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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比平常更疲乏,更加有气无力,这是希腊的炎热使然。快十点钟了。我用冷水冲了头,套上衣服走下楼,来到柱廊上。我看了一下桌子上麦斯林纱桌罩下面的东西,有我的早餐,还有热咖啡用的酒精炉。我等了一会儿,可是没人露面。别墅里空无一人,悄然无声,令我大惑不解。我本以为康奇斯会来,会有更多的喜剧,不会是一个空舞台。我坐下来吃早餐。
吃罢早饭,我把餐具等东西送往玛丽亚的农舍,借口当然是想帮她的忙,可是她的门反锁着。这是第一个失败。我上楼,敲康奇斯的门,想打开它。这是第二个失败。我走遍别墅楼下所有的房间。我甚至在音乐室的书架上草草搜寻,想找到他的精神病论文,结果也没找到。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因为昨晚发生的事情,一切都完了。他们全都永远消失了。
我走到雕像那里,在他的领地里到处转,像是一个人在寻找丢失的钥匙。我又回到别墅。快一个小时过去了。别墅里依然没有动静。我急了,不知所措。现在怎么办呢?到村子里去?报警?最后,我到私家海滩上去。小船不见了。我游出小海湾,绕过它东边的岬角。那里有岛上最高的几个悬崖,一百多英尺高,直落海中,周围散布着巨砾和破碎的岩石。悬崖群向东绵延约半英里,形成一个凹形弧,未必是个港湾,但从海岸延伸入海的距离较长,足以把海滨的三幢农舍掩藏起来。我对所有的悬崖逐一认真进行了观察,没有能走下来的路,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小船的地方。然而,两个姐妹回“家”似乎都是朝这个地区走的。陡峭的崖顶松树林边上,只有低矮的丛林,显然不可能藏住人。这样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她们走到崖顶,然后转一个圈走回内地,从农舍旁走过。
我又向海中游出去一点,但是外面水冷,我只好又游回来。突然,我看见崖顶松树边缘的下面站着一位姑娘,穿淡粉红色夏季连衣裙,位置在我以东大约一百码处,虽在阴影里,但光彩照人,极为惹眼。她从上面向我挥手,我也从下面向她挥手。她在树林边缘上走动,阳光透过松树照在她淡玫瑰色的连衣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接着,又有粉红色的东西闪过,第二个姑娘出来了,着实令我大吃一惊。她们俩一模一样,彼此靠得很紧,又向我挥手,示意我上岸。她们转过身,消失了,似乎是要到中途来迎接我。
五六分钟后,我游到了溪谷的入海处,上气不接下气,在湿漉漉的裤子上套上一件衬衫。她们不在雕像旁,我怀疑自己又被她们耍了,有点生气。她们故意让我看见,又不和我见面,岂有此理。我朝着悬崖群走去,经过角豆树。透过最远处的松树林看大海,湛蓝一片。我忽然看见了她们两个人的身影。她们坐在东边树阴底下的一个土石小丘上。我放慢了脚步,现在她们跑不掉了。她们穿着一样的连衣裙,样式很简单,短袖稍宽,胸部上方扇形的领口开得很低。她们穿一样的粉蓝色长袜,一样的淡灰色鞋子。一对十九岁的姑娘穿着夏季最漂亮的衣服,很美,很娇柔……但是在我看来,她们似乎打扮过分了,太城市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朱恩身边还放着一只灯心草篮子,好像她们还是剑桥的学生似的。
我走近时,朱恩站起来迎接我。她的头发自然下垂,跟她姐妹一样。金色的皮肤,肤色比我前一天晚上看到的还要深。走近些看,她的脸和朱莉还是有些不同,显得更加坦率,甚至有一点假小子般的放肆。朱莉在她背后看我们相会。她面无笑容,一副超然的样子。朱恩禁不住笑。
“我对她说了,你说你不在乎今天早上见到的是我们中的哪一位。”
“你真好。”
她抓住我的手,把我领到小丘脚下。
“这就是你的骑士,全身盔甲金光闪闪。”
朱莉冷冷地看着我:“你好。”
她的姐妹说:“她什么都知道。”
朱莉瞥了她一眼:“我还知道是谁的错。”
但是她随即站起来,走下来到我们身边。她眼中的责备也被关心所取代了。
“你回去没事吧?”
我把发生过的情况,包括吐唾沫的事,全告诉了她们。她们姐妹间的互相戏谑迅速消失了。两双蓝灰色的眼睛同时为我露出了激动的神色。她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仿佛我的话证实了她们一直在讨论的某种事情。朱莉先开口说话。
“今天早上你见到莫里斯了吗?”
“连影子也没见到。”
她们又交换了一次眼色。
朱恩说:“我们也没见到他。”
“这地方好像整个荒废了。我一直到处找你们。”
朱恩的目光投向我背后的树林:“表面如此,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那该死的黑人是谁?”
“莫里斯说是他的仆从。你不在这里的时候,他甚至在饭桌旁服务。我们藏匿起来的时候,他负责照顾我们。其实他给我们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真是个哑巴吗?”
“你问得好。我们也怀疑他不是。他老坐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你,似乎他什么都明白。”
“他从不……”
朱莉摇头:“他几乎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女性。”
“看来他还是个瞎子。”
朱恩做了个鬼脸:“要是他意识到我们是女性而又对我们不理不睬,那么我们准是丑八怪了。”
“老头应该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吧。”
“这正是我们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朱恩补充说:“想解开那只狗在夜里不吠的谜。”
我望着她:“我以为你和我不会正式见面。”
“今天应该是要见面的。我必须支持莫里斯的故事。”
朱莉补充说:“在我再演一场著名的疯女人的戏之后。”
“但是他必须……”
“这正是我困惑之所在。问题是他没有告诉我们下一章是什么,当你看穿了精神分裂症的把戏之后我们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朱恩说:“于是我们决定恢复自己的本色,看看情况又将如何。”
“现在你应该把你所知道的全告诉我们。”
朱莉冷冷地看了她的姐妹一眼。朱恩装出惊奇的样子。
“我不至于妨碍你们吧?”
