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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灯光中向我们走来,向楼上阳台东南角的桌子走来。这一次和她第一次出场情况不同,那天晚上我和她正式见面时,她是以莉莉的身份出现的。她的衣着和那天下午几乎完全相同……同样的白裤子,但换上了一件白衬衫,袖子比较宽松,也许是为了应付晚间的礼仪。珊瑚项链,红皮带,布面平底凉鞋。淡淡的眼影,搽了点口红。康奇斯和我站起来对她表示欢迎。她在我面前犹豫了一阵,神情紧张地望着我,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
“今天下午失礼了,实在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都过去了。没什么。”
她瞥了康奇斯一眼,似乎是想看看他满意不满意。他露出了笑容,指向我们中间的一张椅子让她坐下,但是她把手伸向白衬衫的纽扣处,捧出一枝茉莉花来。
“表示友好。”
我闻了一下:“你真会讨人喜欢。”
她坐下来。康奇斯给她倒了一杯咖啡,我给了她一支香烟,帮她点上。她似乎很有节制,看过我第一眼以后一直小心地避开我的目光。
康奇斯说:“尼古拉斯和我在讨论宗教问题。”
这是实话。他带来的《圣经》放在桌子上,里面夹着两张纸条,我们已经讨论到有没有上帝的问题。
“嗯。”她望着面前的咖啡,举起杯来喝了一口。与此同时,在长长的桌布底下,我感到自己的脚被轻轻踩了一下。
“尼古拉斯自称不可知论者,但是他接着又说他并不在乎。”
她礼貌地抬起眼来望着我:“难道不是如此吗?”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她摸了一下茶盘里杯子旁的小茶匙。“我倒认为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了。”
“你是说一个人对自己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持何态度最重要吗?在我看来这简直是浪费时间。”我用脚去探她的脚,但她的脚已经缩回去了。她探身拿起我留在桌上的那盒火柴,抖出十几根火柴在白色的桌布上。
“也许你是害怕考虑有关上帝的问题?”
她的表现和谈吐很不自然,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幕……她的话是按照康奇斯的要求说的。
“一个人不可能对不可知的东西进行思考。”
“你从不考虑明天?也不考虑明年?”
“当然。我可以对未来的事情做合理的预测。”
她玩着火柴,用手指随意把它们拨弄成各种图形。我注视着她的嘴,希望能尽快结束这种冷冰冰的对话。
“我能做出有关上帝的合理预测。”
“说来听听?”
“他很有灵性。”
“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不理解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存在,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莫里斯对我说,我很有灵性。我认为,上帝一定很有灵性,灵性一定比我高得多。不给我任何暗示。不给我任何确定的事实。不给我任何看得见的东西。不给我任何理智。不给我任何动力。”她从火柴上抬起眼来瞥了我一下,是一种冷冰冰的探询目光,我从康奇斯的眼睛里看到过。
“是很有灵性还是很不仁慈?”
“很明智。如果我祈祷,我会请求上帝永远不要对我显露他自己。如果他真的显山露水了,我就会知道他不是上帝,而是骗子了。”
此时她瞥了康奇斯一眼,他面海而立,我想,他可能是在等她演完这一场戏。但是紧接着我看见她用食指在桌面上无声地轻敲了两下。她又瞟了康奇斯一眼,目光回到了我身上,我低下了头。她把两根火柴摆成对角线,旁边又放了两根:XII。我以眼示意,表示理解她的意思,她避开我的目光,把火柴拢成一小堆。她往后靠在椅背上,退出了油灯的小光圈,把脸转向康奇斯。“你一句话都不想说,莫里斯,对吗?”
