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们要开始治疗了。”她说道，“凯撒？”凯撒点了点头。她开始将医疗用具从露营包中一件一件取了出来。
“儿子。”凯撒说道。蓝眼转向自己的父亲，看到凯撒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蓝眼靠过去，双手握紧父亲的手掌。埃莉俯下身，开始剪掉伤口周围的毛发，清理创面。她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凯撒。
“准备好了吗？”她问道。
凯撒再次点点头，同时握紧了儿子的手。
治疗工作结束之后，三个人类坐在门廊上。像平时一样，亚历山大还在画画。埃莉和马尔科姆坐在他的两边。埃莉看上去已经累坏了。她已经有⋯⋯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马尔科姆估计，应该有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了。他们全都需要休息。
“他的情况如何？”亚历山大问。
埃莉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们会知道的。不管怎样，他很强壮。”
在刚才的治疗中，马尔科姆有两次觉得他们也许要失去他了。他们的工具很糟糕，而且没有麻药，没有无菌环境。子弹正嵌在一根动脉和上部肺叶之间。他们随时都有可能犯错误。蓝眼给予了他们充分的信任。在整个急救过程中，这个年轻的黑猩猩一动也没有动，就算是埃莉用刀子割开他父亲的身体，他也没有哆嗦一下。当埃莉的手术钳伸进凯撒的胸口，拽出里面的子弹时，看到蓝眼的表情，马尔科姆觉得这个年轻的黑猩猩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幕情景——无论黑猩猩的一生有多久。
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就像亚历山大一样。
仿佛听到了马尔科姆正在心中想着自己，亚历山大向父亲靠过来。马尔科姆揉了揉他的头发——依然不过是无聊父亲的动作，但这种感觉很好。埃莉也从亚历山大的另一边靠过来，马尔科姆从亚历山大的头上把手放下，按在了埃莉的脖子上。他还拥有自己的家人，在所有这些混乱与灾难之中，他依然还拥有自己的家人。
凯撒在夜晚醒了过来。他看到了威尔的起居室。片刻之间，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孩子，也许是三岁，或者五岁。威尔和他的父亲也在这栋房子里。外面就是嘈杂的人声。然后，他更加清醒了一些，这个梦也悄然消逝了。他胸口的伤非常痛，但他还能支持。他会支撑下去的，哪怕只是为了他的儿子。现在，蓝眼正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
蓝眼看到凯撒醒来，急忙俯到他身前，一双眼睛关切地注视着他。父子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凯撒很想知道，自己看上去会有多么虚弱。他必须知道。死亡曾经非常靠近过他。
很抱歉。蓝眼用手语说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在黑暗中，凯撒有些看不清儿子的手语，但他能够理解儿子，知道儿子想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也有许多话想要告诉儿子，他想要向儿子解释自己的愤怒，自己对他的严苛，还有，当他看到儿子渐渐堕入科巴那无法想象的恨意中时，心中强烈的恐惧。
他有太多话要说了。
凯撒举起双手，想要打手语，但他太过虚弱。他的手臂颤抖着，又落回到他的身子两侧。他凝聚起力量，用很小的声音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不，错的是我。”
即使是在黑暗中，他还是看到了蓝眼脸上惊讶的表情。
但科巴背叛了你⋯⋯
“是我选择了信任他，因为他是猿。”凯撒的目光从蓝眼的手上转到他的脸上，“我一直都以为⋯⋯猿比人类更好。”他停下来，喘了口气，“但我现在明白了⋯⋯我们是多么相像。”
