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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63

房间里只留下我和押送我来的三名卫兵。他们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亚当给我一支香烟。我吸烟,情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轻松,一方面觉得应该对他们及其种种恶行严加痛斥,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为自己保住了尊严。我的烟快抽完的时候,亚当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望着我。
“现在……”
他指向仍挂在宝座扶手上的手铐。
“瞧。结束了。不必再铐在宝座上了。”我站起来,但是我的双臂马上又被抓住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亚当耸肩。
“请。”
我让他把我和两名卫兵铐在一起。他拿着塞口物走过来。这太过分了,我开始挣扎,但是他们猛地一下又把我拉回到宝座上。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屈从。他把塞口物套在我头上,这一次没有用胶带粘。他们给我戴上面具,把我押走。我们走过拱门,但是出了房间之后向右转,不是向左转,我们走的不是来的时候那一条路。向前二三十步,然后下五级台阶,进入另一个大房间或者地下蓄水罐。
我被使劲往后拉,他们摆弄着手铐。我的左臂突然被往上举,只听咔嚓一声,一阵冰冷的恐惧袭来,我意识到他们又干了什么。我被牢牢地系在了鞭刑框上,我开始拼命挣扎。我用脚踢,用膝盖撞击,使劲扭那个手腕还和我铐在一起的人。他们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我,他们有三个人,而且我还看不见,力量对比显得十分可笑。但他们的动作还特别轻,一定是有人命令他们不许伤害我。最后,他们用力把我另一只手臂也举起来,系在另一只铁环上。面具被扯了下来。
是一个很长的窄房间,又是一个地下蓄水罐,但是拱顶没有那么高。大约八十英尺长,二十英尺宽。中间挂一张白色电影银幕,和布拉尼用过的一样。房间四分之三处,有两块黑色幕布把房间隔断,末端的墙只能从幕布顶上隐约见到。这是穆察教堂的放大,有圣像屏帏。我被固定在鞭刑框上,鞭刑框靠在墙上。在我前方稍偏右,有一台小型电影放映机,上面有一卷十六毫米影片。屋里的光线是从左边我能看见的门口射进来的。
三个黑衣卫士时间抓得挺紧。他们走到放映机旁,把它打开,检查影片安放正确无误后便开始放映。银幕上开始出现白底黑轮,仿佛它是一家电影公司的徽记。有人调整了一下镜头焦距。亚当回来站在前面我踢不到的地方。他开口说:
“这是最后的解毒。”
我知道,他们先迫使我“饶恕”,然后让我接受这最后的羞辱:象征意义上的鞭打,如果不是真打。
我还是摸不到底。
陪伴我的只有放映机的嗡嗡声和幕布后面的东西。徽记逐渐消失,出现字幕。
波利穆斯电影制片厂
推出
银幕空白。接着:
可耻的真相
黑轮接着:
神话式妓女
十号
空白。
你将记得她的名字叫
伊西斯
阿斯塔蒂
迦梨
长时间的空白。接着:
她就是迷人的
“莉莉·蒙哥马利”
有一个简短的镜头显示莉莉跪在一个男人后面。我还没有完全看清楚那男人就是我自己,镜头已经过去了。一定是那一天她在朗诵《暴风雨》台词的时候,康奇斯用摄远镜头拍下来的。我还记得,她曾经提醒过我,他用的正是这种摄影机。
她就是令人难忘的性感女郎
“朱莉·福尔摩斯”
又是一个简短的镜头:我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吻她。同一天,在波塞冬雕像旁。
她就是博学而勇敢的
“瓦尼沙·马克斯韦尔”
这一次出来的是一个定格画面。她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是一张实验室的桌子,桌上放满了论文。一架子的试管。一台显微镜。俨然一个居里夫人。
现在是她最伟大的角色
黑轮重新出现。
她自己!
空白影片。
接着是一个淡入镜头:戴豺头假面具的乔沿着小径奔向布拉尼的别墅。他像个阳光下的魔鬼,径直冲进摄影机镜头,把镜头挡住了。
联袂主演
密西西比的怪物
空白。
乔·哈里森
黑轮再现。
扮演他自己。
一个装饰过分的方框,里面写着:
堕落的年轻贵族简小姐
在旅馆房间里。
我将看到一部黄色影片。
放映开始:一间寝室,爱德华时代风格,设备豪华,装饰考究。莉莉出场,着晨衣,秀发披肩。里面是黑色紧身胸衣,外面是宽松的晨衣,搭配荒唐。她在一张椅子旁边停下来调整袜子,搞显露大腿的老一套,同时特写镜头也让她显示了一下手腕上的伤疤。她突然向门口看了一眼,喊了一声。一个侍从用盘子端着一封信走进来。她取了信,侍从退出。她打开信,嗤笑,把它扔在一边。摄影机拍出信落在地板上的特写。
影片的质量很差很不稳定,声画不同步,颇像早期的默片。又是一个加框的标题,忽隐忽现。
“……现在我对你性变态的可怕真相已经了如指掌,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我仍然是你讨厌的丈夫,
但时间不会长了……德·韦尔勋爵!”
