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多里安明白查奥尔别无选择。当挚友抱着塞莱娜离开血污弥漫的房间,穿过仆人通道层层下行,直至抵达城堡地牢时;当查奥尔将塞莱娜关进卡塔琳隔壁牢房时;当铁锁咔哒落下时—多里安竭力避开卡塔琳那张写满病态好奇的脸。
"让我给她披风。"多里安说着伸手解扣。
"别。"查奥尔声音嘶哑。鲜血仍从他脸颊淌落—四道指甲抓出的血痕。她的指甲。诸神在上。
"除了干草,我不允许牢里有任何她能利用的东西。"查奥尔早已卸除她所有武器,包括发辫里六根淬毒的发簪,连靴子和束腰外衣的暗袋都搜遍。
卡塔琳正对塞莱娜露出诡笑。"不准碰她,不准搭话,不准对视。"查奥尔厉声道,仿佛铁栅根本不存在。卡塔琳嗤笑一声蜷缩起来。查奥尔向守卫厉声下达食物配给与轮岗指令后,大步流星离开了地牢。
多里安静默跟随。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涅梅亚死讯如潮水反复冲击着他的神经;卧室里血腥可怖的景象仍在灼烧眼球;而最令他战栗又庆幸的是—当塞莱娜的匕首即将刺入查奥尔胸膛时,竟是自己的魔法力量阻止了那只手,且除塞莱娜外无人察觉。
当她对他嘶吼的刹那…那双眼睛里奔涌的暴戾凶光,至今令他毛骨悚然。
他们正走到地牢蜿蜒石阶的中段,凯尔突然瘫坐在台阶上,双手抱头低语:“我都做了什么?”
尽管彼此间关系正在变化,但他无法抛下凯尔离去。至少今夜不行—尤其当他自己也需要有人并肩而坐时。“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多里安轻声说着,在他身侧的台阶坐下,目光投向幽暗的阶梯深处。
于是凯尔道出原委。
多里安静静听着:绑架事件,某个叛军组织企图利用凯尔获取瑟琳娜的信任,瑟琳娜闯入仓库杀人如割草般利落。国王如何在一周前告知凯尔针对涅梅娅的匿名威胁并命其监视。国王今夜如何要求审讯公主并命令凯尔支开瑟琳娜。接着是阿彻—数周前瑟琳娜奉命诛杀的目标—解释这实为刺杀涅梅娅的暗号。最后瑟琳娜如何从贫民窟狂奔回宫,却终究迟了一步未能救下挚友。
凯尔仍有所保留,但多里安已了然于胸。
挚友浑身发抖—这骇人景象本身又撼动了一根支柱。“我从未见过那样的身手,”凯尔气息不稳,“从未见过如此迅疾的奔跑。多里安,那简直…”他摇着头,“她冲出去的瞬间我就找到马匹,可仍追不上她。凡人岂能做到?”
若在平日,多里安或会将其归咎于悲惧导致的时间感知错乱。但此刻魔力仍在自身血脉中奔涌未歇。
“我不知会酿成此祸,”凯尔前额抵着膝盖,“若你父王…”
“非父王所为,”多里安截断话语,“今夜我与双亲共进晚餐。”瑟琳娜如地狱烈焰灼瞳般掠过时,他刚离席不久。那眼神足以驱使他率卫兵追去,直至走廊里险些与凯尔相撞。“父王说过晚饭后才召见涅梅娅。据我所见,惨案发生远早于此。”
“但若不是你父亲要她死,那会是谁?我特意加派了巡逻队防范任何威胁;那些人是我亲自挑选的。凶手却如入无人之境般突破了防线。干这事的人……”
多里安努力不去回想凶案现场。肖尔的一名卫兵看了三具尸体后,当场吐了满地。而赛琳娜只是呆立在那里,凝视着妮米娅的尸体,仿佛灵魂已被抽空。
“凶手从中获得了某种病态的快感,”肖尔总结道。那些尸体的画面再次闪过多里安脑海:被精心而艺术化地陈列着。
“但这意味着什么?”继续说话比真正思考发生的事要轻松些。她那样看着他却没有真正看见他,她用手指抹去他的眼泪,然后指甲划过他的脖颈,仿佛能感知皮肤下奔涌的生命之血。而当她扑向肖尔时……
“你要关她多久?”多里安望着楼梯下方问道。
她竟当着卫兵们的面袭击了侍卫长。比袭击更糟。
“直到必要为止,”肖尔低声道。
“为什么必要?”
