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维根坐在壁炉边,未熄的余温烘着她的后背。她双手捧着杯热苹果酒,半杯下肚后浑身暖了起来。她几乎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她哭到以为眼泪流干,接着又继续哭。乔西带她回房,帮她换上干净衣裳。对维根在下水道里受的擦伤淤青只字未提,也没过问她寸步不离的两条毯子。等梳洗完毕,吃饱穿暖后,诺伍德上尉来了。
他的反应出乎意料。
他连嗓门都没提高,只是示意她坐下放松。半个问题都没问,只让她完整讲述从两晚前离开军营,到重新踏进 酒壶与茶炊"院子这段时间的遭遇。.
她只是舒适地坐在炉火旁讲述着。他完全没有逼迫她,只是就几个细节要求她澄清。当她的故事讲完后,他要求从头再讲一遍,于是她又完整复述了一遍,毫无纰漏。她知道自己在说真话。这些都是她亲身经历的。
此刻他正坐在一张大椅子上,膝盖上放着酒杯却几乎没怎么喝,继续轻声提问,而福比什和乔茜则坐在一旁聆听着。
"魔法被破除后,"诺伍德再次将问题指向牢房里拉德挣脱束缚咒的那一刻,"当你们爬过下水道时,你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同吗?"
"是的,队长。他变得很不一样。"她抿了口茶,甚至因回忆而微笑起来,"他说话方式不同了,行为举止也不同了。他还会说些俏皮话,以前从不会这样。至少不是有意的。他也很害怕,不过这个他是后来才告诉我的。"
“害怕?他在害怕什么?”
“噢,我想是很多事。他说他为我害怕,为我父亲害怕,为所有因他杀人而憎恨他的人害怕。他从没想过要杀人,队长。是魔法迫使他那么做的。”
“是的,这点你说过了。这方面我恐怕只能相信你的说辞,毕竟我们目前缺乏相关证据。”
"是的,您确实只能相信,队长,"她的语气里失望多过愤怒。毕竟他对她的看法无关紧要。如果他认为她在撒谎,那也无妨。大可以逮捕她。
“还有这个,呃,'祖父'老兄。我想多了解些他的事。你说就是他给那男孩施的魔法…”
“是小伙子。”
“噢对。抱歉,是给小伙子施的法。”
“不,他不是施法的人。是个巫师干的,我只听小伙子喊他'主人'。他们来这儿的路上遭遇强盗袭击,那巫师就死了。”
“要我说,会被区区强盗杀死的巫师,本事也好不到哪去。”
“这我就不清楚了,上尉。”
“嗯,好吧。但这位'祖父'老兄。你说他才是命案的元凶。”
"是的,"她咽下更多苹果酒平复情绪。问题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小伙子说是祖父命人制造了他。我猜他准是花钱雇了那个巫师,才把小伙子变成这样。"
"这么多年的活儿,价钱肯定不菲。"她听出他话里的怀疑,却无法反驳。这一切太荒谬了。要不是亲眼见过小伙子,她自己都不会信。是他让她不得不信。
“那这个叫小伙子的男孩,有没有告诉你他被造成这样的原因?我是说,投入这么大成本,总该有个具体目的吧。”
"他没说原因,长官。我认为他从未被告知为何杀人。他们只告诉他时间和对象。每晚都有一两个新目标,有些还是孩子。"她停顿片刻,眼神因回忆而略显空洞—那些拉德向她坦白的谋杀,每个死于他手的无辜者。"他向我倾诉了所有细节。每一个。他为每个亡魂哀悼。"
“他哀悼死者?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她用能丈量怀疑深度的目光凝视着他。启迪无知者是一回事,而要说服因便利选择蒙昧的人则全然不同。
“魔法本不允许他哀悼,上尉,但他清楚杀戮是罪恶的。正是这点折磨着他。他知道自己在伤害活人—不是那些死者,而是爱他们的人。他理解我的感受,失去兄弟和母亲的我。当魔法失效时,所有这些痛苦瞬间压垮了他。”
“所以他才去杀那个'祖父'。这点至少我能理解。若有人如此待我,我必会复仇。”
"不是复仇,上尉,"她摇头,对他持续的理解无能(或拒绝理解)感到失望,"他去杀祖父是为确保悲剧不再重演。既然成功过,就可能再次发生。他绝不能容许这种事。"
“好吧,如果那个老家伙真像你说的那么老,他可能活不到再培养出莱德这样的男孩了。我是说,十六年时间都够他入土为安了。”
“莱德说过他觉得祖父不会衰老。他说那人很老,但不会老朽。说不定也有什么魔法。”
“毫无疑问。”
维根只是凝视着杯底。她无法提供更多证据来佐证自己的说法。
“莱德说过会回到你身边,但至今未归。是这样吧?”