又一个新镜头。莉莉躺在床上,摄影机对着她俯拍。晨衣已经脱去。只剩下紧身胸衣和网眼袜。她浓妆艳抹,搽口红涂睫毛膏,一副冷艳荡妇神态,但是视觉效果和文字说明相去不远:像多数淫秽影片一样——我认为本片是有意安排的——距可笑仅一步之遥。
一切都将以玩笑告终,一个并不高雅的玩笑,但毕竟是个玩笑。
她欲火中烧,热切地期待着墨黑搭档的到来,以成就
说不出口的罪恶勾当。
又回到原来的镜头。她突然坐起来,朝法国妓院铜床上斜睨一眼。有其他人进来了。
轻歌舞剧演员
黑色公牛出场。
门敞开的镜头。进来的是乔,紧身裤紧得近乎滑稽,上身穿着宽袖白上衣。看上去更像一个黑斗牛士,而不像黑色公牛。他关上门,两眼色眯眯的。
他们只懂一种语言。
影片转向下流。有一个她跑上前去迎接他的镜头。他向前迈出一步,紧紧抓住她的双臂,他们立即狂吻起来。他迫使她回到床边,他们一起倒将下去。她翻过来爬到他身上,吻他的脸,吻他的颈。
一个黑小子和一个白女人。
她身穿黑色内衣靠墙而立。乔跪在她面前,上身赤裸,张开双手,隔着紧身胸衣摸到她的乳房。她抱住他的头,往自己身上贴。
为此,她失去了心爱的丈夫、可爱的
孩子、朋友、亲戚、宗教、一切。
接着出来一个五秒钟的恋物插曲。他躺在地板上。一条裸腿的近镜头,脚上穿高跟黑皮鞋,放在他的肚子上。他用手抚摸它。我开始猜想。要换成任何一个白女人的腿,或是任何一个黑男人的肚子和手,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激情高涨。
一个镜头扫过房间,她把他推回到墙上,吻他。他把手悄悄伸到她背后,解开她紧身胸衣的扣子。一双黑手臂搂住裸露的长背。镜头推近,笨拙地进行跟踪拍摄。一只黑手伸进镜头,给人以某种暗示。此时乔虽然被她的白色身体所遮盖,但他显然也已一丝不挂。我可以看见他的脸,但是影片的质量太差,我无法肯定那就是乔。整个过程看不到她的脸。
无耻至极。
我开始怀疑多于震惊。一系列极为短暂的镜头。赤裸的白色乳房,赤裸的黑色大腿,两个人赤条条躺在床上。但是摄影机距离太远,无法看清是谁。女人的金黄色头发似乎过于金黄过于亮泽,有点像假发了。
正经人过寻常日子,
然而也有此等兽性纵欲行为发生。
街道镜头,我认不出是哪一个城市,但是看样子是在美国。上下班时间,拥挤的人行道。这个镜头的质量比其他片断好,显然是从其他影片里剪接过来的,它使那些“黄色”片段显得更加过时,更具幽闭恐怖症特征。
淫秽的爱抚。
不知谁的一只白手抚摸着不知谁的阳物,技术娴熟,无懈可击,堪称做爱高手。此事的淫秽在于两个人躺在一起做爱还让人家摄影。但是镜头上出现的是右手,手腕上没有伤疤。尽管它故意做出吹奏笛子时的手指动作,我现在也可以保证,那不是莉莉的手。
挑逗。
最淫荡的黄色镜头还在后面,是裸体女孩躺在床上的俯拍镜头。这一次还是没有拍她的脸。脸扭到后面,几乎看不见。她正在等候黑人来占有她。黑人模糊不清的黑色背部很靠近摄影机。
与此同时。
影片的质量突然发生变化。是用另一台摄影机在激烈抖动的情况下拍摄的不同场面。两个人在一家拥挤的餐馆里。我看出镜头拍的是艾莉森和我自己,在比雷埃夫斯的第一个夜晚,不禁深感震惊,勃然大怒。闪烁不定的空白影片,然后又出来一个我们的镜头,我一时辨认不出是在什么地方。艾莉森沿着一条坡度很大的乡村街道往前走,我跟在她后面,相距一两码。我们两个人都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脸部表情,但是从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我们走路的姿态,你一眼就能看出我们很痛苦。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在回阿拉霍瓦的途中。摄影师一定是躲在一座农舍里,可能是从一个百叶窗后面偷拍的,因为镜头末尾让一条黑色横杠给遮住了。我想起了记录温梅尔战时生活片断的影片。我还看出这件事意味着我们始终被人家跟踪、监视,偷拍成影片。在帕纳萨斯山光秃秃的高坡上可能办不到,但是在树林里……我想起了水潭,阳光照在我的裸背上,艾莉森被压在我身子底下。把这样的时刻拿来公开实在是太可怕,太亵渎神圣了。
在这种跟踪偷拍的行径面前一切都暴露无遗,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他们总是知道我的一切。
