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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那一天正中间的六个小时,我们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德国人几乎完全不对我们进行炮击,他们被炮火轰垮了。此时显然应该立即发起进攻。但这一显而易见的时机,需要有拿破仑那样出类拔萃的将军才能把握得住。
“大约三点钟,廓尔喀 [25]  兵同我们会合。我们接到通知:对奥伯斯岭的冲击即将开始。我们是第一线。三点半之前,我们上好了刺刀。同往常一样,我在蒙塔古上尉身边。我想,他只有在一个问题上对自己是了解的,那就是无畏,随时准备吞服氢氰酸。他的目光不断扫视着身边的一排排军人。他不屑使用潜望镜,站起来,把头探出胸墙进行观察。德军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依然没有动静。
“我们开始前进。蒙塔古和军士长不断叫唤着,让我们保持队形。我们必须越过一片充满弹坑的耕地,到达一个杨树林防护带,然后再跨越一小片田野,最后到达我们的目标——一座桥。我估计,我们已经完成了全距离的一半,后来我们开始小跑,有些人一边跑一边喊叫。德国人似乎完全停止了射击。蒙塔古得意扬扬地高喊:‘冲啊,小伙子们!胜利啦!’
“这成了他最后的遗言。那是个圈套。五六挺机关枪突然向我们开火,我们的人像割草一般被撂倒在地。蒙塔古的身体侧转了一下,跌倒在我脚边。他仰卧着,一只眼睛瞪着我,另一只眼睛不见了。我瘫倒在他身边。空中子弹横飞。我把脸紧贴在地上,吓得尿了裤子,心想这一下肯定没命了。有人来到了我身边,是军士长。有些人开始反击,但只是盲目乱射,绝望中的挣扎。不知道为什么,准尉副官开始往后拖蒙塔古的尸体。我浑身无力,也试图帮助他。我们滑进了一个小弹坑。蒙塔古的后脑已经被炸没了,但他的脸上仍旧挂着白痴的狞笑,像是在睡梦中大笑,嘴巴张得老大。那张脸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种变化过程中的最后微笑。
“射击停止了。幸免于死的人,像一群受惊的羊,开始朝着村庄猛跑。我也不例外。我甚至连当一个胆小鬼的勇气都没有了。许多人在奔跑中背后挨了子弹。活着跑回战壕并且没有受伤的,只有少数几个,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刚到,炮击又开始了,是我们自己的炮火。由于天气条件恶劣,炮兵只好盲目乱射,也可能是按照几天前制定的方案进行射击。这种可笑的事情并不是战争的副产品,而是很普遍的现象。
“现在负责指挥的是一个受了伤的中尉。他蹲在我身边,脸颊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愚钝的怒火。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英国优秀青年,他已经变成新石器时代的一只野兽,身陷绝境,不知所措,只知道生闷气。也许我们全都是那副模样。一个人苟延残喘的时间越长,真实的成分就越少。
“更多的增援部队到了,还来了一位上校。一定得拿下奥伯斯岭。入夜之前我们必须占领那座桥。但此时我已有时间思考。
“我看得出,这一场大灾难一定是对文明世界的某种野蛮罪行、对人类的某种弥天大谎的抵偿。那弥天大谎是什么,我因历史知识和科学知识太少,当时还不能理解。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们都坚信自己是在为实现某一目标而努力,是在为某一计划服务——最终的结局会很好,因为有一个伟大的全盘计划。而不是现实。然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计划,一切都带有随意性。唯一能保全我们的是我们自己。”
他打住了。我勉强能看到他的脸,他正注视着大海,似乎新沙佩勒村就在那里,灰色的烂泥,像一座地狱,清晰可见。
“我们再次发起进攻。我本想不服从命令,待在战壕里。但是胆小鬼理所当然会被当成逃兵处决。因此,命令一下,我便和其他人一起爬了起来。一个中士冲我们喊,叫我们快冲。情况和当天下午早些时候完全相同。德方很少开枪,只是引诱我们上圈套。但是我知道,有五六个人正伏在机关枪上瞄准。我唯一的希望是他们是真正的德国人,办事有条有理,不到先前的同一地点不开火。
“我们距离那一地点只有五十码了。两三颗子弹在我们身边弹跳。我抱着胸口,扔下枪,跌跌撞撞往前冲。我在前方看到了一个大弹坑,是个旧弹坑。我绊了一跤,跌倒了,滚进了弹坑。我听见了‘继续往前冲!’的叫声。我躺在弹坑里,双脚泡在一汪水里,等待着。几秒钟之后,又出现了我预料之中的大量死亡惨景。有人跳进了弹坑的另一边。他应该是个天主教徒,因为他急促地念叨着万福马利亚。接着又是一阵拖着脚步行走的声音,我听见他走了,泥巴纷纷扬扬落下来。我把双脚从水里抽出来。但是在射击停止之前,我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我在弹坑里并不孤单。我对面有一团灰色的东西,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外。是一具德国人尸体,死了很久了,已经被老鼠吃掉一半。肚子张开个大口子,像个旁边躺着个死产儿的女人。那气味……那气味你可想而知。