“我赞同你的观点,尼古拉斯。”他冲我一笑,“我也有过和你很相似的感觉,但那时我的年龄已经比你现在大,经历也比你丰富。咱们俩都没有女性天生的仁慈,因此不怨我们。”他说此话时心平气和,不带感情色彩。朱莉不敢正视我的目光,她的脸在阴影里。“但是后来有一件事使我能理解朱莉刚才对你说过的话。她刚才把上帝说成男性,那是对我们的恭维。但是我认为,她和所有真正的女人一样,一定知道一切有关上帝的深奥定义基本上都界定为母亲的形象,赐予的形象,赐予的礼物有时非常奇特。因为宗教的本性实际上就是界定一切事物的起因。”
他又坐回椅子里去。
“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当近代历史——因为那位司机代表民主、平等、进步——在一九二二年把德康打倒的时候,我当时在国外。实际上我是在挪威遥远的北方追寻鸟类,说得更准确些,是在追寻鸟的声音。你可能也知道,北极冻原上有无数稀有鸟类栖息繁殖。我很幸运。我有很好的辨音能力。当时我已经发表了一两篇有关准确记录鸟鸣鸟歌问题的论文。我甚至开始和一些科学家建立起通信关系,如莱顿的冯·奥尔特博士、美国的A.A.桑德斯、英国的亚历山大兄弟。因此一九二二年夏天,我离开巴黎去北极地区三个月。”
朱莉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又感到有一只脚踩在我的脚上,光着的脚踩得十分轻柔。我当时穿着凉鞋,在不惊动康奇斯的情况下,我把左脚鞋跟使劲往地面上压,把鞋蹭了下来。我感到一个赤裸的脚底轻柔缓慢地从我的裸足侧部滑过。她把脚趾弓起来,轻轻地在我的脚趾顶上摩擦,虽然无邪,但却撩人心弦。我想把脚压在她的脚背上,这一下她的脚让我感到了她的嗔怪。我们脚上的接触还可以继续下去,但是我们打住了。与此同时,康奇斯继续讲着他的故事。
“在我北上途中,奥斯陆大学的一位教授告诉我,在从挪威和芬兰向俄罗斯延伸的广阔冷杉森林地带中心,住着一位有文化的农场主。这个人好像有些鸟类的知识。他把鸟类迁徙记录寄给我这位教授,教授实际上从未与他见过面。冷杉森林中有一些稀有鸟类品种,我想听听它们的叫声,因此我便决定去拜访这位农场主。在极北地带的冻原完成了鸟类学的探索之后,我立即穿越瓦朗厄尔峡湾,前往希尔克内斯小镇。我带着介绍信又出发前往塞德瓦雷。
“九十英里路我走了四天。头二十英里,森林里还有一条路可走。此后只能乘划艇沿着帕斯维克河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一望无际的森林,深色巨大的冷杉树绵延不绝,永无尽头。河面开阔寂静,像童话中的湖泊,像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人照过的一面镜子。
“第四天,两个男人为我划了一整天船,一路上没有看到一个农场,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唯有无尽的长河,河面上泛着银蓝色的光辉;无尽的森林。接近黄昏时,我们看到一幢房子和一片林间空地。两小片草地上开满了金凤花,在昏暗的森林里像两片黄金。我们到达塞德瓦雷了。
“三幢建筑物互相面对。河边是一座木头小住宅,有一半被银桦树林所掩蔽。一座长长的农机房,草皮屋顶。一座仓库,为了防鼠,是用支柱撑起来的高架屋。住宅旁的一根柱子上系着一条船,外面晾着渔网。
“农场主个头比较小,棕色的眼睛很敏锐。我猜,大约五十岁。我跳上岸,他看了我的介绍信。一位妇女站在他背后,看样子大约比他小五岁。她表情严肃但容貌出众。虽然我听不懂她和农场主在说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不同意让我在那里住下。我注意她对两个船夫视而不见,他们反过来则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在他们眼里她和我同样陌生。她很快就走进屋里去了。
“不管怎样,农场主还是对我表示了欢迎。我事先得知,他英语讲得很好,但有些结巴。情况果然如此。我问他在哪儿学的英语,他说他年轻时曾学过兽医——在伦敦学过一年。听了这番话我不禁又看了他一眼。我无法想象,他最后怎么会跑到欧洲如此偏远的地方来。
“出乎我的意料,那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嫂嫂。她有两个孩子,都处于青春期后期。两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都不讲英语。她用文明的方式无言地明确向我表示,我到她那里,她并不欢迎。但是古斯塔夫·尼加德和我一见面彼此就产生了好感。他拿出有关鸟类的书和他的笔记本来给我看。他是鸟迷。我也是鸟迷。
