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 3 再入黑暗
暗木森林——灾厄纪元3081年初冬
丹恩向前倾身， 轻拍着德鲁尼尔的颈部侧面，马匹的鬃毛触感柔软地拂过他的指尖。他能感受到德鲁尼尔散发出的不安。这类情绪在动物身上很容易感知：情感。这正是丹恩认为自己大多数时候更懂动物而非人类的部分原因——它们总是明确表达自己的感受与需求。此刻，当他们小跑着下山坡，冷冽晴空中的太阳高悬，眼前延展着无边的墨绿色海洋，丹恩不得不承认德鲁尼尔的不安确有道理。
暗木林看起来不像丹恩初访时那般阴森可怖——毕竟这次不是在深夜抵达——但依然算不上什么宜人景象。即使白昼当空，幽暗的森林仍笼罩在灰黑色雷云之下，茂密树冠上方的天空不时被闪电撕裂。丹恩自然听过那些传说。虚空孽物。可怖怪物。吞噬人肉的活体森林。
他未曾在林间久留到能分辨传说的真伪，但就在那片无光树冠下短暂停留时，乌拉克族的长矛曾刺穿他的肩膀——这实在算不得美好回忆。维瑞尔当时完美治愈了伤口。可随后"褪蚀者"又毁了这一切。丹恩抬手触碰皮衣的革料，指尖沿着锁骨滑向肩膀，那里留着褪蚀者闪电灼烧的疤痕。
"你还好吗?"
“嗯?”当瑟林骑马来到他身旁时，丹恩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瑟林双手搭在马颈两侧。这倒提醒了丹恩有个问题要问瑟林——他最爱看瑟林被问烦时的不耐表情——为什么其他精灵都不骑马，唯独瑟林会骑?他本想问阿莱娅，但刚修复的关系经不起折腾，还是谨慎为妙。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瑟林挑起眉毛。
“呃，回到这鬼地方实在高兴不起来。上次我可没讨到好果子吃，不是吗?”丹恩撇嘴看向自己肩膀。
“伤处感觉如何?”
“不算太糟，”丹恩勉强笑着轻敲外套，“疤痕位置没知觉，但活动不受限。”
瑟林下唇微抿：“这已经够走运了。能从暗影使者的闪电下捡回命的人可不多。”
“知道吗?我最近正愁找不到词形容自己，‘走运’这个词倒挺合适。”
两人同时笑出声。瑟林摇着头望向眼前的黑木林。能听见瑟林笑实属罕见——不过还是比不上惹恼他来得有趣。
“你” “还” “好吗?”丹恩注意到瑟林凝视森林时神态有异。自从莱瑞与艾森在阿尔戈纳争执后，队伍氛围就变得古怪。瑟林比往常更沉默，而莱瑞至今没开过口。
塞林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只想为我的人民做正确的事。但正确之事往往最难做到。"塞林望向走在前方约二十英尺处的艾莉亚和莱瑞，她们沉默地走着，兜帽低垂，绿色斗篷在风中翻飞，白木长弓背在身后。埃森骑马走在两位精灵旁边，巴尔顿则步行跟在他身侧。这个安甘人覆盖着绒毛的修长手臂前后摆动，长腿大步流星地迈着。丹恩至今仍不确定该如何看待这个生物。巴尔顿口中吐出的每个词都像是从异域舶来。有一点丹恩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习惯——清晨醒来时看见一匹战马大小的狼坐在篝火旁。
"塞林，"丹恩将目光从变形者身上移开，"那天晚上莱瑞和埃森争吵时，莱瑞称呼你的那个词是什么——阿斯提...阿斯提什么来着?"
"阿斯提里纳，"塞林叹了口气，视线仍停留在艾莉亚和莱瑞身上。"这是给那些撤退到林纳利昂，任由大陆其他地区自生自灭之人的称呼。意为'背信者'。"
丹恩暗自点头，望向马鞍上沉默不语的埃森。前方，暗影森林的树木似乎随着距离拉近而愈发高大，在他们面前的土地上投下阴影。那些树至少有百尺之高。"那埃森说的话呢?是什么意思?自那以后莱瑞再没开过口。"
"埃森说了不该说的话。"塞林长叹一声，手指间翻转着一把小巧的圆背匕首。"迪恩·海德里亚在此."他告诉她，她的荣誉已不复存在。"
"就这?"丹困惑地看着瑟林。"她近两周没说话就因为他这么一句没荣誉的话?要是我像她这样，我干脆永远别说话了。当个哑巴算了。安静得像只淹死的青蛙。"
瑟林挑了挑眉："你确定这样不好吗?"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又很快消失。"对精灵来说，荣誉的意义不同。它是我们存在的基石。被告知失去荣誉，就如同被告知你已不复存在。如果这话是阿莱娅对莱蕾说的，确实伤人，但她可以用理性思考来无视。但出自埃森之口——这位她认为荣誉高于自己的拉基纳族人——这简直就是当头一棒。因为如此重视荣誉的人，若非事实绝不会说出这种重话。"
"可是...她为什么保持沉默?这能得到什么?"