“我整夜待在弹坑里。我强迫自己适应那股恶臭的气味。天变冷了。我以为自己在发烧。但是我下定决心,战斗结束之前保持一动不动。我变得很无耻。我甚至希望德国人踏平我们的阵地,这样我就可以投降当战俘了。
“发烧。但是我所认为的发烧其实是生存之火,是求生的激情。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极度兴奋。我这不是在为自己辩论。各种不同性质的极度兴奋多少都带有反社会的性质,我这里说的是临床意义,不是哲学意义。但是那天晚上,我体验了几乎所有的肉体感觉。我的体验是,哪怕是最简单最低级的东西,比如一杯水、烤腊肉的味道,其重要性对我来说都超过了或者至少是等同于最伟大的艺术、最高雅的音乐、甚至我和莉莉在一起的最甜蜜时刻。我的亲身经历,与本世纪的德、法玄学家所提出的所谓真理恰恰相反。他们说,不与我合的就是敌我的。我认为,不与我合的也赏心悦目,哪怕是尸体,是吱吱叫的老鼠。能够亲身经历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不管那经历是寒冷、饥饿还是恶心。试想象,有一天你拥有了第六感官,在那之前从未想象过的新感官,是触觉、视觉等传统的五种感官未曾领会过的东西。它是一种更深刻得多的感官,是一切不与我合者的源泉。‘生存’这个字眼不再是被动的,描写性的,而是主动的……近乎强制性的。
“那一个夜晚尚未结束,我就明白自己已经经历了宗教人士所说的转意归主。天上的光的确照耀在我身上,因为空中不断有照明弹出现。但是我没有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只觉得在一夜之间跃过了一生。”
他静默了一会儿。此时我希望有人在我身边,艾莉森或是某位朋友,与我一起品尝、共享这充满生机的黑暗、星星、阳台和声音,但前提条件是他们必须与我共同经历前几个月。有了生存的激情,我便宽恕了自己的自杀失败。
“我力图向你描绘的是我的亲身经历,是我的实际表现,而不是我应该如何,不是良心抗拒的是是非非。我请你务必记住这一点。
“黎明之前,德方又开始炮击。他们在天刚破晓时发起进攻,他们的将军犯了前一天我们的将军犯过的同样错误。他们的伤亡甚至更大。他们越过我的弹坑,冲到我们发起攻击的战壕,但他们几乎立刻被挡了回去。在这次战斗中,我只听到了嘈杂的声音。还有德国兵的一只脚,他在射击的时候踩在我肩膀上作为依托。
“夜晚又降临了。南边还有战斗,但我们这一带已经平静下来。战斗结束了。我方战死的大约有一万三千人。一万三千个大脑、记忆、爱、感觉、世界、宇宙——因为人的大脑是比宇宙本身更大的宇宙——仅仅为了几百码无用的烂泥地。
“半夜里,我爬回了村子。我很担心受惊动的哨兵会开枪把我打死。但是遍地唯有死尸,我处在一片死亡的沙漠之中。我爬进了一条交通沟,那里也只有一片死寂和尸体。再往前爬了一阵,听到前面有用英文讲话的声音,于是我高声叫喊。那是一队担架兵,他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是否还有活人存在。我说自己是被爆炸的炮弹震昏过去了。
“他们毫不怀疑我的谎言。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他们口里我得知了我所属的营的残部所在地。我没有任何计划,唯有孩子想回家的本能。但是正如西班牙人所说,一个就要淹死的人很快就能学会游泳。我知道,从正式意义上说,我一定是死了。如果我逃跑,起码不会有人来把我追回去。黎明时分,我离开前线已经有十英里。我还有点钱,而且法语一向是我家里的通用语言。第二天,我找到一些农民,他们给我提供吃住。第二天晚上,我继续前行,跨过田野,一直往西,经过阿图瓦,继续朝布洛涅方向前进。
“如此艰苦跋涉,有如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的流亡者。一星期之后,我终于到达布洛涅。那里到处是士兵和宪兵。我近乎绝望。没有必要的证件,我当然不可能搭上回家的运兵船。我想到一个主意,人先到码头上,再对他们说我被扒窃了……但是因为我的脸皮还不够厚,未能得手。后来有一天运气来了,给了我一次当扒手的机会。我遇到步枪旅的一名战士,他喝醉了,我又把他灌得更醉。我登上了即将开启的轮船,而那个可怜的家伙却还在驻地附近一家小咖啡馆上面的房间里酣睡不醒。
“此后,我遇上了真正的麻烦。但是今天晚上我已经说够了。”

21

静默。蟋蟀唧唧地鸣唱着。头顶上,星星之下,有一种夜鸟发出原始的呱呱叫声。
“你到家的时候情况如何?”
“很迟了。”
“但是……”
“明天。”
他再次把灯点上。调节好灯芯之后,他直起身来,望着我。
“我是自己祖国的叛徒,你到我这里来做客不感到耻辱吗?”
