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朝阳尚未攀越高墙时,玛雅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大长老的庄园大门。守卫们仅是点头示意,未加盘问便予放行。他们如今认得她了;知道她是大长老眼前的红人,因此即便她地位不高,仍对她礼遇有加。这是她这个职位带来的少数好处之一。然而从大门走向庄园台阶的途中,她察觉到异样。马童们依旧在清理马粪搬运草料,却不见往日的嬉笑打闹。外墙巡逻的守卫数量翻倍,以古怪的间距两两成对沿着高耸的围墙巡视。他们注视着她穿过庭院,眯起的眼睛里藏着未出口的疑问。大长老的贴身男仆站在门厅处,双臂交叠,脸色比平素更为阴沉。
"出什么事了?"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恼怒瞥了她一眼,简短地耸了耸肩说:"他走了。"
“谁?”
“你觉得还能是谁?”
经历了过去几天的种种遭遇,这个仆从的傲慢无礼像钝刀磨骨般令她难以忍受。她下意识地从裙褶中抽出一把匕首。一个箭步加上利落的突刺,刀尖便抵住了他的下巴。
"我问的是谁失踪了!我知道有个人不见了,但我想知道是否还有别人。如果以你那卑微的脑子理解不了这个问题,"她轻轻抖动刀尖刚好划破皮肤,"等我把你的 腰子 煎成 吐司 当早餐后,自然会去问别人!现在 回答 我!"
"老爷子失踪了,"他纹丝不动地回答,"自从你今天早上离开后,就再没人见过他。"
她收回匕首,在裙子上擦了擦刀尖后收回鞘中。"他没说要去哪儿?"
"要是说了去处,那还叫失踪吗?"仆从用手背抹去下巴的血迹,厌恶地看着那道血痕。
她没再理会他径自离开,心想愚蠢到极点的无礼是不是成为公会会长贴身仆从的必要条件。她毫不怀疑他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现在只能等待老爷子自己回来。眼下,她倒是急需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她地位的另一个优势是可以差遣庄园里的仆人。不出几分钟,她的房间里就摆好了一个盛满热气腾腾热水的大铜浴盆,还有一名仆人候在一旁,备好了肥皂、毛巾和暖和的睡袍。趁这几分钟,她草拟了一份关于军营调查结果的简要报告,并吩咐一名仆人在祖父回来后务必呈交给他。
浸泡在热水中,专业按摩师正在揉捏她肩部僵硬的肌肉,她感觉紧张的情绪开始慢慢消散。
拉德走了,现在祖父也不在。两人的缺席让她既感到轻松又不安。她知道拉德没死;她确信那个被她引诱的卫兵至少会透露这点。他是如何避开魔法的对她来说是个谜,但她并不想深究。他自由了;她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更让她担心的是他会如何利用这新获得的自由。
洗净擦干后,她裹上睡袍舒适的褶皱,开始感觉自己像个人了。仆人们收拾浴盆时,米娅拉上厚重的窗帘挡住晨光。她脱下睡袍,爬上柔软的床铺,拉上被子闭上眼睛。但尽管疲惫不堪,她的思绪却翻腾着各种画面、忧虑和危险。死亡随时可能从两个可能的方面降临:祖父可能会因她未能保护好他的武器而处死她;而拉德,既然已挣脱魔法束缚,必定会来寻仇索命。
而且不只是要她的命。
这对她可能有利,她心想,如果拉德来找祖父的话。取决于这次相遇的结果,她也许能全身而退。她翻了个身试图放松,但迟迟无法入睡。
"该死的,"福比什嘟囔着,当那袋沉重的面粉砸在地上时,一阵灼热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后背。他直起身子,用指节揉搓着疼痛的部位。疼痛稍缓,他又弯下腰去捡那袋子。
"喂,现在!你别碰那个,"乔西抱着摞成堆的茶杯和茶碟从正厅门口退进来,厉声说道。"你会伤得很重,到时候可怎么办?"