“我首先提出的问题之一当然涉及他的哥哥。尼加德似乎很尴尬。他说他已经走了。接着他又说是‘很多年以前’,似乎是在作解释,同时也是不让我再提出进一步的问题。
“他们的住宅很小,他们只好在农机房顶上的干草棚里清理出一块地方,搭起我的折叠床。我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吃饭。尼加德只和我说话。他的嫂嫂保持沉默,她那患萎黄病贫血的女儿也一言不发。我想,被禁止说话的男孩一定很想参加我们的谈话,但是他的叔父只能把我们谈话内容的很小一部分翻译给他听。开头几天,这个挪威小家庭的一切对我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因为那地方很美,鸟类资源极为丰富,令我陶醉。河流沿岸的水湾里小湖里,有很多稀有的野鸭、野鹅、潜鸟、野天鹅,我每天对它们进行观察,仔细聆听。在那个地方,自然战胜人,但不是在热带地区你能感觉到的那种野蛮的战胜,而是平静、高贵的战胜。说一个地方的山水有灵魂可能带有个人感情色彩,但是那个地方所具有的独特个性,比我以前或后来见到的任何地方都更强。在那里,人显得很渺小,根本算不得一回事。这倒不是说那里太荒凉,让人无法生存。河里有很多鲑鱼和别的鱼。夏天又长又暖热,可以种马铃薯和一茬干草。但是那地方太大,人敌不过它,也驯服不了它。也许我把它描绘得过于令人生畏了。我刚到农场的时候,被那里的荒凉僻静吓了一跳,但是两三天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地方,尤其喜欢那里的静谧,那里的夜晚和宁静。野鸭溅落水面的声音,鹗的鸣叫,几英里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起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后来又令人觉得神秘,因为这就像在空房子里的一声喊叫,更加衬托出周围的安谧和宁静。在那里,有了声音你才越发觉得寂静,而不是相反。
“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是在第三天,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第一天早上,尼加德曾指着一处岬角对我说,叫我不要到上面去,那岬角呈长形,延伸入河半英里左右,树林密布。他说,他在那里挂了许多鸟巢,想为鹊鸭和斑头鸭营造一个繁衍基地,希望不要有人去打扰。我当然表示遵命,尽管当时野鸭孵蛋的季节已过。
“后来我注意到,我们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总是有人不在。第一天晚上,女孩不在。第二天晚上,我们吃完了男孩才来,尽管几分钟前尼加德来叫我去吃饭的时候,我还看见他无精打采地坐在河岸上。第三天是我自己回农场的时间晚了。我在回家途中穿过冷杉树林时停下来观察一只鸟。我无意躲藏,但是别人却看不见我。”
康奇斯讲到这里停住了,我想起了两个星期前我离开朱莉的时候他站立的姿势,和现在的姿势一模一样。
“突然间,我发现女孩在距我大约二百码的地方钻进了河边的树林。她一手提着一只小桶,上面盖着一块布,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牛奶罐。我站在一棵树后面,注视着她前行。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她沿着河岸径直走向岬角禁区。我透过眼镜注视着她,直至她消失。
“尼加德不喜欢他的亲属和我坐在同一个房间里。他们用沉默的态度表示不赞同他跟我来往,使他感到厌烦。因此每当我回农机房的‘寝室’时,他便跟我一起过来,抽烟斗、谈话。当天晚上,我对他说,我看见他的侄女提着食物和饮料到岬角上去了。我问他是谁住在那里。他并不想掩盖事实。原来住在那里的是他的哥哥,他患有精神病。”
我的目光在康奇斯和朱莉身上来回移动,但是他们谁都没有看出把过去和虚拟的现在编织在一起有什么奇怪。我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脚,她也碰了我一下,但马上把脚缩回去了。她被故事吸引住了,不容别人打扰。
