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化装舞会在艾弗里河畔的庄园举行,宾客如潮水般涌动,塞莱娜轻易便跟着阿彻混入人群。菲莉帕为她寻来一袭精致的白色礼服,层层雪纺与丝绸交织出羽毛叠覆的纹路。同色面具遮住她上半张脸,象牙白羽毛与珍珠编入发髻流光溢彩。
幸好这是化装舞会而非寻常宴会—人群中分明晃动着几张熟面孔。多半是她从前相识的交际花,还有克拉丽丝夫人。马车驶来时阿彻保证过,阿罗宾·哈米尔不会出席,莱桑德拉也不会到场。那个交际花与塞莱娜积怨已久,她确信若再相见定会痛下杀手。此刻单是看见克拉丽丝在宴会上穿梭,为旗下姑娘们牵线搭桥,就够让塞莱娜神经紧绷了。
塞莱娜扮作天鹅,阿彻则化身野狼—铁灰束腰外衣配鸽灰修身长裤,黑皮靴锃亮如镜。狼形面具遮住整张脸,只露出线条诱人的双唇,此刻那唇瓣正咧出狼一般的笑容,他用力捏了捏她挽在自己臂弯里的手。
"虽不是最盛大的宴会,"他说道,"但戴维斯的点心师傅可是裂石城头一份。"
放眼望去,长桌确实堆满前所未见的精美点心:奶油泡芙鼓胀饱满,糖霜饼干晶莹剔透,巧克力甜点星罗棋布勾人心魄。或许临走前该顺走几块。她费了些力气才将目光拽回阿彻身上:"他当你的主顾多久了?"
那抹狼笑倏忽隐去。"几年光景。正因如此我才察觉他举止有异。"他倾身耳语,气息拂过她耳畔,"如今他疑神疑鬼,茶饭不思,逮着机会就把自己关进书房。"
在穹顶舞厅的另一端,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露台,窗外埃夫里河波光粼粼的河段尽收眼底。她能想象盛夏时节这些门扉大敞的景象,在星河与城市灯火辉映下,沿着河岸起舞该是何等美妙。
"我还有五分钟就得去巡视了,"阿彻说着,目光追随着在厅内巡查的克拉丽丝,"今晚这种场合,她准会把我当拍卖品。"瑟琳娜胃里一阵翻腾,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他的手。他却只回以困惑的微笑:"再熬几周就好了,对吧?"那笑容里残余的苦涩让她安慰地捏紧了他的手指。
"对,"她郑重承诺。
阿彻朝人群中央那个矮壮的中年男子扬了扬下巴:"那是戴维斯,"他压低声音,"我探访期间没发现太多线索,但此人很可能是组织的核心首领。"
“就凭你在宅邸里瞥见的几份文件?”
阿彻将手插进口袋:"约莫两个月前,他三位朋友深夜突然造访—也都是我的主顾。说是有急事,当戴维斯从卧室溜出来时……"
她唇角半勾:"你碰巧'无意中'听全了?"
阿彻回以微笑,但望向戴维斯的瞬间笑意尽褪—那人正为围聚的宾客斟酒,其中几位少女看似不过十四五岁。瑟琳娜的笑容也冻结在脸上。这般利霍尔德城的阴暗面,正是她最不愿重温的。
“他们咒骂国王的时间远多于制定计划。无论嘴上如何标榜,我看这些人对艾琳·迦勒苏尼斯的死活毫不在意。他们不过想找个最符合利益的统治者—或许指望她组建军队,好让自家生意在 ensuing 战乱中兴旺。若他们雪中送炭……”
"艾琳就欠下血债。他们要的是傀儡女王,而非真正的君主。"瑟琳娜冷笑,"当然—他们当然会这么想。这帮人真是特拉森(Terrasen)本土势力?"
