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当晚宴会厅人满为患。虽然瑟莱娜惯常在房中用餐，但听闻蕾娜·戈德史密斯将为贺林王子返宫献艺，便挤到了后排长桌。这里是次级贵族、卓尔麾下高阶将士以及硬着头皮踏入宫廷毒蛇窝的人们唯一的落座处。
王室家族与佩林顿、罗兰以及一位貌似罗兰母亲的女子，在大厅前方高台上的主桌就座。瑟琳娜从房间另一端几乎看不清小王子霍林的模样，但他似乎面色苍白、体型圆胖，生着满头乌木般的卷发。将霍林安排在多里安身旁—这极易引发旁人比较—实在有失公允。尽管她听过所有关于霍林的恶劣传闻，仍不禁对这男孩生出一丝怜悯。
令她意外的是，凯尔选择坐在她身侧，另有五名侍卫同席。尽管大厅各处都部署了卫兵，但她确信这桌侍卫的警觉程度绝不逊于把守大门和高台的同僚。同桌侍卫们待她礼数周全—虽带戒备却不失礼节。无人提及昨夜之事，只轻声探问她的身体状况。曾在比武大赛担任她守卫的雷斯，见她好转后流露真切欣慰，此刻正像宫廷长舌妇般喋喋不休地呱啦呱啦。
"然后啊，"雷斯讲述时，娃娃脸上尽是促狭的欢快，"就在他光溜溜地爬上姑娘床榻时—"卫兵们（连凯尔本人在内）发出阵阵抽气哀叹—"她爹破门而入，揪着脚把他从床上拖下来，拽过走廊，直接掼下楼梯。那家伙全程嚎得像头挨宰的猪。"
凯尔向后靠上椅背环抱双臂："要是有人把你光屁股拖过冰地板，你嚎得比这还响。"雷斯急欲辩解时他嗤笑道。凯尔在部属间显得格外自在，身躯舒展，眼含笑意。而侍卫们也敬重他—总用眼神向他寻求认同、确认与支持。当瑟琳娜的轻笑渐歇，凯尔挑眉睨她："你倒笑得欢。论起抱怨地板冷，你可是我认识的人里最矫情的。"
见侍卫们迟疑地憋着笑，瑟琳娜挺直腰板："若我没记错，每次比剑把你打趴在地时，抱怨地板冷的可都是阁下您呢。"
“哦嚯！”雷斯喊道，卓尔挑起眉头。瑟莱娜对他咧嘴一笑。
“狂妄之言，”卓尔说，“要不要去训练场验证下你是否名副其实？”
“只要你的部下没意见，看你被我打趴在地的话。”
“我们当然没意见，”雷斯高声道。卓尔瞪了他一眼，更多是戏谑而非警告。雷斯连忙补了句：“队长。”
卓尔正要回话，一位高挑纤瘦的女子踏上了房间一侧搭建的小型乐台。
当蕾娜·歌德史密斯飘然掠过木台走向巨型竖琴和小提琴手时，瑟莱娜伸长脖子张望。多年前同样寒冷的冬夜，她曾在皇家剧院看过蕾娜的演出。整整两小时，剧院静得仿佛众人屏住了呼吸。此后数日，蕾娜的歌声始终在瑟莱娜脑海中萦绕。
从座位望去，瑟莱娜只能勉强辨出蕾娜的身影—翠绿长裙（无衬裙无束腰，唯有一条编织皮带束于纤腰），赤金长发如瀑垂落。寂静如涟漪漫过大堂，蕾娜向贵宾席屈膝行礼。当她落座于金绿相间的竖琴前，满场观众屏息以待。但宫廷的兴致能持续多久？
蕾娜向瘦高的小提琴手颔首示意，修长白皙的手指开始在竖琴上拨弄旋律。几个音符后节奏渐起，小提琴随之奏出徐缓哀伤的曲调。琴声交织攀升，直至蕾娜轻启朱唇。
当她开嗓歌唱时，整个世界都黯淡了。
她的嗓音轻柔空灵，恍若半梦半醒的摇篮曲。一首接一首的吟唱将瑟莱娜定在原地—那些歌唱远方国度、湮没传说、永世相隔的恋人之歌。
满堂宾客纹丝不动。连侍者都静立在墙边门廊。每曲终了仅留心跳般短暂的掌声，待竖琴与小提琴再度响起，众人又沦陷于新一轮的魔音摄魂。
蕾娜望向高台。“这首歌，”她轻声说，“献给今晚邀我前来的尊贵王室。”
这首歌源自古老传说—实则是一首古诗。瑟琳娜自童年后再未听闻，更从未听过配乐演唱的版本。
此刻她初闻此曲：讲述一位拥有可怕而深不可测力量的精灵女子，引得列国王公竞相追逐。他们利用她征战四方，却又心怀畏惧—始终与她保持距离。
选唱此曲堪称大胆，将其献给王室更显无畏。但皇室成员并未出声反对。就连国王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蕾娜，仿佛她吟唱的并非十年前被他明令禁止的力量。或许她的歌声能征服暴君之心，或许音乐艺术本身便蕴藏着无可阻挡的魔力。