"没错。"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知道他错了,但根本无法说服他相信莱德绝不会抛弃自己。"他肯定是低估了祖父。"
“他告诉过你那个祖父住在哪儿,对吧?你提过,但我一时想不起。大麦山高地那边?”
“对,北端靠近河边。有围墙的庄园,里面有座孤零零的高塔。比周围任何建筑都高。他说很容易找到。”
"确实,我知道那个庄园,也认识庄园主人。"上尉在椅子里挺直身子,把麦酒放到一旁。"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叫萨列兹,是个非常富有的商人。经营进出口生意,在运输行会根基很深。"
她不喜欢他话中带刺的语气,那种怀疑正滑向无礼的境地。仅这一点就激起了她的怒火。"如果真是这样, 那你 可能更想不到他还是刺客公会的首领。"
“抱歉,威根,我不能仅凭道听途说就去砸一位显赫人物的门。公爵会要了我的脑袋。”
"那就别去。"威根耸耸肩,一口气喝完剩下的苹果酒站起来。"我爱的人已经死了,上尉。你做什么我根本不在乎。"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苦涩,转身时看到了上尉脸上的震惊。
当他说"即使这意味着逮捕你?"时,她并不真的感到意外。
她停下脚步转回身,一个眼神制止了想说话的父亲。"是的上尉,包括这个。但如果你对'祖父'无动于衷,就算拉德已经死了,很快就会有贵族接连死去,到时候公爵会来找你要交代。"她转身走向自己房间,没再给诺伍德上尉半个眼神。
"你都听到了,塔米尔。"诺伍德说着走下 壶与壶 酒馆的门廊,穿过庭院。"你觉得她的故事可信吗?"
"确实有点难以消化,长官,这点我承认。但我不认为她在撒谎。有件事她说对了:不能简单把她当成疯婆子打发。"当他们走到街上等候的帝国马车前时,中士把指关节掰得咔咔响。"今晚不妨找萨利兹大师谈谈,核实下她的说法。"
"如果她对这一切的判断是正确的,那可能会造成很大麻烦,"诺伍德皱眉转向他的下属反驳道,"如果我们贸然闯进去盘问尊敬的萨利兹大师,而他又真与这团乱麻有所牵连,那我们查明真相的最后机会就会化为泡影。"他抓挠着下巴的胡茬,想到必须做出的抉择时露出了苦相。
“长官,我队里有个以前捕过鹌鹑的弟兄。”
"这和我们眼下的事有什么关系,中士?"他被这句看似无关的话弄得一愣。
“是这样长官,想要靠近鹌鹑群成功撒网,你得保持绝对的安静和镇定。我觉得咱们现在干的事差不多—既要靠近目标看个清楚,又不能打草惊蛇。”
"他当然没法混进庄园,但外围侦察或许有用。如果这位先生除了进口那些昂贵小玩意之外还藏着别的猫腻,就算我提剑闯进去要挨九重责罚也值了。"诺伍德点头登上马车,"派人去侦察,中士,但必须确保他绝对隐蔽。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打草惊蛇。"
"遵命长官,"中士在指挥官登上马车时敬礼道。待马车驶离后,他退后几步转身走向客栈执行命令,全然没注意到街角有片阴影正朝着富人区巴利科恩高地移动。
莱德听见门开了。他始终无法入睡,冥想尝试也彻底失败了,主要因为不断自责自己的完全失败。他辜负了维根,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未来所有会遭受祖父暴行折磨的灵魂。
他闭着眼睛,并非假装入睡,却也不愿睁开,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走进审讯室的人脚步声几乎无声。这排除了祖父的可能性,因为他走路完全无声;也排除了法师冯利斯,因为他做任何动作都毫无隐秘可言。深更半夜会溜进这个房间的人选实在寥寥无几。
米娅不是那种幸灾乐祸的人。如果她来这里,必然事出有因,但他现在没心情交谈。
特别是和她。
他不认为对方会给自己选择的余地,所以当她靠近时,他直接开口:"你想干什么,米娅?"