瑟林大笑着拍了拍马脖子："你的问题怎么没完没了?"
"熊不在树林里拉屎吗?"
"拉啊。"
"那不就结了。"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比喻不太恰当，但话已出口。不如干脆说下去。
瑟林叹着气摇头："莱蕾正在...反省。暂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我们族人称之为 霍尔德尔.意思是自省。她必须思考埃森的话，判断自己是否做了有损荣誉的事。如果是，就得想办法挽回。"
丹恩点点头，当黑木林的阴影笼罩他们时，他对谈话的热情逐渐消退，森林吞噬他们的同时阳光也在退却。丹恩在马鞍上挺直身子，打了个寒颤。"我讨厌这地方..."
自丹恩上次踏入黑木林边界以来，这里毫无变化。不过几分钟，微弱的阳光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这片古老林地的气息和声响——浓郁的泥土与潮湿气味中，夹杂着丹恩确信只能是动物粪便的臭味。树枝的吱嘎呻吟与呼啸风声交织，细枝断裂的噼啪声，树叶的沙沙作响。当两个白色光球在他面前形成时，他没有发出任何抱怨：一个漂浮在队伍最前端的艾森身旁，另一个飘到丹恩和瑟林的左侧。这些光球发出的纯白光芒—— 巴尔迪尔(丹恩相当确定它们叫这个名字)——赋予森林一种超自然的微光，向四面八方投下阴影，照亮了藏在黑暗中的珠子般眼睛。就此刻而言，"超自然"绝非什么好特质。
随着森林变得愈加茂密，灌木丛高耸盘结，扭曲的树根从林地表面虬曲隆起，众人纷纷下马，牵着缰绳前行。阿莉娅和莱瑞领头，在林中自如穿行。丹恩觉得这两个精灵即使被蒙住双眼捆住手脚，也能找到穿越林地之路。他们行动时展现的优雅毫不费力，选择路径时没有丝毫犹豫。
丹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听见黑暗中树枝断裂的脆响，落叶被踩踏的沙沙声，以及那些看不见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发出的低沉吼叫。无论传说是否属实，丹都确信乌拉克族绝不是这片森林深处最可怕的潜伏者。
"到阿拉维尔还要走多远?"埃森放缓脚步，退到丹和瑟林身旁问道。
"至少还得走上整整两天，"瑟林回答，精灵灯的光芒使他银白的发丝闪烁如铠甲般耀眼。"我们该休息了。阿莱娅、莱瑞和我可以轮流守夜。等明天疲惫时，我们应该能抵达" "尼思兰迪尔" "的第一道防线。若没有他们的保护就深入阿拉维尔腹地，绝非明智之举。"
"同意，"埃森点头叹息道。他用舌头舔了舔牙齿，随即大步向前走去，呼唤着阿莱娅和莱瑞。
"我真的想知道吗?"丹打了个寒颤，想到连瑟林和埃森都会感到恐惧的存在——一个是精灵法师，另一个则是曾与巨龙缔结契约的百岁战士。
瑟林摇了摇头："如果我喊跑，你只管跑就是。"
"瑟林，这话可没让我好受些。"
"本来就不是为了安慰你。"
丹坐在附近树木 裸露的粗壮树根上，双肘撑膝，低垂着头紧闭双眼。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滚落，划过脸颊，从鼻尖滴下。
数小时过去后，队伍终于停下脚步安营扎寨。具体过了多久，他并不确定。在没有日升月落的情况下，几乎无法准确估算时间流逝。若凭直觉猜测，大概是五六个小时，但同样可能是三小时或十小时。跟上埃森、巴尔多恩和那三个精灵的步伐绝非易事。他的肺仿佛被点燃般灼痛。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将手肘从膝盖上抬起，向后仰身舒展脊椎上那些打结的肌肉团块。
他瞥了眼正与其他马匹站在营地边缘小溪旁饮水的德鲁尼尔。这是匹好马。约十五掌高，或许十五掌半，黑色鬃毛与布满灰白斑点的黑色皮毛——丹从未见过这种毛色。这匹马迅捷有力，即便站在黑森林深处的小溪边，丹也能从它眼中或肢体语言里看出几乎没有恐惧。不安确实存在，但毫无惧色。埃森和瑟林的马匹则焦虑地来回踱步，耳朵不停扇动，鼻孔偶尔喷出响鼻。这些动物完全有理由感到恐惧。这地方让丹的骨髓里都渗着不安。