“直到她决定不把我们全杀光。”
赛琳娜在苏醒前便已知晓身在何处。而她毫不在意。她不过是重复经历着相同的故事。
当年被捕那夜,她也曾这般发狂,差点击毙最想毁灭的仇敌,直到被人打晕在腐烂的地牢中醒来。她苦笑着睁眼。永远是相同的故事,相同的失去。
牢房另一端的地板上放着面包、软酪和铁杯盛的水。赛琳娜坐起身,脑袋抽痛着,摸到颅侧的肿块。
“早知你终会落到这个下场,”隔壁囚室的卡尔坦说,“两位殿下也厌倦你了?”
赛琳娜拖过餐盘,倚在干草铺后的石墙上。“是我厌倦了他们,”她答。
“杀了什么特别该死的人吗?”
赛琳娜嗤笑闭眼,抵御着脑中的剧痛。“差一点。”
她能感觉到手上和指甲缝里血液的粘稠感。那是查奥的血。她只愿那四道抓痕永远结痂留疤。只愿永远不再见到他。若再相见,她定要取他性命。他明知国王要审讯妮米雅。他明知那国王—世上最残暴嗜血的怪物—要审讯她的挚友。他却只字不提。从未示警。
但凶手并非国王。不—她在卧室那短短几分钟就足以断定这并非他的手段。然而查奥分明收到过匿名威胁的警告,早知有人要加害妮米雅。而他竟瞒着她。
这个愚忠君主的蠢货,甚至从未想过本可阻止惨剧发生的人是她。
她早已一无所有。自失去山姆被流放至恩多维尔后,她在幽暗矿坑里勉强拼凑起破碎的自己。初抵此地时,竟天真地以为查奥能为她补上最后一块碎片。痴愚到以为—哪怕只一瞬—自己也能侥幸获得幸福。
死亡是她的诅咒也是恩赐,漫漫岁月里始终是她最亲密的伙伴。
"他们杀了妮米雅,"她对着黑暗低语,渴望有人—无论谁都好—能听见这曾璀璨的灵魂已熄灭。要让世人知道妮米雅存在过,在这片土地上,她曾是世间所有美好、勇敢与奇迹的化身。
凯尔汀长久沉默。而后她轻声说道,仿佛在交换两份等量的痛苦:"五天后派林顿公爵将赴莫拉斯,我须随行。国王说要么嫁给他,要么就在这地牢里腐烂余生。"
瑟蕾娜转过头,睁眼见凯尔汀抱膝倚墙而坐。比数周前更显污秽憔悴,却仍紧攥着她的斗篷。瑟蕾娜问道:"你既已背叛公爵,他为何还要娶你为妻?"