“你尽可以去把你那令人讨厌的黑皮肤晒得更黑些。你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也许我们会接纳你。”
朱恩行了个小小的屈膝礼,走过去提起篮子,但是她返回来的时候,竖起一个手指表示警告:“凡是跟我有关的事情我都想听。”
我莞尔一笑。当朱恩走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朱莉睁大眼睛冷静地注视着我。
“当时天那么黑。穿的衣服又一样,我……”
“我对她很愤怒。没有这件事,事情就已经够复杂的了。”
“她跟你有很大差别。”
“这是我们刻意养成的。”接着她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也更诚实。“其实我们很亲密。”
我拉住她的手:“我更喜欢你。”
但她不让我把她拉得更近,尽管她并未把手抽走:“我在悬崖那里发现了一个地方,至少讲话不会被别人看见。”
我们穿过树林朝东走。
“你不是真的生气?”
“你吻她的时候很开心吗?”
“只是因为我以为是在吻你。”
“持续多长时间?”
“几秒钟吧。”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撒谎。”
但她脸上有藏不住的笑。她领着我绕过露出地表的岩石和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接着又走下陡峭的斜坡,最后到达悬崖边缘。岩石群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把我们和内陆隔开,别人看不见我们。被风吹弯的树下树影婆娑,地上铺着一张深绿色的小地毯,地毯上也有一只篮子。我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把朱莉紧紧搂在怀里。这一次她让我吻了她,但时间很短,她很快就把头扭开了。
“昨天晚上我是很想来的。”
“真是糟透了。”
“我必须让她和你见面。”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抱怨说,刺激的事情都让我独占了,别的好事她也轮不上。”
“没关系。今天我们可以整天在一起了。”
她透过湿衬衫吻我的肩:“咱们应该说说话。”
她悄悄脱掉平底鞋,在小地毯上坐下来,双腿盘在身旁。蓝色的长袜刚好穿到裸露的膝盖下方。连衣裙确实很白,但是缝上了密密麻麻的小玫瑰图案。领口开得很低,一直开到两个乳房开始分开的地方。这样的装束像个女中学生,给人一种性感清纯的感觉。轻风吹来,她的头发末梢贴在她的后背上,跟她在海滩上以“莉莉”的身份出现时一模一样,但是她的那一面此时已消失殆尽,就像岩石间的海水已经退光一样。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她转过身去取篮子。她的丰乳细腰线条更加分明。她又转过身来,我们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睛呈灰紫色,很美,眼角微斜。她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来吧,问我什么都行。”
“你在剑桥学的是什么?”
“古典学。”她看出我对此感到惊讶。“我父亲研究这个。他跟你一样,也是个教书先生。”
“真的吗?”
“他在战争期间死于印度。”
“朱恩跟你学的一样吗?”
她笑了:“我是牺牲品。她有选择学什么的自由。她学的是现代语言。”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去年。”她刚张嘴,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把篮子放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我把能带的东西都带来了。我很害怕他们会看到我在干什么。”我环顾四周,天然屏障把我们保护得严严实实。只有从崖顶才能看到我们。她拿出一本书,书不大,黑色半皮面装订,旁边是绿色的大理石花纹纸,已经显得有些破旧。我看了一下书名页:《帕里斯》,昆图斯·贺拉提乌斯·弗拉库斯著。
“是迪多·莱热的出版社。”
“他是谁?”我看了看日期,是一八〇〇年。
“是一个著名的法国印刷商。”
她让我翻回扉页,上面有很漂亮的题字:送给亲爱的老师朱莉娅·福尔摩斯,接受病残救济金的“白痴”赠。下面有大约十五个人的签名:彭尼·奥布赖恩,苏珊·史密斯,苏珊·莫布雷,简·威林斯,利·格卢克斯坦,琼·安·莫法特……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请先看看这些。”
有六七个信封。三封是写给朱莉娅小姐和朱恩·福尔摩斯小姐的,由莫里斯·康奇斯先生转交,地址是希腊弗雷泽斯布拉尼。贴的英国邮票,有最近的邮戳,都是从多塞特郡寄来的。
“读一封吧。”
我从最上面的信封里取出一封信,是写在私人专用信笺上的,地址是多塞特郡塞尔尼阿巴斯的安斯蒂农舍。信写得很潦草:
宝贝,我最近忙极了,想到要参加展示会心情很激动。还有,阿诺德先生来了,他希望尽快开始作画。你猜还有谁——罗杰打电话来,他现在在博文登,说想过来过周末。你们俩都在国外,他对此很失望——他没听说你们走了。我觉得他比以前好多了,也不那么自负了。还当上了上尉!!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招待他,于是我便请德雷顿家的姑娘和她的兄弟一起来吃晚饭,我认为这顿饭吃得挺有滋味。比利越长越胖,老汤姆说都是大麻造成的,我问德雷顿家的姑娘想不想跟他交媾一两次。我知道你们不会在意……
我看信末,落款是妈妈。我抬起头来,她拉长脸说:“对不起。”
她又递给我另外三封信。有一封显然是她过去的学校同事写来的,尽说些熟人的情况,学校的各种活动消息。另一封是署名克莱尔的女朋友写来的。还有一封是伦敦的一家银行写给朱恩的,通知她五月三十一日收到一笔一百英镑的汇款。我把地址记住了:巴克莱银行,英格兰兹巷,伦敦NW3.经理的名字是P.J.费恩。
“还有这个。”
是她的护照。J.N.福尔摩斯小姐。
“N?”
“尼尔森是我母亲的姓。”
照片旁边有她的签名。职业:教师。出生日期:一九二九年一月十六日。出生地:温切斯特。
“温切斯特是你父亲以前教书的地方吗?”