“我立即问他,有没有请医生来给他看过病。尼加德摇摇头,看样子他对医生的印象不太好,起码是在这个病例上。我提醒他,我本人也是医生。静默一阵之后他说,‘我认为我们这里的人全都有精神病。’他站起来,走了出去,但几分钟后很快又回来了。他取来了一只小袋子。他把袋子里的东西全抖落在我的折叠床上。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堆磨圆了的石头和打火石,还有原始陶器碎片,上面刻有装饰花纹。我知道我所看到的是石器时代的收藏品。我问他这些东西是在哪里发现的。他说是在塞德瓦雷发现的。他接着解释说,农场命名时用了岬角的名字。塞德瓦雷是拉普语名字,意思是‘圣石山’,即石室冢墓。岬角曾经是波尔马克萨米人的圣地。他们把养鱼文化和驯鹿文化结合在一起,但是他们也只是替代了更早期的文化。
“农场原来只不过是他父亲盖的一幢小房子,供夏季打猎捕鱼时暂住。他父亲是一个脾气古怪的牧师,有幸娶了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于是便有了足够的钱来满足自己多方面的兴趣。他一方面是残暴的路德教老牧师,另一方面是传统的挪威农村生活方式的维护者。他还是个博物学家,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学者。他酷爱打猎捕鱼,回归自然。他的两个儿子都背离了他的宗教,至少是在青年时期如此。长子亨里克下海当了船上的轮机员。古斯塔夫从事兽医工作。他父亲死后,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教会。古斯塔夫开始在特隆赫姆行医,亨里克曾和他住在一起,在此期间,亨里克邂逅了拉格纳,并和她结了婚。他后来又去航海,但时间不长。婚后不久,他出现精神失常,只好放弃事业,隐居塞德瓦雷。
“大约有一两年时间一切情况不错,但是后来他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奇怪。最后,拉格纳给古斯塔夫写了信。他看完信,立即乘船北上。他发现,她独自支撑农场已近九个月,同时她还得照顾两个孩子。他返回特隆赫姆,迅速清理了自己的有关事务。从此他担当起了管理农场和维持哥哥家庭的责任。
“他说:‘我别无选择。’我早已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所怀疑。他可能早就爱上了拉格纳。当时他们已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他为她尽心尽力不图回报,她对他忠贞不贰。
“我表示想知道他哥哥精神病的表现形式。古斯塔夫对着那一堆石头点点头,开始从塞德瓦雷的时候讲起。起初,他的哥哥常常到那里去小住,‘苦思冥想’。后来他逐渐形成了一个坚定的信念:总有一天上帝会来访问他,至少是访问那个地方。结果他过了十二年的隐居生活,苦苦等待上帝的来访。
“他从没回过农场。近两年来他们兄弟之间交谈不到一百个字。拉格纳从不与他接近。他的一切需要当然都依赖于他们来满足,尤其是他几乎失明之后,可谓祸不单行。古斯塔夫认为,他们为他做了些什么,他已经不完全清楚了。他把一切都当成是上天赐给的吗哪 [62]  ,心安理得,毫无感激之情。我问古斯塔夫,他最后一次跟他哥哥讲话是在什么时候——请记住,我们当时是八月初。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脸带愧色地说,‘五月。’
“此时我发现,我对农场上四个人的兴趣已经超过了对鸟的兴趣。我又看了拉格纳一眼,心里想,她是个有悲剧色彩的人物。她的眼睛很漂亮,是欧里庇得斯式的,锐利,阴郁,有如黑曜石。我同时也为两个孩子感到难过。他们像在试管中培养起来的病菌,在纯粹的斯特林堡 [63]  式忧郁环境中长大,并且永远摆脱不了这一环境。二十英里之内无邻居,五十英里之内没村庄。我顿时明白古斯塔夫为什么欢迎我的到来。他在一定程度上依然保持清醒,对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当然,他也有精神失常的一面:他爱他的嫂嫂,那是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自视甚高,什么问题都能解决。而且我经过医学训练,学到了那位维也纳绅士 [64]  的知识,当时他尚未被大多数人熟知。我立即认清了亨里克的综合症状——是肛欲期 [65]  训练过度的一个典型病例,跟教科书上讲的几乎一模一样。过分以父亲自居。由于生活在隐居环境中,情况更加恶化。在我看来,情况同我每天观察到的鸟类行为一样清楚。秘密揭开以后,古斯塔夫谈起来也就不勉强了。第二天晚上,他对我作了进一步的介绍,证实我的诊断无误。
