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瑟莱娜伫立在车队前,看着帐篷被逐一拆除。时机正好。
她将手指插进披散的长发捋过,整了整褐色束腰外衣。华服会引来过多注目。即便只享受一小时,她也忍不住沉醉于这种匿名的感觉—融入马戏团工人之间,这些衣襟沾染着百国尘埃的人。拥有那样的自由,一点一滴看遍世界,踏遍每条道路……她胸口发紧。
人流擦身而过,几乎无人瞥视走向黑色马车的她。这很可能是个愚蠢举动,但问问又何妨?倘若黄腿婆真是女巫,或许就拥有预见能力。说不定她能破解墓穴里的谜语。
瑟莱娜走近马车时,谢天谢地没有顾客。黄腿婆坐在最高阶上,叼着长骨烟斗,斗钵呈尖叫嘴巴的形状。多么宜人啊。
“来看魔镜吗?”枯唇间喷吐着烟雾,“终于不再逃避命运了?”
“我有几个问题请教。”
女巫抽着鼻子嗅她,瑟莱娜强忍后退的冲动。“你确实散发着问题的臭味—还有鹿角山脉的气息。从泰拉辛来的?叫什么名字?”
瑟莱娜将双手深深插进口袋。“莉莉安·戈黛娜。”
女巫朝地上啐了一口。“你的真名是什么,莉莉安?”瑟琳娜身体顿时僵住。黄腿发出乌鸦般的笑声。“来啊,”她嘎嘎叫道,“想算个命吗?我能告诉你将来会嫁给谁、生几个孩子、什么时候死……”
“如果你真像自己吹嘘的那么厉害,就该知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倒是想跟你谈谈,”瑟琳娜说着,掌心亮出三枚金币。
“吝啬的山羊,”黄腿深吸一口烟斗,“我的本事在你眼里就值这点钱?”
或许这根本是浪费时间。还浪费钱。更伤自尊。
瑟琳娜皱眉转身,双手插进深色斗篷口袋。
“等等,”黄腿突然开口。
瑟琳娜脚步未停。
“那位王子给了我四枚金币。”
她骤然驻足,侧首回望老巫婆。一只冰冷的利爪攥紧了她的心脏。
黄腿冲她咧开嘴:“他问的问题也很有趣呢。以为我认不出他?哈维利亚德家族的血脉隔着十里地都能闻到。七枚金币,我就回答你的问题—顺便把他的问题也告诉你。”
她竟要兜售多里安的秘密—卖给任何人?熟悉的杀意在血管里游走:“我怎么知道你没撒谎?”
黄腿的铁齿在火炬下闪着寒光:“要是被打上骗子的烙印,我这招牌可就砸了。要不我对着你那些慈悲为怀的神祇起个誓?或者用我供奉的魔神发誓?”
瑟琳娜快速将发辫甩到身后,目光扫过黑色马车。单扇门,无后窗,看不出暗门机关。只要有人闯入必能提前察觉。她检查着武器—两柄长匕首,靴中短刀,还有菲利帕给的三根夺命发簪。绰绰有余。
“把价降到六枚金币,”瑟琳娜轻声道,“否则我就告发你贩卖王子机密。”
“你怎知守卫不对这些感兴趣?想知道王国储君真正心思的人—多得超乎你想象呢。”
赛琳娜将六枚金币哐当拍在台阶上,落在干瘪老妇身侧。“三枚换你的答案,”她说着,将脸凑近黄腿婆的面孔,近得几乎突破忍耐极限。那老妇口中散发的恶臭犹如腐尸与陈烟。“另三枚买你对王子的事闭紧嘴巴。”
黄腿婆眼中闪过精光,铁指甲叮当作响,枯手一伸攫住金币。“进篷车。”她身后车门无声旋开,幽暗内室在眼前铺展,斑驳微光如星点闪烁。老巫婆掐灭了骨烟筒。
她等的正是这一刻—钻进大篷车,便无人能窥见她与黄腿婆会面。
老妇撑膝起身时发出呻吟:“现在肯报上名号了?”
