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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我们走近柱廊的时候,看见阳光下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穿砖红色衬衫,光着腿。她突然站了起来。
“你们再不来,我就自个儿先开始吃了。我饿了。”
她的衬衫敞着,我看见里面穿着深蓝色的比基尼。当时,比基尼这个词同这种刚出现不久的流行款式一样,尚鲜为人知。实际上,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报纸上的照片之外看到比基尼,颇受震动……裸露的肚脐,苗条的双腿,棕金色的皮肤,一对顽皮好奇的眼睛。朱莉看见这位年轻的地中海美人,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她却笑得更灿烂了,这情形我全看清楚了。拱顶底下的阴凉处摆好了饭桌,我们跟在她后面去就餐,我不禁想起了《三颗心》的故事……但是我没有让这种思绪蔓延,立即打住。朱恩走到柱廊的一角去喊玛丽亚,然后转过身来对她的姐妹说。
“她想告诉我有关游艇的事情,我听不懂。”
我们刚落座,玛丽亚就来了。她对朱莉说话,我也能听懂。游艇五点钟来接她们走。赫尔墨斯要来接玛丽亚回村子里去过夜,她必须在那里看牙医。“年轻的绅士”必须回学校去,因为别墅要锁起来。我听到朱莉问游艇要开到哪里去。她说,我不知道,小姐。这句话她是用希腊语说的,然后又用希腊语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强调这是信息的核心部分。五点钟?她照例行了个屈膝礼,迅即返回农舍去。
朱莉把她的话翻译给朱恩听。
我说:“这该不会是事先策划好的吧?”
“我还以为我们会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呢。”她疑惑地望着她的姐妹,她的姐妹又望着我,后来她冷冷地反问朱莉。
“我们信得过他吗?他信得过我们吗?”
“信得过。”
朱恩冲我咧嘴一笑:“那就欢迎,匹普 [71]  。”
我转向朱莉求援。她低声地说:“我记得你说过你在牛津是学英语的。”
我们之间的相互猜疑突然又被唤醒了。我醒悟过来,吸了一口气:“你就别再卖弄这些文学知识了。”我笑了,“郝薇香 [72]  小姐又骑上马了?”
“还有艾丝黛拉 [73]  。”
我看了朱恩一眼,又望着朱莉:“你们这不是认真的吧?”
“只是我们一个小小的玩笑。”
朱莉盯住她的姐妹:“是你的小玩笑。”
朱恩对我说:“我本来想把莫里斯也拉进来,可惜未能成功。”她把双肘托在桌子上。“好吧,我倒想听听,你到底得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结论。”
“尼古拉斯对我讲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
我又一次测试了她们的反应,而且又一次发现自己信服了,但是在老头子言行不一的新证据面前,朱恩不是觉得好玩,而是感到愤怒。当我们再次重温一切的时候,我发现(也可能是从她们的名字推断出来的)朱恩比朱莉大。从其他方面似乎也可以看出这一点。我发现她性格更开朗,与男人交往的经验也比较丰富,有一种处处想保护朱莉的倾向。假面剧的演员挑选还是有些现实性的:两姐妹一个比较正常,一个比较不正常,一个比较自信,一个比较脆弱。我坐在她们中间,面对大海,同时留意隐藏的监视者——如果他还在监视着我们,也是在隐蔽的情况下进行的。两姐妹开始对我进盘问,问我的背景,我的过去。
于是我们便谈论尼古拉斯:他的家庭,他的抱负,他的失败。用第三人称来叙述是恰当的,因为我提供给她们的是一个虚构的自我,是环境的受害者,外表粗俗,内心正派。艾莉森的话题又被提了出来,但一带而过。我把主要责任归咎于机会、命运,以及出现新的选择,想追求更多的东西。我仿效朱莉的办法,让她们感到我不想再细谈这件事,因为事情早已过去了,跟现在的事情比较起来已显苍白乏味。
这顿午饭吃了很长时间,食物可口,树脂加香葡萄酒十分香醇。我们争论不断,猜测也不少。她们问我问题,我坐在她们俩中间,她们一个穿戴整齐,另一个近乎裸体。我感到和她们俩越来越亲近。我们谈到她们的父亲,她们在寄宿男校阴影下度过的童年。后来又谈到她们的母亲,她们满怀深情地竞相讲述有关她的故事……那感觉就像是在严寒中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走进了一个温馨的房间,一个充满性爱的房间。快吃完午饭时,朱恩脱去了衬衫,朱莉看了舌头不禁吐出老长,朱恩对此并不在乎,只报以莞尔一笑。我的双眼死死盯着朱恩的身体,想把目光移开已不可能。比基尼的上半部勉强遮住了乳房,下半部用白色的花边丝带遮住了屁股,丝带是透明的,皮肤清晰可见。我知道自己在视觉上受到了一点挑逗,清纯的调情……这也许是朱恩长时间被置于幕后而进行某种小报复。要是人能够像猫在高兴的时候发出那样的叫声,当时我也会那样做的。
