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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莉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在问我,这是不是还不能证明我们最终一定会落到可靠的人手里?我对此不加反驳,这不仅是因为我可以看出她不希望我这样做,而且我还期望有人会在穆察用挪威语喊叫,或者看到精心设计的火柱从树林里升起来。但是相反地却出现了长时间的静寂,只有蟋蟀在唧唧叫。
“你再没回那里去过?”
“有时候返回一个地方是一种粗俗的表现。”
“但是你一定很想知道那里的一切结局如何?”
“一点不想知道。也许有一天,尼古拉斯,你会经历到对你意义特别重大的事情。”从他的话音里听不出有什么讽刺的意思,它是隐含在其中的。“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话中的意思,我是说,有些经历让你刻骨铭心,如果它们不能以某种方式永远存在下去,你就会觉得无法容忍。塞德瓦雷是一个我希望时间不能使它产生任何改变的地方。因此我对它的现状一点不感兴趣。他们的情况如何,我一点不在乎,如果那里的人还活着”。
朱莉说:“但是你说过要给古斯塔夫写信?”
“这话我讲过。他给我写过信,很有规律,至少一个季度一封,持续时间两年。但他从不提及你们感兴趣的事情,最多只说那里的情况没有什么改变。他的信其实全是鸟类学笔记。因为我早已对博物学的分类失去了兴趣,所以他的信我读起来就变得很枯燥了。后来书信来往就很少了。可能是一九二六年或者一九二七年收到过他寄来的一张圣诞卡。此后便杳无音讯了。现在他已经死了。亨里克也死了。拉格纳也死了。”
“你回到法国之后情况又如何呢?”
“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七日半夜时分,我看见亨里克迎来他的火柱。同一天晚上的同一时刻,吉弗黑黎德发生了那一场大火。”
朱莉比我更加肆无忌惮地表示不相信。她把脸转向一旁,于是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她做了个鬼脸,垂下了眼睛,一副失望的样子。
我说:“你这是在暗示……”
“我没有暗示什么。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也不可能有什么联系。也可以说,我就是联系,我就是巧合事件之间的纽带。”
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一丝不寻常的虚幻,似乎他真的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件事都是他引起的,同时发生也是他安排的。我感觉到,所谓巧合并非真实,而是他杜撰出来的,它有另一种比喻意义;两件事在意义上有联系,我们必须把两件事放在一起来理解他。德康的故事有助于了解康奇斯本人,这个故事则有助于解释催眠——他所用的比喻是“现实冲破了科学的薄网 ”……我自己从催眠中回想起十分相似的一些情况,诸如假面剧中的每一细节、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事件之间的线索等,都可以说明这不是巧合。
他转向朱莉,用父亲般的口吻对她说:“宝贝,你该睡觉了。”我看了一下表,十一点刚过。朱莉稍一耸肩,意思是睡觉的问题并不重要。
她说:“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讲这些呢,莫里斯?”
“过去的一切对现在有影响。塞德瓦雷对布拉尼有影响。现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支配这一切的一切,有一部分是,不,基本上都是三十年前在挪威森林里发生过的事情。”
他对她讲话的口气同他通常对我讲话一样。他原来把朱莉伪装成与我有所不同,她对所发生的一切有更多的了解,此时这种伪装的成分已经变得很少了。我知道他正在着手重新调整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者是调整支配他们的准则。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分配给我们的角色是要我们扮演他的学生,他的门徒。这使我想起了维多利亚时代特别受人喜爱的那一幅画,画的是伊丽莎白时代的那位大胡子海员手指大海,对两个瞪大了眼睛的小孩子讲一个故事。朱莉和我又偷偷交换了一个眼色。我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我们正在逐渐进入一个新的领域。我又感到她用脚碰了我一下,很短暂,像偷吻了一下。
“就这样吧。我想我该走了。”一下子又讲究起礼节来了。我们全都站了起来。“莫里斯,你讲得很精彩很有趣。”
她走上去,在他脸颊上敷衍地吻了一下,接着便向我伸出手来。她的眼神有和我串通的意思。她的手又轻轻捏了我一下。她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住。
“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火柴放回原处。”
“这没关系。”
康奇斯和我又坐了下来,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穿过砾石地,向海边走去。我冲着他笑,他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样子,在清澈的眼白中间,他的瞳孔似乎变黑了,像是一个面具在监视着我。
“今天晚上的故事没有图解了吗?”