"不然谁来干?"他发着牢骚,龇牙咧嘴地把袋子丢到柜台上。他挺直腰板,舀了几杯面粉到他最大的搅拌碗里。"在威根回来之前,除了我没人能搬这些东西。"他用一只手同时敲开两个鸡蛋,一连敲了六个,另一只手往碗里倒着新鲜牛奶。
"哦,那我算什么?"乔茜放下杯子,气冲冲地走过来,一路怒目而视。"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花瓶!"她提起柜台上的面粉袋,一边用臀部抵着保持平衡,一边扎紧袋口对他嚷道,"还有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你总爱大包大揽。让其他人也分担些活计吧。我有两个游手好闲的侄子,要是能来给你打下手准能乐疯—就等到威根回来为止。工钱不用给太多。总比让他们在码头瞎晃悠惹是生非强。"
"我说不准,乔茜,"他边说边往燕麦饼原料里加最后几样东西,用大勺子搅拌着面糊。"我得想办法把威根找回来,但这儿的活都堆成山了。雇陌生人总觉得不妥。要不客栈先歇业几天?"
"嘿,这叫什么话?"乔茜使劲把面粉袋塞回防潮箱,严严实实扣上箱盖。"他们可不是外人,是我亲侄子。要是敢乱碰东西,看我不把他们那些排骨身子抽得哭爹喊娘!"
福比什刚要回话,大厅突然传来震天响的"掌柜的!"。他担忧地睁大眼睛,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唉,又怎么了?”
乔茜跟着他穿过门廊。
他们被一队似乎源源不断涌入大厅的皇家卫兵包围了。整整二十人的小队已经把寥寥几位顾客吓得从座位上跳起来,逼退到壁炉边,而每秒钟都有更多卫兵从门口涌入。虽然没人亮出武器,但他们光是存在本身就足够令人胆寒。福比什和乔西被一个面相粗鲁的士官和两名紧张的全副武装士兵逼到了墙角。
"这是怎么回事?"福比什强压震惊问道,"这里谁负责?"
"诺伍德队长负责,掌柜的。在我们清理完这个地方前,你最好把嘴闭上。"士官扭头厉声道:"下士,去控制厨房!带个小队,看见老鼠都给我喊出来!"
"是,士官!"下士集结了五名卫兵,手按剑柄冲进了厨房门。
“剩下的人给我分头搜查楼上。别掉以轻心!锁着的门直接踹开!行动!”
十六名卫兵踏得楼梯轰响冲上二楼,福比什的客人们震惊地望着这场侵犯隐私的暴行,却恐惧得不敢出声。卫兵离去后大厅终于空旷了些,福比什这才看清指挥这场入侵的人。
"诺伍德队长!"他喊道,声音因恐惧与愤怒而颤抖,"这是两天内你们第二次闯进 龙头酒壶。难道要为这些我们毫不知情的谋杀案,把剩下的人都抓走吗?"
"收起你的愤怒,弗比什老爷,至少把它留给那些在乎的人。"船长像一艘破浪前行的船穿过聚集的卫兵们,当他最终站在弗比什面前时,这位旅店老板能看出他已濒临爆发的边缘。"你的女儿已不在我的监护之下。我来这里是为了确认她是否回家,并试图找到那个放走她的杀人凶手。"
"维根不见了?"弗比什不顾卫兵阻拦冲上前去,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感觉如果维根死了,他的心一定会碎。她是他最后的家人!如果她出了事…"她怎么了?你说过她会 平安无事!”
"我十一名卫兵 牺牲了 在保护你女儿的过程中,旅店老板,"船长咬牙切齿地说,握剑的手因用力而发白。"我们要搜查这家旅店寻找她的踪迹。哪怕只找到一块染血的布条,我都会把你关进公爵地牢最阴暗、最深处的地洞。够清楚了吗?"
