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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65

随着曙光来临,我的心情越来越阴郁,不知是我的天性使然,还是在我上一次的长时间睡眠中康奇斯用库埃 [103]  方法给我灌输了什么乐观主义的结果。我心里很清楚,要说明事情的真相,我既拿不出证据,也提不出证人。康奇斯坚信后勤的重要性,他的撤退路线不可能是没有组织的。他一定知道,他马上面临着我可能报警的危险,如果我真这样做,他将采取什么行动是可想而知的。我猜测,此时他和全体“演员”早已离开希腊。除了像赫尔墨斯这样的人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审问了,而赫尔墨斯知道的情况可能比我想象的还少。佩达雷斯库是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唯一真正的证人是迪米特里艾兹。我从未能迫使他承认什么,但是我记得他起初似乎什么都不知道的可爱样子。在我去布拉尼之前,他们一定有一段时间主要依靠他获取有关我的情报。我曾经和他讨论过学生的情况,知道他的判断能力还是挺敏锐的,特别是在区分真正用功的学生和聪明但不用功的学生的时候。一想到他打过我的小报告,提供十分详尽的情况,我感到极为愤怒。我很想找个人进行肉体上的报复。我还想让全校都知道我在生气。
我没有去上第一节课,我要等到早餐的时候用奇特的方式重返学校生活。我一出现在餐厅里,全场突然鸦雀无声,好像往蛙声一片的水塘里扔进一块石头,突然寂静下来,然后又逐渐恢复一些声音。有些学生龇牙咧嘴地笑。其他老师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我犯了弥天大罪。我看见迪米特里艾兹在餐厅的另一边。我径直朝他走过去,动作迅速,他来不及行动。他想站起来,但是一看势头不对,吓坏了,马上又坐了下去。我已经逼到他跟前了。
“给我站起来,他妈的。”
他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对身边的学生耸了一下肩。我又用希腊语把话重复了一遍,还加了一句希腊常用的嘲弄话。
“给我站起来,你这只妓院的虱子。”
又是全场鸦雀无声。迪米特里艾兹涨得满脸通红,低头望着桌子。
他面前有一盘面包泡牛奶,还撒了蜂蜜,他早餐专爱吃这东西。我伸手一掀,把盘子里的东西泼了他一脸,流到他的衬衫和昂贵的西装上。他跳起来,用双手轻轻拂去衣服上的脏东西。当他抬起头来,像孩子一样气得满脸通红望着我的时候,我相准了部位一拳揍过去,正中右眼。虽然不能获龙狮戴尔奖带 [104]  ,但下手还是挺重的。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班长、级长们高喊保持秩序。体育老师冲到我后面,抓住我的手臂,但是我冲他怒吼,我就要这样,这算不了什么。迪米特里艾兹站在那里,像俄狄浦斯,双手捂住眼睛。他冷不防一头向我撞过来,乱抓乱踢,简直像个老太婆。体育老师很瞧不起他,一步跨到我跟前,轻而易举地牢牢抓住他的双臂。
我转身走出去。迪米特里艾兹开始用我听不懂的粗话破口大骂。一名服务员站在门口,我叫他把咖啡送到我房间来。我就坐在那里等。
不出所料,下午第一节课一开始,我就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除了老校长之外,还有副校长、男生宿舍老舍监和体育老师。我想,把体育老师请来,大概是怕我又大闹起来。老舍监安德劳楚斯法语讲得很流利,显然是到这个军事法庭上来当翻译的。
我一坐下来,他们马上给我一封信。从信头看,是从雅典的地方教育董事会寄来的。信是用法语公文体写成的,日期是两天之前。
拜伦勋爵学校管理委员会考虑了校长提交的报告之后遗憾地决定:本委员会必须终止与你签订的合同,理由是你的行为不合教师规范,违反该合同第七条的规定。
根据合同规定,你的薪水发至九月底,你回家的旅费由校方支付。
无需审判,只有判决。我抬头看四个人的脸。如果他们脸上有什么表情的话,唯有尴尬。我甚至在安德劳楚斯的脸上看出一丝遗憾,但是找不出串通一气的迹象。
我说:“我不知道校长也被康奇斯收买了。”
安德劳楚斯听了感到困惑。“他是谁养的狗?”他把我在愤怒之中重复的话翻译出来,但是校长似乎并不感到难堪。其实他是个体面的傀儡,更像美国的学院院长,而不是真正的校长,不可能搞阴谋不公正地解雇一个教师。迪米特里艾兹被打得鼻青眼肿真是活该,他比我怀疑的还要坏。迪米特里艾兹,康奇斯,还有第三个有影响的人物在董事会里。一份秘密报告……
校长和他的副手用希腊语快速进行对话。我听到康奇斯的名字两次,但是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安德劳楚斯奉命翻译。
“校长对你的话表示不理解。”
“不理解?”