蓝眼认真地倾听着。凯撒意识到，这种情景以前几乎不曾出现过。过去这几天，他的儿子得到了非常沉重的教训，也许在他的身上发生了刻骨铭心的改变。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凯撒，凯撒也不会问。猿有权利对自己的事保持沉默。
想到儿子的痛苦，凯撒又从心中找到了力量。他再一次开口说话，而且声音也大了一点。
“科巴在哪里？”
他已经把人类的高塔据为己有，在他的周围都是对他最忠诚的猿。蓝眼用手语说。
凯撒点点头。这已在他的预料之中。科巴现在爬上了权力的巅峰，已经很难撼动了。
“那么，那些⋯⋯不服从他的呢？”
被囚禁了。蓝眼用手语说。莫里斯，洛基⋯⋯
怒火在凯撒的心中升起。囚禁猿类，只是因为他们不忠于自己？这是无可容忍的暴行。做出这种行为的科巴只是一个持强凌弱的暴徒，一个杀手，绝不是一位领袖。
蓝眼还在用手语说着。
其他猿只是因为恐惧才会追随他，但只要大家看到你还活着，他们就会立刻离开科巴。
“如果我还是这样虚弱，他们就不会。”凯撒说，“猿总是会寻找⋯⋯最强的树枝。”他心中想着，在脑子里过滤着各种可能性，“我必须找到办法⋯⋯阻止他。”
蓝眼再次抬起双手，却没有做出任何手势，又放下了双手。他以从没有过的响亮声音说道：“我能做什么？一定有事情⋯⋯是我可以做的？”
凯撒感觉到发自内心的骄傲。他的儿子成长了。蓝眼曾经在一道悬崖前踮起脚尖。许多猿从那里跳下去，重新变回成野兽，但他终于站稳了脚跟。现在，他要阻止这场灾难。只有真正有勇气的猿才能向后退回这一步。他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他的伤口传来可怕的剧痛，但他必须强壮起来。为了猿，可能也是为了人类。他开始构想计划，并向他的儿子点了点头。
是的，他的确有些事可以做。
莫里斯坐在臭气熏天的巴士里，等待着死亡——这是科巴对他唯一可能的处置方式。除非发誓对科巴效忠，否则他绝不可能释放他们。莫里斯和洛基已经拒绝立下这种誓言。巴士上其他的猿或者和他们一样，或者只是因为科巴的怀疑，就被关进了这里。
他望向窗外那座曾经有人类聚居的高塔。他们已经打开了巴士的车窗，好让车厢里的热量能散发掉一些。一整天里，那座高塔的顶部都在不断响起枪声。科巴和他的朋友们只是为了娱乐而胡乱开枪，以此炫耀自己的力量。莫里斯还看到一些猿抬着一只装满玻璃瓶的箱子从巴士旁边经过。他记得，这种箱子原先是被放在武器仓库里的。莫里斯很老了，看到过许多人类丑陋的一面。他知道，当人类喝下这些瓶子里的液体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猜测，猿类也会干出那些事情。
科巴正在把剩余的人类都赶进那道围栏里。他要在雌猿和幼猿从山中来到这里之前抓住所有人类。
莫里斯看着卫兵们用手语相互交谈。他们都在传说，雌猿和幼猿在天黑时就要过来了。已经有一些猿去了橙红色大桥的桥头。莫里斯觉得这一点很奇怪——如此痛恨人类的科巴竟然会这么快就让猿类迁居到人类的城市。他更喜欢凯撒的方式。人类拥有他们的城市；猿类拥有他们的山峦。
凯撒已经死了，很快，自己也会死。想到这里，老猩猩不由得叹了口气。
又是一队人类俘虏被押了过来。猿们凶狠地把他们推搡进隧道。一些人类还在反抗，猿类则不遗余力地殴打他们，直到他们不再动弹一下。然后，他们的躯体——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的，都被拖进了围栏，丢在里面。卫兵们再一次将围栏门封住，莫里斯厌恶地将眼睛转向一旁。他们根本就是一群野兽。
巴士后窗上的某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很快，他便瞪大了眼睛，并向其他囚犯转过头，看看他们是否也注意到了。他们没有。车厢里的猿全都坐在地上，眼望窗外，或者沉沉睡去，听天由命地等待着科巴对他们的处置。
莫里斯又向后窗上看了一眼。在覆满尘埃的窗玻璃上，有一个被手指画出来的环形标记。那是凯撒的标记。他许多次见到凯撒画出这个图案。他曾经问过凯撒，这是什么意思，凯撒告诉莫里斯，这让他想到了家。莫里斯本想再多问几句，但凯撒脸上哀伤的表情让他闭住了嘴。
现在，这个标志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一个信息，但是谁发出来的？