大约两点半钟,我们决定走出布拉尼,到穆察去游泳,原因之一是想看看允不允许我们去。如果黑人乔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保证不向他挑战。我认为他强壮有力,两位姑娘同意我的看法。我们沿着小径漫步走去,希望有人出来挡路,朱恩曾有过这样一次经历。可是这次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松树林,炎热的天气,知了叫个不停。途中,我们在树林里距小教堂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海滩已近在咫尺。地上覆盖着一层松针,一直延续到砂石滩上,我在地上铺了两张地毯。我们离开别墅之前,朱莉有一阵躲到什么地方去,悄悄把学生式的长袜脱了,又脱了连衣裙,里面穿的是一件露背连衫装。她为自己的皮肤晒得不够黑而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她的姐姐笑她:“要是莫里斯能同时弄来七个小矮人该有多好。”
“住嘴。这不公平。现在我永远也赶不上了。”她对我做了一个愁眉苦脸的样子。“老实告诉你吧,在那艘破游艇上,我总是坐在天篷底下,而她却……”她转向一旁,折叠着自己的连衣裙。
她们俩都把头发盘在头上,我们踩着烫脚的砂石走进海里,向外游去。我回头眺望布拉尼,可是一个人也没见到。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三个人,浸泡在蓝色的清凉海水里,三颗脑袋浮在水面上。我又一次感受到一种近乎绝对的幸福,一种镇定自若,不知道这一切的结果将会如何,也不想知道。此刻,我与希腊完全融为一体,与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完全融为一体,与这两位真实的天仙般的美女完全融为一体。我们回到岸上,擦干身子,躺在地毯上。我和朱莉肩并肩躺在一张地毯上,她正在往自己身上抹防晒油。朱恩躺在另一张地毯距我们较远的一侧。她俯卧着,双手支着脑袋,脸朝着我们这一边。我想起了学校,受压抑的学生和乏味的老师,生活中缺乏女性的阴柔和天然的性活动,令人难以忍受。我们又开始谈起莫里斯。朱莉戴上了太阳镜,仰卧着。我仍然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子。
后来出现了沉默。中午喝了些酒,阳光晒得我们昏昏欲睡。朱恩把手伸到背后,打开了比基尼上部后面的小钩,然后伸直身子,慢慢把它脱下来放在身边的石头上晒。当她伸出一只手臂脱比基尼的时候,我看见了她裸露的双乳。她的背部是金黄色的,两条长腿也是金黄色的,双腿翘起,把深蓝色的阴影投在了背上,于是她的背部被分成了几个不同的色区。她的皮肤上没有白道道,乳房的颜色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她一定是经常光着上身晒太阳的。她的一连串动作做得漫不经心,十分自然,但是当她再次平卧,脸像刚才一样朝着我们的时候,我装出一本正经注视大海的样子。我又一次受到震惊:这不仅是最新的流行服装款式,而且是提前数年的超前行为。令我感到不舒服的是,我知道她正注视着我,不知她是要我对她进行比较,还是她在观察我的反应。过了一会儿,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把头转到另一边去。我看罢朱恩棕色的身躯看朱莉。我自己仰卧着,伸手去找身边姑娘的手。她的手指和我的缠绕在一起,摩挲着,摸捏着。我闭上双眼。满脑子是两人的罪恶,希腊的古老罪恶。
我为自己的白日梦很快受到了惩罚。过了一两分钟,突然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轰鸣声,越来越近。起初心里慌乱,我以为一定跟布拉尼有关。后来才意识是自从我来到岛上之后从未听见过的声音: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听声音还是一架战斗机。朱莉和我都坐了起来,朱恩一转身,用一只手肘支着,背对我们。飞机飞得很低,是从布拉尼岬角后面大约四百码的海上疾速飞过来的,它像一只愤怒的大黄蜂掠过水面,朝伯罗奔尼撒半岛飞去。几秒钟之间,它便飞得无影无踪,消失在岬角的西面,但是我们还是看清了飞机上的美国标志,起码我是看到了。朱莉似乎对她姐姐的光背更感兴趣。
朱恩说:“太不讲礼貌了。”
“他也许快回来了。这一下你的所作所为他全都看到了。”
“别这么谨小慎微了。”
“我们俩的身体有多美,尼古拉斯已经了如指掌了。”
朱恩转向我们这一边,用双肘支着。透过她一只弯曲的手臂,可以看见一只下垂的小乳房。她咬着嘴唇:“我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朱莉死死盯着大海:“我们一点也不愉快。”
“尼古拉斯好像很愉快。”
“你们是有意要展示自己。”
“既然他天赐好运,已经看见我——”
“朱恩!”