“是,队长。”他低声应道,思绪纷乱地试图理清这一切。显然,是拉德带走了威根;其他人不可能穿过十二名皇家卫兵还能活下来。但拉德不可能独自行动。还是说有可能?劫走威根毫无道理。若有人操控他,直接杀了她会更简单,还能永远封住她的嘴。那样就足够了。这说不通,除非是拉德自作主张放了她。这意味着她可能还活着。希望在他心中萌生,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份新生的乐观。
听着楼上咚咚作响的靴声,他意识到至少有一件事可做。他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递给队长。
“没必要破门而入,队长。这些钥匙能打开这里从地窖到阁楼的所有房门。”队长点头接过,转交给另一名跑上楼的卫兵。“你们该去看看威根的房间。在后面,穿过那边。我知道您不会信我,但自从你们带走她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事实上,我确实相信您,福比许大人。"军官的面容稍稍缓和,福比许能从那铁面般的外表下看出疲惫与痛苦。"我来此并非要骚扰您或逼迫您说出新线索,但我必须搜查这家旅馆。我不能再忍受手下警卫被这个凶手残害了。我需要知道为何您女儿被掳走而非杀害,还需要知道为何昨晚预定的凶案没有发生。某些事情发生了变化—我能感觉到—但我对这个杀手及其动机了解太少,无法做出合理推测。"
"您看起来需要来杯黑酿,队长。"福比许说道,心想与其与这位队长为敌,不如化敌为友。若此人判断无误,事态确有变化,或许是时候透露些情报了。"您的部下进来时,我正准备为客人们供应早餐。如果您允许他们就座,自己也坐下,我很乐意与您详谈。"
“确实需要喝一杯,多谢。中士,派人去搜查谷仓和牛棚。让客人们放松。搜查结束后留一个小队,其余人回营房。”
"遵命,队长。"中士打了几个手势,除四名警卫外全都前往谷仓。随后他环抱双臂站到壁炉旁,阴沉地扫视着整个房间。
"请坐这儿,上尉,"福比什说着,将男人引到离厨房门最近的桌子旁。"水壶正烧着,要是饿了还有蜂蜜燕麦饼。乔西会先招呼您,等我做完饭。"
"谢谢。"诺伍德上尉坐下,乔西为他摆好餐具,干活时还不住好奇地回头瞥福比什。
"马上给您送黑酿来。"他朝诺伍德点点头,又对乔西眨眨眼,转身走向厨房。"给你中士也带一杯,表示咱们没结梁子。"
他拉开炉灶风门,把水壶架在火箱上。对福比什而言,烹饪如同冥想;既能平复心绪,又能理清思路。当他在餐具柜摆好一摞冒着热气的燕麦饼,又为乔西备好六杯要给上尉及其手下送去的黑酿时,他已想好该向诺伍德透露多少。只盼这些情报既能救女儿,或许还能捎带上救拉德。
凑合吃完早饭后,威根和拉德都困了。起初她心满意足地合眼坠入无梦酣眠,但纵使疲惫不堪,废弃洗衣房的地板终究不是床榻,不出几小时她就辗转反侧起来。最终恼火地睁开双眼。
拉德纹丝不动地躺着,睁眼凝视天花板。
"你醒着,"她撑起身子说。"该睡会儿的。你肯定累坏了。"
“我睡不着,”他虚弱地笑了笑说。他碰了碰胸前的烧伤,疼得缩了一下。“这些水泡让我无法休息,而且我满脑子都是思绪,根本无法入睡。”他翻身坐起来,她注意到他身下的毯子已经被渗出的液体浸湿了一大片。他背上的许多水泡已经破了。
“我们该找些药膏涂在这些水泡上,”她说着把毯子裹紧了些。“如果感染了,你会生病的。”
“我以前从没生过病。”他摇摇头,笑容微微扭曲。“就算真的病了,我也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感觉?”
“你会感到虚弱、疲倦、恶心。如果真有这种感觉,你会知道的。”
“也许我已经病了。我感觉很不对劲,好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停不下来。我感受到所有这些,想着所有这些,根本停不下来。”
“你在想什么?”她问道,希望能让他敞开心扉。也许她能帮他克服这些困扰。天知道他帮了她那么多;要是能回报一些,她就不会感到那么无助了。
“我该告诉你我不 想 什么,维根,”他大笑着说。“那样清单还短些!”