“还有必要吗?”
“不必要了。你讲得……太好了。”
他轻蔑地耸耸肩,然后挥动手臂,对着别墅、对着树林、对着大海。
“这就是图解。一切依旧,在我小小的领地里。”
要是在那天以前的任何时候,我一定会和他争辩。他的并不很小的领地隐藏着大量令人困惑不解的东西,远远超过了神秘主义。那里的“一切”无疑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们的本质与它们的表面现象是不一致的。他也许有其渊博的一面,但他的另一面是个狡猾的老江湖医生。
我轻声说道:“你的病人今天晚上似乎正常多了。”
“明天她可能还会更正常。你千万别让假象给骗了。”
“这不可能。”
“我已经对你说过,明天我将会隐匿起来。但是如果我们互相不再见面……下一个周末我还能见到你吗?”
“我会再来的。”
“好。就这样吧……”他站了起来,似乎他真的只是在等待着某一个时刻,我想他是在等朱莉“消失”,离去。
我一边站起来一边对他说:“谢谢你,再一次谢谢你把我迷住了。”
他歪着头,像个老练的舞台监督,已经听惯首夜演出后的恭维,没把我的话认真当回事。我们一起走进室内。他寝室内墙上两幅勃纳尔的画微微地闪耀着光芒。在门口的过道上,我终于打定了主意。
“我想出去散散步,康奇斯先生。我还不觉得困,想到穆察去走走。”
我知道,他有可能说他要跟我一起去,让我不可能半夜准时到雕像旁幽会。但这同时也是对付他的一个办法,对我来说则多了一层保险。万一他发现我们偷偷幽会,我可以说只是偶然相遇。至少我没有瞒他我要出来走走。
“随你的便吧。”
他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我走下楼梯的时候,他注视了我一会儿。但是我还没有走到楼下,就听见他把门关上了。他可能跑到阳台上去听,因此当我朝北走向进出布拉尼的小径时,故意把砾石踩得嘎吱嘎吱响。但是到了门口,我没有往下走向穆察,而是往山坡上行五十码左右,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坐下来,在那里我可以监视门口和小径上的动静。漆黑的夜,没有月亮,但是天上的星星给地上的一切送来了淡淡的星辉,像最柔和的声音,像毛皮从乌木上擦过。
我的心跳加快,一方面是因为想到就要和朱莉见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更加神秘的因素,感到自己身处欧洲最奇异迷津的中心。此时我真的成了忒修斯,阿里阿德涅在黑暗中的一个地方等着我,但是等着我的也可能是弥诺陶洛斯。
我在那里坐了一刻钟,抽烟时把红色的烟头隐藏起来,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处于高度警觉状态。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
十二点差五分,我悄悄溜回大门里面,往东穿过树林,向溪谷走去。我走得很慢,途中经常停下来。我到了溪谷边,等了一会儿,越过溪谷,沿着小路走向雕像所在的那片空地,一路上尽量不弄出声响来。巨大的雕像黑影出现在眼前。杏树底下的座位空着。我站在星光照耀的空地边缘,情绪十分紧张,因为随时可能有情况发生。我瞪大了眼睛往四下里张望,看看黑暗中有没有人隐藏着。我甚至想到可能是一个男人,蓝眼睛,手里拿着斧头。
当地一声,有人扔出一个石子,打在雕像上。我急忙躲进身旁松树林的黑暗中。我看到什么在动,不久又扔出一块石头,这次是一块卵石,滚过地面,跳到我跟前。石头过处显出一道白光。石头是从我这一边更高的地方一棵树后面抛出来的。我知道是朱莉。
我顺着斜坡往上冲,跌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她站在树旁边黑影最浓处。我可以看见她的白色衬衫和裤子,她的金发。她张开双臂迎着我。我往前跨出四大步,便到了她面前,她立即紧紧把我抱住,我们相拥而吻,热烈而狂野,持续时间很长,只有一两次停下来吸口气,极端兴奋地重新调整拥抱的姿势,热吻仍在持续……那时候我想,我终于了解她了。她已经放弃了一切伪装,她充满了激情。她近乎饥渴。她让我把她抱得很紧,同时她也主动抱住我。我低声对她讲了一两句断断续续的表示亲热的话,但她把我的嘴捂住了。我转而吻她的手,抓住它,嘴唇沿着手的侧面吻至手腕背部的伤疤处。