“不。戴维斯的家族多年前曾是,但他一生都住在裂谷堡。若他宣称效忠于泰拉森,那只是半真半假的托辞。”
她咬牙切齿:“自私自利的混账东西。”
阿彻耸耸肩:“或许如此。但显然他们也从国王的绞刑架上救下过不少无辜者。那晚他的同伙破门而入,正是因为及时救出即将接受国王审讯的眼线。第二天破晓前,他们就把人偷运出了裂谷堡。”
乔尔知情吗?想到他杀死该隐时的反应,她不认为刑讯绞杀叛国者属于他的职责—甚至根本不会让他知晓。至于多里安,恐怕也是如此。
但若非乔尔负责审讯潜在叛国者,那会是谁?莫非此人就是向国王提供最新叛国者名单的线人?啊,千头万绪无从梳理,阴谋诡计盘根错节。
塞莱娜问道:“现在能带我去戴维斯的办公室吗?我想搜查线索。”
阿彻嘴角轻挑:“亲爱的,你以为我带你来这儿所为何事?”他娴熟地引她走向侧门—那是仆役通道。两人闪身而入时无人察觉,即便有人看见,阿彻在她紧身胸衣、臂膀、肩颈处游走的手掌,也昭示着他们不过是要寻个私密去处。
阿彻挂着撩人笑意将她拉进狭长走廊,随即登上楼梯,双手始终在她身上逡巡—既是伪装,也为防人窥见。所幸仆役们皆在忙碌,楼上走廊空寂无声,镶木墙壁与猩红地毯纤尘不染。墙面的名家画作价值连城。阿彻展现出常年出入深闺练就的隐秘身手,带她来到一扇上锁的双开门前。
她正要拔下菲利帕发间的一枚发簪撬锁时,阿彻手中已变戏法般出现一根撬锁针。他冲她露出同谋者特有的咧嘴一笑。心跳的瞬间,办公室门应声而开,露出铺着华丽蓝地毯的房间,四壁书柜林立,盆栽蕨类星罗棋布。中央摆放着巨型书桌,桌前有两把扶手椅,而壁炉边的贵妃椅在幽暗火光中舒展着轮廓。塞莱娜在门口顿住脚步,手指按上紧身胸衣,感受着暗藏其中的纤薄匕首。双腿交叠轻蹭时,她确认了大腿绑带上的两柄短刀仍在原位。
"我该下楼了,"阿彻说着瞥了眼身后走廊。华尔兹的旋律从舞厅袅袅飘来。"尽量快点。"
她挑眉回应,尽管面具掩去了表情。"你在教我怎么做事?"
他倾身贴近,双唇擦过她颈侧肌肤。"岂敢造次,"温热吐息烙在皮肤上。随即抽身离去,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塞莱娜迅速关门落锁,快步走向房间另一端的窗户拉拢帘幕。门下渗入的微光尚可辨物,她移至铁木书桌前点燃蜡烛。晚报、今夜假面舞会的回函堆、私人开支账簿…
稀松平常。太过稀松平常。她继续搜查书桌,翻遍每个抽屉,敲击每寸木板探查暗格。毫无所获后转向书架,叩击书脊检验是否暗藏玄机。正欲转身时,某本书脊的血色印记攫住了她的视线。
暗红如血的墨汁在书脊勾勒出独个厄运符文。
她抽出典籍冲到书桌前,放下烛台掀开扉页。
这本书布满了威德马克—每一页都覆盖着这些符号,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语言文字。内赫米亚曾说过,这是一种秘密知识—威德马克古老到已被遗忘数百年之久。这类书籍曾与所有关于魔法的书一同被焚毁。她在宫殿图书馆里找到过一本—《行尸走肉》—但那纯属偶然。使用威德马克的艺术已然失传;只有内赫米亚的家族知晓如何正确运用其力量。但此刻,就在她手中……她翻动着书页。
有人在书封底内侧写下一句话,塞莱娜将蜡烛凑近,仔细端详那些潦草的字迹。
那是一个谜语—或是某种奇特的表达:
唯有双眼才能正确视物。