“亨里克似乎一向热爱大海。这也是他学习轮机的原因。但是他后来逐渐意识到,他不喜欢机器,也不喜欢其他男人。开始是厌恶机械装置,后来发展成厌恶人类,但这一过程比较缓慢。他之所以结婚,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阻止这种发展倾向。他一向喜欢开阔,僻静。这就是他热爱大海的原因,无疑也是他后来逐渐讨厌被拴在一艘船上,被禁锢在到处有润滑油、充满机器轰鸣声的轮机舱里的原因。要是他能独自进行环球航行……可是他却到塞德瓦雷来定居,这一片土地很像大海。他的两个孩子出生了。他的视力开始下降。他撞倒桌上的玻璃杯,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到处乱走。他的躁狂发作了。
“亨里克是一个詹森主义 [66]  者,他相信神圣的残忍。根据他的理论,他是被特别拣选出来受惩罚受折磨的。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在破船上挥汗如雨耗费青春,当他要享受他的回报、他的天堂的时候,一切都从他的手中被夺走了。他看不到命运即机会的客观真理:虽然有很多东西可能对每个人都是不公平的,但是没有什么东西对一切人都是不公平的。他心中郁积着上帝不公平的感觉。他拒不上医院去检查眼睛。他因缺乏认识客观真相的能力而狂怒,他的灵魂在燃烧,并把他整个人都点燃了。他到塞德瓦雷不是去冥思苦想,而是去发泄仇恨的。
“不必说,我自然是很想看一看这位宗教狂的。这并不完全是出于医学好奇心,因为我已经逐渐变得很喜欢古斯塔夫了。我甚至想向他解释精神病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似乎并不感兴趣。他只说了一句话:最好是听其自然。我仍然向他保证不到岬角上去。问题仍然没能解决。
“此后不久的一个刮风天,我沿着河岸朝南走了三四英里,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原来是古斯塔夫在船上叫。我从树林中钻出来,他向我划过来。我以为他是用渔网在捕茴鱼,但他却说是来找我的。他终于想让我去看他的哥哥了。像观察鸟类一样,我们必须保持隐蔽,悄悄接近,仔细观察。古斯塔夫解释说那天最合适。他的哥哥同许多将近失明的人一样,听觉变得很敏锐,刮风有利我们隐蔽。
“我上了船,我们划向岬角末端的一处小河滩。古斯塔夫独自上岸去侦察了一下,很快就回来了。他说亨里克正在萨米人的石室冢墓旁等候上帝。此时去看看他的小屋很安全。我们穿过树林,走上一个小山坡,翻过小坡到了南边,一座古怪的小屋出现在树林最茂密的低洼处。小屋建在地下,只有三面露出草皮屋顶。第四面的地面较低,开了一个门和一扇小窗。屋旁有一堆木头,但是看不出有人居住的其他任何迹象。
“古斯塔夫叫我进屋去看,他自己留在外面望风。屋里很黑,像修道院的单人小室一样简朴。一张矮床,一张粗糙的桌子,一个铁罐里放着一捆蜡烛。唯一能给人带来一点舒适的东西是一只旧炉子。没有地毯,没有窗帘。房间里住人的地方相当干净,但是各个角落里却堆满了垃圾。干枯的树叶、灰尘、蜘蛛网。房间里还有一股衣服没洗发出的气味。有一本书放在小窗户旁的桌子上。一本很大的黑色《圣经》,字体也很大。旁边有一个放大镜。烛泪成堆。
“我点燃一支蜡烛看天花板。支撑屋顶的五六根横梁被刮去了一层皮,刻上两长行棕色的文字,是《圣经》的两段引文。当然是刻的挪威文,但是我记下了它们的出处。面对门口的一根顶梁上用挪威文刻着另一句话。
“我从屋里出来,回到阳光下。我问古斯塔夫,那句挪威文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为上帝所诅咒的亨里克·尼加德在一九一二年用他自己的鲜血写给我们的话。’那是十年前写的。现在我给你读一读他亲手雕刻并用鲜血染过的两段经文。”
康奇斯打开身边的书。
“有一段摘自《圣经·出埃及记》:‘他们在旷野边的以倘安营。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另一段摘自次经中‘以斯达士书’的相应经文:‘我在火柱中给你们光照,但是你们却把我忘了,耶和华说。’