一秒钟之后,我放开她,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摸火柴。我划燃了一根火柴,把她的左手抓起来看。伤疤不见了。我举起火柴。她的眼睛、嘴巴、下巴的形状,一切都跟朱莉一样。但是她并不是朱莉。她的嘴角有一些小皱纹,她的神情有点过于警觉,故意装出放肆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她的皮肤晒得很黑。她和我对视了一阵,低下头去,然后又抬起头来平视着我。
“见鬼了。”我把手中的火柴扔掉,又划燃了一根。她马上把它吹灭。
“尼古拉斯。”声音很低,略带责备,有点怪异。
“肯定搞错了。尼古拉斯是我的孪生兄弟。”
“我以为午夜永远不会到来。”
“她在哪里?”
我愤怒地说道。我真的动怒了,但没有到我讲话的口气那样愤怒的程度。此时已干净利索地进入了博马舍的喜剧境界,王政复辟时期的喜剧境界。我知道,一个人受愚弄的程度是用他的愤怒来衡量的。
“她?”
“你忘记戴伤疤了。”
“你真聪明,看出以前的伤疤是化装的。”
“还有你的声音怎么也变了。”
“这是夜晚的空气造成的。”她咳嗽。
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到杏树下的座位上。
“说,她在哪里?”
“她不能来。别这么粗暴。”
“好吧,她到底在哪里?”姑娘一声不吭。我说,“这不是在跟你闹着玩。”
“我觉得很刺激。”她坐下来,抬起头来望着我。“你一定也觉得很刺激吧。”
“天啊,你不就是……”但我用不着把这句话讲完。“你是朱恩吧?”
“是的,如果你是尼古拉斯的话。”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取出一包香烟,她拿了一支。借着火柴的光亮,我仔细地打量她。她也认真察看我,目光明显不像她的声音那么轻浮了。
她的脸与她的姐妹如此酷似,这真有点出乎我的预料,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以前我对朱莉的这一方面一直未曾充分注意,觉得无所谓,不必搞得那么复杂。也许朱莉在正常的情况下就应该像她一样,皮肤晒黑一点,多一些户外体力活动,身体更健康些,两颊更圆一点。我向前探出身子,双肘顶在两膝上。
“她自己为什么不来?”
“我想莫里斯早已告诉过你。”
虽然我没有表露出来,但是我觉得自己像个过分自信的棋手,忽然发现自己可能还坚不可摧的皇后距灭亡仅一步之遥。我再次回忆起老头子的话,也许他说得对,有些精神病人的智力很高。如果她是个狡猾的疯子,她不该把茶水泼在我的脸上。但是狡猾的疯子为了最后向我暗送秋波,也还是有可能这样做的。后来又彼此互相用脚示意,她用火柴在桌上向我传递信息……也许他并非真像他表面上那么不在意。
“我们并不怪你。比你高明得多的老手也被朱莉骗过。”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我是受骗了呢?”
“因为如果你真的认为她精神严重失常,你是不会吻她的。”她补充道,“起码我希望你不会那样做。”我一言不发。“说实在话,我们并不怪你。我知道她非常聪明,她曾暗示,是她周围的每个人都疯了。她属于苦恼的少女一类。”
但是她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口气中似乎还带点儿疑问,看样子是对我会做出什么反应没有很大的把握,不知道她能逼我到什么程度。
“在这方面,她肯定比你现在用的办法高明得多。”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不相信我吗?”
“你知道我不相信你。我认为你的姐妹到现在还对我有怀疑,这实在很小气。”
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我们不可能两个人一起出来。”接着她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我也想搞清楚。”
“搞清楚什么?”