我对老校长做了个鬼脸,带有威胁的意思,其实我大半已经相信他是真的不理解了。
在副校长的示意下,安德劳楚斯拿起一张纸,开始念起来。“对你的意见有这么几条。一、你未能融入学校生活,上学期几乎每个周末你都外出。”我开始冷笑。“二、你两次收买班长替你上辅导课。”这倒是真的,但是所谓收买只不过是免了他们欠我的作文。迪米特里艾兹提起过这件事,只有他会汇报这件事。“三、你没有及时批改考卷,这是学校一项很严肃的工作。四、你——”
这闹剧真让我受不了了。我站了起来。校长说话了,严肃的老脸上噘起一张嘴。
“校长还说,”安德劳楚斯翻译道,“今天早上吃早饭时,你对一个同事发动疯狂的袭击。他对拜伦和莎士比亚的国度一向十分尊重,你对他的这种尊重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
“天啊。”我放声大笑,对安德劳楚斯摇动手指。体育老师随时准备向我扑过来。“现在你听着。你告诉他,我要去雅典,我要去英国大使馆,我要去教育部,我要去报社,我要搅它个天翻地覆……”
我没有把话讲完。我用极为蔑视的目光扫视他们,扬长而去。
我回到房间后,没有多少时间收拾行李。不到五分钟,就有人来敲门。我冷笑一声,猛地把门打开。没想到站在门口的法庭判官竟是副校长。
他的名字叫马弗罗密查利斯。他主管学校行政,兼管纪律,像军营里的人事行政参谋。快五十岁,偏瘦,精神有些紧张,开始谢顶,即使和其他希腊人在一起也显得沉默寡言。我极少和他有来往。他是个现代希腊语老教师,有自己的历史传统,是狂热的爱国主义者。德军占领期间,他在雅典办了一份著名的地下报纸,当时他使用的古典笔名“赶牛棒”一直沿用下来。尽管他在公众场合总是对校长唯命是从,但是在学校生活的许多方面,还是他的精神起主导作用。希腊人灵魂中残存的拜占庭式倦怠、漠然比其他任何民族都多,他对此十分痛恨。
他站在那里,密切注视着我。我站在门口,因为充满愤怒,对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感到惊奇。他向我暗示,要是情况许可,他是会设法帮助我的。他不动声色地开口说了话,用的是法语。
“我有话跟你说,于尔菲先生。”
我又吃了一惊,因为以前他一贯用希腊语对我说话,从不用别的语言,我一直以为他不懂其他语言。我让他进屋里来。他迅速瞥了一眼打开放在床上的箱子,请我坐在书桌后面。他自己坐在窗子旁边,双臂叠放在胸前,眼光敏锐犀利。他有意让沉默来替他说话。我明白了。在校长眼里,我是个坏教师。他则认为不尽如此。
我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
“我对事态的发展感到遗憾。”
“你不是专门跑来跟我说这句话的。”
他凝视着我。“你认为我们的学校是一所好学校吗?”
“我亲爱的马弗罗密查利斯,如果你想象——”
他突然举起双手,但很平静。“现在我只是你的一个同事。我提的问题是认真的。”
他的法语有所荒废,讲起来比较费力,但远非初级水平。
“是同事……还是密使?”
他用锐利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学生常常拿他开玩笑,说是只要他走过,知了都会停止鸣叫。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们的学校办得好吗?”
我不耐烦地耸耸肩:“从学术上说,不错,这是明摆着的事。”
他又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切入正题:“为了我们的学校,我不喜欢有丑闻。”
我注意到他使用第一人称单数的含义。
“你早就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又是一阵沉默。他说:“我们希腊有一首古老的民歌唱道,偷钱买面包不算偷,偷钱买黄金才有罪。”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看我理解不理解。“如果你想提出辞职……我可以保证上级会接受。那封信就一笔勾销。”
“哪一个上级?”