在这场小争执过程中,朱莉没看过我一眼。但是此时她望着我,那眼神明确告诉我我应该站在谁的一边。情况蛮有趣:她既感到尴尬又被激发出兴趣,好比平静的水面起了涟漪。她用责备的目光审视着我,似乎一切全是我的错。
“咱们去看看小教堂吧。”
我顺从地站了起来,同时瞥了朱恩一眼,她两眼朝天,很放肆,也颇具讽刺意味。现在轮到我该咬嘴唇了。朱莉和我光着脚走进树林里,走进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她的双颊泛起好看的红晕,但神情坚定。
“她只是在逗你玩。”
“有时我真想把她的眼睛挖出来。”
“一个古典主义者不应该为希腊的裸体现象感到震惊。”
“眼下我不是古典主义者,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处于不利地位的女孩。”
我俯身吻她头部的一侧,她把我推开,但不用力。
我们来到粉刷过的教堂跟前。我以为它一定锁着,因为我以前想进去总是吃闭门羹。可是那原始的木门闩一推就开了,一定有人进去过,出来时忘记重新锁上了。没有窗户,只有门洞里透出亮光。里面没有椅子,有一个铁烛台,钉子上插着两根很早以前的蜡烛头,后面有圣像屏帏,画得很幼稚。有很淡的焚香气味。我们边走边看,木头墙已经被虫蛀过,上面的圣像画得很粗糙,但是我知道,我们对它们的了解,比对这座小教堂的黑暗和与世隔绝的了解要少。我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的双肩,她转过头来,我们相拥而吻。她把脸一侧,将脸颊靠在我的肩上。我看了一下敞开着的门,把她往门口拖,把门关上,靠在有铰链这一边的墙上,极力挑逗她。我开始吻她的喉部,肩膀,伸手去解她的衣服。
“不,别这样。”
但是她的声音很特别,是典型的半推半就。我把她的衣带轻轻地从肩膀上抹下来,直到她裸露至腰部。我抚摸她的腰部,缓慢地往上摸到她那对结实的小乳房。她的乳房还有点海水的湿气,但是温暖,激动。我弯下身子,用舌头舔去她乳头上的盐。她的双手抱着我的背部向下抚摸。我的手又从上而下抚摸到她的腰部,然后到她上衣耷拉着的地方,但是此时她的双手突然抓住我的双手。
她低声说:“别别,先别这样。”
我又吻她的嘴:“我太需要你了。”
“我知道。”
“你太美了。”
“可是现在不行。这个地方不行。”
我的双手又往上抚摸,直至她的乳房。
“你想让我占有你吗?”
“你知道我想。但不是现在。”
她用双臂缠住我的脖子,我们再次接吻,彼此抱得很紧很紧。我的一只手顺着她的背部往下,手指从衣服的边缝里伸进去,把她的屁股挤成苹果状,把她抱得更紧,让她感受我的威猛,让她知道我需要她。我们狂吻,嘴巴扭曲,舌头缠绕。她贴着我的身子轻轻晃动着,我可以感觉到她正在逐渐失去控制。半裸,黑暗,被禁锢的情感,被压抑的需要……
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很小,也听不出是什么东西发出的。但毫无疑问是从教堂内部的另一端传过来的。我们一下子惊呆了,紧紧抱在一起。朱莉扭转脑袋,看我在往何处看,但是因为门关着,透过门缝进来的几丝光亮不足以看清什么东西。我们俩本能地伸手把她的衣服重新穿好。我抓住她的手,拉着她贴墙移动到门边。我伸出手,猛地一下把门拉开,光线立即流泻进来。屏帏上的圣像仿佛在盯视着我们,前面是黑色的铁烛台。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但是我可以看到,这里的圣像屏帏跟希腊一切类似的教堂一样,距离后墙大约有三四英尺,其中一端有一个狭窄的门。朱莉突然跑到我前面,一声不吭但使劲地摇头——她一定是看出我想向小门冲过去。我立刻猜出是谁的动静:那该死的黑人。我们在游泳的时候,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悄悄溜进来,他可能认为我们不会离开海滩和大海。
朱莉急不可耐地拉我的手,回过头迅速地朝另一端扫了一眼。我稍有犹豫,但还是让她把我拖到外面去。我使劲把门关上,转身望着她。
“这混蛋。”
“他不可能知道我们会到那里去。”
“但他可以早些向我们发出警告。”
我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她让我跟她保持几步距离。前方,在阳光底下,我看见朱恩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她一定听到了我猛力关门时发出的巨响。
朱莉说:“莫里斯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
“这我已经不再担心了。他早该知道了。”
朱恩喊道:“出什么事啦?”