又是一段空白影片。又出来一个标题。
交媾行为。
但是影片上跑过一系列数字和一些闪烁的白色划痕:影片放完了。放映机上传出胶片盘飞速旋转的声音。银幕一片白色。有人从门口跑进来,关掉了放映机。我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早就盼着他们神经崩溃,把黄色影片结束掉。借助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看出那个人又是亚当,他走到银幕下,把它挪到一边。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房间里一片漆黑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三十秒钟左右。然后有光亮从幕布后面透过来。
有人开始在后面用绳子拉幕布,就像在教区礼堂里演戏一样。幕布拉开大约三分之二时停住了,但是在远未拉开到这个程度时,早已看不出与教区礼堂有什么相似之处了。光线是从挂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灯罩底下流泻出来的。灯罩本身不透光,光线集中在其下方,形成一个圆锥体,柔和而亲切。
一张低矮的卧榻,上面铺着一张很大的金黄褐色地毯,也许是阿富汗地毯吧。莉莉躺在卧榻上,一丝不挂。我没看见伤疤,但我知道是莉莉,皮肤不像她姐姐晒得那么黑。她躺在一堆枕头上,有深金色的、琥珀色的、玫瑰色的、紫红色的。枕头堆靠在装饰豪华的金色雕刻床头板上。她稍微侧向我这一边,刻意模仿戈雅的作品《脱衣的玛哈》的娇姿,双手枕在头下,奉献出自己的裸体。不是作为神圣而古老的客观事实来展示,而是奉献。裸露的腋窝和阴部一样性感。乳头的颜色如同肉红玉髓,仿佛在全身的甜蜜皮肤中,只有那两点被咬伤或者可能被咬伤。流线型的曲线部位,大腿,脚踝,小小的光脚。两眼一动不动,高傲而平静地凝视着我被吊起来的阴影处。
在她背后的高墙上,画着一个狭长的黑色连拱柱廊。起初我以为那是布拉尼的象征,但是它们太窄了,而且有摩尔人的尖形穹隆。戈雅……阿尔汗布拉宫 [98]  ?我注意到卧榻并非无腿,而是房间那一端的地形较低,整个房间像个罗马式浴盆。幕布把往低处去的台阶给遮住了。
她身材苗条,躺在稍带淡绿的黄褐色光圈里,像个油画中的人物,凝视着我。如画的姿态保持的时间很长,我以为这幅活油画,这个裸体的神秘人物,这个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便是整部戏的大结局了。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可爱的女人玉体静卧在神秘的气氛中。我勉强可以看出她呼吸时不易觉察的起伏……真看到了吗?有一阵子我看见的仿佛是一尊栩栩如生的蜡像。
但是后来她终于动了。
她把头转向一侧,以优美而富于挑逗性的姿态伸出右臂,颇像雷卡米耶夫人 [99]  的古典姿势,对开灯并拉开布幕的人表示欢迎。又一个人影出现了。
是乔。
他穿的一件斗篷不知道是属于哪个时代的,纯白色,衣服边缘镶了很多金。他走上前去,站在卧榻后面。是在罗马吗?皇后和她的奴隶?他盯着我,或者朝我这边看了一下,我马上知道他不可能是她的奴隶。他很高贵,肤色虽黑,但颇有贵族派头。他是整个房间,整个舞台,还有这个女人的主宰。他俯视着她,她仰望着他,含情脉脉,天鹅颈状曲线十分优美。他抓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我突然明白他们是谁我是谁了。这一刻是经过精心准备的。我也有了一个新的角色了。我拼命想摆脱塞口物,又是猛咬,又是打呵欠,又是把头往手臂上蹭,可是它塞得太紧了。
黑人是摩尔人,他跪在她身边,吻她的肩。一条细长的白手臂抱住了他黑色的头,持续的时间很长。后来她又躺好。他仔细打量着她,一只手顺着她的脖子一直抚摸到腰部,仿佛她是丝绸。他肯定她随时准备献身之后,沉着地站起来,解开披在肩上的白袍。
我闭上眼睛。
什么都别当真,什么都可以干。
康奇斯:他的角色尚未结束。
我又睁开眼睛。
