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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4

我们在柱廊底下吃午餐,是简单的希腊式午餐,有羊奶酪、青椒色拉和蛋。周围的松树林里,知了吱呀吱呀叫个不停。凉爽的柱廊外,赤日炎炎。在返回的路上,我又一次试图刺探内幕。我漫不经心地想让他谈一谈莱弗里尔的情况。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故作严肃地瞥了我一眼,但毕竟藏不住背后的嘲笑之意。
“这就是现在的牛津教给你们的本领吗?书从后面读上来?”
我只好微笑,低下了头。如果他的回答一点不能消除我的好奇,起码也跃过了另一道伪装,使我们彼此之间多了一分了解。从某种模糊的意义上说,此事使我颇感自得:我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我们之间的游戏规则。后来我对这种模糊的感觉变得很熟悉。知道自开天辟地以来老人就是这样哄骗年轻人的,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可我照样上当,这就像最古老的文学手法,经过作家的妙手,放在恰当的情景之中,仍能令你上当一样。
整个午餐期间,我们都在谈论海底世界。对于他,那是一个巨大的谜;是一座炼丹厂,那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其神秘的价值;是一部有待演绎、有待阐发、颇费猜度的秘史。他能使博物学听起来、感觉起来都像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富有诗意,绝不是可有可无的游戏活动,也不是取笑的靶子。
吃完午饭,他站起来。他要到楼上去午睡。我们约好吃茶点时再见面。
“你要做点什么呢?”
我翻开放在身边的《时代》杂志,里面小心地夹着他那本十七世纪的小册子。
“你还没有看过?”他似乎有点惊讶。
“我打算现在就看。”
“好。难得的阅读材料。”
他举起一只手向我示意,走进屋去了。我穿过砾石地,无所用心地穿过东边的树林。地面稍有隆起,然后又低凹下去。往前再走了一百码左右,一些露出地面不高的石头把别墅给遮住了。在我面前是一条深谷,里面长满了夹竹桃和灌木丛。深谷陡峭而下,直通私家海滩。我坐在地上,背靠一棵松树的树干,开始看起那本小册子,一看就入了迷。书中内容是一个名叫罗伯特·福克斯的人的死后忏悔、书信和祷文,他是什罗普郡斯坦顿莱西教区的牧师。虽然是个学者,而且结了婚,有两个儿子,但是一六七七年他又跟一个年轻姑娘生了一个孩子,他把孩子杀了,于是被处死刑。
他写得一手十七世纪中期前德莱顿时代措辞有力的优美英文。尽管他深知“牧师是人民的镜子”,但他还是犯下了“登峰造极的罪恶”。“打死毒蛇,”他在死囚牢房里发出了这样的哀鸣。“我被依法判死刑”。但是谈及女孩时,他否认自己“有意伤害年仅九岁的她”,因为“临死之人可以保证,她的双眼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双手也有所反应”。
小册子大约有四十页长,我用半小时看完了它。我跳过了祷文,但正如康奇斯所说,比任何历史小说更真实,更感人,更能引起感情共鸣,更有人情味。我躺在地上,透过茂密的枝叶望着天空。说来奇怪,我竟然会有这样一本陈旧的小册子在身边,这个英国遥远过去的小故事居然会传到这个希腊小岛上来,传到松树林里来,传到这片异教徒的土地上来。我闭上眼睛,眼皮时松时紧,眼前涌动着大片大片的暖色。后来我睡着了。
醒来时,不用抬头就看了表,半小时过去了。又打了几分钟盹后,我坐了起来。
他就在那里,站在一棵稠密的角豆树下墨绿色的树荫里,距我七八十码光景,在深谷的另一面,和我处于同一高度上。我站起来,不知道是应该喊叫、喝彩、惊恐还是大笑,由于过分震惊,一时不知所措,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那人上下一身黑,戴高顶帽,披斗篷,着裙式服装,穿黑色长袜。他留长发,方领口,颈部镶有白色花边,还有两条白色的带子。黑鞋子上是锡镴鞋扣。他站在树荫底下,那姿态很像伦勃朗的一幅作品,其逼真程度令人恐惧,但又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一个深沉严肃的男人,脸膛有点红。罗伯特·福克斯。
我环顾四周,希望能看到康奇斯在我背后,可是什么人也没有。我又回过头来看那隐约的人影,它没动,继续从深谷上方的树荫里透过阳光盯着我。接着,从角豆树后面又出来一个人影,是个年轻姑娘,十四岁左右,长着白皙的脸,身穿深棕色长连衣裙。我依稀可以看出她的脑袋后面戴着一顶紫色帽子,大小正合适。她的头发很长。她走到他背后,也盯视着我。她比他矮得多,勉强只及他的胸肋处。我们站在那里你盯我,我盯你,足足有半分钟之久。后来我举起一只手臂,脸上露出微笑。对方没有反应。我向前移动十码左右,走进了阳光里,并尽可能靠近深谷的边缘。
“你们好,”我用希腊语喊道,“你们在做什么?”