他淡然一笑,但没吭声,我知道他永远不会说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坐在桌子后面,我觉得自己像个专横的审问者,他是勇敢的爱国者。最后,他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说:“我们有一个极好的科学实验室。”
我知道这件事,还知道战后学校重新开张的时候,一位匿名人氏捐赠了实验设备,教员们“传说”那钱是从一个富有的通敌者那里弄来的。
我说:“我知道。”
“我是来动员你辞职的。”
“像我的前任们那样?”
他没有回答。我摇头。
他拐弯抹角逐渐接近事实:“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要求你宽恕什么。我只要求你宽恕这个。”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学校。
“我听说你认为我是个坏教师。”
他说:“我们会给你写一封很好的推荐信。”
“这不是回答。”
他耸肩:“如果你坚持……”
“我真的那样坏吗?”
“我们这里的位置只留给最优秀的教师。”
在他的逼视下,我低下了头。箱子在床上等着。我想马上离开,到雅典去,到任何地方去,到不暴露身份不介入是非的地方去。我知道自己不是好教师。但是我在其他方面一无所有,一无所长,不可能承认自己连教师都当不好。
“你要求的太多了。”他在静默中等待我把话继续说下去,仍然毫不宽容的样子。“我在雅典可以保持沉默,但是有一个条件:他在那里和我见面。”
“这不可能。”
静默。我真怀疑,他对学校的狂热责任感和他对康奇斯的忠诚如何能够共存。一只大黄蜂在窗口气势汹汹地盘旋了一阵,飞走了,那情况和我壮志未酬怒气已消一样。
我说:“为什么会是你呢?”
他笑了,笑得很勉强:“那是战前的事了。”
我知道他以前并不在学校教书,那一定是在布拉尼。我低头望着桌面。“我想马上离开,今天。”
“这可以理解。可别再搞出什么丑闻来了。”他的意思是早餐的事情发生之后。
“我会考虑的。如果……”这一回轮到我做手势了,“只为这一个。”
“好。”他说得很亲切,绕过桌子来抓住我的手,甚至还摇摇我的肩膀,康奇斯有时也会这样做,仿佛是要告诉我,他相信我的话。
说完他很快就走了。
我就这样被开除了。他刚走,我马上又愤怒起来,再次为自己没有使用鞭子而愤怒。我并不在乎离开学校。再拖一年,假装布拉尼不存在,沉浸在酸楚的过去……简直不可想象。但是离开这个小岛,离开阳光,离开大海,还真舍不得。我向外眺望橄榄树林,突然感到有如断肢之痛,倒不是因为制造了一件丑闻显得自己卑劣,而是因为一事无成。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已经被剥夺在弗雷泽斯继续生活的权利了。
过了一会儿,我强迫自己继续收拾行李。财务主管派人给我送来工资支票和旅行社地址,到雅典以后要回家得跟旅行社联系。中午刚过,我最后一次走出了学校。
我直接前往佩达雷斯库的住宅。迎出来的是一个农妇,医生到罗得岛去已经有一个月了。接着我到山上的别墅去。我敲大门,没有人应门,锁上了。我又回到村里,到旧港口,到和巴尔巴·迪米特雷基见过面的咖啡馆去。不出所料,乔久果然知道附近一座农舍里有一个房间可以给我暂时使用。我叫了一个侍从推着一辆小车回学校去取我的行李。我吃了些面包和橄榄。
两点,我冒着午后的骄阳,吭哧吭哧地穿过仙人果树篱,向中央山脊进发。我带着一盏防风灯,一根撬棍和一把钢锯。不搞丑闻是一回事,但是不搞调查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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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三点半,我来到布拉尼。大门旁边和顶上都拉上了铁丝网,“候车室”的牌子已经被新的牌子覆盖了,是用希腊文写的:“私人财产,严禁入内”。要爬进去还是很容易的。但是我一进到里面,立即听到透过树林从穆察方向传来一个声音。我把工具和灯藏在树丛里,又爬了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顺着小路走,蹑手蹑脚,像一只猫,一直走到可以看见海滩的地方。一艘土耳其划艇泊在另一端。有五六个人——没有岛民,穿着色彩鲜艳的游泳衣。在我观察的时候,两个男人抓起一个女孩,尽管女孩尖叫,他们还是架着她走过砂石滩,把她扔到海里去。可以听到蓄电池无线电收音机的嘟嘟声。我往前走了几码,进入树林外围,希望能有机会辨认出他们是谁。但是那女孩又小又黑,完全是个希腊人;两个胖女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和另外两个年龄大一些的男人。这些人以前我一个也没见过。