几英尺外，巴尔多盘着毛茸茸的双腿坐在一棵树底的小空地上，双臂搭在膝头;自他们扎营起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据埃森和瑟林告诉丹恩的情况，安甘人能与百里之外的族人交流，只要他们排成长链，这种联系就能无限延伸，像一连串信使。丹恩不明白这怎么可能实现，不过话说回来，过去一年发生的大部分事情他都难以理解。
诸神在上，我怎么会沦落至此? 丹恩将视线从巴尔多身上移开，手指插进汗湿的头发向后梳拢。若是一年前有人问他此刻会在何处，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竟会与三个精灵、一个堕落的德莱德人、还有半人半狼的怪物在暗木林里游荡，只为寻找如今也成为德莱德人的卡伦。听起来荒谬至极。当初他说看见头上长角的马，或是酒罐跌落却能用脚接住滴水不漏时都没人信他，诸神在上，这种 荒诞 故事谁会相信?
丹恩猛地后仰，面前突然腾起的篝火将林间地面染成温暖的橘色。"下次点火能先吱个声吗?"
瑟林坐在篝火旁的地上，位于丹恩的右侧。精灵脸上挂着惯常的傲慢神情。当丹恩在重返幽林后初次正式结识瑟林时，这个精灵冷峻得如同雪地里赤裸的黎明。丹恩用一根手指就能数清这个精灵微笑的次数。但自从贝尔杜尔战役后，瑟林似乎变得...温暖了些。他甚至会讲笑话。不算多，但确实有。进步总归是进步。
"我们 确定 贝罗纳就是卡伦要去的地方吗?"丹恩凝视着新生的篝火，随后将目光转向瑟林。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四五遍，但再问一次也无妨。自从离开洛达尔山脉后，他们就像无头苍蝇般在伊利亚纳拉四处奔逃，而巴尔顿能提供的唯一线索，就是卡伦离开德里法恩时的大致行进方向。
瑟林望向坐在篝火旁的艾森，后者正盘腿而坐。阿莱娅和莱瑞去采集新鲜水果浆果了——她们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片森林的植被。
"我们只能确定到这个程度。"艾森心不在焉地盯着地面某处。他抬起头："根据巴尔顿的说法，阿修斯和阿妮拉帮助卡伦他们——包括埃里克在内——逃离了德里法恩。之后他们登上了沿阿尔卡伦海岸北行的船只。我在德里法恩的线人告诉阿妮拉，卡伦打算去救某个人。"
"瑞斯特。"
艾森点点头。"当瑞斯特最初被抓时，我们猜测他会被带到贝罗纳的高塔，由议会训练。如果要我下注，我会说卡伦正往那里去。"
"那我们就去那里。"
"没错。如果我们能穿过阿拉维尔，或许能在他们抵达焦土前追上。"艾森叹了口气，丹恩看见他咬紧了牙关。"我不明白埃里克怎能如此愚蠢。这关系到的不只是一个人的性命。如果卡伦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毁于一旦。"
丹恩胸口拧成一团。他只想找到卡伦和瑞斯特。如果卡伦正试图寻找瑞斯特，那么找到卡伦就能一箭双雕——当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射杀。不过丹恩唯一担心的，是如果找到卡伦后艾森会作何反应。丹恩丝毫不认为艾森会允许他们北上寻找瑞斯特，更不用说穿越焦土了。这事只能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丹恩只需专注于保命。他估计这不会像听起来那么容易。
听到树叶沙沙作响，他抬头看见阿莉娅和莱蕾走进火光中，怀里抱满奇异的果实浆果，阿莉娅肩上还扛着鼓鼓囊囊的布袋。
阿莉娅在丹恩身旁坐下时向大家问好。但莱蕾一言不发，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森林地面。
他们进食时一片寂静，营火摇曳的光在营地周围投下诡异的阴影。丹恩那晚几乎无法入睡，森林里的声响只会加剧他不安的思绪。树枝断裂声。嚎叫声，咆哮声，随风飘来的低语声。
丹恩掸了掸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来。"我来守第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