但是他们一点回应也没有。他们依然盯着我——男人似乎有点愠怒;姑娘毫无表情。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从侧面吹起一面旗子,那是她连衣裙后面的一个部分。
我想,这就是亨利·詹姆斯描绘的情景。老人发现淫媾的机会又来了,于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了令人窒息而又厚颜无耻的事情来。我想起了有关这部小说的对话:“语言是用于记录事实的,不是用来虚构的。”
我又回过头去,朝别墅那边看。此时康奇斯该露面了,可是他没有。我独自一个人,脸上的笑越来越傻——还有树荫里的两个人。姑娘往男人身边靠得更紧了一些,男人像长辈一样笨拙地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他们似乎在等我做点什么。言词无用。我必须向他们靠近。我抬头望了望山谷,起码在一百码之内是找不到可跨越之处的,但是我这一边的斜坡似乎稍见平缓。我做了个示意的手势之后,开始往山上爬。我不断回过头来看树下那一对沉默的男女。他们也转过身来注视我,直到小山谷在他们那一侧的山肩挡住了我们彼此之间的视线。我开始跑步上山。
终于在山谷里找到了一处可以通行的地方,尽管要爬上另一侧仍然很艰难,还得穿过长满尖刺的菝葜丛。越过这些障碍,我又可以跑了。我看到角豆树就在下面,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我看不到他们的时间也许总共只有一分钟。不一会儿,我已经站在角豆树下,脚下是密密层层的枯树叶。我举目看我刚才睡过觉的地方,小册子和《时代》杂志躺在浅色的松针地毯上,远远望去像两个镶了红边的小方块。我从角豆树下继续往前走,来到架设铁丝网的树林,这里是内陆的悬崖边缘,是布拉尼的东端。底下就是长满橄榄树的小果园,果园里有三座农舍。我心里有点惊慌,急急走回角豆树下,沿着山谷东侧爬到崖顶,从那里可以俯视私家海滩。那边的灌木丛更多,但不足以藏住任何人,除非他们平卧在地。我无法想象那个看样子性情暴躁的男人能躺在那里躲起来。
后来我听到从屋子那边传来了钟声,响了三次。我看看表,是茶点时间。钟声又响了:快、快、慢,我知道,两快一慢三声代表我名字的三个音节。
我想我应该感到惊恐才对,可是我却一点不害怕。我只是感到困惑,大惑不解。看样子,那男人和那脸色苍白的姑娘显然都是英国人。不管他们是哪个国家的,我知道他们并不住在岛上。因此我只能设想他们是被特意带到这里来,藏在什么地方,等到我阅读福克斯的小册子时才露面。我在深谷边缘上睡着,则为他们提供了方便。但此事纯属偶然。康奇斯身边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他们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一时间我的思想变得一片混沌,我一生的经历全被否定了,而鬼魂却是存在的。但是在这些所谓“精神”经历中,又的确有实实在在纯粹肉体的东西。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大白天,用“鬼魂”来解释显然很没有说服力。似乎是有意安排让我看出他们并非真是超自然的东西。康奇斯曾给我一个含蓄的忠告,令我疑窦丛生,他说只要我假装相信,事情就会变得比较简单。为什么说比较简单?也许是更世故更斯文罢了,可是“更简单”则意味着我必须经过某种考验。
我站在树林里,完全茫然不知所措,后来我笑了。在这位奇特老人的奇妙设计之中,我已经稀里糊涂地成了中心人物,这一点是明白无误的。他为什么要搞这些奇妙的设计,为什么要用如此怪异的方式来实施,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挑选我作为他独一无二的观众,这些全都是个谜。但是我知道,我已介入的事情非同寻常,十分奇特,切不可因为自己缺乏耐心或幽默而错过或者搅黄。
我再次越过山谷,从地上捡起《时代》杂志和小册子。当我回过头来看那一棵不可思议的深色角豆树时,我确实隐隐感到有点恐惧。但这是对无法解释的未知的东西的恐惧,而不是对超自然的东西的恐惧。
我穿过砾石地,朝柱廊走去,心里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也可以说是该如何作出反应的方案。我看到康奇斯已经坐在柱廊上了,背朝着我。
他转过身来。“美美地睡了个午觉?”