阴风自篷车内涌出,缠绕赛琳娜的颈项。嘉年华的把戏。“该提问的是我,”赛琳娜说罢,大步踏上车阶钻进篷车。
车厢内仅燃着几支寒碜蜡烛,烛火在层层叠叠的镜阵间摇曳。无数镜面形态各异,大小不一:有的斜倚板壁,有的如老友相抵,更有残片将将嵌在镜框里。
但凡空隙处皆堆满纸卷与卷轴,药草罐与液体瓶,扫帚……杂物垃圾。
昏暗中篷车空间诡异地延展,远比外观更宽更深。镜阵间辟出蜿蜒小径没入黑暗—此刻黄腿婆正沿小径前行,仿佛这诡谲之地真能通往某处。
这不可能是真实的—这定是镜面制造的幻象。
赛琳娜回望车门,恰见它咔哒闭合。回声未绝,她已亮出匕首。前方传来黄腿婆的嗤笑,她高举起手中烛台—那灯座竟似镶在长骨上的骷髅头。
不过是俗气的嘉年华戏法,赛琳娜反复告诫自己,寒气中呼出的白雾在车厢里弥漫。全是假的。但黄腿婆—及其掌握的秘密—却是真实不虚。
“来吧姑娘,”老巫婆的嗓音划破黑暗,“过来坐着说话。”
塞莱娜小心地跨过一面倒地的镜子,眼睛紧盯着那盏上下晃动的骷髅灯笼—同时留意着门的位置、所有可能的出口(目力所及并无出口,但或许地板上有暗门),以及那女人的移动方式。
她突然意识到对方速度快得惊人,急忙加快脚步跟上黄腿。当她大步穿过镜林时,无数个变形的倒影在镜中流转:某面镜里她矮胖如桶,另一面又高瘦如竹;某处镜中她头下脚上,另一处又侧身横行。乱象晃得她头痛欲裂。
"看够了?"黄腿说道。塞莱娜没有理会,但跟着女人走向栅栏火炉前的小小会客区时,她将匕首收回了鞘中—既然还需要黄腿配合,此刻没必要亮出武器。
会客区在杂物与镜堆中勉强清出个不规则的圆,仅凭一张地毯和几把椅子营造出待客空间。黄腿蹒跚挪向凸起的炉台,从边缘堆着的小木垛里拽出几根柴火。塞莱娜停在褪色的红地毯边缘,看着黄腿猛地拉开火炉铁栅,甩进木柴,又哐当关上栅门。不出几秒,火光骤亮,被四周的镜子映得更盛。
"这炉子的砖石,"黄腿轻拍弧形黑砖壁,像在拍打老宠物,"取自克罗坎都城的废墟。车厢木料劈自他们神圣学院的围墙。所以我的车厢才…与众不同。"
塞莱娜沉默不语。若只听描述,大可当作马戏团的把戏嗤之以鼻—但她此刻亲眼所见。
"那么,"黄腿同样站着不动,尽管陈旧的木家具散落四周,"问吧。"
尽管车厢寒意未消,燃烧的火炉却瞬间让空气燥热起来—热得塞莱娜裹着的层层衣物开始发闷。她忽然想起红沙漠某个炎夏夜听过的故事:某个早已绝迹的铁牙女巫如何对待少女的故事。那女孩最后只剩—
闪着白光的骨头。别无他物。
塞莱娜又瞥了眼烤箱,侧身向门边挪近了些。在狭小会客区的对面,更多镜子在昏暗中若隐若现—仿佛连炉火的光芒都无法触及它们。
黄腿巫婆凑近炉栅,枯槁的手指在火光前搓动。火焰在她铁灰色的指甲上跳跃。"问吧,丫头。"
多里安究竟想打探什么重要秘密?他是否踏进过这个诡异得令人窒息的地方?至少他活下来了。只因黄腿想利用从他身上套取的情报。愚蠢,真是愚蠢的男人。
可她自己又好到哪儿去?