莫里斯推了推洛基。这头黑猩猩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动一下。洛基依照他的指引，向后窗望去。他脸上的绝望立刻被惊讶取而代之⋯⋯随后便是希望。他们全都向后窗外面望过去，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让他们知道是谁画出了这个图案。另一些猿注意到他们的神情，也都茫然地顺着他们的目光朝远处观望。
卢卡哼了一声。莫里斯向他转过头，看到他正指着巴士侧面的长方形小镜子。莫里斯从那里看到了蓝眼的倒影。他惊讶地转回身，再向后窗外望出去。这一次，他发现了蓝眼的藏身之地。那就在两辆废弃的小轿车之间。卫兵们看不到那里。蓝眼将一根手指举到嘴唇上。
卢卡点了点头。
莫里斯也点了点头。
凯撒在黑夜中再一次醒来。他从窗口藤蔓的缝隙中望出去。从星星判断，现在才刚刚入夜。他完全无法入睡。伤口处依旧在传来一阵阵疼痛，但他知道，埃莉已经挽救了他的生命。他会活下来。他的力量也会恢复。
他只希望自己的力量能早一些恢复。
他费了很大力气在房间里移动，经过马尔科姆和埃莉睡觉的卧室，然后是威尔父亲曾经的卧室。亚历山大正睡在威尔父亲的床上。这个孩子张着嘴，口水从嘴角一直流下来。他的手电还在亮着，只是电池接近枯竭，光线已经非常微弱了。在昏暗的光柱中，凯撒看到了装有这个孩子钟爱的图画书的彩色盒子。莫里斯曾经对它们很感兴趣。凯撒想知道莫里斯是不是还活着，还有被科巴囚禁的其他猿，是否安好。
他悄悄地拽下了通向阁楼的折叠梯子，像人类一样爬了上去——他还不敢测试自己的肌肉。在阁楼上，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一切。这里几乎和他在十个冬天以前离开时完全一样。他的画。那个被威尔称作“自由女神像”的拼图。威尔说，那座雕像在一个名叫纽约的地方。甚至就连威尔用来测试他服下“聪明药”之后效果的圆盘塔（译注：三根立柱，一摞由上而下逐渐变大的空心圆盘，游戏要求每次一片地将所有圆盘从一根柱子上移动到另一根柱子上，前提是不能改变圆盘的上下次序。）也还纹丝未动地放在原位。
这一切让凯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那是一种哀伤的微笑。凯撒回想着让自己走上今天这条道路的种种过往——威尔的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想要开动邻居家的汽车。邻居威胁了他，凯撒冲上去保护他。那是凯撒唯一一次对人类实施暴力——他咬了那个人的手指。鲜血的滋味唤醒了他心中的某样东西——野兽的饥渴。
那以后，他就被永远地囚禁了起来。
科巴感觉到了那种饥渴，并完全接受了它。
凯撒看到了他的旧棋盘，又想到了在自己的大树家中的那块棋盘。它还在那里吗？科妮莉亚和他们的婴孩在哪里？他将一枚棋子向前推动，就像威尔教他的那样，向前走两步⋯⋯然后，他注意到威尔的摄影机还放在桌子上。他把摄影机拿起来，在手中翻转，回忆它是如何工作的。
他打开摄像机侧面的显示屏，按下电源键。
屏幕亮起，摄像机发出“滴滴”的声音。在屏幕上闪动着一个红色的长方形边框。凯撒知道，这意味着电池就要耗干了。他又按下屏幕侧面的三角形，当画面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莫里斯等待着。时机应该快到了。夜幕已经落下，卫兵们正在向更多的人类俘虏狂呼乱吼，强迫他们进入隧道。莫里斯向卢卡抬起头，后者正在看着车头旁边的镜子。
卢卡点点头。
所有猿都伸出手，抓住了巴士侧面座位上方的那根长杆，然后同时跃起，把双脚踏在车厢侧壁上，用力蹬踏。巴士向侧面倾斜，又落回原位。猿们抓准节奏，当巴士中所有生锈的弹簧都在呻吟的时候，他们重新摆动回来，再次蹬踏侧壁，紧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巴士倾斜得都更厉害一点。
莫里斯从自己的双脚之间看见两名卫兵注意到了他们的举动。其他卫兵还在忙着对付人类俘虏。只有那两头黑猩猩离开他们在围栏边的岗位，向巴士走过来。莫里斯知道，如果他们不尽快出去，那些卫兵的枪口是不会有任何仁慈的。
莫里斯咆哮了一声，囚犯们也随同他一起发出怒吼，他们最后一次向后跃起，用全身的重量撞击巴士。