“听起来你是在操心太多。”她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膝盖上。“跟我说说吧。也许我能帮上忙。”
"很好。我最担心的是我们的处境。该去哪里?怎么生活?"他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我们俩都太容易被认出来,而'祖父'的势力范围极广。要躲开他非常困难。"
"呃,我们可以找我父亲要…呃…"他已经在摇头了。
"公爵的卫队也在搜捕我们。那个 水龙头与茶壶 肯定同时被公爵的人和'祖父'的人盯上了。"
"我们可以乘驳船溜出城,对吧?顺流而下去南港?'祖父'的手伸不到 那么 远。"
“我不知道南港有多远,但乘驳船出城会很危险。'祖父'在码头有人手。他深深涉足贸易。我想这可能正是他胁迫公爵的部分原因。与河上贸易有关。”
“好吧,出城还有别的路。他不可能时刻盯住每道城门。”
"不,他做得到,威根,而且他会的。我们或许能认出他的眼线,但要想阻止他们向'祖父'报信,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他们。"他的表情变得凝重。"我不想杀任何不必杀的人。"
"我根本不想让你杀人,"她赞同道,但她能看出他话里有话。他的下颌肌肉有节奏地绷紧又放松,仿佛正在咀嚼某个难以下咽的想法。
突然间,仿佛有道光在她脑海中闪现,她明白了他的想法。
“你想杀了他…祖父大人。孩子,我觉得—”
“这可能是我们活下去并保持自由的唯一方法,维根。”
"不止如此,"她冷冷地说,从他眼中看到了她最不愿见到的神情。"你恨他。"
"我…不知道。"他眉头紧锁陷入沉思。"我不懂仇恨是什么感觉。"
"仇恨就是…"她努力寻找着比喻。"当你想到某人就感到愤怒,想要伤害他们时,那就是仇恨。"
“那么是的,维根。因为他对我做的事,他制造了我并强迫我做的事,我恨他,但这并非我想要他死的唯一原因。”
“这是复仇,孩子。我理解你想报复他伤害了你,但是—”
"不。不是为了他伤害我。不止如此。"他突然停下,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是…比那更深的。"
"是什么,孩子?还有什么?"她恳切地问道,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理解他。
"他 制造了 我,维根。现在我能 感受 了,你必须明白这让我作何感想。"
"不,我不明白。我无法想象。但我 确实 知道什么是无助、折磨和被抛弃等死的滋味。杀了他也不会让那种感觉消失,孩子。"
“我这一生都被灌输说,我所有的训练和工作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他们告诉我生来就有使命,有存在的理由。你能理解这点吧,维根?”
"也许吧,"她试着想象那种生活,"你只知道他们告诉你的东西,所以你就信了。"
“是的,而且那是事实,维根。我确实有使命:我注定要成为完美的杀手: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毫无理由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本该心满意足,直到……”
"直到遇见我,"她替他说完,"我告诉过你杀人是错的。"
“没错,维根,为此我欠你的永远还不清。在我被改造成恶魔之前,是你让我看清真相。你拯救了我。”
"对!现在我们自由了!"她不明白他内心的挣扎。一切都过去了。他们只需要逃走。
“而祖父大人可以自由地再造一个像我这样的……工具。”
“但那要花好多年,莱德。他等不了那么久。”
"制造我就花了好多年。我认为祖父大人从不为时间烦恼。他虽老迈,却未显衰态。皮肤布满皱纹,但行动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优雅有力。就连主人雇来训练我的那些导师,都不及他……"她看见他徒劳地搜寻词汇,想找出准确形容祖父的词语。最终放弃了。"我觉得他会再等二十年,就为得到完美的武器。"
"到那时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拉德。"她恳求道,试图劝阻他不要采取如此危险的行动。"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我怎么能不冒险呢,薇根?"他问道,目光在她脸上搜寻着,嘴角勾起她每次见到都更加喜爱的纯真微笑。他伸手拂开她脸上的一绺散发。"当我明知另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正在被制造,却对即将面临的邪恶一无所知时,我怎么能安心生活、恋爱、感受这一切?"
"可他们是 杀手,拉德!"她摇着头推开他的手,对他要为如此虚幻的事情冒险感到愤怒。"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我能这么想是因为我也是个杀手,薇根。”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危险而冰冷。尽管天气温暖,她还是裹紧毯子打了个寒颤。
"在刺客祖师爷死前,我将永远是个杀手。他掌握着我的本质秘密。即使不用魔法,他也能控制我。"拉德举起一只手,掌心上布满成排的水泡。"我不能让他对别人做这种事,哪怕是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果没人阻止,他的邪恶将永远延续。"
“但为什么非得是你?为什么必须由你来阻止?为什么不告诉守卫?告诉公爵!让他们去杀他!”
"他们会相信我吗,维根,在我做了那么多事之后?"他摇摇头,伸手拂去她滑落到下巴的一滴泪水。"没人会相信一个杀人犯。"
"但这不公平!"她哭喊着,紧握他的手,将嘴唇贴在他的掌心。"我刚找回你,现在你又要离开我!他们会杀了你,我又会孤身一人,甚至都不能回家!"
"他们杀不了我,维根,"他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睛。"我被造就时就比他们优秀。我曾击败过他们最强的战士。"
"他们 之前 抓住过你!"