“是的,谢谢你。”
“小册子你看过了?”
“你说得对。它比任何历史小说更加引人入胜。”我的话中含有讽刺之意,但他的表情却是完全不为之所动。“非常感谢你。”我把小册子放在桌上。
我沉默下来,他开始镇静地为我倒茶。
他自己已经吃过茶点,于是他走开去弹了二十分钟古钢琴。我听他弹琴的时候,脑子在思考着。所有事件的设计似乎都是为了欺骗感官的。昨天晚上的事情是欺骗嗅觉和听觉的;今天下午的事情,还有昨天一闪而过的人影,都是欺骗视觉的。味觉似乎用不上——可是触觉……他怎么能期望我假装相信我能触摸得到的东西是“精神的”呢?他这些把戏和“到其他时代去游历”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即他的担心现在已经得到了解释。他曾对米特福德和莱弗里尔施过梦幻术,并要他们发誓保密,因此很担心他们告诉了我什么。
他出来后,带我去浇菜。农舍后面有一排长颈蓄水罐,水必须从其中的一只蓄水罐中取出。我们取了水,浇完菜,在普里阿普斯凉亭旁坐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长满绿色植物的湿土地的独特气味,颇有希腊夏天的气息。他做起深呼吸运动,同他在生活中做许多别的事情一样,像是在例行公事。他对我微笑,一下子跳回到二十四小时以前。
“现在告诉我有关那个女孩子的情况。”是命令,不是提问。他不相信我会再次拒绝。
“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拒绝了你。”
“不,起初没有。是我拒绝了她。”
“现在你希望……”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太迟了。”
“听你说话就像阿多尼斯 [28]  ,是不是被阉过了?”
静默。自从我发现他对医学有研究之后,我就想考考他;同时他笑我有宿命论,我也想让他惊愕一下,于是我决定回答他的问题。
“我还真被阉过。”他犀利地望着我。“被梅毒阉的。今年早些时候在雅典染上的。”他仍盯着我。“没事儿。我想已经治好了。”
“是谁诊断的?”
“村里的医生佩达雷斯库。”
“告诉我,都有什么症状?”
“雅典的诊所证实了他的诊断。”
“那当然。”他的话音冷冰冰,冷到使我的头脑又跳到他暗示的问题上来。“现在告诉我都有些什么症状。”
最后,我终于讲出了全部症状,讲得很详细。
“照我看,你患的是软下疳。”
“软下疳?”
“对,是软下疳,地中海地区很常见的一种病,不舒服,但无大碍。最好的治疗方法是经常用肥皂和水洗。”
“那么到底为什么……”
他用拇指和食指相搓,在希腊大家都知道这一手势表示钱,表示钱和腐败。
“你付钱了吗?”
“付了,买一种特殊的青霉素。”
“那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我可以控告诊所。”
“你没有办法证明你没患梅毒症。”
“你是说佩达雷斯库——”
“我没有说他什么。从医学角度看,他做的完全正确。进行检验从来都是可取的办法。”听他的话,他似乎站在他们一边。他轻松地耸耸肩:世界就是这样。
“他事先可以提醒我的呀。”
“也许他认为提醒你不要纵欲比提醒你提防腐败更加重要。”
“他妈的。”
我为自己的病情已经得到缓解而感到如释重负,同时对这种卑鄙的欺骗行为感到愤怒。过了一会儿,康奇斯又开口说话了。
“即使患了梅毒——你为什么不能到你所爱的这个姑娘身边去呢?”