随着一阵剧烈的呻吟，巴士侧翻过来。过来查看的两头黑猩猩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太过靠近巴士了，一下子被翻倒的巴士压在下面。钢铁撞击地面的巨大声音和来自巴士内部的嘈杂声响彻底淹没了他们死前的哀嚎。
莫里斯听到巴士顶部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抬起头，看到蓝眼打开了车门。被捆住双手的囚犯们纷纷爬了出去。莫里斯是最后一个离开车厢的人。他站在巴士上，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也许他最终还是能够活下来。而当他回头去看关押人类的围栏时，又一次被惊呆了。
那些人类趁卫兵们分身的机会，强行推开了围栏门，冲出隧道。他们像洪水一样涌到广场上，从巴士两边跑过，又分散进入到黑暗的城市中。三个猿类卫兵开了枪，但他们很快就被人群踩到了脚下。
莫里斯转向蓝眼，用一根手指画出环形图案。蓝眼握紧了一只拳头。在蓝眼的肩膀上有一只口袋，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匕首，割断了捆住囚犯们双手的绳子。这个时候，人类还在不停地从隧道中跑出来。猿类报警时发出的尖利吼声在整个城市上空回荡。而塔楼那边也传来了回应的吼声。
莫里斯知道，他们现在还有一点时间，但绝对不多了。他向蓝眼打着手语：
我们去哪里？
跟我来。蓝眼用手语回答。
莫里斯意识到，这个蓝眼和以前的那个孩子完全不同了。他继承了凯撒的血脉，却曾经想要奉科巴为楷模。而现在，他再一次成为了凯撒的儿子，强壮而且善良。莫里斯很高兴能够追随他。
在显示屏上，凯撒看到了自己。那时的他正好奇地打量着前方。画面开始晃动，他听到了威尔的声音。
“凯撒！凯撒，你在做什么？过来，把那个给我⋯⋯”
威尔的声音让凯撒同时感觉到喜悦和痛苦。凯撒伸手抚摸屏幕。画面中的镜头调转过来，他看到威尔正坐在他的对面，棋盘被摆放在他们中间。
“好了，我们开始，”威尔说道，“这叫做象棋。这是卒，你可以这样走一步⋯⋯”他将兵从一个空格移动到前一个空格，“或者是两步，”他将兵放回到原位，向前移动了两个空格。凯撒看着年轻的自己拿起那只兵，愣愣地看着它。
视频换成了下一段。现在，威尔和凯撒在厨房里。威尔做了一个手势。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儿子。”凯撒说道。蓝眼转向自己的父亲，看到凯撒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蓝眼靠过去，双手握紧父亲的手掌。埃莉俯下身，开始剪掉伤口周围的毛发，清理创面。她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凯撒。
“准备好了吗？”她问道。
凯撒再次点点头，同时握紧了儿子的手。
治疗工作结束之后，三个人类坐在门廊上。像平时一样，亚历山大还在画画。埃莉和马尔科姆坐在他的两边。埃莉看上去已经累坏了。她已经有⋯⋯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马尔科姆估计，应该有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了。他们全都需要休息。
“他的情况如何？”亚历山大问。
埃莉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们会知道的。不管怎样，他很强壮。”
在刚才的治疗中，马尔科姆有两次觉得他们也许要失去他了。他们的工具很糟糕，而且没有麻药，没有无菌环境。子弹正嵌在一根动脉和上部肺叶之间。他们随时都有可能犯错误。蓝眼给予了他们充分的信任。在整个急救过程中，这个年轻的黑猩猩一动也没有动，就算是埃莉用刀子割开他父亲的身体，他也没有哆嗦一下。当埃莉的手术钳伸进凯撒的胸口，拽出里面的子弹时，看到蓝眼的表情，马尔科姆觉得这个年轻的黑猩猩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幕情景——无论黑猩猩的一生有多久。
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就像亚历山大一样。
仿佛听到了马尔科姆正在心中想着自己，亚历山大向父亲靠过来。马尔科姆揉了揉他的头发——依然不过是无聊父亲的动作，但这种感觉很好。埃莉也从亚历山大的另一边靠过来，马尔科姆从亚历山大的头上把手放下，按在了埃莉的脖子上。他还拥有自己的家人，在所有这些混乱与灾难之中，他依然还拥有自己的家人。