“这两段经文使我想起了蒙田。你知道,他在书房屋顶横梁上写下了四十二条谚语和语录。但是在亨里克身上看不到一点蒙田那种精神健全的影子。更多的是帕斯卡尔著名的《思想录》所表现出来的极端——后来他只用一个字来描绘他一生中起决定作用的那两个小时:火。有时候,房间似乎能吸收在里面住过的人的思想,萨佛纳罗拉 [67]  在佛罗伦萨的囚室便是一例。眼前的小屋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用不着了解屋主的过去。备受折磨、极度痛苦、精神疾病,显而易见。
“我离开小屋,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向圣石山。透过树林已经可以看到它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石室冢墓,而只是一块高高的卵石,经过风霜侵蚀,渐成奇特形状。古斯塔夫抬起手来指向前方。大约五十码以外,在一个桦树丛的边上,圣石山后面,站着一个人。我把望远镜对准他进行观察。他的个子比古斯塔夫高,身体较瘦,深灰色的头发很凌乱,胡子拉碴,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他偶然转过身来,正好和我们相对,我从正面看清了他那张憔悴的脸。令我吃惊的是他脸上表露出来的凶悍,是一种近乎残暴的凶猛。这样的脸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它表现出永不妥协,永不偏离,永远不笑的坚定决心。他的眼睛好可怕!眼珠有点突出,发出阴冷的蓝光,令人不寒而栗。毫无疑问,那是疯子的眼睛。即使在五十码以外,我也能看得清楚。他穿了件靛蓝色萨米人的旧罩衣,红色的镶边已经褪了色。下面穿着黑裤子和沉重的拉普靴。手里握着一根棍子。
“面对人类的这一稀有标本,我注视良久。我原以为会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一边在树林里到处乱走,一边自言自语。不是眼前这样一个像一只凶猛的瞎眼老鹰的人。古斯塔夫又轻轻推了一下我的手臂。他的侄儿提着小桶和牛奶罐出现在圣石山旁,接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提起另一只空桶,那一定是亨里克放在那里的,他环顾四周,然后用挪威语喊起了什么。声音不很大。他显然知道他的父亲在哪里,因为他面对着桦树丛。后来他钻进背后的树林消失了。五分钟后,亨里克开始朝圣石山走去,看样子颇为自信,但用棍子末端探路。他提起小桶和罐子,把棍子夹在腋下,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回他的小屋。有一段小路距桦树丛不到二十码,当时我们就站在树丛后面。他从我们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听到高空中传来潜鸟的一声鸣叫,叫声很美,像图坦卡蒙 [68]  的号角在召唤。那是黑颈潜鸟在飞行中发出的叫声。虽然这叫声在他听来可能像树林里的风声一样平常,但是他还是停住了脚步。他站在那里,仰起头来望天空,既不激动也不绝望。他在聆听,他在等待,似乎是传令天使送来了信息,告诉他上帝即将降临。
“他继续往前走,很快就消失了。我和古斯塔夫一起回到农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想让他失望,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我有一股自以为了不起的傻劲,好歹我还是理性学社的创始成员之一。最后我想出了一个计划:单独去拜访亨里克,明确告诉他我是医生,想看看他的眼睛。我可以趁看眼睛之机,窥视他的内心世界。
“第二天中午,我到了亨里克小屋的外面。天下着毛毛雨,天色灰暗。我在小屋门上敲了几下,往后退了几步站定。好久没有动静。后来他出来了,身上的穿着和前一天完全一样。我和他面对面,又靠得很近,他的凶残表情看得更清楚了,给我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本来很难相信他是个近乎失明的人,因为他眼神忧郁,像在凝视着什么。但此时我就在他眼前,终于看清他虽貌似凝视其实并不聚焦。我还看清了他双目都有典型的白内障浊斑。他当时一定感到很吃惊,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我问他是不是懂英语——其实古斯塔夫告诉过我他懂英语,但我想让他自己来回答。他一言不发,举起了手中的棍子,似乎是不让我靠近。那架势像是警告,不像是威胁。因此我就把它理解成,只要保持一定距离,我还可以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告诉他我是个医生,我对鸟类有兴趣,我到塞德瓦雷就是来研究鸟类的,等等。我讲得很慢,因为我知道他可能已经有十五年或者更长时间没有听到过英语了。他毫无表情地听我讲。我开始谈到现代治疗白内障的各种方法。我还告诉他,医院肯定能治他的病。他始终一声不吭。最后我也不再讲了。