“他是那里资深的经典学老师。”
居住国:英国。身高:五英尺八英寸。眼睛颜色:灰。头发:金色。特征:左手腕有伤疤(孪生姐妹)。底下有她的签名,是很漂亮的斜体字。我翻翻签证页。去法国两次,去年的夏天去意大利一次。四月获得希腊入境签证。五月二日从雅典入境,有入境图章。没有前一年的旅行记录。我又回过头来考虑五月二日——当时就已经在为这一切做准备了。
“你在哪个学院?”
“格顿学院。”
“你一定认识温赖特小姐。温赖特博士。”
“她在格顿学院吗?”
“乔叟专家,也研究兰格伦 [69]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低下头,然后又带着一丝微笑抬起头来:她没上我的当。“对不起。好吧,就算你是在格顿学院。后来就当上了老师?”
她讲了伦敦北部一所著名的女子文法学校的名字。
“这似乎不很可信。”
“为什么不可信?”
“没有充分的识别标志。”
“我不要什么识别标志。我要待在伦敦。”她扯了一下裙子,“你不要以为我生来就该过这种生活。”
“你为什么喜欢待在伦敦?”
“朱恩和我在剑桥的时候的确经常参加演戏。我们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可是——”
“她是搞什么工作的?”
“她搞广告,文本写作。广告这个行业我不很喜欢,尤其是其中的男人。”
“刚才我打断了你的话。”
“我只是想说,当时我们两个人对各自做的事情都没有到狂热的程度。我们参加伦敦一个叫塔维斯托克保留剧目轮演剧团的业余演出公司。他们在卡农贝利有一个小剧场。”
“我曾经听说过。”
我身体往后靠,用手肘支着。她坐在那里用一只手臂支着。在她背后,深蓝色的大海和蔚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微风轻拂,穿过我们头顶的松树枝叶,像一股温暖的水流抚摸着我们的皮肤。我从她纯朴认真的表情中发现了她新的真正的自我,这一次发现比以前容易得多。我意识到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她也是个普通的女人,要得到她是有可能的。
“对了,去年十一月他们演出了《吕西斯特拉忒》 [70]  。”
“请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觉得教书不愉快。”
“你觉得很愉快吗?”
“不。在见到你之前并不愉快。”
“只是……觉得无法全身心投入。随时都必须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微笑地点点头:“吕西斯特拉忒。”
“我想你可能看过有关这出戏的资料。没有?那里的剧院老板叫托尼·希尔,他挺聪明,让我们俩,朱恩和我,扮演主角。我站在戏台前面念台词,其中有一部分是希腊文,朱恩负责表演哑剧。有些报纸作了报道,许多戏剧行家来观看了演出。他们是来看演出,不是来看我们的。”
她伸手到篮子里去取出一包香烟。我给自己和她点了两支,她继续往下讲。
“演出季快结束时的一天,有一个男人到后台来,告诉我们他是个戏剧代理人,说有人要跟我们见面,是一个电影制片人。”我表示惊讶,她冲着我笑。“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是吧?讲到是谁的时候他遮遮掩掩,那股笨拙和露骨劲儿难以用言词来形容。但是两天之后,有人给我们俩送来了大束鲜花,还请我们到克拉里奇餐馆吃午饭。那人自称——”
“你别说了,我能猜得出来。”
她冷冰冰地点点头:“我们进行了讨论,当时只觉得是闹着玩的,后来竟稀里糊涂地做了。”她停顿了一下,“他把我们搞得一头雾水。我们满以为是要演不伦不类的仿好莱坞电影。结果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似乎什么都很公开。他明显很富有,他告诉我们,他在欧洲到处都有商业股份。他给了我们一张名片,上面有瑞士地址,但是他说他大部分时间住在法国和希腊。他甚至还把布拉尼和弗雷泽斯岛作了一番描绘。这里的一切他全讲了,讲得很准确。”
“他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吗?”
“我们问起过他的英语。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想当医生,在伦敦学过医学。”她耸耸肩。“我知道他当时给我们讲的无数事情全是胡说八道,但是把他从那以来对我们讲过的所有零碎片断拼在一起,可以看出他在青年时期有很多时间是在英国度过的。也许他在家的时候曾经上过寄宿学校——前天他在谈及英国的公学制度时,讥讽态度溢于言表,那是他发自肺腑的声音。”她把香烟灭了,“我可以肯定,在他一生中的某一个时期,他曾经拒绝做金钱的奴隶,对他父亲有叛逆行为。”
“你没有发现……”
“头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很礼貌地问过他。至今我还能准确地回忆起他说过的话。‘我父亲是最愚蠢的人,他是百万富翁,但却有着小店主的意识。’这个话题当时就谈到这里。我们从来没有比这一次谈话更亲近过,唯有一次他说他出生于亚历山大——莫里斯本人。那里有希腊的一个富庶殖民地。”
“这样看来真的是和德康故事完全相反的情节了?”
“我怀疑这可能是莫里斯本人在某一个时候经历过的一次诱惑,也可能是他使用他继承来的财富的一种方式。”
“我的理解也是如此。但是你刚才只讲到在克拉里奇餐馆吃饭,故事还没完呢。”
“事实证明我们的看法是正确的。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装扮成都市文化人,而不光是一个百万富翁。他问我们在剑桥学的是什么,这样他就有机会炫耀他自己所学的东西了。后来谈到当代戏剧,他对这方面的情况了如指掌。还谈了欧洲其他国家的情况。他说他正在支持巴黎的一家小型实验剧场。”她吸了一口气,“他的文化素养确实不错,也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们不知道要我们去那里干什么。最后,朱恩以她惯有的风格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他倒也干脆,当即宣布他是黎巴嫩一家电影公司的大股东。”她睁大了灰色的眼睛望着我。“接着他提出了要求,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她停顿了一下,“他要我们在今年夏天主演一部电影。”
“但是你们应该……”
“当时我们几乎笑出声来。我们知道他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也是我们对他产生怀疑的根本原因。但是接着他竟提出了条件。”她仍然一脸惊讶。“我们跟他签合同的时候,每人可得一千英镑,电影拍完还有一千英镑,另外每人每月有一百英镑零花钱。当时我们恰好一点零花钱也没有。”
“天啊。他给你们钱了吗?”