凯撒在夜晚醒了过来。他看到了威尔的起居室。片刻之间，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孩子，也许是三岁，或者五岁。威尔和他的父亲也在这栋房子里。外面就是嘈杂的人声。然后，他更加清醒了一些，这个梦也悄然消逝了。他胸口的伤非常痛，但他还能支持。他会支撑下去的，哪怕只是为了他的儿子。现在，蓝眼正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
蓝眼看到凯撒醒来，急忙俯到他身前，一双眼睛关切地注视着他。父子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凯撒很想知道，自己看上去会有多么虚弱。他必须知道。死亡曾经非常靠近过他。
很抱歉。蓝眼用手语说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在黑暗中，凯撒有些看不清儿子的手语，但他能够理解儿子，知道儿子想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也有许多话想要告诉儿子，他想要向儿子解释自己的愤怒，自己对他的严苛，还有，当他看到儿子渐渐堕入科巴那无法想象的恨意中时，心中强烈的恐惧。
他有太多话要说了。
凯撒举起双手，想要打手语，但他太过虚弱。他的手臂颤抖着，又落回到他的身子两侧。他凝聚起力量，用很小的声音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不，错的是我。”
即使是在黑暗中，他还是看到了蓝眼脸上惊讶的表情。
但科巴背叛了你⋯⋯
“是我选择了信任他，因为他是猿。”凯撒的目光从蓝眼的手上转到他的脸上，“我一直都以为⋯⋯猿比人类更好。”他停下来，喘了口气，“但我现在明白了⋯⋯我们是多么相像。”
蓝眼认真地倾听着。凯撒意识到，这种情景以前几乎不曾出现过。过去这几天，他的儿子得到了非常沉重的教训，也许在他的身上发生了刻骨铭心的改变。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凯撒，凯撒也不会问。猿有权利对自己的事保持沉默。
想到儿子的痛苦，凯撒又从心中找到了力量。他再一次开口说话，而且声音也大了一点。
“科巴在哪里？”
他已经把人类的高塔据为己有，在他的周围都是对他最忠诚的猿。蓝眼用手语说。
凯撒点点头。这已在他的预料之中。科巴现在爬上了权力的巅峰，已经很难撼动了。
“那么，那些⋯⋯不服从他的呢？”
被囚禁了。蓝眼用手语说。莫里斯，洛基⋯⋯
怒火在凯撒的心中升起。囚禁猿类，只是因为他们不忠于自己？这是无可容忍的暴行。做出这种行为的科巴只是一个持强凌弱的暴徒，一个杀手，绝不是一位领袖。
蓝眼还在用手语说着。
其他猿只是因为恐惧才会追随他，但只要大家看到你还活着，他们就会立刻离开科巴。
“如果我还是这样虚弱，他们就不会。”凯撒说，“猿总是会寻找⋯⋯最强的树枝。”他心中想着，在脑子里过滤着各种可能性，“我必须找到办法⋯⋯阻止他。”
蓝眼再次抬起双手，却没有做出任何手势，又放下了双手。他以从没有过的响亮声音说道：“我能做什么？一定有事情⋯⋯是我可以做的？”
凯撒感觉到发自内心的骄傲。他的儿子成长了。蓝眼曾经在一道悬崖前踮起脚尖。许多猿从那里跳下去，重新变回成野兽，但他终于站稳了脚跟。现在，他要阻止这场灾难。只有真正有勇气的猿才能向后退回这一步。他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他的伤口传来可怕的剧痛，但他必须强壮起来。为了猿，可能也是为了人类。他开始构想计划，并向他的儿子点了点头。
是的，他的确有些事可以做。
莫里斯坐在臭气熏天的巴士里，等待着死亡——这是科巴对他唯一可能的处置方式。除非发誓对科巴效忠，否则他绝不可能释放他们。莫里斯和洛基已经拒绝立下这种誓言。巴士上其他的猿或者和他们一样，或者只是因为科巴的怀疑，就被关进了这里。