“是的,靠背叛,在我打败他们之后。那是米娅干的。现在我了解她了,我会提防她的诡计。只有祖父构成真正的威胁。我必须不给他交手的机会。”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计划,尤其讨厌拉德自以为很了解的那个奸诈女人。听起来那女人可不像是能轻易被猜透的类型。不,这太危险了。他曾经被从她身边夺走过一次。现在她刚找回他,他就要去冒险。她不能再失去他了。她怒视着他,既愤怒又受伤,但也明白他是对的。不管她愿不愿意,他必须这么做…为了他自己。他必须获得自由。
"你现在就必须走吗?"她抓住他的手腕问道,徒劳地试图忍住泪水。
“不。等到天黑。”
"那就到天黑为止,"她说着将他拉近,直到两人的唇相触,泪水的咸涩与亲吻交织。"天黑之前, 你属于 我。"
米娅在鸡蛋、香肠、新鲜面包和黑咖啡的香气中醒来。起初她以为这是个异常鲜活的梦境,但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装满食物的托盘离鼻尖只有几英寸时,她惊得猛然坐起。
"当心,"祖父说着稳稳托住托盘,"黑咖啡要洒了。"
她震惊地注视着他。老人坐在床沿,黑色长袍洁净平整,布满皱纹的面容平静中带着几分促狭。他将托盘悬在床铺上方一寸处,使得她突然惊醒的动作没让食物洒落。
"祖父!"她靠回床头板,抓着被单掩在胸前,试图驱散睡意。比起用匕首抵住喉咙叫醒她,这种温和方式更令她不安。"您回来了!"
"是的,米娅。我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她膝上,为她斟好黑咖啡。奶量调得正合她口味。"我没料到这次情报侦查会耗时这么久。原以为几小时就能返回。"
她接过那双稳如磐石的手递来的杯子,仍在努力眨去睡意。阳光以极陡的角度从窗帘缝隙射入—已近正午。"您去侦查什么情报?"她小口啜饮着黑咖啡问道。
“我必须承认,我曾怀疑你背叛了我。”
米娅让温热的黑酿咖啡在舌尖流转,暗自思忖其中是否藏着什么不易察觉的毒药。但若真要杀她,趁她熟睡时下手岂不更容易。
"我的武器突然且看似无法解释地消失,他没有消灭其他目标的事实,以及我相信束缚他的魔法牢不可破,这些都让我得出结论:你篡改了我的命令,让武器带着女孩逃走了。"他僵硬地点头致意,她能看出这是个他不习惯的动作。"我对你的判断有误,米娅。我向你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他 在向 她道歉? 现在她真的 感到不安了。
玛雅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远不止是一句简单的"对不起我误会你背叛了我"。他根本没有理由为对她苛刻或错误的判断而道歉;她的性命本就是他随意处置的。他摆出这般姿态,必定是有求于她,只有当她确信他不会背叛她的忠诚时,才能给予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呢?她几乎可以确定,在弄明白他的真实意图前,这份迟来的早餐怕是吃不安稳了。
"孙女活着就是为了侍奉您,祖父。"她微微耸了耸肩说道。"您尽可以随意评判我。像我这样的人,本就没有资格原谅您这等身份之人的行为。"
"一如既往地精明老练啊,米亚,"他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说道,这笑容与他歉疚的态度并不相称。"这正是我发现你如此可贵的原因。你从不停下思考,即使明知性命攸关时也是如此。"
“谢谢你,祖父。”
"回答你最初的问题,我寻求了魔法协助来占卜我的武器失踪的情况。"他耸了耸肩,仿佛终于决定要告诉她多少。"正如我所说,我原以为你背叛了我。结果发现并非如此,这意味着武器的魔法束缚是以其他方式被绕过的。我曾被告知束缚我武器的魔法是不可侵犯的。看来科里利安高估了自己咒语的效力。这个魔法领域的专家告诉我,只要条件合适且意志力足够强大,任何束缚魔法都可以被打破。"
"所以你认为束缚你武器的咒语已经被打破了?"她对此几乎毫不怀疑,亲眼目睹过拉德意志的力量。
“我相信是这样,米娅。我的武器自由了。当束缚咒语被打破时,注入他身体的其他咒语有多少失效了,我们只有抓住他才能知道。然后我雇佣的巫师可以—”
"你以为你能把他 抓回来?"她难以置信地问道,热腾腾的黑酿洒在了托盘上。
"这是我的愿望,米娅,"他短暂而紧张地停顿后说道。"一旦他落入我手中,可以重新施放束缚咒语。我相信你是具备合适才能为我捕获他的人。"
"请原谅我的直率,祖父,但为什么你认为拉德会来到距离这里二十里格以内的地方?"片刻前还令人垂涎的美味早餐已失去了吸引力。她的食欲消失了。
"哎呀得了吧,米娅,跟我说实话。你比我更了解我的武器,就连我也知道他恨我胜过爱自己的命,尽管他那残缺的情感根本理解不了这点。"他从米娅膝上的托盘偷了根香肠,咬掉了四分之一。"他会来找我的,很快就要来—如果我对人性判断没错的话。你觉得他不会吗?"