"我很好奇,"她说着站到他身旁。
他终于睁开眼睛。她还穿着那件深红长袍;这次头发用发夹别在后面,但仍垂至肩头。祖父折磨留下的最后痕迹已经消失,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了。她俯视着他,目光在他上半身来回扫视,仿佛在检查什么缺陷。不知为何,她这种探究的眼神让他恼火,但激怒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处,于是他问:"好奇什么?"
"关于这些。"她的手指划过他胸膛上最新的一排刺青,那些墨色如夜般漆黑、永不褪色的纹路。隐形墨水是他前主人科里利安的把戏,冯利斯没有这般巧思,但符文及其中的魔力如出一辙。新刺青还很敏感,她的触碰引发一阵疼痛的抽搐。"它们很疼吗?"
"只有被人碰到时才疼,"他承认道,声音里的不耐不加掩饰。
“抱歉,我不是有意—”
"不是有意伤害我?"他难以置信地反问,"你用自身苦难为代价骗我签下终身奴契,现在还想让我相信你他妈的在乎我的痛苦?滚开,米娅。去坐着盯你那用灵魂换来的戒指吧,看看这新力量能给你多少朋友,多少爱和忠诚。"
"我本不想要这个,"她的声音过分平静,对命运逆来顺受。
"那为何接受?为何当初要踏入那个位置?为什么不直接消失?你的本事够大—就算配不上大师名号也足够脱身。你本可以抽身而退的,米娅,但你选择效忠他。 他!为什么,米娅?为什么你 竟然 做出这种事,不仅对我,也对你自己?"
"很简单,"她终于迎上他自她到来后的第一道目光,"我是个奴隶。奴隶没有选择。"
“你曾有选择。”
"也许吧。"她举起手,看着环绕在她手指上那圈打磨光滑的黑曜石指环。"不再是了。我必须遵从主人的命令。"
“这枚戒指在强迫你?”
"不,但如果我侍奉不力,他会杀了我。而且戒指确实阻止我对他出手,哪怕是为了自保。主人们的戒指就是为了确保公会里技艺最高超的成员不会把本事用在自家主人身上。"她垂下手,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却只露出个苦涩的鬼脸。"我只能侍奉他,否则就得死。"
“为了什么目的?”
“我想,取决于他认为我适合达成什么目的。”
“死亡?”
“终归如此,反正死亡最终都会带走所有人。”
"重点不在于我们会死,米娅,而在于 我们 如何死去。"
“那我猜自己会死于背叛吧。”
“还有我们如何活着。这很重要。”
“是吗?”
“是的。”
“为什么?别跟我扯什么神明审判的废话。”
“我们的生存方式定义了我们,米娅。我是个杀手,但并非出于自愿。我也是某个人的朋友,某个人的爱人。这才是我。你可以把我变成奴隶,甚至用魔法夺走我的记忆,但改变不了我的本质。”
“你还真是个哲学家。真没想到你会说这些。”
“或许我们都比他人期待的更复杂。你呢?”
“我说过了,我是奴隶。”
“只因为你选择当奴隶。”
“我说过,奴隶没有选择权。”
“你错了,米娅。你有能力解放自己,就像你有能力解放我一样。”
"我不能伤害我的主人,小伙子,"她抬起手说道,那枚戒指在她苍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暗沉。"我被束缚着必须侍奉他。"
"但我不是。"听到这话,她的眼睛微微睁大,恰好让他明白自己的话击中了要害。"至少现在还不是。我可以让你摆脱他。"
她低头久久地凝视着他,思索着。她的目光移向束缚着他脖子、手臂和腿部的铁箍。总共有九道,每道都用铁钉固定。他能看出她在思考方法,计划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
“机会只有一次。你必须立刻杀死他,否则他会杀了我们两个。”
他能听出她的恐惧,奇怪的是自己却感觉不到恐惧。"现在或者以后,都不重要,米娅。重要的是时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在黄昏和午夜之间。怎么了?”