“给了。合同款,还有零花钱……那封信。”她低下了头,仿佛我一定会把她看成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她只顾理顺地毯上的绒毛。“我们一直待在这里,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尼古拉斯。我们没有做什么就得到这么多钱,太荒唐了。”
“你们要拍的电影是什么内容呢?”
“说是要在希腊拍。等一下我给你解释。”她用游移不定的目光看着我,“你别以为我们就那么老实。我们并没有立即答应,跟他玩起了口是心非的把戏。可他更有心计,装出一副慈父的样子。我们当然不能马上做决定,我们还想做些调查,跟代理人商量一下,其实当时我们根本就没有代理人。”
“请继续讲下去。”
“他租了一辆劳斯莱斯汽车送我们回家,让我们再考虑考虑。你知道,我们住在贝尔赛斯花园一套狭小的公寓房里,很像两个灰姑娘。他很聪明,从不给我们施加容易引起怀疑的压力。我们又和他见了两三次面,都是他带我们出去看戏听歌剧。他从不试图只请我们中的一个人独自去。我讲得很不完整,漏掉很多细节。但是你完全可以明白,他想讨你喜欢的时候,他是个什么样子。他能让你感觉到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其他人都有什么看法呢?你的朋友对这位制片人印象如何?”
“他们都认为我们应该格外小心。我们为自己找了一位代理人。他从未听说过有莫里斯这样一位制片人,也不知道贝鲁特有那样一家电影公司。但是他很快就把情况查清楚了。该公司主要为阿拉伯市场生产庸俗片,主要销往伊拉克和埃及,情况跟莫里斯跟我们说的一致。他解释说,他们想进入欧洲市场。由于税收上的原因,我们的影片将由黎巴嫩的公司独资拍摄。”
“那公司叫什么名字?”
“波利莫斯制片厂。”她一个一个字母拼给我听,“商用分类电话簿里,凡有电影公司名录的,都能找到它的名字。据我们的代理人说,该公司名声极好,也很成功。签合同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情况。”
“会不会是他已经买通了你们的代理人呢?”
她吐了一口气。“我们也怀疑过,但是我认为他没有必要这样做。我想还是钱能说明问题,他给我们的钱已经存进银行里了,这是假不了的。当然,我们也意识到这是一种冒险,也许一个人去还真危险,可是他是请我们俩一起去的。”她略带疑问地瞥了我一眼,“我讲的这一些你相信吗?”
“难道我不应该相信吗?”
“我觉得自己讲得不是很清楚。”
“你讲得很好。”
但是她又看了我一眼,仍然怀疑我对这种明显容易上当受骗的事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到了希腊又是另外一番情景。我学的是经典学,一向渴望能到希腊来。这也是对我的诱惑之一。莫里斯不断许诺,要让我们有机会看到一切。他没有食言,果然让我们看了,但是其余的日子很像一次漫长的假期。”当她知道她们所得到的报偿比我高得多的时候,又一次露出尴尬的神情。“他拥有一艘极其豪华的游艇。我们住在上面,过着公主般的生活。”
“你母亲呢?”
“莫里斯也关照到了。有一天她到伦敦来看我们,他坚持要和她见面。他以自己的绅士风度和慷慨大方使她大吃一惊。”
“她知道所发生的情况吗?”
“我们告诉她我们还在排练。我们不想让她担心。”她做了个怪相,“她总爱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搞得惊慌失措。”
“这部影片的情况呢?”
“这部影片取材于一个通俗的希腊故事,是一位叫狄奥多里蒂斯的作家写的——你听说过他吗?《三颗心》?”我摇头。“这部作品是二十年代初写的,显然从未被翻译过。它写两个英国姑娘,她们是英国驻雅典大使的女儿,但在原作中她们不是孪生姐妹,她们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到希腊的一个小岛上来度假的——”
“该不会是有一个姑娘的名字恰巧叫莉莉·蒙哥马利吧?”
“不,但请你等等。她们在小岛上遇到一位希腊作家,他是一个诗人,患有肺结核,快死了……他先后爱上了她们姐妹俩,她们也爱上了他,结局是每个人都很凄惨,这是很容易想象的事情。其实剧情也不见得就那么傻,它还是有一种当时特有的魅力的。”
“你看过这部作品吗?”
“看过,作品不长。”
我用希腊语说:“你能看得懂吗?”
她用现代希腊语回答说,她正在学习现代希腊语,尽管她知道古希腊语知识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有助于现代希腊语学习。她讲得比我更流利,语调也比我好。她镇定地看了我一眼。我以手加额,对她表示敬意。
“他还在伦敦给我们看了一个电影剧本手稿。”
“是英文的吗?”
“他说他希望能提供两种文本:希腊语和英语。同时用两种语言配音。”她稍一耸肩,“虽然这只是一次狡诈的排练,但剧本似乎还是适合于表演的。”
“但是怎——”
“请稍等。还有更多的证据。”
她在袋子里搜寻着什么,同时转过身去,和我坐了个背靠背。她取出一个皮夹子,从中拿出两张剪报。其中有一张显示两姐妹站在伦敦的一条街上,穿大衣,戴羊毛帽,笑容可掬。我一眼就认出是从什么报纸上剪下来的,但它被贴在一家剪报公司的灰色标签上:《标准晚报》一九五三年一月八日。下面有一段话:
才貌双全!