“他转过身,返回屋里。门还敞着,于是我就站在那里等。他突然又出来了,手里操着,尼古拉斯,我今天下午遇见你时拿的家伙。一把长斧。我立刻明白了,他不是想劈柴,而是想动手杀人了。他稍一犹豫,立即向我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挥舞长斧。要不是他视力不济,他无疑已经把我给劈了。千钧一发之际,我及时向后躲闪,幸免一死。斧刃深深地砍进了泥土里。我趁着他从地里拔出斧头的时候仓皇逃命。
“他穿过小屋前的小片空地,跌跌撞撞地追了上来。我钻进树林又往前跑了大约三十码,但是他跑到第一棵树跟前就停住了。只要距离二十英尺,他可能就分不清是我还是树干了。他双手持斧站立,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眼睛睁得很大。他可能知道我正在注视着他,因为他冷不防转过身,抡起长斧,使尽全身力气朝着他面前的一棵银桦砍了下去。那棵树相当大,但是被这一斧砍得上下一起摇晃。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我被他的狂暴吓呆了,一时动弹不得。他往我站立的树林里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回屋里去了,长斧仍留在刚才劈下去的地方。
“我回到农场之后,头脑一下子开了窍。一个人竟然会如此狂暴地拒绝医疗、拒绝理性、拒绝科学,这在我看来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此时我已经感觉到,如果他知道我追求快乐、追求音乐、追求理性、追求医学,他对这一切也都会嗤之以鼻的。长斧将会把一切旨在获取快乐的文明,把我们的科学,把我们的精神分析劈个粉碎。在他看来,除了与上帝的伟大会见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佛教徒所说的虚空。关心他的失明对他来说当然也是毫无意义的。他甘愿失明,因为唯有失明,将来有一天才能重见光明。
“几天以后,到了我该走的时候了。最后一个晚上,古斯塔夫跟我谈到很晚。我对独自去看亨里克的事只字不提。那天晚上无风,但是八月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古斯塔夫走了,我到农机房外去小便。月亮皎洁,但是极北地区的夏末,夜里还可以看到白天的影子,天空深得出奇。在夜里,你随时都会感到新的一天马上就要开始。我听到从隔水的塞德瓦雷传来一声喊叫。开始我以为是某种鸟的叫声,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那只能是亨里克的叫声。我朝农场方向望去,看到古斯塔夫停住了脚步,站在屋外聆听。又传来一声叫喊,拖得很长,是有人在远处叫唤。我穿过草地朝古斯塔夫走去。他出事了吗?我问道。他摇头,目光仍然越过月灰色的水面,投向黑魆魆的塞德瓦雷。他在叫什么呢?古斯塔夫说,是‘你听见我了吗?我在这里。’接着又传来两声叫喊,中间有一点时间间隔,我已经能听懂这两句挪威话的意思了。亨里克是在向上帝呼唤。
“我曾对你讲过,在塞德瓦雷声音是如何传播的。他每次一叫喊,声音似乎能够无限远播,穿过森林,越过河面,直上云霄。最后回音逐渐消失。远处被惊吓的鸟传来一两声尖叫。后面的农场住宅也传来了声响。我抬头一看,上面的一个窗前有一个白色的人影,不知道是拉格纳还是她的女儿,我看不清楚。似乎我们全都处于某种魔力的控制之下。
“为了打破这种局面,我开始对古斯塔夫提出一些问题。他常常这样叫喊吗?他说不经常,一年三四次,一般是在月圆无风的夜晚。他喊过别的话吗?古斯塔夫回想了一下说有。‘我在等待’就是一句。另一句是‘我净化了’,还有一句‘我时刻准备着’。但是他最常用的还是我们听到的那两句。
“我转身面对古斯塔夫,问他我们可不可以再去看看亨里克在干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我们一起出发。大约走了十到十五分钟,我们到达岬角脚下,不时可以听到他的喊叫。我们到了圣石山,但叫声与我们仍有一段距离。古斯塔夫说:‘他在那一头。’我们经过小屋,走路时尽可能不发出声响,朝着岬角的另一端前进。最后我们穿过树林。