“真的——这件事太复杂了。”
“这很正常,没有什么不正常。”
在他的鼓动下,我慢慢地、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一点有关艾莉森的情况。想到他前天晚上对我挺坦率,我也就讲了些自己的罗曼史。我再次感到,他对我并没有真正的同情,只有无法解释的极端好奇。我告诉他最近写了一封信。
“她要是不回信呢?”
我耸耸肩。“她没有回信。”
“你想她,你想见她——你应该再写信。”看到他这股热心劲,我对他微微一笑。“你是想听天由命。我们不必再像淹死在大海里那样听天由命了。”他摇了摇我的肩膀。“快游吧!”
“不光是游泳的问题,先得辨明方向。”
“朝着姑娘游去没错。你说她能看穿你,她理解你,这很好嘛。”
我沉默。一只长有淡黄色和黑色花纹的凤蝶,在普里阿普斯凉亭周围的灌木中盘旋,找到蜜,从树缝里飞走了。我用脚在砾石地板上来回摩擦。“我认为我不懂得爱是什么,真的。要不是因为性,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完全不在乎。”
“我亲爱的年轻人,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此垂头丧气,如此悲观。”
“我也曾有过心比天高的时候。我要是生来愚昧无知倒也好,现在也许就不会如此垂头丧气了。”我望着他。“这不能全怪我,这是时代造成的。我这一代人都这样。我们都有同样的感觉。”
“现在可是地球史上最伟大的开明时代,近五十年来我们打破的黑暗比过去五百万年还要多。”
“就像新沙佩勒村?像广岛?”
“我说的是你和我!我们还活着,我们就是这个美好的时代。我们没有被毁灭。我们也没有去毁灭别人。”
“没有任何人会是一座孤岛。”
“呸,废话。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如果不是这样,我们马上就会发疯。岛与岛之间有轮船、飞机、电话、电报——你要什么有什么。但他们仍然是孤岛,可以沉没或者永远消失的孤岛。你是一座尚未沉没的孤岛。你不应该如此悲观。你不可能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好像有可能。”
“跟我来。”他站起来,好像时间就是生命。“来,我要让你看一看生命最深处的奥秘。过来。”他快步绕到柱廊上。我跟着他上了楼。他把我推到阳台上去。
“去,坐在桌子旁,背向太阳。”
他很快就回来了,拿来了什么东西,用白毛巾包得严严实实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子中央,停了一下,肯定我在看了,才极为认真地把白布包打开。原来是一个石头脑袋,是男是女很难分得清。鼻子已被打坏,变短了。头发用发带束着,发带从两侧垂下来。但是它的魅力在脸上。脸上有胜利的微笑,如果不是充满了最纯洁的形而上学式的幽默,那微笑将会变成沾沾自喜。眼睛隐约可以看出是东方的,比较长。我在仔细观察的时候,康奇斯把一只手放在嘴上,他也在笑。嘴形很美,永远充满智慧,永远笑意盈盈。
“这就是真理。不是锤子加镰刀,不是星条旗,不是十字架,不是太阳,不是黄金,不是阴和阳,而是微笑。”
“这属于史前青铜时代的基克拉泽斯文化,是吗?”
“别管它是什么。仔细看,看它的眼睛。”
他说得对。那沐浴着阳光的小东西具有某种神性,其神性不如已知的神性大。但是当我仔细看的时候,我却开始产生了别的感觉。
“那微笑中有某种永恒不变的东西。”
“永恒不变?”他来到我的椅子后面,从我头顶上俯视。“这是真理。真理是永恒不变的。但是这一真理的性质和意义不是永恒不变的。”
“告诉我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小亚细亚的狄底玛 [29]  。”
“历史有多长?”