我背后有声响。一个赤脚渔民从教堂里走出来,他是划艇的主人,穿着灰色的破裤子。我问他那些人是谁。他们是雅典来的,索蒂里亚德斯一家子,他们每年夏天都到岛上来。
八月份有很多雅典人到海湾里来吗?他说很多,的确很多。他往沙滩上一指:再过两星期,就会有十艘十五艘划艇,人多得海都容不下。
布拉尼很容易受到攻击。我有最后的理由离开小岛。
别墅和我上一次见到时一样,门户紧闭,百叶窗也都关上了。我越过溪谷,绕到洞穴处。地上的活动门隐蔽得确实很巧妙,我又一次赞叹不已。我打开活动门,黑暗的通道在我面前张开大口。我提着灯爬下去,把灯点上,又爬上来取工具。头一间厢房上了挂锁,我只好把它的搭扣锯下去一半,然后用撬棍一撬,它就断了。我提起灯,把插销拉开,推开笨重的门,走了进去。
我发现自己位于一个长方形房间的西北角。面前可以看见两个已经明显被堵死了的枪眼,但还有些小通风孔,表明他们跟外界的空气有所接触。对面的北墙有一个嵌入墙内的衣橱。靠东墙有两张床,一张双人的,一张单人的。还有桌子椅子,三张扶手椅。地板上先铺油毛毡,然后又铺上粗糙的土织地毯。有三面墙是粉刷过的,因此尽管没有窗子,还是比中央房间亮堂。西墙在床铺上方有一幅巨大的壁画,画的是蒂罗林农民舞蹈,男的穿吊带花饰皮裤,有一个姑娘的裙子飘起,露出绣边花的长筒袜上方的一段大腿。壁画的色彩仍然很鲜艳,也可能是重新润色过。
衣橱里有莉莉的十几套不同服装,其中至少有同样的八套是为她姐姐准备的,有几套我没有见过。在一组抽屉里有一些具有特定时代特点的手套、手提包、长袜、帽子,甚至还有一件古色古香的亚麻布游泳衣,配一顶有缎带装饰的古怪的苏格兰式便帽。
每一个床垫上都堆着毯子。我拿起一个枕头嗅了一下,但是闻不出莉莉特有的气味。在两个旧枪眼之间的一张桌子上方有一个书架。我随便抽出一本书。《完美的女主人》,是一本上流社会应遵循的礼仪规范的专题论文集,一九〇一年伦敦出版。十几本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小说。有人用铅笔在扉页上写了批注:“对话妙趣横生。”“第98页和164页有用的套语。”“见203页的一幕。”“‘你是要我犯接吻罪吗?’一向爱开玩笑的范妮笑着问道。”
有一个五斗橱,但里面是空的。其实,整个房间里没有什么个人的东西,这颇令人失望。我走回头,锯断另一把挂锁。后面房间里的家具配置大体相同,也有一幅壁画,但画的是冰雪覆盖的群山。在一个衣橱里,我发现扮演“阿波罗”的人吹的号角,罗伯特·福克斯的服装,厨师的白大褂和鼓状帽,萨米人的长罩衣,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全套上尉制服和步枪旅的徽章。
最后我又回到书架旁。一气之下我把书全拉了下来,其中有一本是一九一四年庞奇出版社的旧式装订书(书中的各种图画都被用红色蜡笔打了勾),书中洒落出一小堆折叠的纸,起初我以为是信,但其实不是。那些纸张是用罗尼欧蜡纸复印机复印出来的。它们明显传达了某种指令。全都没有写日期。
1. 溺死的意大利飞行员
我们已经决定不采用这个片断。
2. 挪威
我们已经决定不再谈论这一事件。
3. 希龙德尔
小心处理。还不成熟。
4. 如果实验对象发现地洞
请你务必在下一周末前搞清对付这种可能出现的情况的新办法。莉莉认为实验对象可能把这样一种局面强加给我们。
我注意到文中提及的“莉莉”。
5. 希龙德尔
从现在起切勿提及实验对象。
6. 最后阶段
除了核心以外,其余全部于七月底结束。
7. 实验对象的状态
莫里斯认为实验对象现在已进入可塑阶段。要记住,对实验对象来说,现在有戏比没戏好。改变方式,加大撤出力度。
第八张打印的是莉莉曾经给我朗诵过的《暴风雨》片段。最后,还有另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
告诉波别忘了内衣和书籍。噢,还有卫生纸。
这些纸条每一张背面也都写了字,显然是莉莉写的草稿(也可能是有意模仿她的字体),有涂掉的,有修改的。似乎全部出自她的手笔。
1. 它是什么?
