抓过来拔出塞子,嗅了嗅里面的液体——小心驶得万年船。母亲在家时就常把稀释过的荆棘汁装在水囊里。有次埃拉忘记先闻,那滋味可不好受。
确认水囊里是清水后,埃拉箭步冲到坦纳身边,将出水口贴在他干裂的唇上。"慢点喝,不然会呛着。"
最初几滴水流下时坦纳轻咳了几下,但几秒后便放松下来。
"现在够了,"埃拉说着移开出水口,"过几分钟再喝。最好慢慢来。感觉怎么样?"
坦纳用舌头舔过嘴唇,让水分浸润干裂的皮肤。他试图坐起来,却因疼痛闷哼一声,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埃拉..."他艰难地吞咽,闭了会儿眼睛。"我知道为什么——"坦纳突然痛苦地抽气,龇牙咧嘴地捂住左肋。
"放松,"雅娜将手背轻贴在坦纳脸颊上,"你昏迷很久了。跟着我呼吸。吸..."雅娜深深吸气,屏住呼吸。坦纳依言闭眼深吸。"呼..."两人同时呼出气息。
"很好,"雅娜柔声微笑,"很好,亲爱的。现在感觉——"
艾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身后的门猛然撞在墙上,医务员阿拉里冲进房间,双眼圆睁、神情狂乱,她的学徒哈莉亚紧随其后。"出什么事了?天呐,坦纳!哈莉亚,快去找科伦!"哈莉亚冲出房间的同时,阿拉里奔向坦纳身边,差点把艾拉撞倒在地。"发生什么了?"她的目光在雅娜和艾拉之间快速游移。
"阿拉里,"坦纳嘶哑地说道,转头看向惊慌的医务员时疼得龇牙咧嘴。"请等一下。我没事。给我点空间就好。"随着时间流逝,坦纳似乎正一点点恢复力气。虽然看起来还远不能坐直身体,但他的吐字越来越清晰,眼神也逐渐聚焦。
但坦纳还来不及多说,科伦就推开了医务室的门,阿拉里年轻的学徒怯生生跟在她身后。不等任何人开口,科伦眨眼间就穿过房间来到坦纳身边,将手按在他胸口。"没事的,老朋友。我们都不确定能否再听到你的声音,但忘了我们面对的是谁了对吧?躺好,我来帮你。"
艾拉本以为坦纳会反驳,或者至少雅娜会说些什么,但两人都沉默不语。坦纳只是虚弱地点点头,重新躺回病床。
艾拉曾听说过科伦的治疗能力,但她从未亲眼见过。这个女人经常在坦纳身旁一站就是好几分钟,离开时总是虚弱疲惫,但艾拉从未见坦纳的病情有任何好转。然而这次不同,当科伦站在坦纳身边,脸上露出全神贯注的神情时,艾拉看到随着痛苦被消除,坦纳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不仅如此,艾拉还亲眼目睹他左脸颊上一道裂开的伤疤自行愈合,最后掉落在坦纳的枕头上,只留下粉红色的新生皮肤。
艾拉见过法尔达施展魔法,无论是在对抗乌拉克斯人时,还是在贝罗纳城把那个男人肺里的空气抽干时。但这次截然不同——她看到的是能拯救生命而非夺取生命的魔法。
科伦踉跄了一下,顺势抓住阿拉里。"我...现在只能做到这些了。"她朝医护人员点头致意,露出感激的微笑,然后重新看向坦纳:"感觉怎么样?"