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两个相爱的人在做爱,就像在体操馆里看到两名拳击选手,或者在舞台上看到两个杂技演员一样,别无其他。没有发现什么人试图给我做什么别的暗示。我倒不是说他们有杂技式或暴力式的表现。他们的表现仿佛是想说明,事实与影片中显示的荒唐下流恰恰相反。
我多次长时间地闭上眼睛不想看,但是每次又都像地狱里的窥淫癖者一样,被迫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看。我的双臂开始麻木,这又给我增加了一层痛苦。两个人躺在黄绿色的床上,一白一黑,拥抱,再拥抱,旁若无人,只顾自己表演,对我和周围的一切全不在乎。
他们的所作所为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淫秽的成分,只是私下里的亲热,是一种生物程序,每天晚上会发生上亿次。但是我试图想象出,到底是什么促使他们到我面前来做这种事情,康奇斯用的是什么令人无法相信的理由,他们对自己用的又是什么理由。莉莉原先在这一方面起步比我晚,现在似乎远远地跑到我前面去了。别人只会用舌头撒谎,她已经学会用身体撒谎了。也许她追求的是某种完全的性解放状态,此次演示是她出于自我证明的需要,对我起“解毒”作用已经纯属多余了。
我为了理解女人而有过的种种想法全都变得渺茫、混乱、流于神秘,变成扭曲的阴影和水流,像物体沉没水中,垂直沉入深水之中。
他黑色的拱形背部,他的身体和她的身体搅在一起。白色的双膝分开。可怕的动作,完全的占有,一切全在默许的双膝之间。我回想起她扮演阿耳忒弥斯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回想起阿波罗皮肤的奇怪白色。用树叶编织的暗金色王冠。运动员的身体,活的大理石。当时我就知道,扮演阿波罗和豺头人身神的是同一个人。那天晚上,她离开之后……第二天,海滩上清白的处女。教堂。黑色玩偶在我脑海里摇来摇去,头盖骨露出狰狞的笑。阿耳忒弥斯,阿斯塔蒂,永远的骗子。
他默默地庆祝自己的性高潮。
两个人的身体绝对静止地躺在圣坛般的卧榻上。他的头转向一侧,被她的头遮住。我可以看见她用双手抚摸他的双肩,他的背部。我想把酸痛的双臂从鞭刑框里挣脱出来,把它推倒,但是它被绳子牢牢地系在墙壁的特殊环形钉上,而环形钉则深深地嵌进了木头里。
他难以容忍地继续待了一会儿以后,从床上爬起来,跪着吻她的肩,看得出只是敷衍而已。他取了斗篷,悄悄离开舞台,回到阴影里去。他离开她之后,她又躺了一会儿,陷在枕头堆里。但是后来她用左肘支起身子,恢复了最初的卧姿。她的目光凝视着我,没有仇恨,没有懊悔,没有神气,没有邪恶,像苔丝狄蒙娜 [100]  回首望威尼斯一样。
由于不理解,威尼斯表现出困惑的暴怒。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自己当成是伊阿古所惩罚的叛徒,事情发生在没有写出来的第六幕里。我被用铁链拴在地狱里。但我同时又是威尼斯。事情过去了,背离了原剧的宗旨。
幕布慢慢合拢。我又处于黑暗之中,和起初的状态一样。幕布后面的灯也灭了。我一时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对所发生过的事情是否真实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受诱导而产生幻觉?审判发生过吗?真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吗?但是双臂的剧烈疼痛告诉我,一切都确实发生过。
从疼痛中,从纯粹的肉体折磨中,我开始明白了。我就是伊阿古,但我也被钉在十字架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伊阿古。被……钉在十字架上。莉莉的各种变态表现狂乱地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她像个情绪异常激动的女人,非得要在我身上找出某种轻率,某种性格弱点。我突然知道了她的真实姓名,尽管她有各种面具做伪装。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奥赛罗的意境呢?为什么要出现伊阿古?一路演绎下来。我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我没有宽恕,如果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更加愤怒。