如果告诉你它的名字
你也不能理解。
为什么如此?
如果告诉你原因
你也不能理解。
是这样吗?
这你也不能肯定,
空房间里可怜的脚步声。
2. 爱就是实验的进程。
是想象的极限。
爱是你的成年在我的果园里。
爱是你读这首诗的黑面孔。
你的黑色,你温柔的脸和手。
苔丝狄蒙娜她
这句话显然没有写完。
3. 选择
饶了他,直至他死。
折磨他,直至他活。
4. 尼古拉斯爵士仍是个有趣的小个子
所以,我的小虱子越发及时地
循着周期潜入尼古拉斯的肛门里
5. 冯·马索奇男爵坐在一根针上,
他重新坐好,把针推了进去。
“简直妙极了,”柏拉图叫起来,
“烤马铃薯的主意。”
但是对一些人来说
把它吃到肚子里更妙。

 
“亲爱的,你一定常常受惊吓,”
德萨德夫人的一位朋友说。
“噢,倒不一定是受惊吓,
只是有一点点害怕。”

 
快给我我的卡迪根 [105]  ,
让我想着哈迪根。
两姐妹一定是闹着玩,互相交替用不同的字体写下来。
6. 中午时分十分神秘。
太多人光顾的大海之上
是令人目眩无人涉足的小径
充满了迷津和伪装。
没有必要在月光下盘绕。
在这耸立的隐蔽峭壁上
在一片灼热的白光中
中午时分确实十分神秘。
最后几张纸上写的是一个童话。
王子和巫师
从前有一个王子,他什么都相信,只有三件事不相信。他不相信有公主,不相信有岛屿,不相信有上帝。他的国王父亲对他说,这些东西根本不存在。在他父亲的王土上没有公主,没有岛屿,也没有上帝的迹象,因此年轻的王子相信了他父亲的话。
但是后来有一天,王子从他的宫殿里跑了出来。他来到一个邻国。在那里,他从每一条海岸都能看到岛屿,在那些岛上,有模样奇特、令人困惑不解的人,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正当他在寻找一条小船的时候,海岸上有一个穿全套晚礼服的男人朝他走过来。
“那些真是岛屿吗?”年轻的王子问道。
“当然是真的岛屿。”穿晚礼服的人说。
“那些模样奇特、令人困惑不解的人是谁呢?”
“她们是名副其实地地道道的公主。”
“这么说,上帝也一定是存在的!”王子大叫起来。
“我就是上帝。”身穿晚礼服的人回答道,鞠了个躬。
年轻的王子立即飞快赶回家去。
“你回来啦。”他的国王父亲说。
“我看见岛屿了,我看见公主了,我看见上帝了。”王子用责备的口吻说。
国王无动于衷。
“真正的岛屿,真正的公主,真正的上帝,根本不存在。”
“我亲眼看到了!”
“告诉我,上帝穿什么衣服。”
“上帝穿全套晚礼服。”
“他的上衣袖子卷起来了吗?”
王子记得是卷起来的。国王笑了。
“那是巫师的服装。你被骗了。”
王子听完,又回到邻国去,回到同一条海岸,又碰到了穿全套晚礼服的人。
“我的父王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了,”年轻王子气愤地说,“上一次你欺骗了我,我不会再受你的欺骗了。现在我知道了,那些不是真正的岛屿和真正的公主,因为你是一个巫师。”
海岸上的人笑了。
“你受骗了,我的孩子。在你父亲的王国里就有许多岛屿许多公主。但是你受你父亲妖术的迷惑,因此你看不见它们。”
王子忧心忡忡回家去。他见到父亲时,正面逼视他的双眼。
“父亲,你真的不是真正的国王,而只是一个巫师吗?”