蕾娜继续吟唱着永恒的故事：精灵女子侍奉诸王的岁月，以及逐渐吞噬她的无边孤寂。直到某日，有位骑士奉王命前来寻求她的力量。同行途中，畏惧化作爱意—他看见的不再是她掌握的力量，而是力量之下的本真。纵有无数帝王以倾世财富求娶，最终赢得芳心的，却是骑士那份真正看见她本人（而非她的能力）的礼物。
瑟琳娜不知自己何时开始落泪。她猛然屏息，嘴唇微微颤抖。她不该哭的，不该在此地，更不该在这些人面前。但此时桌下伸来一只温暖粗糙的手握住她，转头便对上查奥凝视的目光。他唇角微扬—她即刻了然他懂得这份悸动。
于是瑟琳娜望着她的卫队长，回以浅笑。
霍林在他身旁扭来扭去，不停嘟囔着无聊透顶，抱怨表演愚蠢至极，但多里安的视线始终锁定在大厅深处的长桌。
蕾娜·歌德史密斯的超凡脱俗乐声在洞穴般的殿堂中流淌，若非心知肚明，多里安几乎要以为这笼罩着塞蕾娜与卓尔的魔咒是真正的魔法。可他们只是静坐对视着。
那不仅仅是凝视。某种更深邃的东西在空气中凝结，多里安再也听不见乐声。
她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一次都没有。哪怕心跳一下那么短暂的瞬间都不曾。
蕾娜的歌声渐入尾声，多里安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他确信他们之间尚未发生什么—卓尔那固执的忠诚足以让他永远止步不前，甚至永远意识不到自己注视塞蕾娜的眼神，正与她凝望他的目光如出一辙。
霍林的抱怨声越发刺耳，多里安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必须放手。因为他绝不要成为歌谣里那些将她据为己有的古代君王。她值得拥有忠诚勇武的骑士，值得被真实地看见而非畏惧。而他自己，也值得被那样炽热的目光注视—即便这份爱意永远无法等同，即便那姑娘永远不会是她。
于是多里安阖上双眼，再次深吸长气。当重新睁眼时，他放开了她。
数小时后，阿达尔兰国王矗立在地牢深处。当秘密卫兵将蕾娜·歌德史密斯拖到刑房时，房间中央的断头砧板早已浸透鲜血。她同伴的无头尸体横在几步开外，鲜血正顺着石缝流向地漏。
佩林顿与罗兰静立君王两侧，沉默地注视着，等待着。
卫兵将歌姬按倒在血污斑驳的石块前。其中一人揪住她红金色的长发猛拽，迫使她抬头直视步步逼近的君王。
“谈论或宣扬魔法者当处极刑。汝在孤的殿堂吟唱此等邪曲，既是亵渎神明—更是对孤的侮辱。”
蕾娜·歌德史密斯只是凝视着他，目光灼灼。从演出后被抓捕到目睹同伴斩首，她始终不曾挣扎，甚至未曾尖叫。仿佛早已知晓这样的结局。
“可有遗言？”
一种奇异的、克制的愤怒笼罩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她扬起下巴。"我奋斗了整整十年才获得足够的名望，受邀来到这座城堡。整整十年，就为了能在此吟唱你们妄图抹杀的魔法之歌。就为了唱响这些歌谣，让你们知道—我们依然存在。你们可以宣布魔法非法，可以屠戮千万生灵，但守护古法的我们永远不会遗忘。"
她身后的罗兰嗤之以鼻。
"够了。"国王说道，清脆地打了个响指。
卫兵将她的头颅按在砧板上。
"我女儿那年十六岁，"她继续诉说。泪水淌过鼻梁滴落砧板，声音却依然洪亮坚定。"十六岁啊，被你们活活烧死。她叫卡琳，生着暴风雨般的眼眸。至今我仍在梦中听见她的声音。"
国王朝刽子手猛然扬了扬下巴，那人应声上前。
“我姐姐三十六岁。她叫莉莎，有两个让她引以为荣的儿子。”
刽子手举起斧头。
“我的邻居夫妇七十高龄。他们叫乔恩和艾丝翠尔，只因在你们手下抓我女儿时挺身保护，就惨遭杀害。”
斧刃落下时，蕾娜·歌德史密斯仍在念诵那份死亡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