“公元前六七世纪。”
“我怀疑,如果它知道有贝尔森集中营,它还会不会那样笑。”
“因为他们死了,所以我们知道我们还活着。因为有一颗星球爆炸了,有上千个像我们的星球一样的星球死亡了,所以我们才知道这个世界依然存在。这就是微笑的含意:现在的东西过去可能并不存在。”他接着说,“将来我死的时候,我要把这个人头放在我的床头。它是我想看到的最后一个人脸。”
小石头脑袋注意到我们在看它,表情平和、自信,还有一种几乎含有恶意的深奥莫测。我突然想到,康奇斯脸上有时候也有这种笑容,像是坐在那脑袋前面刻意模仿的。与此同时,我也准确地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它什么。首先是那种戏剧式的讽刺性微笑,享有信息特权者的微笑。我抬头看康奇斯的脸,知道自己是对的。

24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房子、树林、大海全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晚餐撤走了,灯也熄了。我躺在长椅上。他让黑夜静悄悄地包围我们,占有我们,让时间流逝。后来,他开始把我带回到几十年前。
“一九一五年四月。我没费多少周折就回到了英国。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觉得应该以某种方式为自己正名分。十九岁的青年是不会满足于只埋头做事的。他们还必须有名分。我母亲一见到我,立即昏倒。我看到父亲掉下了眼泪,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见到父母亲的那一刻之前,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对他们说实话,我不能欺骗他们。可是一到了他们面前……也许纯粹是出于胆怯,这不应该由我来说。本来我是应该在他们面前讲实话的,但是有些事实太残酷了,不能讲。于是我说,我很幸运,抓阄抓到了休假,现在蒙塔古死了,我要重新回到我原来那个营。我变得疯也似的想欺骗,不是畏畏缩缩地骗,而是堂而皇之地大骗特骗。我编造了新沙佩勒村战斗的一套新故事,好像原来的故事还不够惨烈。我甚至对他们说,我已被推荐担任军官职务。
“起初我的运气不错。我回家两天以后,正式通知来了,说我失踪,很可能已经阵亡。这种差错在当时司空见惯,没有引起父母什么疑心。大家高高兴兴地把通知信撕了。
“再说莉莉。也许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使她更加清楚地看到她对我的真实感情。不管怎样,我不能再抱怨她只把我当兄弟,而没有把我当恋人了。你知道,尼古拉斯,尽管大战带来了极大的灾难,但是它消除了两性之间许多不健康的东西。一个世纪以来女人第一次发现,男人所需要的是比修女般的贞洁更富人情味的东西,不是深思熟虑的理想主义。我的意思不是说莉莉突然失去了一切矜持,或者以身相许。但是她尽可能多地给我温柔。我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使我又有了继续行骗的勇气。与此同时,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在自己受到正义的惩罚之前把一切都告诉她。我每次回家,都担心有警察在等着我,我的父亲大发雷霆。最糟糕的是,莉莉的双眼老是盯着我的眼睛。但是当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闭口不谈战争的事。她误解了我的不安情绪,结果深受感动,对我温存有加。我像一只水蛭,紧紧吸在她的爱上,一只十分贪图感官享受的水蛭。她早已出落成一个非常美丽的大姑娘了。
“有一天,我们到伦敦北面的树林里去散步,那地方靠近巴尼特,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当时一处非常美丽而又人迹罕至的树林,距伦敦很近。
“我们躺在地上接吻。也许你会笑我们,只是躺在地上接吻。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拿出来玩,献给对方,可是当时我们不能这样做。但是你要知道,你们为此也付出了代价:你们失去了一个充满神秘和微妙感情的世界。不仅仅是动物品种会灭亡,整个感情也会灭亡。如果你是明智的,你永远不必因为过去的人有所不知而可怜他们,你应该因为他们有所知而可怜你自己。
“那天下午,莉莉说她要和我结婚,以特别许可 [30]  的方式结婚,必要时不经她父母同意也可以,好赶在我再次离家之前实现肉体上的结合,不管怎样,我们在思想上已经合二为一,能说精神上也如此吗?我渴望能和她在一起睡觉,渴望和她合为一体。但是我心中可怕的秘密总是把我们阻隔开来,就像崔斯坦 [31]  和伊索尔德之间的那把剑。因此我只能设想,在百花丛中,清白的鸟和树是一种更加虚伪的高尚。除了说我随时有可能死,我不能让她为我做出这样的牺牲之外,我怎么能拒绝她呢?她不听我的话,她哭了。我的拒绝本来是摇摆不定,极为痛苦的,她却把它看得十分纯洁。下午快过去的时候,我们离开树林之前,她庄重而又真挚地把自己完全奉献给我。我不能给你描绘当时的情形,因为这种无条件的允诺已经成了又一个破灭的谜……她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非你不嫁。’”