朱恩(左面)和朱莉·福尔摩斯是一对幸运的孪生姐妹,今年夏天她们将在希腊主演一部电影。姐妹俩都有剑桥学位,在大学期间参加过许多表演活动,彼此能用八种语言对话。这两位学士都还不想结婚。
“这段说明文字不是我们写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
另一张是从《影业新闻》上剪下来的,用美国式英语重复她刚才对我讲过的话。
“哦,等一下,这是我的母亲。”她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快照给我看。一位头发蓬松的妇女,坐在花园里的一张帆布折叠躺椅里,身边有一只克伦伯长毛垂耳狗。我还看见了另一张照片,并叫她也拿出来给我看:一个穿运动衫的男子,样子挺聪明,但神情有点紧张,看上去有三十多岁。
“这是……”
“是的。”她点头,“过去是。”
她把照片收回去。看她的表情似乎她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也就不再逼她。她迅速接着说。
“当然,现在我们知道了,那是莫里斯一个天衣无缝的替身。如果我们要扮演一九一四年有良好教养的年轻大使的女儿……我们匆匆忙忙开始学习行为举止规范,试穿服装。莉莉的所有服装都是在伦敦定做的。五月我们离开英国到希腊来。他到雅典去接我们,说其他人要再过两个星期才会来。这件事他事先给我们通过气,所以我们并不感到奇怪。他有一艘游艇,叫阿瑞托莎号。他用船带我们出去旅行,去罗得岛和克里特岛。”
“他从来不把船开到这里来?”
“通常是停靠在纳夫普利亚。”
“在雅典的时候——你住他的房子吗?”
“我认为他在那里没有房子。他也说没有。我们住在大不列颠旅馆。”
“没有办公室吗?”
“我知道。”她自责地嗫嚅着,“但是我们被告知,在这里只拍外景。室内镜头在贝鲁特拍。他还给我们看了摄影场的设计。”她稍作犹豫,“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片新天地,尼古拉斯。可惜我们毫无经验,过于激动。他还把我们介绍给两个人。他说希腊演员将扮演诗人。导演也是希腊人。我们在一起吃饭……其实我们挺喜欢他们两个人。大家围绕这部影片谈了很多。”
“你们没有对他们进行过调查吗?”
“我们只在那里过了两夜,然后就跟莫里斯一起乘游艇离开了。他们说是要直接到这里来的。”
“可是至今没有来?”
“我们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她从裙子的褶缝处剔去一根线头,“其实,他们对拍影片的事不加张扬,我们并不觉得奇怪。但是他们居然还有一个说法:如果你说要在这里拍一部电影,立即会有数以百计的人蜂拥而至,希望得到一份工作。”
我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了解到这种情形还真有过。大约三个月前,一个希腊影片摄制组拍摄《九头蛇》。学校有两名服务人员出逃,希望能被他们雇用,一时间成了一桩小小的丑闻。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朱莉,但私下里觉得好笑。
“于是你们就到这里来了。”
“美美地玩了一趟之后才来的,但是没过两天,开始出现了某种失常。我们俩同时看出莫里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一起出去旅游,我们在很多方面感到和他更亲近了……我们俩从一九四三年起就失去了父爱。他不可能取代父亲的地位,但是有点像找到了一位童话中的叔父。我们单独跟他接触很多,知道他是可以信赖的。我们在一起度过一些美好的夜晚,对生活、爱情、文学、戏剧等一切进行剧烈的争论。可是当我们想探知他的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把门关上了。这种情况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情要到事后回顾起来才能真正看得明白。我该怎么说呢——在船上时一切都那么彬彬有礼。到了这里以后情况突然发生变化,他把我们控制起来了,仿佛我们不再是他的客人了。”
她再次搜寻我的目光,好像她对老头子的某些东西有好感我就一定会责怪她似的。她身子往后仰,用手肘支撑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微风轻拂,头发不时横到她的脸颊上,她一次次用手把它捋到后面去。
“这种感觉我能理解。”
“第一件事情是……我们想到村子里去看看。可是他不答应,他说拍电影的事要尽量静悄悄地进行。但是也太静悄悄了,这里除了我们之外再没有别的人,也看不到发电机、电灯、弧光灯和他们需要的任何其他东西。没有摄制组。还有莫里斯时时在监视着我们的感觉。他笑起来也显得有些异样,仿佛他掌握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而且没有必要继续再隐藏下去了。”
“我完全明白。”
“到这里以后的第二天下午。朱恩——当时我在睡觉——想出去散步。她走到门口,这位不会讲话的黑人——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他——突然横在路中央,不让她出去。他不让她通过,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可以想象,她一下子惊呆了。她马上回来,我们一起去找莫里斯。”她的目光冷冷地和我对视了一阵。“他对我们说了,”她的目光盯着地毯,“但说得不很直截了当。他可以看出我们……那是明摆着的事。他问了我们一连串问题。他的行为有否失当之处?合同中规定的经济条件他是否充分履行了?我们在旅游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关系是否……你知道。最后他还是把实话说出来了。他承认在拍影片的问题上骗了我们,但也不是全骗。用他的话说,他的确需要两位颇具才艺、聪明过人的年轻女演员来为他服务。我们的任务是听他讲。他说,如果我们听完仍未被说服,那么……”
“你们可以走。”
她点头。“于是我们犯了一个错误,真的认真听他讲,他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他讲话的要旨是,尽管他确实对戏剧有兴趣,而且在黎巴嫩真的拥有一家电影制片厂,但是他本质上仍然是个医生,他的研究领域是精神病学。他还说他曾经是荣格的学生。”
“这故事我也听过。”
“我对荣格几乎一无所知。你认为……”
“当时我相信了他的话。”
“我们也是如此,尽管很不甘愿,最后还是相信了他。但是有一天,他不停地说我们能帮助他越过一个界限,进入一个半艺术半科学的新领域。那将是一次奇特的心理学和哲学的冒险历程,可能是对人类无意识状态的一次独特探索。这些全是他使用的语言。当然,我们很想知道他讲了这么多好话背后的动机是什么,即他到底要我们干什么。此时他第一次提到了你。他要上演一个场面,让我们扮演与原著《三颗心》故事中相类似的两个角色。而你则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扮演希腊诗人。”
“天啊。你们总该——”
她歪着头,目光旁视,不知该说什么。“尼古拉斯,我们当时大吃一惊。然而从一定意义上说……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总觉得有那么回事。你知道,真正的演员离开了舞台一般都显得蠢笨浅薄。莫里斯……我记得朱恩说过觉得受了侮辱的话。他竟敢认为自己有钱就能把人买下来。我第一次看见他被触到了痛处。他发了一通长篇大论,这一次我看得出他的态度是真诚的。他说他为自己拥有的金钱时时怀有一种负罪感,他唯一酷爱的事业是学习并发展人类知识,他的唯一梦想是把一个长期酝酿的理论变成现实,它不是出于自私,也不是无病呻吟……他的真诚还真让人感动。最后连朱恩也哑口无言了。”
“你们总该问问他的理论是什么吧。”
“我们反复问过多次,但是他的回答总是老一套。如果我们知道了底细,实验的纯洁性就会受到影响。他总是有理。他给我们做过许多类比。从一定程度上说,那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法的荒诞延伸,即兴表演出比现实生活更加真实的真实感来。你仿佛跟随着一个神秘的声音,或者是几个声音,穿过多种选择可能性之林——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他们即是我们……他们的选择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另一个可类比的东西就是戏剧,但是没有作者也没有观众,只有演员。”
“那么最后呢,会告诉我们底细吗?”