“你所说的身份是真的。”
“我已经对她讲了实话。”
“她一直是这样断言的。她有点过分急于让我感到她自己是有判断能力的。”她冷冷地又补充说道,“现在我开始明白了,起码是在肉体上。”
“我在本岛另一端的一所学校里工作,你很容易就可以查清楚的。”
“我们知道那边有一所学校。你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吧?”
“简直可笑。”
“并不那么可笑。现在你能拿得出来吗?”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也有些道理:“我没带护照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我这里有一本希腊居住证。”
“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从后口袋里取出居住证,划了三四根火柴,好让她仔细检查我的证件。上面有我的名字、地址和职业。她把证件交还给我。
“这下满意了吗?”
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敢发誓你不是在为他工作吗?”
“唯有在你知道的意义上。他曾对我说过,朱莉正在接受精神分裂症的实验治疗,这我从来不相信。我从未面对面单独和她在一起过。”
“你在一个月前来这里之前,从未和莫里斯见过面?”
“绝对没有。”
“也没有和他签过任何合同?”
我盯着她:“听这话的意思,你们是签过了?”
“是的,但不是为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签的。”
她犹豫了一下:“朱莉明天会告诉你的。”
“要是有文件可以做证明,我倒也想看看。”
“没问题。这很公平。”她扔掉烟头,把它踩灭。她的下一个问题提得非常突然。“岛上有警察吗?”
“一个警察小队长,手下有两名警察。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只是好奇罢了。”
我吸了一口气:“现在让我把事实澄清一下。首先,你们是鬼魂。然后,你们是精神分裂症病人。下星期你们就要被送进后宫去了。”
“有时候我也希望如此,这样会更简单些。”她的话说得很快,“尼古拉斯,我从未认真对待过任何一件事,并因此而臭名远扬。这也是我们会来到这里的原因之一。即使现在,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也还是挺好玩的。但我们毕竟只是两个英国姑娘,两个月来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境地……”她突然打住,我们同时保持沉默。
“你也跟朱莉一样被莫里斯迷住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望着她。她露出了一丝怪笑。
“我怀疑你我能否相互了解。”
“你没有被迷住?”
她低下了头:“在学术上她比我聪明得多,但是……我有基本常识,她没有。如果我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不理解,我会怀疑有什么不对劲,朱莉则倾向于盲目乐观。”
“你为什么会提出有关警察的问题?”
“因为我们在这里是囚犯。嗯,是非常微妙的囚犯。不惜任何代价。没有任何限制。我想她一定告诉过你,他经常向我们保证,我们任何时候想回家,都可以立刻走。但是我们随时都受到某种方式的看管和监视。”
“我们现在的处境安全吗?”
“我希望如此,但是我很快就得走了。”
“如果你需要,我很容易就能把警察叫来。”
“这下我就放心了。”
“你对眼下发生的一切有什么看法呢?”
她惨然一笑:“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呢。”
“我相信他真的是在研究精神病例。”
“自从你到这里来以后,他盘问朱莉好几个小时。你说了什么,你的表现如何,她对你撒了什么谎……无所不问。他了解到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能得到某种间接的刺激。”
“他对她施过催眠术吗?”
“他给我们俩都催过眠,我只有一次。那种奇特的……你有过吗?”
“有过。”
“朱莉有过好几次。帮助她学她的角色。都是有关莉莉的基本情况。后来的一次教的全是精神分裂患者的行为模式。”
“她处于催眠状态时,他对她提问题吗?”
“公平地说,他没有提过。他很小心谨慎,我们不管是谁接受催眠,他都要求另一个人必须在场。他每次做催眠,我都在那里听。”
“但是你有怀疑?”
她又犹豫了:“我们有些担心,担心他有窥淫癖。我们的感觉是他在偷看你们卿卿我我的情景。”她望着我,“朱莉给你讲过三颗心的事吗?”她一定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来,我的回答是否定的。“让她来告诉你更好。明天。”
“什么三颗心?”
“原来的计划是我应该永远待在后台不要露面。”
“然后又怎样呢?”
“还是让她来告诉你吧。”
我作了一次猜测。“是说你和我吗?”