"我觉得他会来找我们俩,爷爷,"她承认道,把托盘推开了几英寸。"他可能恨我比恨你更甚。而且如果他铁了心要杀我们,我们根本无能为力。"
"这点我可不敢苟同,亲爱的,"他说着又咬了口香肠,边嚼边冲她微笑。"你太低估你我的能耐了。你之前就打败过他—不是靠蛮力,而是靠巧妙骗局。再加上我潜行和打斗的本事,应该足够了。我们只需设个能让他昏迷却不伤他的陷阱。"
"这次他可没那么好骗了,爷爷。他学得很快。我没跟您说过我命令他展示的格斗招式。他选了六种经典武术流派融会贯通。那是我见过最完美的格斗形态。"她顿了顿,苍老的眼睛直视着他。"这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先生,没人指导,没人教授。他不只是件武器,爷爷;他是件会思考、会分析、会学习的武器。"
"正因如此,更要让他重归我的掌控。"他从床上起身,手探入长袍的褶皱间。"我向来不习惯求助,米娅。我习惯发号施令。但我知道,若你相信我已不再怀疑你的忠诚,你会更尽心为我效力。为此,我备了份礼物给你。"
他从袍中抽出手,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枚纯黑曜石戒指,黑如深渊之底。米娅认得此物。这是她大半生都梦寐以求的—大师之戒。
"收下吧。"他的声音宛如染血的丝绸。
对权力的渴望自离家那日起就驱使着米娅。她耗费半生追寻的正是这枚信物,这个能赐予她所求一切力量的象征。如此年轻便获赐此物,实属前所未有。行会绝不会允许。
但祖父 即是 行会本身。他的话语就是律法。
她只是怔怔盯着戒指。
“祖父,我—”
“戴上它!”
她从老者掌心拈起那小巧物件。尺寸虽小却异常沉重,仿佛超越了实体应有的分量。她仔细端详着这枚只见过一次的戒指。世间现存五枚这样的戒指,也就是说…
“它曾属于你已故的导师塔尔戈斯。戴上吧。”
塔尔戈斯…关于他死亡的画面在戒指光亮的表面闪回。
此刻,当她毕生追寻的目标就躺在掌心,她发现这更像是黑色锁链的一环,而非那被吹嘘的力量象征。它将永远把她与祖父绑在一起,但她已亲眼目睹这份忠诚得到了怎样的回报。祖父本可用一句话救下塔格斯,却出于施虐的快感而迟迟不言。她心知肚明自己最终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她所追求的力量不过是幻影,是诱饵,是通向奴役的甜蜜陷阱。
“戴上它!”
诱饵已然生效。她无路可逃。走到这一步,她已无法拒绝这将她永远束缚的最后一环锁链。
当戒指滑入左手无名指时,她感到它自动收缩到贴合尺寸。除非心脏停止跳动,否则永远无法摘下。据说刺客大师的戒指还具有其他力量。她听过些传闻,但愿大多只是谣言。
他举起自己戴着戒指的左手,黑曜石戒身缠绕着金丝。"我们如今血脉相连了,米娅;我属于你,而你属于我。忠诚将以信任回报,效劳以奖赏回馈,愚行则以死亡终结。我已向公会通报你的新身份。从此刻起,你便是猎手大师米娅。任何违抗你权威的人…"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都要过我这关,而那样的对话往往非常简短。"说完便躬身告退。
"祖父。"她唤住即将离去的身影。老人转身时,眼中藏着玩味的笑意。
“怎么?”
“就在今夜。拉德会在今夜来找我们。”
"这么快?"雪白的眉毛挑向鬓角。
“我认识他。他今晚会来。”
“那我们应该做好准备,你认为呢?”
“我们会准备好的,祖父。”
"很好。" 他离开了她的房间,门关上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否则我们活不过明早,"她补充道,离开舒适的被窝去面对那个在她心里无论如何都会以自己死亡收场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