坦纳向后仰了仰头,发出一连串——听起来异常舒爽的——关节响声。他双手撑在简易床底部,坐起身来,脸上短暂地掠过一丝笑意。"好多了。谢谢你,我的朋友。"
"你的行动已经表达了谢意。"科伦低头致意,坐回身后的病床上。她的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疲惫。艾拉注意到她双肩耷拉,脑袋低垂,仿佛脖子已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
"艾拉。"
听到坦纳的声音,艾拉转过头来。
男人深吸一口气,呼气时痛苦地皱了皱眉。"在他们抓到我的时候,我联系了城堡里的几个线人。我在打听有谁知道法尔达为什么对你感兴趣。"
埃拉叹了口气,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烦躁。"坦纳,我不认为——"
"是关于你弟弟的,埃拉。"
一阵战栗掠过埃拉的皮肤,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喉咙发紧,像是吞下了一整个苹果。"...卡伦?坦纳,求你告诉我他没事。"
坦纳眼中浮现出深沉的悲伤。"他没事,"男人略显迟疑地说。
那丝迟疑像细绳般缠绕着埃拉的心脏。"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到底怎么了?"
坦纳看向雅娜,又转向科伦。两位女士脸上困惑的表情与埃拉如出一辙。
"法尔达追捕你是为了接近你弟弟。"
埃拉忍不住嗤笑出声。"卡伦?坦纳,你肯定比我们想象的撞得更严重。以艾拉娅之名,法达为什么要找卡伦?他根本不知道卡伦的存在。对他而言,我是埃拉·菲约恩,不是埃拉·布莱尔。"
坦纳摇了摇头,仿佛要理清思绪,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他抬起手,又深深吸了口气,缓缓从鼻孔呼出。"他清楚地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是埃拉·布莱尔,知道你来自豪林,也知道你弟弟的身份。"
"就算他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无足轻重。"
坦纳在行军床上撑起身子,把背后的枕头垫直。"艾拉,你弟弟就是驭龙者。"
"什么?不可能..."艾拉的话哽在喉头。这绝无可能。她喉咙里发出的笑声更像是一种本能反应。"卡伦?你该换副更好的眼镜了。"
沉默笼罩着房间,艾拉望向科伦和雅娜,期待他们会因为这个荒谬的说法大笑出声——她弟弟怎么可能是驭龙者?但两人都没笑。艾拉摇着头,重新看向坦纳。对方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这不是真的,坦纳。绝不可能是。怎么可能是?"
尽管嘴上否认,艾拉思绪却疯狂翻涌。万一是真的呢?商道上的士兵确实叫出了她的名字。他们怎么会知道?还有法达出现的时机也太过精准。她原以为只是巧合,但越想越觉得蹊跷。
"艾拉,还有更糟的。"
坦纳的语调将艾拉拽回现实。她靠近行军床,目光紧锁对方,呼吸为之一窒。"求你说他还活着,坦纳。看在诸神份上,求你。"坦纳别开视线,这个细微动作让艾拉如坠冰窟。她抓住对方前臂。"坦纳,求你了。告诉我。"
男人在床上不安地动了动,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老实说,我不知道。帝国仍在搜捕他,这算是个好消息。但我真的无法确定。"
"那就好,"艾拉点点头说。她的心如脱缰野马般狂跳,能感觉到脉搏在血管里剧烈搏动。 求你一定要平安。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艾拉。"坦纳的声音飘进艾拉脑海深处。
"但这算是好消息,对吧?他们没找到他。这肯定是好消息。"
"艾拉!"
坦纳声音中的急切让艾拉浑身一颤,他猛然按住她的手。所有思绪戛然而止,在她望向男人眼睛时轰然相撞。"怎么了?"
"是你父母的事。"
"他们怎么了?他们..."当看清坦纳脸上的表情,艾拉的话哽在喉头。"不。"她摇着头,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出惨笑。"不可能...你弄错了。"艾拉的心脏扭曲成一团。法尼尔呜咽着将脑袋抵在她腿边。她试图呼吸,但喉咙紧得像被人扼住。无形的手指攥住她的心脏拧绞撕扯。"坦纳,不要..."
坦纳紧握艾拉的手:"我很抱歉。"
艾拉抽回手不断摇头:"不...他们不会..."她踉跄后退。再没说一个字,艾拉转身走向门口,法尼尔紧随其后。每一步她都怀疑双腿会突然瘫软。她能听见坦纳的呼唤,但那声音已被席卷而来的悲痛浪潮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