她犹豫。“因为已经发生的情况,现在已经放弃了。但是我们怀疑,这样的计划本来就是打算放弃的。这可就让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但是这很恶劣。我们并不只是棋盘上的兵卒。”
“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尼古拉斯。他不光是希望让我们感到神秘,他还希望我们也让他感到神秘。”她微笑着低声说道,“不管怎么说,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能肯定我就不希望这个计划不被放弃。”
“这话我可以告诉你的姐妹吗?”
她低头笑了:“你可别把我的话太当真了。”
“我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了。”
她静默了一阵:“朱莉刚刚摆脱了一桩十分糟糕的风流韵事,尼古拉斯。这也是她想离开英国的原因之一。”
“我同情她。”
“我能理解。我想说的是我不希望看到她再次受伤害。”
“我绝不会伤害她。”
她俯身向前:“她有一种特殊的天分,善于挑错男人。我对你并不了解,因此这话完全不是针对你的。我只是说,从她过去的记录看,我对她没多大信心。”她说,“也许我的保护意识太强了。”
“跟我相处她不需要保护。”
“我的意思是说,她总是追求诗意、激情、敏感,全是些浪漫的东西。我就简单得多。”
“你只追求散文和布丁?”
“我认为,外貌有魅力的男人,其灵魂未必有魅力。”
她说此话时表情冷淡,神情专注,我喜欢她那种神情。我偷偷看她脸部的侧面。我仿佛窥见了一个新世界,她们两个人扮演同一个角色,我同时拥有她们两人,一个黝黑,一个苍白。文艺复兴时期的淫秽故事讲到年轻女子夜间与男子易位而眠的事。我所憧憬的未来当然是和朱莉结婚,但出于审美的需要,这位同样迷人却风格迥异的小姨子必须随她一起来。孪生姐妹在一起,随时都有微妙的差别、不同的暗示、个性的融合,还有难以区分的两个灵魂和肉体的相互作用。
她小声地对我说:“现在我得走了。”
“我说服你了吗?”
“你尽力了。”
“我可以陪你走到你躲藏的地方吗?”
“你不能到那里去。”
“也罢。但是我也需要恢复信心。”
她犹豫不决:“你必须答应,我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
“就这样说定了。”
我们站起来,向星光中的波塞冬雕像走去。尚未到达雕像前,我们就发现那里不止我们两个人。我们一下呆住了。大约二十五码以外,从雕像周围空地朝海一面的丛林里钻出来一个白色的人影。我们刚才讲话很小声,谁也听不到,但是我们还是吓一大跳。
朱恩小声说:“天啊。真是见鬼了。”
“那是谁?”
她抓住我的手,叫我离开。
“是我们一只可爱的看门狗。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你只能陪我走到这里了。”
我回过头尽量把他看得更清楚些。是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未来的男护士,他脸上戴着某种黑色面具,相貌看不清楚。朱恩捏我的手,目光和我对视,表情和她的姐妹一样坦率。
“我信任你。请你也信任我们。”
“现在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我不知道。但是请你不要争辩。你回别墅去吧。”
她迅速俯身向前,把我拉过去亲了一下脸颊。接着她便朝着白大褂走去。当她走近那男人的时候,我追上了她。他默默地站在一边,让她走进更黑的树林里,但是他立即又把丛林的通道挡住了。当我走近他的时候,比刚看到他时更加吃惊,我突然明白他并没有戴面具。他是个黑人,个子高大,可能比我大五岁左右。他毫无表情地盯着我。我走到距他大约十英尺的地方。他伸出手臂表示警告,挡住了去路。我可以看出,他的肤色比一些黑人淡一些,脸部光滑,两眼清澈像野兽,目光凝滞,全神贯注于我的下一个举动。他的架势像个运动员,拳击手。
我停下脚步说:“你戴豺面具的时候更漂亮。”
他一动不动。但是朱恩的脸又出现在他的背后,一副焦急、恳求的样子。
“尼古拉斯。请你回别墅去吧。”我看她目光焦虑,转过头来注视着他。她说,“他不会说话。他是哑巴。”
“我以为黑人低能儿早已与奥斯曼帝国一起灰飞烟灭。”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的印象是我说的话他根本就听不懂。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双手抱臂,把架势进一步拉开。我看出他的白大褂里面穿着高圆翻领夹克。我知道他希望我向他发起攻击,我挡不住诱惑,很想接受他的挑战。
我要让朱恩来作决定,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他背后的朱恩:“你不会有事吧?”