他望向窗外那座曾经有人类聚居的高塔。他们已经打开了巴士的车窗，好让车厢里的热量能散发掉一些。一整天里，那座高塔的顶部都在不断响起枪声。科巴和他的朋友们只是为了娱乐而胡乱开枪，以此炫耀自己的力量。莫里斯还看到一些猿抬着一只装满玻璃瓶的箱子从巴士旁边经过。他记得，这种箱子原先是被放在武器仓库里的。莫里斯很老了，看到过许多人类丑陋的一面。他知道，当人类喝下这些瓶子里的液体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猜测，猿类也会干出那些事情。
科巴正在把剩余的人类都赶进那道围栏里。他要在雌猿和幼猿从山中来到这里之前抓住所有人类。
莫里斯看着卫兵们用手语相互交谈。他们都在传说，雌猿和幼猿在天黑时就要过来了。已经有一些猿去了橙红色大桥的桥头。莫里斯觉得这一点很奇怪——如此痛恨人类的科巴竟然会这么快就让猿类迁居到人类的城市。他更喜欢凯撒的方式。人类拥有他们的城市；猿类拥有他们的山峦。
凯撒已经死了，很快，自己也会死。想到这里，老猩猩不由得叹了口气。
又是一队人类俘虏被押了过来。猿们凶狠地把他们推搡进隧道。一些人类还在反抗，猿类则不遗余力地殴打他们，直到他们不再动弹一下。然后，他们的躯体——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的，都被拖进了围栏，丢在里面。卫兵们再一次将围栏门封住，莫里斯厌恶地将眼睛转向一旁。他们根本就是一群野兽。
巴士后窗上的某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很快，他便瞪大了眼睛，并向其他囚犯转过头，看看他们是否也注意到了。他们没有。车厢里的猿全都坐在地上，眼望窗外，或者沉沉睡去，听天由命地等待着科巴对他们的处置。
莫里斯又向后窗上看了一眼。在覆满尘埃的窗玻璃上，有一个被手指画出来的环形标记。那是凯撒的标记。他许多次见到凯撒画出这个图案。他曾经问过凯撒，这是什么意思，凯撒告诉莫里斯，这让他想到了家。莫里斯本想再多问几句，但凯撒脸上哀伤的表情让他闭住了嘴。
现在，这个标志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一个信息，但是谁发出来的？
莫里斯推了推洛基。这头黑猩猩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动一下。洛基依照他的指引，向后窗望去。他脸上的绝望立刻被惊讶取而代之⋯⋯随后便是希望。他们全都向后窗外面望过去，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让他们知道是谁画出了这个图案。另一些猿注意到他们的神情，也都茫然地顺着他们的目光朝远处观望。
卢卡哼了一声。莫里斯向他转过头，看到他正指着巴士侧面的长方形小镜子。莫里斯从那里看到了蓝眼的倒影。他惊讶地转回身，再向后窗外望出去。这一次，他发现了蓝眼的藏身之地。那就在两辆废弃的小轿车之间。卫兵们看不到那里。蓝眼将一根手指举到嘴唇上。
卢卡点了点头。
莫里斯也点了点头。
凯撒在黑夜中再一次醒来。他从窗口藤蔓的缝隙中望出去。从星星判断，现在才刚刚入夜。他完全无法入睡。伤口处依旧在传来一阵阵疼痛，但他知道，埃莉已经挽救了他的生命。他会活下来。他的力量也会恢复。
他只希望自己的力量能早一些恢复。
他费了很大力气在房间里移动，经过马尔科姆和埃莉睡觉的卧室，然后是威尔父亲曾经的卧室。亚历山大正睡在威尔父亲的床上。这个孩子张着嘴，口水从嘴角一直流下来。他的手电还在亮着，只是电池接近枯竭，光线已经非常微弱了。在昏暗的光柱中，凯撒看到了装有这个孩子钟爱的图画书的彩色盒子。莫里斯曾经对它们很感兴趣。凯撒想知道莫里斯是不是还活着，还有被科巴囚禁的其他猿，是否安好。
他悄悄地拽下了通向阁楼的折叠梯子，像人类一样爬了上去——他还不敢测试自己的肌肉。在阁楼上，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一切。这里几乎和他在十个冬天以前离开时完全一样。他的画。那个被威尔称作“自由女神像”的拼图。威尔说，那座雕像在一个名叫纽约的地方。甚至就连威尔用来测试他服下“聪明药”之后效果的圆盘塔（译注：三根立柱，一摞由上而下逐渐变大的空心圆盘，游戏要求每次一片地将所有圆盘从一根柱子上移动到另一根柱子上，前提是不能改变圆盘的上下次序。）也还纹丝未动地放在原位。