但是我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门口出现一个人,是康奇斯。他来到我被吊的鞭刑框旁,站在我面前。我闭上双眼。两臂的疼痛把其他的一切全淹没了。
我透过塞口物发出一种声音,既像呻吟又像咆哮。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是说自己痛,还是说如果我再见到他定要把他撕个粉碎。
“我是来告诉你,你已经被选中了。”
我使劲摇头。
“你别无选择。”
我还是摇头,但不那么使劲了。
他凝视着我,他的眼睛似乎比一个人的一生还要老,他的表情里出现了一丝同情的光芒,仿佛觉得自己在一根很细的杠杆上加了太大的压力。
“要学会微笑,尼古拉斯。要学会微笑。”
我认为他所说的“微笑”的含义跟我对微笑的理解是不相同的;我注意到他的微笑中有讥讽、冷漠、无情的成分,那是他有意添加进去的;在他看来,微笑从本质上说是残酷的,因为自由是残酷的,因为自由使我们至少必须对自己的现状负部分责任,它是残酷的。因此,微笑作为一种人生态度不如面对生活的残酷本质重要,我们无法避免这种残酷,因为人类的生存本身就是残酷的。他说“要学会微笑”,其含义比微笑主义者对什么都“一笑置之”的本意要怪得多。它的真实含义是“要学会残酷,要学会冷漠,要学会生存”。
在戏剧或角色问题上,我们别无选择。永远是奥赛罗。要活下去,永远只能当伊阿古。
他微微向我点了一下头,在不合时宜的礼貌表示中充满了讥讽和轻蔑。他走了。
他一走,“安东”和亚当还有其他穿黑衣服的人就一起进来了。他们打开手铐,把我的手臂放下来。两个穿黑衣服的人扛着一根长杆,展开来竟是一副担架。他们强迫我躺在担架上,再次把我的手腕铐在担架边上。我既不能和他们打斗,也不能求他们罢手。我只能顺从地躺着,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他们。我嗅到了乙醚的气味,隐约感到被针刺了一下,这一回我巴不得快一点失去知觉。

63

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堵坍塌的墙,只剩下最后几片残壁,大部分是粗糙的石头,有许多已经掉下来,落在墙脚下的土堆里。后来我隐隐约约听到有羊铃声。我在那里躺了一段时间,药性未退,我无法搞清借以看到断墙的光线是从哪里来的,羊铃声、风声、褐雨燕的叫声又是哪里来的。他们把我当成了囚犯。最后,我动了一下手腕,发现行动自如。我转过头看了看。
我发现光线是从屋顶的裂缝中透进来的。距我十五英尺处有一道破门,门外是刺眼的阳光。我躺在充气床垫上,身上盖一条粗糙的棕色毛毯。我往后面一看,发现了我的箱子,上面放着一些东西:一只保温瓶、一个棕色纸袋、一盒香烟和火柴、一个像首饰盒的黑色盒子,以及一个信封。
我坐起来,摇摇头,把毛毯扔到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凹凸不平的地板,到了门口。原来我是在一个山顶上,面前的斜坡上是一大片废墟。数以百计的石头房子都倒塌了,到处是一堆堆的瓦砾和残垣断壁。偶尔可见破损程度稍轻的住宅、残存的二楼、见天的窗户和黑洞洞的门道。奇怪的是整座倾斜的死城仿佛浮在半空中,比周围的大海高出一千英尺。我看手表,还在走,不到五点。我吃力地爬上一堵墙顶,向四周眺望。在黄昏的太阳悬挂的方向,我看见多山的大陆向南北方向延伸。我仿佛站在一个巨大岬角的最高点,独自一人,简直成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介乎海天之间,仿佛置身于一座中世纪的广岛市。我一时竟然不知道,已经过去的时间该用小时计算,还是该用一代一代的文明来计算。
从北边刮出一阵强劲的风。
我回到房间里,把箱子和其他东西都搬到室外阳光下。我首先查看信封,里面装着我的护照、大约相当于十英镑的希腊货币,一张打字的纸,上面有三个句子:“今晚十一点半有一班船开往弗雷泽斯岛。你所在的地方是莫奈姆瓦夏古城。要乘船往东南方向走。”没有日期,也没有署名。我打开保温瓶,里面装的是咖啡。我给自己倒了一瓶盖,喝了,又倒了一瓶盖。纸袋里面装的是三明治。我开始吃起来,感觉和那天早上一样,咖啡特别香,面包特别好吃,冷羊肉洒蘑菇草末和柠檬汁简直妙不可言。