尽管危机四伏,尽管后果可能难以收拾,这或许是她探知真相的唯一机会。
"我偶然发现个谜题,朋友们争论答案好几周了,"她尽量含糊其辞,"我们还为此下了赌注。既然你如此神通广大,不妨解解看。答对了额外赏你枚金币。"
"无礼的小崽子!拿这种废话浪费老身时间。"黄腿此刻紧盯着镜面,仿佛能看见塞莱娜看不见的东西。
又或许只是觉得无聊。
塞莱娜胸口的紧绷感稍缓,从衣袋掏出谜题朗声念出。
话音方落,黄腿缓缓转头,嘶哑的嗓音压得极低:"从哪弄来的?"
塞莱娜耸耸肩:"先给答案,或许我会告诉你。这谜语说的到底是什么物件?"
"魔钥,"黄腿眼中幽光浮动,吐气如呓语,"开启魔渊之门的三把魔钥。"
寒意如蛇爬下塞莱娜的脊椎,她强撑气势道:"说清楚—魔钥是什么?魔渊之门又是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胡诌答案,我可不想当傻子。"
"此等天机岂容凡俗儿戏!"黄腿厉声呵斥。
金光在塞莱娜掌心闪动:"开个价。"
老妪从头到脚打量她,嗤鼻道:"老身的价码本是无价之宝—"枯爪忽地探向金币,"不过眼下金子倒也凑合。"
瑟琳娜将五枚额外的金币放在炉底石上,火焰的热气灼烫着她的脸。明明只是微弱的炉火,她却已汗如雨下。
"一旦知晓此事,便再无法遗忘,"女巫警告道。从黄腿婆眼中闪烁的光芒里,瑟琳娜明白这老妇根本没有片刻相信她关于赌约的谎言。
瑟琳娜逼近一步:"告诉我。"
黄腿婆望向另一面镜子:"宿命之力统御并构筑着这个世界的根基。不仅是埃利尔大陆,而是所有生命。存在着你认知之外的万千世界,它们彼此重叠却浑然不觉。此刻,你或许正站在他人海洋的深渊。唯有宿命之力分隔着这些领域。"
黄腿婆蹒跚地绕着休息区走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话语中。
“那些黑色裂隙—宿命之力中的幽暗区域,容许生命穿梭于诸界之间。通向埃利尔大陆的宿命之门亘古长存。亿万年来,无数生灵穿越此门而来。有良善者,亦有当诸神移开视线时悄然潜入的亡者与秽物。”
黄腿婆的身影消失在一面镜子后,参差的脚步声回荡着:"但在久远之前,人类尚未蹂躏这悲惨世界时,另一种邪恶撕裂了门扉:瓦尔格恶魔。这些来自异界的征服者身后是源源不断的军队,意图吞并埃利尔大陆。在温德林,精灵族拼死抵抗。纵使不朽之子竭尽全力,终究未能战胜。
“后来精灵族发现,瓦尔格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用黑暗魔法撕裂宿命之门,将其劈成三块碎片—三把钥匙。三位魔王各持其一。当三钥齐聚,魔王便能随心开启宿命之门,操纵其力量壮大军队,让无穷无尽的魔兵涌入世间。精灵族深知必须阻止这一切。”
瑟琳娜凝视着炉火,环视镜阵,扫过马车内沉沉的黑暗。此刻的灼热已令人窒息。
“于是有一小群精灵出发去偷瓦格国王的钥匙,”黄腿说道,她的声音再次靠近,“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那些蠢货大多有去无回。”
“但魔法钥匙确实被找回来了。精灵女王梅芙将瓦格族驱逐回他们的领地。可即便睿智如她,也找不到把钥匙放回门上的方法—任何熔炉、钢铁或重压都无法摧毁它们。于是梅芙认定不该让任何人拥有这等力量,便让泰瑞森首任国王布兰农·加拉辛带着钥匙漂洋过海,藏在这片大陆上。魔法门因此得以保全,其力量再未被启用。”
一片寂静。连黄腿蹒跚的脚步声都放缓了。
“所以谜语其实是…藏宝图?”瑟琳娜颤抖着问道,突然意识到妮米娅他们追寻的究竟是怎样的力量。更可怕的是—国王可能也在图谋这个。
“正是。”
瑟琳娜舔了舔嘴唇:“得到魔法钥匙能做什么?”