"如果我要行动,就必须快,否则我们 全都 会死。"告诉她这个是在冒巨大的风险,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什么?"她的眼睛再次睁大,这次是出于震惊。
“我没能及时回来。我所知道的一切,皇家卫队的队长现在都知道了。”
“诸神啊!他们会攻占这个地方的。”
“是的。”
她在房间里环顾四周,然后离开了他身边。他看着她翻找巫师的物品;她拿着一根长长的黑色蜡烛回来。"你必须等待合适的时机,小伙子。很快就会来了;冯里斯正在休息,但很快就会继续他的工作。我会把祖父带来,但你必须等待。"
"我会等着。"他看着她开始工作,强压着对即将面临任务的紧张情绪。她完成工作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脚步轻如来时。
拉德躺在那里,思考着,准备着。他逐一绷紧又放松从头皮到脚趾的每块肌肉,命令它们在需要前保持静止。他将意识投入一种精妙的轻度冥想,任何细微的声音、气味或身下石头的颤动都能将他唤醒。最重要的是,他滋养着内心深处的恐惧、痛苦,以及—没错—对那个被称为"刺客之祖"的东西的憎恨。
站在诺伍德队长办公桌前的人并未穿着皇家卫队制服,而是猎户常穿的深色皮衣和软靴。他身材高瘦,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队长认为不太像军人的优雅。若非塔米尔中士的推荐,诺伍德本会认为他是个累赘。现在,这个可疑人物将要告知他的事情,将决定他的职业生涯走向。
这个念头让诺伍德嫌恶地打了个寒颤。
“说吧。我猜你很容易就找到那地方了。”
“哦,是的,长官。我以前见过,所以不算麻烦。”
“注意到什么异常了吗?”
“哦,没错。那地方布置得跟要塞似的,长官。城墙上的守卫比公爵宫殿还多,我一点儿都没夸张!正门六个,城墙上还有三三两两巡逻的佣兵。至少他们没穿制服。那地方守得比商人的钱袋还严实。”
"对商人来说防卫未免太森严了,"诺伍德咬着牙说。至今仍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女仆维根的故事属实。若真存在刺客公会,其首领怎会住在如此招摇的宅邸里。
“可不是嘛长官,看着就像在备战围城。”
“还有其他异常吗?”
“深更半夜的,进出马车还挺多。院子里还停着辆货真价实的镀金马车—不是普通轿厢,而是通体鎏金镶银的大家伙,上面写满字。可惜我半个字都不认得。就算是富商,这也太招摇了。”
"鎏金镶银的马车?"诺伍德最恨谜团,这简直比牙疼还折磨人。
"听着像巫师的车,"塔米尔插话,"北门那边常有这种马车进出。我猜那些花里胡哨的字八成是警告闲人勿近的意思。"
"巫师?"他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低声咒骂道。"一个刺客找…魔法…光明与黑暗诸神啊!"诺伍德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站起身。"他抓到他了!他把人抓回来了,还找了个法师重新施法。肯定是这样!"
“那个男孩?”
“没错,塔米尔。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如果他们杀了他,为什么要找巫师?但如果他们活捉了他…一个精明的家伙,花了数年时间和数千金币投资却还没得到回报,很可能会最后再试一次。”
“可如果他们真的重新施法…”
“那维根的预言就会应验。贵族们又要开始接连死亡了。”
“我们该怎么办,队长?”
“我们杀进去,确保预言不会成真。”
“什么时候行动?”
"破晓时分,塔米尔。白天行动对我们有利。"他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卷崭新的羊皮纸。"但这次我们绝不能冒险。"他将墨水瓶和羽毛笔推向桌对面那个瘦高的守卫—此人此刻的重要性已远超队长最初的预估。"我要你准确画出庄园地图,每个守卫的位置,他们的外围防御,以及其他你能记得的所有细节。"
“遵命,长官!”
当那人开始工作时,诺伍德转向他的中士。"塔米尔,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在他们关闭前门之前冲进去。我们不能围攻这个地方;我们没有装备,而且伤亡会太大。我们必须想办法快速进入,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而且不能把自己搭进去,我猜。”
“对,还有这点。特别是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