这一切让凯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那是一种哀伤的微笑。凯撒回想着让自己走上今天这条道路的种种过往——威尔的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想要开动邻居家的汽车。邻居威胁了他，凯撒冲上去保护他。那是凯撒唯一一次对人类实施暴力——他咬了那个人的手指。鲜血的滋味唤醒了他心中的某样东西——野兽的饥渴。
那以后，他就被永远地囚禁了起来。
科巴感觉到了那种饥渴，并完全接受了它。
凯撒看到了他的旧棋盘，又想到了在自己的大树家中的那块棋盘。它还在那里吗？科妮莉亚和他们的婴孩在哪里？他将一枚棋子向前推动，就像威尔教他的那样，向前走两步⋯⋯然后，他注意到威尔的摄影机还放在桌子上。他把摄影机拿起来，在手中翻转，回忆它是如何工作的。
他打开摄像机侧面的显示屏，按下电源键。
屏幕亮起，摄像机发出“滴滴”的声音。在屏幕上闪动着一个红色的长方形边框。凯撒知道，这意味着电池就要耗干了。他又按下屏幕侧面的三角形，当画面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莫里斯等待着。时机应该快到了。夜幕已经落下，卫兵们正在向更多的人类俘虏狂呼乱吼，强迫他们进入隧道。莫里斯向卢卡抬起头，后者正在看着车头旁边的镜子。
卢卡点点头。
所有猿都伸出手，抓住了巴士侧面座位上方的那根长杆，然后同时跃起，把双脚踏在车厢侧壁上，用力蹬踏。巴士向侧面倾斜，又落回原位。猿们抓准节奏，当巴士中所有生锈的弹簧都在呻吟的时候，他们重新摆动回来，再次蹬踏侧壁，紧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巴士倾斜得都更厉害一点。
莫里斯从自己的双脚之间看见两名卫兵注意到了他们的举动。其他卫兵还在忙着对付人类俘虏。只有那两头黑猩猩离开他们在围栏边的岗位，向巴士走过来。莫里斯知道，如果他们不尽快出去，那些卫兵的枪口是不会有任何仁慈的。
莫里斯咆哮了一声，囚犯们也随同他一起发出怒吼，他们最后一次向后跃起，用全身的重量撞击巴士。
随着一阵剧烈的呻吟，巴士侧翻过来。过来查看的两头黑猩猩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太过靠近巴士了，一下子被翻倒的巴士压在下面。钢铁撞击地面的巨大声音和来自巴士内部的嘈杂声响彻底淹没了他们死前的哀嚎。
莫里斯听到巴士顶部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抬起头，看到蓝眼打开了车门。被捆住双手的囚犯们纷纷爬了出去。莫里斯是最后一个离开车厢的人。他站在巴士上，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也许他最终还是能够活下来。而当他回头去看关押人类的围栏时，又一次被惊呆了。
那些人类趁卫兵们分身的机会，强行推开了围栏门，冲出隧道。他们像洪水一样涌到广场上，从巴士两边跑过，又分散进入到黑暗的城市中。三个猿类卫兵开了枪，但他们很快就被人群踩到了脚下。
莫里斯转向蓝眼，用一根手指画出环形图案。蓝眼握紧了一只拳头。在蓝眼的肩膀上有一只口袋，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匕首，割断了捆住囚犯们双手的绳子。这个时候，人类还在不停地从隧道中跑出来。猿类报警时发出的尖利吼声在整个城市上空回荡。而塔楼那边也传来了回应的吼声。
莫里斯知道，他们现在还有一点时间，但绝对不多了。他向蓝眼打着手语：
我们去哪里？
跟我来。蓝眼用手语回答。
莫里斯意识到，这个蓝眼和以前的那个孩子完全不同了。他继承了凯撒的血脉，却曾经想要奉科巴为楷模。而现在，他再一次成为了凯撒的儿子，强壮而且善良。莫里斯很高兴能够追随他。
在显示屏上，凯撒看到了自己。那时的他正好奇地打量着前方。画面开始晃动，他听到了威尔的声音。
“凯撒！凯撒，你在做什么？过来，把那个给我⋯⋯”
威尔的声音让凯撒同时感觉到喜悦和痛苦。凯撒伸手抚摸屏幕。画面中的镜头调转过来，他看到威尔正坐在他的对面，棋盘被摆放在他们中间。
“好了，我们开始，”威尔说道，“这叫做象棋。这是卒，你可以这样走一步⋯⋯”他将兵从一个空格移动到前一个空格，“或者是两步，”他将兵放回到原位，向前移动了两个空格。凯撒看着年轻的自己拿起那只兵，愣愣地看着它。
视频换成了下一段。现在，威尔和凯撒在厨房里。威尔做了一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