“这是他一开始就许诺过的。”
“我也包括在内吗?”
“他一定非常想知道你的真实感觉和真实思想,因为你是这出戏的核心人物,是最主要的实验品。”
“当天你们显然就被他争取过去了。”
“我们单独讨论了一晚上。一会儿想答应,一会儿又不想答应,反反复复。后来朱恩决定做一个小小的试验。第二天上午,我们去找他,说我们想尽快回家去。他用尽各种理由劝说我们,但是我们的态度十分坚决。最后他无计可施,只好答应。他说要叫游艇从纳夫普利亚开过来,把我们送到雅典去。但是我们不同意。我们表示当天当时就要走,我们可以搭轮船回雅典。”
“他让你们走了吗?”
“我们把东西收拾好,他用小船载着我们和我们的行李绕着小岛走。我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再见了,阳光;再见了,我们周围的一切。我们又要回到阴郁的伦敦去了。小船开到了距轮船只有一百码的地方。我望着朱恩……”
“还咬了一口苹果。”她点头。“他要求你们把钱退还给他了吗?”
“没有。那是另一回事。他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责怪我们。”她叹了一口气,“他说这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在听她讲述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等待着她会提到过去,提到我所知道的康奇斯至少已经用了三个夏天来研究他“长期酝酿的理论”,无论它实际上是什么东西。但是我保持一言不发。朱莉也许感觉到了我的怀疑态度。
“昨天晚上他给我们讲了塞德瓦雷的故事。我认为那是一种暗示。它象征生活的神秘,没有任何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正试图在这里创造出一个一切都飘忽不定的世界来。”
“同时把自己塑造成上帝。”
“但他不是出于虚幻,而是出于追求知识的好奇心。其实是一个假设,看我们的反应如何。而且不止一种神,是有好几种。”
“他不断地对我说,命运支配一切。但是你不可能故意把自己装扮成命运之神。”
“我认为他就是想让我们明白这一点。”她补充道,“他有时候甚至拿这个来开玩笑。自从你出现以来,我们就很少见到他了。只有跟正在发生的事情有关的情况下才偶尔见到他。他似乎正在逐渐退出。他说,我们不要以为可以盘问上帝。”
我审视她低下的头、她身体的线条、她的紧身服装。我仿佛听到了康奇斯的声音在回答我对命运的疑问。接着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跟这个姑娘在一起呢?但是他又说,只要你在这里跟她在一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朱恩说他向你盘问过有关我的情况。”
她抬起头来望天空:“你根本料想不到。不仅是问你的情况,还问我的感觉,问我相不相信你……甚至还问我认为他,莫里斯,在想什么。你无法想象。”
“我根本不会表演,这应该是明摆着的事。”
“情况远非如此。我认为你聪明绝顶。你是在表演你不会表演。”她翻过身俯卧着,头朝我。“我们早就意识到,他要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我们必须把你搞得晕头转向——是蛮不讲理的。我们按照剧本的要求欺骗了你。可是因为这次欺骗,我们受了更多的骗。”
“有剧本?”
“所谓剧本纯属笑话。他只是粗略地告诉我们何时出场何时退场,要创造什么样的气氛,有时候是几句台词。”
“那么昨天晚上的神学谈话也是如此吗?”
“是的。是他要我那样说的。”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歉意。“但是话说回来,我自己也有点相信。”
“在其他情况下你们都是即兴表演吗?”