但是除了这个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劫后余生的感觉、精神恢复的感觉,这和周围环境空气特别好有关系。最要紧的是,我有了与众不同的经历,奇特的经历使我成为一个奇特的人,成为我的一个巨大秘密,像去了一趟火星,得到一个从未有人得到过的大奖。同时我似乎更加深刻地看清了自己的行为,因为我是在清醒过来之后看到的。审判和解毒是他们用来测试我的正常状态的邪恶幻想,而我的正常状态取得了最后胜利。最后受到羞辱的是他们自己——我看出来,令人震惊的那最后一场表演原来的设计意图可能是互相羞辱。当时的情景,好比原来的伤口已经够大了,又抓住插进伤口的匕首故意使劲扭转。但是现在我看出来,这也可能是对我的一种报复,因为他们对艾莉森和我进行了大量的侦探和窥淫。
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胜利感觉。再次获得了自由,但这是一种新的自由……在某种程度上净化了。
他们似乎打错了算盘。
这种感觉不断升涨,变成一种愉悦,摸一摸我坐着的温热的石头,听一听风吹的声音,再嗅一嗅希腊的空气,都觉得十分亲切。以前我曾经梦想过,总有一天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独自一人待在一块独特的高地上,在神秘的直布罗陀海峡。分析、报复、记录,都可以放到以后去做。对学校做解释,决定是否再留一年,也可以等以后再说。最重要的是我活下来了,我经受住了一切考验。
后来,我意识到,我这种愉悦,为他们的无礼之举进行粉饰,艾莉森之死被人家利用,对我的自由的野蛮侵犯,都带有假装的成分,都有些不自然。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康奇斯施催眠术诱导出来的。这些可能像咖啡和三明治一样,也是一种享受吧。
我打开黑盒子。盒底有绿色呢布衬垫,上面是一支全新的左轮枪,是史密斯——韦森牌子的。我拿起手枪,打开一看,转轮里有六发子弹,小小的铜制圆弹,有如铅灰色的眼睛。用意是很明显的。我取出一发子弹,不是空包弹。我把手枪指向大海,指向北方,扣动扳机。枪声引起我一阵耳鸣,从我头上蓝天飞过的棕色和白色雨燕四散逃命。
康奇斯的最后一个玩笑。
我往上爬了一百码左右,到了山顶。北面不远处有一道残破的悬墙,是威尼斯或奥斯曼要塞的残留物。从那里可以看到北边十到十五英里的海岸线。漫长的白色沙滩,十二英里外有一个村庄,一两幢分散的白色房子或教堂,再远处是一座高耸的大山,我知道那一定是帕尔农山,天气晴好的时候从布拉尼可以看得见。弗雷泽斯就在隔海东北大约三十英里处。我往下看,高原边上是陡峭的悬崖,直落七八百英尺,底下是一条狭窄的砂石带,那玉绿色的带子正是愤怒的大海接触陆地的地方,往前便是白浪和深蓝色的大海了。我站在古老的城堡上,把剩下的五发子弹朝大海打了出去。我没有瞄准什么东西,只是为庆祝胜利而鸣枪,表示我不死。第五发子弹打响之后,我抓住枪柄,旋转着抛上天去。枪成抛物线上升,到达最高点,然后在空气的深渊中缓慢下坠。我平卧在山顶边缘上,我甚至看见它掉在海边的岩石中间,发出啪的一声响。
我开始下山。过了一会儿,我找到一条比较好走的小路,两次从农户的门口经过,这条小路往下通向被瓦砾堵住的地下大蓄水罐。在巨大岩石的南边,我看见底下有古老的城墙环绕,陡峭地从崖底向海里延伸。有许多倒塌的房屋,但也有一些是有屋顶的,还有八座、九座、十座、一群教堂。小路弯弯曲曲穿过废墟,到了一个门前。一条长长的下倾通道通向另一个门道,门道被障碍物堵住了,这就是看不到羊倌的原因。上下显然只有一条路,甚至连羊也不例外。我爬过障碍物,走进了阳光。一条小路是用取自悬崖的灰黑色玄武岩石板铺成的,历经多少世纪,弯弯曲曲地通向城墙内的红赭色屋顶。
我穿行于两边都是粉刷房屋的小巷之间。一个老农妇站在自家门口,手里端着一碗青菜碎叶,正倒出来喂鸡。我的模样一定很古怪,拎着一只箱子,胡子拉碴的,又是外国人。
“你是谁?”她想知道。“到哪里去?”希腊农民向我提了两个荷马式的古老问题。
我说我是英国人,是一家公司的,到那里拍一部电影。
“拍什么影片?”