讲到这里他停住了,像一个行人走到了水潭边缘上。也许这只是一次艺术性的停顿,但是这一停使得星星、夜晚似乎都在等待,好像故事、叙述、历史全都潜藏在事物的本质之中。宇宙为故事而存在,而不是故事为宇宙而存在。
“我编造出来的两周假期结束了。我没有任何计划;或者说有一百个计划,但这比完全没有计划还糟。有时候我考虑要回到法国去,但此时我会看到可怕的黄色人影从浓烟之中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我看清了战争,看清了世界,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身在其中。我试图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可是我做不到。
“我穿上军装,让父亲、母亲和莉莉到维多利亚车站为我送行。他们认为我必须到多佛尔附近的一个军营去报到。火车上坐满了士兵。我再次感到自己被战争的巨流,即欧洲的死亡愿望卷走了。当火车在肯特郡的一个小镇停下来时,我下了车。我在当地的一家商业旅馆里住了两三天,毫无希望,毫无目标。谁也逃脱不了战争。大家看到的,听到的,全是战争。最后,我又回到伦敦,想到我爷爷家——实际上是我的伯祖父家——找个避难之所,在英国也许只有他能帮我这个忙了。我知道他是希腊人,他爱我,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孩子,而希腊人总是把家庭看成高于一切的。他仔细地听我讲,听完他站了起来,向我走过来,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劈头盖脸打了我一顿,打得很狠,直到今天还有感觉。他说:‘我想的正是如此。’
“我知道得很清楚,他这样说的意思是‘不管什么样的帮助,我都会提供给你’。他对我暴跳如雷,用希腊语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但他还是把我藏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说了,如果我现在回到部队去,也会因为开小差而被枪毙。第二天,他去看了我的母亲。我想他可能已经摆出两条路让她选择:是履行公民的义务还是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她来看望我,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这比爷爷的暴怒更令我难受。我知道,父亲知道实情以后,她会遭什么样的罪。她和爷爷共同做了一个决定:偷偷把我送出英国,到阿根廷去找我们家的人。所幸的是,爷爷既有钱,在航运界又有能提供帮助的朋友。一切安排停当,日期也确定下来了。
“我在他家里住了三星期,不能外出,充满了自我厌恶和恐惧,整日痛苦不堪,多次想自寻了断。最大的折磨是每当我想起莉莉的时候。我曾经答应她要每天写信。我当然做不到。别人怎么看我,我并不在乎。但我拼死也要让她相信:我是清醒的,世界是疯狂的。这可能与智力有关,但我可以肯定它与知识无关——我说的是有些人凭直觉就能做出完美的道德判断,他们能进行最复杂的伦理分析,就像印度农民有时能在几秒钟之内完成令人吃惊的数学运算一样。莉莉就是这样的人。我渴望得到她的赞同。
“有一天晚上,我再也耐不住了。我从隐藏处悄悄溜出来,跑到圣约翰树林去。我知道,那天晚上她会到一个爱国缝纫组去,该小组每周在附近的教区会堂活动一次。我在她必经的途中等她。那是五月一个温暖的黄昏。我很幸运。她是一个人来的。我突然从等候的地方跑出来拦住了她。她被吓得脸色发白。她从我的脸上和便服上看出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一见到她,立即被对她的爱所淹没,连原先准备好要说的话也忘了。现在我已经记不起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在暮色苍茫之中和她一起走向摄政公园,因为我们俩都希望能在黑暗中单独在一起。她不争辩,也不说话,甚至好长时间都不看我一眼。昏暗的运河流过公园的北部,我们双双坐在运河旁。她开始哭起来。我没有资格去安慰她。我欺骗了她。这是不可饶恕的,不是因为我开小差,而是因为我欺骗了她。她一度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黑色的运河。后来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叫我不要说话。最后她拥抱我,但仍然一言不发。我觉得自己集中了全欧洲一切丑恶的东西,但却身在集中了一切美好东西的女人怀抱之中。