卡莉汀轻声笑起来。“谁知道这些人玩什么把戏,又打着什么算盘?”她用肮脏的双手揉搓着脸。“我头痛得更厉害了,”她喃喃道,“还有那些翅膀—它们从不停歇。”
我的梦里满是阴影与翅膀—内米亚曾这样说过;卡莉汀亦是如此。
“这两者有何关联?”瑟琳娜厉声质问,话语尖锐而空洞。
卡莉汀眨了眨眼,挑起眉毛仿佛全然不知自己说过什么。“他们要把你关到何时?”她问。
因企图谋杀侍卫长?或许是永远。她根本不在乎。让他们处决她好了。
让她也彻底解脱吧。
内米亚曾是一个王国—诸多王国的希望。她梦想中的宫廷永无实现之日。艾尔威永无自由之时。瑟琳娜永远失去了为自己曾说的话道歉的机会。唯一残留的只有内米亚对她说的最后那句话。挚友对她最后的评价。
*你不过是个懦夫。*
“若他们放你出去,”卡莉汀说,两人都凝视着牢房浓稠的黑暗,“务必让他们终有一日付出代价。每一个,统统都要。”
瑟琳娜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指甲缝里残留着卓尔的鲜血,还有那些被她砍倒之人的血污,以及内米亚房中浸透床铺的血迹带来的刺骨寒意。
“他们会的,”瑟琳娜对着黑暗立誓。
除了这个誓言,她已一无所有。
当初不如死在安多维尔。也不如死在矿场里。
当她拽过餐盘时,金属刮擦着古老潮湿的石板,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她甚至感觉不到饥饿。
“他们在水里下了镇静剂,”见瑟琳娜伸手去拿铁杯,卡莉汀说道,“他们对我也是这么做的。”
“很好,”瑟琳娜说着将整杯水一饮而尽。
三天过去。他们送来的每餐饭食都掺着那种镇静剂。
塞莱娜凝视着如今充斥她梦境—无论睡梦还是清醒—的深渊。对岸的森林消失了,没有牡鹿;只有周遭贫瘠的地形、碎裂的岩石,以及一遍遍不停低语的恶风。
你不过是个懦夫。
于是每次守卫递来下了药的水,塞莱娜都一饮而尽,任由药物将自己卷走。
"她大约一小时前喝了水,"第四天早上雷斯对查尔说道。
查尔点点头。她昏迷在地板上,面容憔悴。"她进食过吗?"
“勉强吃一两口。没尝试逃跑。也没跟我们说过一个字。”
查尔打开牢门时,雷斯和其他守卫都绷紧了身体。
但他无法忍受再见不到她的每一刻。隔壁的卡尔坦正熟睡着,当他大步穿过塞莱娜的牢房时纹丝未动。
他在塞莱娜身旁跪下。她浑身散发着陈血的气味,衣物被血渍浸得僵硬。他的喉咙发紧。
过去几天里,上方城堡已陷入一片混乱。他派人彻底搜查城堡与城市寻找刺杀妮米娅的凶手。他已多次面见国王试图解释:自己如何被绑架,以及即便增派了守卫看守妮米娅,凶手仍突破了所有防线。国王竟未将他革职—或施以更严惩处—这令他震惊。
最糟的是国王似乎颇为得意。他无需弄脏双手就除掉了麻烦。唯一困扰他的是处理艾尔威必将爆发的骚乱。他未曾为妮米娅哀悼片刻,也未流露丝毫悔意。查尔耗费惊人的自制力才克制住掐死自己君主的冲动。
但他的顺从与良好表现关乎的不仅是个人命运。当查尔向国王说明塞莱娜状况时,对方几乎毫无讶色,只命令道:"让她守规矩",便不再过问。
让她守规矩。
卓尔轻轻抱起赛琳娜,尽量不因她的体重发出闷哼,将她带出牢房。尽管别无选择,但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将她关进这座腐朽的地牢。他甚至不再睡自己的床—那张还残留着她气息的床。第一夜他躺上去,突然意识到她曾躺卧的位置,便改睡沙发。此刻他至少还能做的,就是把她送回自己的房间。
但他不知该如何让她顺从。不知该如何修补那些破碎的东西—无论是她内心的裂痕,还是两人之间的隔阂。
当他抱着她走向房间时,卫兵们分立两侧护卫。
奈米娅之死的阴影缠绕着他,步步紧随。他已多日不敢照镜子。即便下令杀害奈米娅的并非国王,若他当初提醒赛琳娜存在未知威胁,至少她会有所防范。若他警告过奈米娅,她的护卫们也会保持警戒。有时这个决定的现实会如此沉重地击中他,令他窒息。
而此刻他怀中的现实更残酷—当雷斯推开她房门时,菲莉帕早已等候在内,示意他前往浴室。他根本没想到这点:赛琳娜躺回床上前可能需要清洗。
走进浴室时他不敢与女仆对视,因为他清楚即将面对怎样的真相。
当赛琳娜在奈米娅卧室转身看向他的瞬间,他就明白了。
他永远失去了她。
纵使轮回千世,她也再不会对他敞开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