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戴维斯,一个半腐化的商人,为何偏偏会有一本关于威德马克的书?倘若他试图干涉国王的计划……为了埃里利亚,她祈祷国王从未听说过威德马克。
她默记下这个谜语。等回到城堡后,她会写下来—或许问问内赫米亚是否知晓其含义。或者她是否听说过戴维斯。阿切尔或许提供了关键信息,但他显然并非无所不知。
魔法的消失令无数财富化为乌有;那些多年依赖魔法力量谋生的人突然一无所有。对他们而言,寻求另一种力量之源似乎理所当然,尽管国王已将其定为非法。但—
走廊传来脚步声。塞莱娜迅速将书放回书架,随即望向窗户。她的裙子太过宽大,窗户又高又小,难以轻易脱身。而且别无出口……
双扇门的锁咔哒一声。
塞莱娜倚靠在书桌上,飞快抽出手帕,弓起双肩,在戴维斯踏入书房之际,发出一阵凄惨的抽泣声。
矮壮结实的男人看见她时停下脚步,脸上原本挂着的笑容逐渐消失。谢天谢地,他独自一人。她猛地起身,竭力装出窘迫的模样。"天啊!"她说着,隔着面具的孔洞用手帕擦拭眼睛,"实在抱歉,我—我只是想找个独处的地方,他-他们说我可-可以进来这里。"
戴维斯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转向锁孔里的钥匙。"你怎么进来的?"圆滑油腻的嗓音滴着算计—还掺杂着一丝恐惧。
她发出颤抖的抽泣声:"管家让的。"但愿事后这位可怜的女人不会被活剥皮。塞莱娜故意让声音哽住,磕磕巴巴地加快语速:"我-我的未-未婚夫抛-抛弃了我。"
说真的,她偶尔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太正常—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哭出来。
戴维斯再次打量她,嘴唇嫌恶地扭曲—她突然意识到那并非出于同情,而是对这哭哭啼啼为未婚夫抽泣的蠢女人感到恶心。仿佛安慰痛苦中的人会浪费他宝贵的时间似的。
想到阿彻不得不侍奉这些把他当玩具使唤、直到玩坏为止的人…她强迫自己专注呼吸。只要不引起戴维斯怀疑离开这里就好。只要他对走廊守卫说一个字,麻烦就大了—还可能把阿彻也拖下水。
她又发出一阵带着颤音的抽泣。
"一楼有女士化妆室,"戴维斯边说边向她走来—显然要送客。完美。
他走近时扯下脸上的鸟形面具,露出可能年轻时英俊过的脸。岁月与酗酒将它摧残成松垮的双颊,稀薄的枯草黄头发,以及黯淡的肤色。鼻尖毛细血管破裂,染着紫红色,衬得他那双水汪汪的灰眼睛愈发浑浊。
他在触手可及的距离站定,伸出手。她最后擦了擦眼睛,将手帕塞回裙袋。"谢谢,"她垂眼盯着地板接过他的手,声音细若蚊呐,"我—我很抱歉闯入。"
她先是听见他突然倒抽一口冷气,随即瞥见金属的寒光。
她瞬间将他制服按倒在地—却仍不够快,戴维斯的匕首已划破她前臂。层层叠叠的裙摆在她压制对方时显得格外笨重,细长的血痕从光裸的手臂渗出,蜿蜒而下。
"书房钥匙无人能得,"戴维斯趴在地毯上嘶声道,不知是勇敢还是愚蠢,"连管家都没有。"
塞莱娜变换手势直取他颈间穴位,打算将其击昏。只要藏住流血的手臂,仍可悄无声息地脱身。
"你究竟在找什么?"戴维斯扭动着质问,酒气随呼吸喷在她脸上。她懒得作答,对方却突然挣扎欲摆脱钳制。她全身重量猛压下去,扬手准备重击。
这时他忽然低笑:"难道不想知道刀上抹了什么?"