“没事。请你走吧。”
“我在雕像旁等着。”
她点点头,转身走了。我回到海神旁边,坐在海神站立的石头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铜脚踝。那黑人袖手而立,像博物馆里一个厌倦的服务员,也许更像一个腰挎短弯刀的亲兵,在皇帝内宫门口站岗。我放开脚踝,点着一支香烟,以抵消体内分泌出来的肾上腺素的刺激。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尽管她们两姐妹说是有一个藏身之所,但是我还是仔细聆听,希望能听到小船的发动机声。到处一片寂静。我不仅感到自己在一位漂亮姑娘面前男子汉的尊严受到了侮辱,而且感到浑身不自在,有一种负罪感。此时,我们秘密幽会的消息显然已直接传回到康奇斯耳朵里了。也许他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倒不是怕为精神分裂症那一套胡说八道跟他彻底摊牌,而是怕因严重违反他的规矩而被他永远驱逐出去。我考虑过以某种方式收买黑人,跟他理论,求他。但是他只站在黑影中等候,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有一丝种族的或个人的特征。
忽然,从底下海边某处传来一声口哨,事态发展的节奏突然加快。
白色的人影快步流星向我走来。我站起来说:“请等一等。”但是他人高马大,比我还高两英寸,敏捷得像一只豹子。他的表情一本正经,不,是愤怒。他不怀好意——我有点害怕——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和残暴。我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是亨里克·尼加德的黑人替身。他冷不防朝我脸上啐了一口,然后猛地把我推回到雕像的石头底座上。底座的边缘正好卡在我双膝的后弯部,我不得不坐了下来。我忙着擦鼻子上和脸颊上的唾沫,他已走下山坡扬长而去。我张开口想在背后骂他几句,后来又咽回去了。我掏出一方手帕,不停地擦脸。脏死了。当时要是康奇斯站在我面前,我非杀了他不可。
但实际上我又回到大门口,沿着小路直下穆察。我脱光了衣服,跳进海里,用海水使劲擦脸,然后向外游出去一百码。海里到处是发出磷光的硅藻,一长串一长串地在我的手上脚上缠来绕去。我一个猛子扎下去,像海豹一样翻过身来,仰卧水中,透过海水看天上模糊的星星。海水像丝绸一般抚摩着我的外生殖器,使它清凉,使它平静。在海里我觉得安全、清醒,他们管不着我,他们全都管不着我。
我早就怀疑,德康的故事和他的机械装置陈列长廊有某种潜在的意义。康奇斯已经做的和正在做的就是想把布拉尼变成这样一条长廊,把货真价实的活人变成傀儡……我不想再长期忍受下去了。朱恩对形势的看法合乎常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显然是她们唯一可信任的男性。除此之外,她们还需要我的帮助,我的力量。我知道,突然冲进别墅和老头子算账,不会有好结果,他会对我灌输更多的谎言。他像兽穴里的一只野兽,必须先把他逗出来,然后才能捉住他,把他杀了。
我慢悠悠地踩水,静默的海水东边是布拉尼的黑色山坡。我逐渐冷静下来了。本来情况也有可能比吐唾沫更糟,因为我侮辱了他。我有许多缺点,但是种族主义不在其中……至少是我自己认为种族主义不在其中。此外,此时的球肯定是在老头的场地上。不管他做出什么反应,我都会对他有所发现。我应该等待,看看这会给明天的“脚本”带来什么变化。过去那种激动人心的时刻又回来了——让它们一起来吧,甚至黑色的弥诺陶洛斯,只要它能来,只要我能处于中心地位,获得我渴望已久的最后奖赏。
我爬上岸,用衬衫把身体擦干,穿好衣服,走回别墅。别墅一片宁静。我在康奇斯的寝室门外聆听,毫不掩饰,也不怕有人反过来听我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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