国王笑了,卷起了他的袖子。
“是的,我的儿子,我只是一个巫师。”
“那么海岸上的人便是上帝了。”
“海岸上的人也是巫师。”
“我要知道真实情况,巫术以外的事实真相。”
“巫术之外不存在事实真相。”国王说。
王子感到非常悲哀。
他说:“我要自杀。”
国王施巫术让死亡出现。死亡站在门口,向王子招手。王子全身发抖。他想起了美丽但不真实的岛屿和不真实但却美丽的公主。
“很好,”他说,“我可以忍受。”
“你看,我的儿子,”国王说,“你也开始成为巫师了。”
那些“指令”看起来令人生疑,好像全部是同时打出来的,就像那些诗歌是用同一支铅笔潦草写下来的,连书写时的力度都一样,似乎是为了一个特定的目的一口气写完的。我也不相信这些“指令”曾经下达过。我对希龙德尔……还不成熟 的词句感到疑惑,这件事没有对我提起,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以前从未让我看过这个片段。诗歌和那个带有认识论色彩的小寓言倒是比较容易理解,适用对象也明确。他们显然不能完全肯定我会强行进入地洞。也许到处都有这样的线索,但是他们认为我只能找到其中的一小部分。然而我所找到的东西和他们明显有意设置的线索不同,更有说服力,但也可能像我以前得到的其他线索一样产生误导。
我在布拉尼纯粹是浪费时间,我在这里能找到的一切只能是把原来就混乱的东西搞得更加混乱。
这就是童话的寓意。我如此狂热地四处搜寻,其实是想把夏天发生的事情编织成侦探小说,把生活当成了侦探小说,认为它是可以推断、可以搜寻、可以控制的,既不现实,更无诗意,夸大了侦探小说的作用,把它当成最重要的文学样式。
在穆察刚看到那一群人时,我突然觉得一阵兴奋,后来看出他们纯粹是旅游者,又感到大失所望,同时有所醒悟。也许那就是我对康奇斯最深刻的怨恨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做了他所做的事情,而是因为他不再做了。
我本来还打算砸进别墅里去,在那里发泄某种复仇情绪。但是突然又觉得这样做似乎有失雅量,显得小气,有所不宜;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当时还不想报复。现在我明白该怎么办了。学校可以解雇我,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明年夏天再回到岛上来。到时再看看谁笑到最后。
我从地洞里爬出来,直奔别墅,最后一次在柱廊上漫步。椅子不见了,铃也不见了。菜园里的黄瓜秧已经枯黄,快死了。普里阿普斯搬走了。
我心里充满了多种悲哀,有对过去的,有对现在的,也有对将来的。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也不光是在等待说再见或感受离别,而是对有人会在此时出现仍抱有一线希望。如果真的冒出什么人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我不知道到了雅典以后要做什么一样。如果我要在英国定居,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这种情况和我从牛津出来的时候一样。我只知道我不想做什么。在选择职业这个问题上,我的全部收获就是横下一条心永远不再当任何一种教师。宁愿去清理垃圾箱,也不做教师。
我面前是一片情感沙漠。莉莉实际上已经死了,艾莉森是真的死了,经历了这两次打击,我已经不可能再去爱什么人了。我与莉莉的感情已经解过毒,但是不能和她相匹配所造成的失望,变成对我自己性格失望的一个组成部分,变成一种有害但却无法避免的感觉:如果我要和另一个女人建立关系,她都会使我们的关系变味,给我们的关系投上一层阴影;她会像鬼魂一样,搞得你兴味索然,愚不可及。唯有艾莉森能驱她的邪。我想起在莫奈姆瓦夏和乘船回弗雷泽斯的那些放松时刻,连最普通的东西都变得美丽可爱起来,最普通枯燥的日常生活也变得十分美好动人。在艾莉森身上我可以找到这种品质。她特殊的天分,或者说她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的正常状态,她的实在,她的可预料性。她的心是透明的,她不背叛,她对一切都有爱心,莉莉则不然。
我身陷困境,十分沉重,无翅可逃,仿佛被一群有翅膀的奇怪动物包围,后来又被遗弃。它们自由自在,神秘莫测,正在离去,像一群鸟唱着歌从头顶飞过,留下一串叫声,过后是一片沉寂。
从海湾传来的只有极其普通的声音和尖叫。又有人在那儿嬉闹。现在腐蚀着过去。太阳斜照在松树林上。我最后一次走向雕像。
波塞冬面对神圣的大海昂然挺立,十足的威严,因为他有完美的控制力、完美的健康、完美的适应能力。永恒的希腊,从未有人彻底了解过它。它最勇敢,因为这里的中午最清澈,充满神秘。也许这座雕像就是布拉尼的中心——不是别墅或地洞,也不是康奇斯或莉莉,而是这座静止的雕像。它宽厚慈祥,无所不能,但它不能真正干预,不能开口说话,只能以它的存在产生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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