朱莉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朱恩转身,坐起来,穿好比基尼上装,朝我们走过来。
“乔就在那里,他躲着。”
朱恩的目光越过我们,投向小教堂的白墙,然后又把目光收回来看我们的脸——不再是取笑,而是一种关切。
朱莉说:“我要去跟莫里斯说个清楚。不是乔走,就是我们走。”
“几个星期前我就提出这个建议了。”
“我知道。”
“你们说话了吗?他听见什么了吗?”
朱莉低着头:“不是那回事。”她双颊飞红。朱恩给我一个同情的微笑,但她也知趣地低下了头。
我说:“我很乐意到那里面去……”
但她们坚决反对。我们回到放东西的地方,议论了几分钟,同时偷偷地注视着教堂的门。门的状况依旧,但无论如何那地方已经给糟蹋了。小教堂里看不见的黑人搅坏了美丽的山水,搅坏了灿烂的阳光,搅坏了整个下午。我同时还感受了一次严重的性挫折……但是现在根本找不到任何补救的办法。我们决定回到别墅去。
我们发现玛丽亚毫无表情地坐在农舍外面,正在和赶驴人赫尔墨斯谈话。她说茶点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放在桌上。这两个农民坐在木椅上,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们,仿佛我们离开他们纯朴的世界非常遥远,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国度,根本不可能沟通。但是后来玛丽亚神秘地指着大海,说了两三个我听不懂的词。我们朝大海望去,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朱莉说:“她说的是一个舰队。”
我们走到别墅南面砾石地的边缘上,远方地平线上一支灰色的船队隐约可见,从马莱阿角和斯基利中间穿过爱琴海,往东开去。一艘航空母舰,一艘巡洋舰,四艘驱逐舰,还有另一艘船,仿佛是要赶去参加一场新的特洛伊之战。战斗机为什么突然闯进我们平静的生活,终于得到了解释。
朱恩说:“这也许是莫里斯最后的一招,把我们全部炸死。”
我们大笑起来,但注意力仍被蓝色地平线上方灰色的船影所吸引。那些舰只都是死亡机器,载着成千上万的口香糖和带避孕工具的军人。由于某种原因,我们觉得它们和我们的距离不是三十英里,而是三十年;我们正在遥望的不是南方,而是未来,未来一个没有普洛斯彼罗、没有私人领地、没有诗歌、没有幻想、没有柔情的性许诺的世界……我站在两位姑娘中间,不仅强烈地感觉到老头子的奇特公司的脆弱性,而且感觉到时间本身的脆弱性。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冒险机会了。我宁愿牺牲全部余生,也要让这个下午化为永恒,不断重复,形成一个闭路循环系统,而不是现实中转瞬即逝的一小步,而且永远无法旧梦重温。
在吃茶点的过程中,我原先的愉快心情进一步消失了。两位姑娘已经走进屋里去了,再出来时都换上了当天上午穿的连衣裙。游艇很快就要来了,但是我们所谈过的一切依然混乱无头绪。她们该怎么办尚未拿定主意,有一阵子我们甚至谈到让她们俩跟我一起回到小岛的另一面——她们可以住在旅馆里。但是最后我们决定再给康奇斯一次机会,再给他最后一个周末,让他显露其真面目。我们还在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我发现海上出现了目标。它从纳夫普利亚方向开出,绕过岬角,朝我们驶来。
她们给我讲过游艇的情况,说它极尽豪华。如果说老头子是巨富还需要什么补充证据的话,这艘游艇已足以说明一切。此时想起她们的话,我仍惊羡万分,几乎透不过气来。我们一起走到砾石地的边缘,那里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一艘双桅船,船帆收卷,依靠引擎的动力在海上极为缓慢地移动着,船体颇长,是白色的,船头和船尾有高出甲板的房舱。船尾的小旗杆上懒洋洋地飘动着希腊国旗。我看见船上有五六个蓝白相间的人影,估计可能是船员。因为距离太远,大约还有半英里,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说:“哟,简直就是移动的监狱……”
朱恩说:“你应该到甲板底下看看。我们房舱的桌子上有八种牌子的法国香水。”