“集齐三把钥匙者将掌控破损的魔法门—乃至整个艾里利亚大陆。可随心启闭大门,征服异世界或召来万千生灵供其驱使。即便只获一把也足以令人成为巨大威胁。虽不足以开门,但钥匙本身蕴含的纯粹力量—任由持有者驾驭的力量…”黄腿的声音如毒蛇吐信,“诱惑力十足,不是吗?”
话语在她脑中轰鸣,与艾琳娜"找到并摧毁邪恶之源"的敕令交织重叠。邪恶。那始于十年前的邪恶,当时整片大陆突然沦为某人的俎上鱼肉—那个变得势不可挡的男人。
超越魔法的力量之源。“不可能!”
黄腿只回以笃定的咯咯一笑。
瑟琳娜不住摇头,心脏狂跳得几乎窒息:“国王持有魔法钥匙?所以他才能轻易征服大陆?”若果真如此—他还有什么更可怕的计划?
“或许吧,”黄腿说,“若用我辛苦攒的金币下注,我赌他至少有一把。”
塞莱娜扫视着黑暗与镜面,却只看见无数个自己的身影回望着她。除了烤炉里火焰的噼啪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她什么也听不见。
黄腿停止了移动。
“还有别的吗?”塞莱娜厉声质问。
老妇人毫无回应。
“所以你想拿了钱就跑?”塞莱娜缓缓移向镜阵中蜿蜒的小径,那扇门此刻显得遥不可及。“要是我还有问题呢?”镜中自己的动作令她神经紧绷,但她保持警觉凝神专注—提醒自己必须做的事。她同时抽出两把匕首。
“你以为钢铁能伤到我?”嘶哑的声音滑过每面镜子,仿佛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我还以为我们相谈甚欢呢。”塞莱娜说着又逼近一步。
“呸!客人盘算着要你性命,哪来的欢愉?”
塞莱娜微笑。
“你往门边挪动,不正是为此?”黄腿继续道,“不是逃跑,而是要确保我逃不过你那对狡猾的邪门匕首?”
“说出你还把王子的秘密卖给过谁,我就放你走。”早先她本要离开—本已转身—可黄腿提及多里安的名字让她如坠冰窟。如今她别无选择。为了保护多里安,她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这正是昨夜她顿悟的事:她确实还有牵挂—一位挚友。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若我说未曾告知他人呢?”
“鬼才信你。”塞莱娜终于锁定房门方位。不见女巫踪影。她在车厢中部停步,此处正是绝佳的猎杀位置—能干脆利落了结此事。
“真遗憾。”黄腿话音未落,塞莱娜已循声转动身体。定有暗门出口—可在哪?若让女巫逃脱,若她泄露多里安的秘密(无论那是什么),若她透露塞莱娜打探的事……
周身镜面里,她的身影摇曳闪烁。速战速决,然后抽身离去。
“猎手沦为猎物时,”黄腿哧哧低语,“会怎样呢?”
从眼角余光里,瑟莱娜瞥见那个佝偻的身影,生满瘤结的双手间垂着沉重的锁链。她猛转身面对老巫婆,匕首已脱手飞出—只为击伤、只为放倒对方,好让她能—
镜子在黄腿刚才站立的位置轰然碎裂。
身后传来锁链沉重的哐当声,以及一声得意的嘎嘎怪笑。
纵使受过严苛训练,瑟莱娜仍未来得及低头闪避,粗重的铁链已狠狠抽中她太阳穴,整张脸径直砸向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