“他总是说,只要不脱离剧情发展的主线,不完全按原定计划进行也不要紧。”她说,“他讲的全是有关角色扮演的事,演员在自己不理解的情境中应如何行事。我告诉过你,他说那是一个组成部分。”
“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他希望我们认为他在我们之间设置各种障碍。然后他给我们提供各种机会去扫除这些障碍。”
“起初他并没有说要让你爱上我,除非是以遥远的一九一五年为背景。到了第二周,他说服我必须在我的一九一五年的虚假自我和你的一九五三年的真实自我之间做些妥协。他问我,如果你想吻我,我怎么办。”她耸肩。“最后我说,如果绝对必要的话,我可以在舞台上吻男人。第二个星期天,我还没能下定决心,因此我的表演简直一塌糊涂。”
“你表演得很好。”
“第一次跟你对话的时候,我非常怯场,比我过去在真正的舞台上表演时慌得多。”
“可是你当时硬贴在我身上让我吻你。”
“那只是因为我认为我必须那样做。”我注视着她背弯处形成的曲线。她把一只穿着蓝色长袜的脚向后翘在空中,双手托着下巴,有意避开我的目光。她说,“我以为,对他来说这无异于一个数学命题,我们全都是x,他可以随意把我们放在他的方程式的任何一个地方。”一阵静默。“我刚才说的也不全是实话。我当时想知道被你吻了是一种什么滋味。”
“尽管有人反对你这样做。”
“那是星期天下午以后的事情了。但是他不断地告诫我,不要和你动真情。”
她盯着地毯。一只黄色的蝴蝶在我们头顶盘旋,后来悄悄地飞走了。
“他有什么理由吗?”
“有。那一天,我可能必须让你……讨厌我。”她目光朝下,“因为你就要开始迷上朱恩了。这一切又回到可笑的《三颗心》上去了。剧中的诗人确实有感情转移的经历。一个姐妹三心二意,另一个在他心灰意懒之际乘虚而入……你知道。”她补充道,“他在我们俩面前不断说你的坏话,似乎是因为自己引来了一只可怕的狐狸而向一群猎狐狗表示道歉,这显然是一件荒诞不经的事,尤其是在我们打完了全部狐狸之后。”她抬起头来,“你还记得我扮演莉莉的时候他对我说的话吗?他说你没有诗才,没有幽默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可以肯定,他的话既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
“但是他为什么硬要把我们弄在一起呢?”
她一时没说什么。“我并不认为《三颗心》有什么意义。但是有一部伟大得多的文学作品可能是有意义的。”她停顿下来让我猜。接着她低声说,“昨天下午,我演完那一场小戏之后。另一个魔术师有一次叫一个年轻人去劈木头。”
“我倒没注意到。普洛斯彼罗和腓迪南。”
“那些台词我背下来了。”
“我头一次来这里访问的时候,当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存在,他也提起过这部伟大的作品。”我注意到她有意避开我的目光。有了《暴风雨》的结局,也就不难猜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我低声说,“他不可能知道我们会……”
“我知道。只是……”她摇头,“我是他的,他可以随便给人。”她补充说,“不是给你。”
“这样说来他肯定有一个凯列班。”
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这倒提醒了我。你们的藏身之地在哪里呢?”
“尼古拉斯。我不能带你去看。如果有人在监视我们,他们会看见的。”
“离这里很近吗?”
“是的。”
“至少你可以告诉我在哪里。”此时她显出了另一种尴尬,并再次避开我的目光。“如果你遇上了麻烦,我也才知道该到哪里去帮助你。”
她笑了:“如果我们在这里的命运比死还坏的话……我看也早该发生过了。”
“可是我为什么不可以知道呢?你答应过的。”
“我并没有改变我的承诺,但不是现在。”她一定是听出了我声音中的严厉,因此她伸出手来摸摸我的手。“对不起。我对莫里斯的许多承诺也都没有兑现。我觉得自己该兑现一个了。”
“有那么重要吗?”
“不。他只是说有一天要给你一个惊奇。我不知道他将如何让你惊奇。”
我颇感困惑,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为她的故事提供了补充证据,从反面证实了它。我知道撒谎者最怕沉默,于是我故意沉默考验她,她倒还经得起考验。
“你跟这里的其他人谈过话吗?”
“我们从未见过可以与之谈话的人。有一个玛丽亚,但她很令人失望,要让她说出任何情况都是绝对不可能的。”
“游艇上的船员呢?”
“他们都是希腊人。我认为他们并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她突然问,“我们怀疑你们学校里有他的密探,朱恩跟你说过吗?”
“谁?”
“有一天,莫里斯告诉我们,说你跟别的老师关系不好,他们都不喜欢你。”
我立即想到迪米特里艾兹。他天生喜欢说长道短,我几次来布拉尼的事他却能严格保密,好生奇怪。而且,我的确和同事们相处不好,在教师休息室以外,他是和我过往最密的一位老师。我还记得,关于和艾莉森见面的事我没有对他说实话,当时并非出于狡猾,只是为了避免让他开低级玩笑。现在看来还真值得庆幸。
“我能猜出密探是谁。”
“莫里斯的这一面真叫我无法容忍。到处监视人家。他在游艇上有一台电影摄影机,附有摄远镜头。他说是拍摄鸟类用的。”
“要是这老混蛋让我给逮住了……”
“在这里我从未见过它。他有五十七种转移注意力的招数,这大概又是其中的一种吧。”
我注视着她,我看得出她内心有冲突,有些迟疑不决,但又想哄我说出一些与我们正在谈论的内容相反的东西来。我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她的姐妹对我讲到她的情况,于是便做了一个猜测。
“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你都想继续干下去?”
她摇头:“尼古拉斯,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此刻,想干。明天也许就不想干了。以前我从未碰到过此类事情。如果我的直觉没有错,只要我们甩手不干,他就再也不会有戏唱了。你有这种感觉吗?”
她的目光和我相遇,我瞅准了这一时机,使出了我最后的撒手锏。
“不见得。据我所知,在今年之前他起码已经搞过两次了。”
她十分惊讶,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淡然一笑,她盯着我看,撑起身子,坐在脚后跟上。
“你是说你已经……这不是你第一次……”
她明显受挫。她两眼茫然,一副伤心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对我的责备。
“是我在学校里的两位前任。”
她还是不理解。“是他们告诉你的?你全都知道?”