“钻出树林之后,眼前是一片河滩,三四十码长,尽是砂石。河床变得窄了一点,水流撞击在岬角上。尽管夜晚十分静谧,仍然可以听到河水流过浅石滩发出的低吟。亨里克站在岬角末端,水深大约一英尺。他面对东北,那边的河面比较开阔。月光倾泻在河面上,像铺上了一层灰色的绸缎。河的中央有低悬的薄雾。正当我们看得出神的时候,他又叫起来了。‘你听见我了吗?’叫声十分有力,似乎是叫给数英里外看不见的对岸什么人听的。停了好长时间,又是一声‘我在这里。’我把望远镜对准了他。他两腿叉开站立,手里握着棍子,那架势跟《圣经》里描绘的一样。四下里一片静寂。一个黑色的人影站立在微微发光的水流中。
“后来我们听到亨里克说了一个字,声音小得多。他是用挪威语说的,意思是‘谢谢’。我注视着他。他从水里走上来,后退一两步,跪在砂石上。他走动的时候,我们可以听到石头发出的声音。他仍面对同一方向,双手置于体侧。那姿势不像是在祈祷,而是跪在地上进行观察。像是有什么东西跟他靠得很近,他能看得见,就像我能看到古斯塔夫的黑色脑袋、树林、我们周围树叶上的月光一样。要是我能钻到他的脑子里,遥望北空,让我少活十年我也干。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所看到的东西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够解释一切。当然,我一下子明白了亨里克的秘密,就像他领悟到神明的某种启示一样。他不是在等待和上帝见面,他已经在和上帝见面了。他和上帝保持见面也许已有多年。他不是满怀信心地在等待。他早已生活在其中了。
“你们可能已经看出来了,在那一刻以前,我一直坚持科学的、医学的、分类的研究方法,用研究鸟类的方法研究人。我依据物种、行为、观察结果进行思考。此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标准、信念和先入之见产生了怀疑。我知道,岬角上的那个人此时的精神经历超出了我一切科学和理性的范围。同时我也知道,如果我的科学和理性不能解释亨里克头脑中正在发生的一切,那么它们将永远是有缺陷的。我知道亨里克在水面上看到了火柱,我知道那里并没有火柱,而且可以证明唯一的火柱是在亨里克的脑子里。
“但是我突然觉得,我们的一切解释、分类和推论、病源学变成了一张稀疏的网。这种感觉发生在一瞬间,像闪电一样。在那一时刻,现实这一巨大的消极怪物不再是死的,容易驾驭的了,它充满了神秘的活力、新的形式、新的可能性。网已经不起作用了,现实可以顺利地从网眼中通过。也许是亨里克和我之间有了某种通灵的交流。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句简单的话就是我自己的火柱。对我来说,它揭示了我所生活的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它带来了近似于凶暴的一种新谦恭。对我来说,它是一个深奥的谜。对我来说,它是一种感觉:我们的时代认为重要的许多事情其实毫无意义。我并不是说我就不可能有那样的真知灼见,但是那天晚上我的确跨越了十几年。不管还有什么别的情况,这一点我是明白的。
“过不久,我们看见亨里克走回树林里去。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心里想,白天他脸上的凶暴表情是因为他接触到火柱才出现的。对他来说,也许光有火柱已经不够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仍然在等待见到上帝。人只要活着,就会不断追求得到更多的东西,从最粗劣的食品杂物到最崇高的具有心灵象征意义的东西。但是有一件事我深信不疑:如果他还没有上帝的话,他也已经有圣灵了。
“第二天我离开了农场。我跟拉格纳说了再见。她的敌意依然未减。我想,她跟古斯塔夫不同,她已经领悟到她丈夫的秘密,想治好他的病就等于杀了他。古斯塔夫和他的侄儿划船送我到北边二十英里处的另一个农场。我们互相握手,许诺彼此通信。我不能给他什么安慰,我想他也不需要。在某些情况下,安慰只会给时间已经建立起来的平衡造成威胁。我就这样回到了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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