游艇似乎不动了。三个人站在吊艇柱旁,准备放下一条小船。汽笛低吟,好让我们知道船来了。我具有典型的英国人性格,对这种奢华的生活既艳羡又蔑视。游艇本身不存在庸俗的问题,但是从拥有游艇的人身上我却能嗅出几分俗气来。我仿佛看见自己有一天也登上了这艘游艇。我有生以来还没有机会进入豪富者的世界。在牛津的时候我曾有过一两个有钱的朋友,比利·怀特就是其中的一个。但是我从没有机会亲自到他们的家里去体验一番。当时我真羡慕两位姑娘,她们得来相对容易,要进入豪富的世界,漂亮的长相是她们所需的唯一通行证。挣钱是男人的事,是男子气概的升华。朱莉可能看出了我这些思想活动。我们一起回柱廊去收拾她们的东西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屋里朱恩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
“我们去几天就回来。”
“一日三秋啊。”
“我也有同感。”
我说:“我这一生一直在等着你。”
她低着头,我们彼此站得很靠近:“我知道。”
“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尼古拉斯,我只是希望你有那样的感觉。”
“如果你回来了,能在同一星期内找一个晚上出来和我见面吗?”
她向敞开着的门外瞥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望着我的双眼:“不是我不想,但是——”
“星期三我可以出来。我们可以在小教堂那里见面。”我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在里面。”
她恳求我理解她的难处:“我们可能还回不来呢。”
“无论如何我会来的,天黑以后就来,一直等到半夜。总比待在那该死的学校里咬手指甲好得多。”
“如果我们回来了,只要有可能,我会尽力而为的。”
我们接吻,但是因为太迟了,吻得很匆忙。
我们到了屋外。朱恩等在茶桌旁,她立即用下巴指向砾石地的另一面。黑人就站在通向私家海滩的小路上。他穿黑裤子,高圆翻领夹克,戴墨镜。他在等候。游艇的汽笛又响了。我可以听见一只挂有舷外发动机的小船正迅速朝岸边开来。
朱恩伸出手来,我祝她们俩好运。我伫立一旁,目送她们走过砾石地。她们身着粉红色连衣裙,蓝色长袜,手里提着篮子。她们离黑人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他就转过身,径直沿着小路往前走,似乎有绝对的把握她们一定会跟着他走,不必再费心了。他们的脑袋全都消失了,我走回小路的顶端。动力小舢板驶入小港湾,停靠在码头上。一分钟后,黑人走到码头上,两位淡粉红色的姑娘跟在他的后面。小船上有一个船员,穿白短裤、深蓝色短袖汗衫,胸前印有红色的名字。因为距离较远,无法看得很清楚,但显然是“阿瑞托萨”这几个字。船员帮助两位姑娘上了船,黑人最后也上了船。我注意到他坐船头,在她们背后。他们开始驶向大海。船驶出若干码之后,他们一定是看到我站在高处了,两位姑娘向我挥手。她们离开港湾,开始加速驶向游艇时,再次向我挥手。
下午的大海朝九十英里之外的克里特岛延伸。舰队已经几乎完全消失了。悬崖中间一棵柏树的黑影,投在一片干枯的红灰土地上,已经拖得很长了。白天已经逝去。我顿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既没有异性朋友,也没有社交生活。我不敢奢望我们本周之内能再次见面,但是有一种深深的激动在鼓舞着我,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打扑克,只需要再有一张牌,就能构成一手稳操胜券的好牌。
我回到别墅,玛丽亚已经在等着锁门了。我不想问她什么,我知道问也无用,于是径直上楼,回到我的寝室,把东西收拾进行李袋。当我又返回楼下时,小船已经被吊到大船上去了,巨大的游艇已经开动。它开始大转弯,朝着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南端开去。我很想目送游艇远去,直至消失,但是后来想到自己站在那里可能也有人在监视着,于是决定不再扮演愁眉苦脸身陷困境的角色了。
过了一会儿,我动身返回学校,回到单调的流放罪犯般的生活中去,就像亚当离开了伊甸园,也许……但是我知道没有神,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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