“但是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误解。一个人在历史面前感到自己正确,而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却感到非常错误,这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正常的。过了一会儿,莉莉开始说话,我发现她对我所讲的有关战争的情况一点也不理解。我还发现她对自己的看法同我的期盼不一致,她不是把自己看成宽恕的天使,而是救苦救难的天使。她求我回到前线去。她认为我在精神上已经死亡,除非我回到前线去。她一再使用‘复活’这个字眼。而我则一再表示想知道我们会发生什么情况。最后她说,根据她的看法,赢得她的爱的代价是我应该回到前线去——不是为她,而是为我自己,重新找到我真正的自我。她还说,她对我的爱仍像她在树林里向我表示的一样: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非我不嫁。
“最后,我们都静默下来。你一定明白,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谜,不是两个人的一致。我们恰好处于人道的两极。莉莉的人道是责任型的,不能做什么选择,在社会理想的支配下受苦。这种人道被钉在十字架上,同时又朝着十字架前进。我是自由的,我是三次不认主的彼得——下决心活下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仍然可以看见她的脸。她面对黑暗凝视着,想看穿另一个世界似的。我们好像被锁在一间刑讯室里,仍然相爱,但被铁链拴在相对的两面墙上,面对面直到永恒,那摸不着的永恒。
“当然,我也像其他男人一样,想从她身上得到某种希望,对她说,她可以等我,不必太快对我作出评判等等。但是她用一个眼神打断了我的话。那眼神我永远不会忘记,因为那眼神几乎是仇恨的,她脸上的仇恨就像圣母马利亚脸上的幽怨,它可以扭转整个自然界的秩序。
“我默默地同她一起往回走,在一盏街灯底下向她说再见,旁边是一座长满了丁香树的花园。我们没有互相触摸,也没有说一句话。两张年轻的脸互相面对,突然变老了。其他一切声音、一切东西、整个阴暗的街道,全都尘封湮没了,只有我们告别的那一时刻在持续着。两张白脸。丁香花的香味。无边的黑暗。”
他停住了。他的声音里毫无感情。但是我想起了艾莉森,想起她看我的最后一个眼神。
“全都讲完了。四天之后,我很难受地在利物浦港区一艘希腊货船的船舱里蹲了十二个小时。”
一阵静默。
“后来你再见到过她吗?”
一只蝙蝠嘎嘎地从我们头顶飞过。
“她死了。”
我只好对他提个问题,让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是分别后不久的事吗?”
“一九一六年二月十九日凌晨。”我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天太黑了。“当时流行伤寒。她在一家医院工作。”
“可怜的姑娘。”
“一切都过去了。”
“你讲起来就像发生在今天。”他侧着头。“丁香花的香味。”
“老人的伤感。请原谅我。”
他凝视着黑夜。蝙蝠飞得很低,有一瞬间我看到它的黑色轮廓正对着天上的银河。
“这就是你一直不结婚的原因吗?”
“死去的人依然活着。”
树林一片黑暗。我想听到脚步声,可是没有。悬念。
“他们怎么活着呢?”
他又一次沉默,似乎沉默能比他自己更好地回答我的问题。但是当我断定他不会回答时,他却开口说:
“通过爱。”
他似乎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对我们周围的一切说的;似乎她就站在门边的黑影里听着;似乎讲述他的过去又使他鲜明地看到了某一重大原则。我发现自己很受感动。这一次我们让沉默持续了下去。
一分钟后,他向我转过脸来。
“我希望你下星期再来,如果工作放得下的话。”
“如果你邀请我,什么也阻挡不了。”
“好。我很高兴。”可是他的高兴听起来只是一种礼貌。他又恢复了盛气凌人的架势。他站起来。“天晚了。睡觉吧。”
我跟他走到我的房间,他弯腰把灯点上。
“我不喜欢你们在那边谈论我的事情。”
“当然不谈。”
他直起身,面对着我。
“这样,下星期六我就能再见到你了?”
我微笑:“你知道会见到我。我永远忘不了这两天。即使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入选,或者说被选中。”
“也许答案就是你的不知情。”
“能被你选中可谓三生有幸。”
他探询着我的目光,接下来的举动有点奇怪:伸出手来,像在小船上一样,父亲般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我真的通过了一次考验。
“好。玛丽亚会为你准备早餐。下星期见。”
他走了。我洗了澡,关上门,熄了灯。但我没有脱衣服。我站在窗口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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