我一挥手,说这无关紧要,不理睬她的愤怒询问。我终于来到一条无人居住的小小主街道,不到六英尺宽,两旁挤满了房子,大多数房子都关上百叶窗或者空置。但是有一家挂着一块招牌,我就走了进去。一个蓄胡子的老人,看样子是酒店主人,从一个阴暗角落里走出来。
我和他一起坐下来,喝葡萄酒,吃橄榄。凡是能打听到的事情我都打听了。首先,我算错了一天。审判不是在当天早上,而是在前一天。是星期一,不是星期日。他们又使用安眠药让我睡了二十四小时以上,我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他们从我的脑子最深处刺探到什么东西。莫奈姆瓦夏没有电影公司,没有大群的旅游者,从十天前开始连外国人也没有了……一个法国教授和他的妻子。法国教授是一副什么模样?是一个很胖的男人,他不会讲希腊话……不,他没有听说昨天或今天有人到那里去过。天啊,根本不会有人来看莫奈姆瓦夏。那里有没有大型地下蓄水罐,墙上还画了画?没有,根本没有那样的东西。那里纯粹是一片废墟。后来,我走出旧城门,从悬崖底下经过,看见两三个破烂不堪的小码头,在那儿让一条小船悄悄开进来,从船上下来三四个人和一副担架,是不成问题的。他们不必经过村里还住着人的少数几幢房屋,他们还可以在夜间来。
伯罗奔尼撒到处都有城堡:科罗恩堡、梅索恩堡、派洛斯堡、科里费森堡和帕萨瓦堡。它们都有巨大的地下蓄水罐。从莫奈姆瓦夏到那些城堡去,一天之内均可到达。
我顶着大风走过堤道,来到大陆小村庄,那是轮船停靠的地方。我在村里的一家酒馆凑合着吃了一顿饭,还在厨房里刮了一下脸——是的,我是一个旅游者——问了厨师兼服务员一些问题。他知道的并不比另一个人多。
小汽船遇上风浪,左右摇晃,前后颠簸,半夜才到。它像一个深海怪物,珍珠似的灯光似乎被一根根海绿色的带子串着,装饰着小汽船。我和另外两名乘客被小船送到了汽船上。我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坐了两三个小时,努力摆脱晕船和一个雅典蔬菜水果贩子的纠缠,他是到莫奈姆瓦夏收购西红柿的,老想跟我说话。他对价格抱怨不休,总是用希腊会话方式谈钱,不谈政治,谈到政治只是因为它与钱有关。后来晕船逐渐减轻,我对他也不那么讨厌了。他和他那一堆用报纸包起来的大包小包,都可以看出是什么东西,是从哪里来的,都属于我已经返回的真实世界,但是在今后几天里,不管遇到哪一个陌生人,我都会用疑惑的目光审视他。
船快到弗雷泽斯的时候,我走到甲板上。海上一片黑暗,海风习习,有黑鲸露出水面。虽然还看不见别墅,但是我已经辨认出布拉尼岬角的轮廓,当然没有灯光。我站在前甲板上,看见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人,那是贫苦农民坐的统舱,这就是另一些人生活的奥秘。我真不知道康奇斯的假面剧到底花了多少钱,五十个这样的农民一年辛苦忙到头,可能还挣不了那么多的钱。一个人则一辈子也挣不来。
德康。米勒。用锄头给萝卜松土除草 [101]  。
我身边坐着一家人,丈夫背朝我,头枕在一只袋子上,两个孩子夹在他和他妻子中间取暖。他们身上只盖一条薄薄的毛毯。妻子有一条白色围巾,以中世纪方式系在下巴上。约瑟和马利亚 [102]  。她有一只手放在面前一个孩子的肩膀上。我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摸,他们给我的钱还剩七八英镑。我环顾四周,把钞票卷成一小团,迅速弯下腰,偷偷把钱塞在女人头后毛毯的一个褶缝里,然后悄悄离开,仿佛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三点差一刻,我默默地爬上教师宿舍的楼梯。我的房间很整洁,井井有条。唯一的变化是那一大叠考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封信。
我挑出一封从意大利寄来的信,首先打开来看,因为我想不出有谁会从那里给我写信。
7月14日
萨克罗·斯佩科隐修院
苏比亚科附近
亲爱的于尔菲先生:
你的信已经转过来了。起初我决定不给你回信,但是经过考虑觉得,如果我写信通知你,我不准备参加讨论你希望我参加讨论的问题,可能更公平些。我对这个问题所做的是最后的决定。
如果你不再以任何方式重新提出这一要求,我将表示十分赞赏。
你诚挚的
约翰·莱弗里尔
信写得干净容易辨认,无可挑剔,但是内容全拥挤在信纸中央。如果这不是一封最后的伪造信件,我可以肯定写信人性格古怪,爱整洁,可能处于某种隐居状态。当我还在牛津念本科的时候,常常见到这种感情枯竭的年轻天主教徒,他们说话故作高雅,整天叽叽喳喳地谈论诺克斯街和农场街。
下一封信是伦敦一个自称女校长的人写来的,写在地道的专用信笺上。
朱莉·福尔摩斯小姐
福尔摩斯小姐曾和我们共事一年,当时她教古典作品,也给低年级学生上点英语课和《圣经》课。她很有希望成为一名优秀教师,为人十分可靠,工作认真,很受学生欢迎。
我知道她当时很想从事戏剧生涯,但是听说她要回来教书,我还是很高兴的。
我还要补充一点:她在我们每年的戏剧演出中是个很成功的演员,是学校基督教青年会的领头人物。
我热情推荐福尔摩斯小姐。
这封信写得很有趣。
现在我打开从伦敦寄来的另一封信,里面是我写给塔维斯托克保留剧目轮演剧团的信。有人用蓝铅笔在信笺底下潦草地写下了朱恩和朱莉·福尔摩斯的代理人的姓名,尽管做得不耐烦,但还是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办。
接着是一封澳大利亚的来信,里面有一张黑边印刷卡片,当中一行空白处供寄信人填写姓名。名字写得很差劲,像孩子写的。
愿她安息吧
玛丽·凯利太太
感谢你为她不久前不幸去世
发来吊唁信
最后一封是安·泰勒寄来的,里面是一张明信片和一些照片。
我们发现了这些东西。我们想,你可能会想要一份复制品。我已经把底片寄给凯利太太了。我理解你信中所说的话,我们大家都有各自不同的责任。我认为,艾莉森一定不喜欢我们太伤心,因为现在伤心也无济于事了。我迄今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得不为她收拾全部东西,你可以想象那是一番什么情景。当时似乎没有必要那样做,我睹物伤情,不禁又哭起来。好了,我想我们都不要再为此事伤心了。下星期我要回家,我会设法尽快去看望凯利太太。

八张质量欠佳的快照。其中五张照的是我或景物,只有三张有艾莉森。有一张照的是她跪在长疖子的小姑娘身边看她,另一张是她站在俄狄浦斯十字路口,第三张是她和帕纳塞斯山上的赶驴人在一起。十字路口那一张她最靠近摄影机,笑得很坦率,有点像男孩,最能体现她的诚实……她是怎样评价自己的?粗俗,俏皮的坦率。我还记得我们在车里的情形,我对她谈我的父亲,因为她诚实,我只能对她那样讲,因为我知道她是一面不会撒谎的镜子,她对我的兴趣是真的,她的爱也是真的,那是她的最高美德,永恒的真实。
我坐在桌旁,凝视着她的面孔,凝视着被风横吹在她前额上的那一缕秀发。当时风就是那样吹的,头发就那样横在前额上,似乎仍在眼前,但永远消失了。
我充满了悲伤,无法入睡。我把信和照片都放进一个抽屉里,又走到室外去,沿着海岸漫步。在遥远的北边,隔海相望的地方,有一处低矮丛林着了火,红宝石般的火苗正向着山里延伸,那火就像从我心里烧过一样。
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跟康奇斯对我的评价差不离:无数错误文学构思的总和。我抛弃了审判中使用的多数弗洛伊德式术语,但是我一生不懈地努力想把生活化为小说,把现实排除在一边。我一贯以第三者的角度对自己进行观察、倾听,给自己的行为优劣打分。我乞灵于一种神,他像小说家,像一个人物,有能力取悦他人,有受冷落的敏感,有使自己适应“小说家——神”任何要求的能力。这种类似蚂蟥的超我变种是我自己创造、培育起来的,但是有了这一束缚之后,我一直无法自由行动。它不能保护我,反而对我形成一种压迫。现在我明白了,可是太迟了,人已经死了一个。
我坐在海岸上,等候曙光从灰蒙蒙的大海上升起。
难以容忍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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