看着他绸缎般柔滑的笑容,她恨不得用指甲撕烂这张脸。迅如闪电地,她抄起匕首轻嗅。
那抹麝香气息纵经千世轮回也难忘却:格罗瑞拉毒素,能致人数小时麻痹的慢性毒药。当年被俘之夜,正是这味道让她瘫软在地,在移交王室卫兵投入地牢时毫无反抗之力。
戴维斯绽出得意的笑容:"剂量刚好让你昏到卫兵赶来—带你去更隐秘的地方。"后半句无需明说:那里等着她的是酷刑。
混蛋。
伤口虽浅,毒素却已随血液奔涌。就像当年躺在山姆破碎的尸体旁,那缕萦绕不去的麝香烟味。必须立刻撤离。马上。
她腾出那只空着的手想将他击昏,但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尽管他个子矮小,力气却大得惊人。此人必定受过训练,因为他以快得诡异的速度抓住她双腕,将她反扭摔倒在地。她重重砸在地毯上,肺里的空气被撞出,脑袋天旋地转,匕首脱手滑落。格罗瑞拉的药效发作太快—实在太快了。她必须逃离。
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恐慌如电流般窜遍全身。碍事的礼服裙绊手绊脚,她集中残存的最后一点控制力抬腿猛踹—力道之狠让他霎时松了手。
"贱人!"他再次扑来,但她已抓起那把淬毒的匕首。心跳之间,他捂住喷血的脖颈踉跄后退,温热血浆溅满她的衣裙和双手。
他瘫倒在地,徒劳地掐住喉咙,仿佛这样就能堵住创口,阻止生命之血喷涌。那熟悉的咯咯声从他喉间涌出,可塞莱娜踉跄起身时并未仁慈地补上致命一击。不,她甚至没施舍半分余光,只顾抓起匕首撕开裙裫直至膝上。片刻后她已扑到办公室窗前,边观察楼下守卫与停靠的马车,边攀上窗台—思绪越来越模糊。
她不知自己如何做到的,也不知花了多久时间,只知猛然间已落地狂奔,直冲洞开的前门。
守卫、车夫和仆役的惊叫炸响耳畔。她跑—拼命地跑,格罗瑞拉随每次心跳在血管里奔涌,身体正逐渐失控。
此处是富人区—毗邻皇家剧院—她扫视天际线焦灼搜寻,终于锁定那座水晶城堡。在那儿!流光溢彩的塔楼从未显得如此壮丽,如此令人向往。她必须回去。
视线开始发黑,塞莱娜咬紧牙关向前狂奔。
她神志清醒,足以从一个在角落打盹的醉汉身上抢走斗篷,擦去脸上的血迹,尽管奔跑中稳住手需要多次尝试。斗篷遮住她破损的裙子后,她便朝城堡场地的主门奔去—守卫认出了她,尽管灯光昏暗无法细看。伤口又短又浅;她能挺过去。她只需进入城堡,到达安全之地……
但在通往城堡的蜿蜒小路上,她绊倒了,奔跑在抵达城堡前就变成了踉跄步行。她不能这样从前门进去,除非想让所有人看见—除非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谁该为戴维斯的死负责。
她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朝侧门挪去,那里钉着钉子的铁门半敞向夜色—是兵营。不是最佳入口,但凑合。或许守卫会谨慎行事。
一步接一步。就差一点了……
她不记得如何到达兵营门口,只记得推开门时金属钉的刺痛。大厅灯光灼痛她的双眼,但至少她进来了……
食堂的门开着,笑声和酒杯碰撞声飘入耳中。她是冻得麻木了,还是格洛丽拉在作祟?
她必须告诉别人该给她什么解毒剂—只要告诉别人……
一手撑墙,另一手紧裹斗篷,她溜过食堂,每一次呼吸都漫长如一生。无人阻拦,甚至无人看她一眼。
这条走廊尽头有一扇门她必须抵达—那间屋子能让她安全。她手扶石墙,数着经过的门扉。近在咫尺。斗篷被一扇门的把手钩住撕落。
但她终于到达那扇门,那间安全的房间。推门时,她的手指几乎感觉不到木纹,在门槛上摇摇欲坠。
刺眼光线,木头、石头、纸张的模糊影像……透过迷蒙雾气,一张熟悉的脸从书桌后惊愕地盯着她。
她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声音,低头凝视自己许久,只见鲜血浸透了白裙、双臂和双手。血泊中倒映着戴维斯的身影,他喉头裂开的伤口赫然可见。"查奥,"她呻吟着,再次搜寻那张熟悉的面孔。
但他早已破门冲出办公室。当她双膝发软跪倒时,他嘶吼着她的名字。视野里只剩他金棕色的眼眸,她竭力维持意识低语道:"荣耀之泪",随即天地旋转,堕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