“只知道去年这里发生了怪事,还有前一年的。”我解释自己是怎样发现的,知道的也不多,老头子也承认了这件事。我再次注视着她,看她对此作出什么反应。“他还告诉我,你们俩以前到过这里,和他们见过面。”
她被激怒了,狠狠瞪着我:“可是我们从未涉足……”
“我知道。”
她侧身而坐,眺望大海:“他实在让人受不了。”她把目光收回来,和我对视着,“这么说来,你一直在考虑我们——”
“那倒未必。我知道有一件事情他是撒了谎的。”我讲了米特福德的事,还说老头子认为她为之倾倒。她问了许多问题,很想知道详细情况,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你真的不知道他们的情况?”
“在学校里他们确实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米特福德就给了我那样一个暗示。我已经给他写了信,还没有得到他的回音。”她最后一次在我的目光中搜寻着,后来低下了头。“我认为这说明结局不会太糟。”
“我也试图这样安慰自己。”
“真令人称奇。”
“你最好不要告诉他。”
“不,当然不会。”过了一阵她有点幽默地笑了。“你认为他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孪生姐妹吗?”
“跟你一样,没有。他也不可能有。”
她看我的眼色毫不含糊,低下了头。
“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他计划什么时候回来?或者说假装回来?”
“今天晚上。昨天晚上他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这一次见面一定很有趣。”
“他会说我不称职把我解雇的。”
我轻柔地说:“我可以替你找个工作。”
一阵沉默之后,她的目光和我的相遇。我伸出一只手,她抓住了,我顺势把她拉过来。我们并肩躺着,中间有一点小距离。我开始欣赏她脸部的线条、她闭上的眼睛、她的鼻子直至鼻尖,还有她的嘴形。她吻我的手指。我把她拉得更近,吻她的嘴。她做出了回应,但我觉得她仍有所保留,半推半就。我们彼此分开了一点,我仔细端详她的脸,觉得百看不厌,能勾起我的无尽欲望,我随时愿意为她提供保护。无论是从肉体的还是从心理的角度看,她的脸都是毫无瑕疵的。她睁开眼睛,温柔但有节制地瞟了我一眼。
“你在想什么?”
“你实在太美了。”
“你在雅典真的没有和你的朋友见过面吗?”
“如果我跟她见过面你吃醋吗?”
“是的。”
“我没跟她见过面。”
“我敢打赌你跟她见过面。”
“说实话,她赶不及。”
“看来你还真想见她?”
“出于对不会说话的动物的仁慈。只想告诉她继续保持来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已经把心给了一位迷人的姑娘。”
“是特定的一位。”
我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吻她的伤疤。
“你这伤疤是怎么来的?”
她拱起手腕看伤疤。“那是我十岁的时候,玩捉迷藏。”她噘起嘴,做出一副嘲弄自己的样子,“我应该从中吸取教训。我藏在花园的一个小棚里,不小心撞到了挂在钉子上一根像长棍的东西,赶紧用手臂去护着脑袋。”她做了个模仿的手势,“原来是一把长柄大镰刀。”
“你好可怜。”我又吻她的手腕,再次紧紧把她拥在怀里。过了一会儿,我放开她的嘴,开始吻她的眼睛、她的脖子、她的喉部,沿着连衣裙的曲线一直吻到乳房上方,然后又回过头来吻她的嘴。我们互相探索对方的目光。她的眼神里仍然有捉摸不定的成分,但也有些东西已经消融。她突然闭上眼睛,嘴冲着我凑过来,仿佛此时用嘴唇比用话语更能表达她的感情。我们紧紧拥抱着甜蜜接吻,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在我们对周围的一切毫无觉察之时,一切突然被打断了。
是从别墅传来的钟声,单调而有规律,但很急促,像是在发警报。我们坐起来,带着负疚的心情环顾四周:除了我们俩以外似乎别无他人。朱莉抓起我的手看我的手表。
“也许是朱恩在叫我们回去吃午饭。”
我俯身吻她的头:“我宁愿待在这里。”
“她会来找我们的。”她假装冷漠地瞥了我一眼,“大多数男人都认为她比我有魅力。”
“他们全是白痴。”
钟声停了。我们肩并肩坐着,她仍然抓住我的手看个不停:“也许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她会比我更轻易地给他们。”
“那东西是任何一个姑娘都可以给你的。”她继续仔细地端详着我的手,仿佛它是和我毫不相干的一件物品。“你给了另一个男人了?”
“我曾经想给。”
“出了什么问题呢?”
她摇头,似乎情况太复杂。但是后来她说:“我不是处女,尼古拉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但是你又受到了伤害?”
“又被……利用了。”
“他是怎样利用你的?”
钟声重新响了起来。她对我微笑:“说来话长。现在不讲了。”
她迅速吻了我一下,站起来,提起篮子。我把地毯折叠起来,放在手臂上。我们动身返回别墅。我们刚走进松树林没几步,我便用目角余光看到有人朝着东边移动:大约七八十码之外,在相互掩映的枝叶后面,有一个黑影在往后撤。我没有看清那个人,但是他移动的样子肯定是不会搞错的。
“有人在监视着我们。”
我们继续前行,她警觉地张望着:“对此我们无能为力。不管他就是了。”
但是我们背后的树林里有一双隐蔽的眼睛,完全不理它是不现实的。我们走在一起开始变得不自然,彼此之间拉开了距离,甚至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一方面,我鄙视这种罪,因为我对身边的这位姑娘越了解,硬要让我们拉开距离的环境就显得越虚伪;另一方面,我永远是一个爱骗人的孩子,觉得这种罪是可以容忍的。男女之间的一切相互串通都带有性爱因素。在我的潜意识森林中,也许我应该知道有一种更真实的罪,并且记得有一双隐藏得更深的眼睛。尽管我表面上似乎什么都忘了,也许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并从中找到了另一种乐趣。此后过了很久,我才认识到为什么有些人嗜速成瘾,诸如开赛车的司机那一类人。我们有些人从不事先考虑什么危险和死亡,只有在事后停下来思考的时候才觉得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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