“我认为你不是人类的叛徒。”
我们朝他的寝室窗户走过去。
“人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应背叛自己。”
“我认为我们可以说,希特勒没有背叛他自己。”
他转过身来。
“你说得对,他没有背叛自己。但是数以百万计的德国人背叛了他们自己。这正是悲剧之所在。问题不在于一个人敢于作恶,而在于千百万人没有勇气为善。”
他领我走进我的房间,并为我点了灯。
“晚安,尼古拉斯。”
“晚安。还有……”
但是他举起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什么,他一定是猜出我要开口向他致谢。他走了。
我从浴室出来时,看了一下表,差一刻就一点了。我脱去衣服,熄了灯,在敞开的窗口站了一会儿。静止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阴沟的臭味,可能是从附近的污水池传来的。我上了床,躺着思考有关康奇斯的问题。
思考毫无结果,因为我的全部思想都以自相矛盾告终。如果说他在某种意义上比以前更具人情味,更正常地出些差错,那似乎是因为他的讲述缺乏原味造成的结果。精心算计的坦率与毫不造作的丰富多彩是截然不同的。他因考虑不周在客观事实中加进了某种成分,使人听了觉得像是一个小说家面对一个人物,而不是一个经历沧桑的老人在面对自己过去的真实自我。他声称讲述的是自传,我听了最后觉得更像是在讲别人的传记。与其说是真正的忏悔,不如说是以更隐蔽的方式在教训别人。我从中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学习的东西,并不是因为我故意视而不见。可是他对我几乎全不了解,怎么能做这样的推测呢?他为什么要管这么多呢?
后来,我想起了脚步声,想起了一大堆互不相干的画像和事件,想起了珍品柜上的照片、斜睨、艾莉森、一个名叫莉莉的小女孩,脑袋沐浴在阳光里……
我马上就要入睡了。
忽然,我开始听到了一种声音,开始时幻觉般地微弱,无法准确确定它从何而来。我以为一定是康奇斯在寝室里放留声机,声音穿透墙壁传到我耳朵里来。我坐起来,把耳朵贴在墙上听。接着跳下床,走到窗前。结果听出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是从北边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是从一英里甚至更远的群山里传来的。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只有花园里的蟋蟀在叫。这一极其微弱的嗡嗡声实际上是一大群男人在唱歌,歌声传到我房间已经几乎听不见,那声音与想象出来的几无差异。我以为是渔夫们在歌唱。但是他们为什么会跑到山里去呢?后来我又想到可能是牧羊人——可是牧羊人都是单独行动的。
声音变得清晰了一点,似乎是借助风势——可是当时并没有风。声音逐渐变大,然后又微弱下去。在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瞬间,我似乎在那声音中听出了一点熟悉的东西——但这是不可能的。声音消失了,四下里几乎完全静寂。
后来又出现了无法想象和令人震惊的奇怪现象,那声音再次变大起来,我确切无疑地听出了他们在山里唱的是什么歌,是“蒂珀雷里”,音调似乎有些扭曲,是因为距离远,还是因为唱片——听得出一定是唱片——被有意放慢,我说不清楚,但那歌声像梦幻般的缓慢和朦胧,仿佛是天上的星星唱出来的,必须跨越整个夜空,才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走到门边,把门打开。我模糊感到留声机一定是在康奇斯的房间里。他用某种办法把声音转发给山里的一个或几个扬声器——也许这就是小房间里的奥秘之所在,放着转播设备和一台发电机。但是整幢房子绝对静寂。我关上门,转身靠在门上。歌声朦胧,透过黑夜,穿过松树林,越过屋顶,飘向大海。突然间,我悟出了整个事情的幽默、荒唐、柔和而感人的诗一般的意境,不禁哑然失笑。这一定是康奇斯专门为我而精心策划的一大玩笑,同时也是对我的幽默感、应变能力和智力的巧妙测试。不必急于试图发现个中奥秘,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同时,我还应该好好享受一下它的过程。我又回到窗前。
声音已经变得很微弱,几乎听不到了,但是另有一物却变得十分强烈而刺激,那就是我早先注意到的污水池的味道。纹丝不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腐肉和排泄物的混合臭味,十分恶心,我只好捏着鼻子,用嘴呼吸。
在我房间下面,农舍和别墅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我从窗口探下头去,因为臭味的源头似乎近在咫尺。我心里明白,臭味和歌唱有联系。我想起了弹坑里的那具死尸。但是我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什么动静。
声音逐渐消失,最终完全消失了。几分钟之后,臭味也有所减弱。我又站了十到十五分钟,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想捕捉哪怕是最轻微的动静,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屋子内部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人上楼梯,也没有人轻声关门,什么也没有。蟋蟀唧唧叫着,星星在闪烁,经历被抹得一干二净。我在窗口嗅了一下,臭味依然存在,但比正常的松树防腐剂气味淡,而不是比它浓。
很快地,我似乎把一切都想象过了。我起码又清醒地躺了一个小时。没有再发生什么情况。没有一个假设是站得住脚的。
我已经进入了状态。

22

有人在敲门。透过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天空一片灿烂。一只苍蝇从床上方的墙上爬过。我看了看手表,十点半了。我走到门边,听见玛丽亚穿着拖鞋啪啪啪地下楼去。
在耀眼的阳光下,知了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昨夜的一系列事件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变得虚幻了,好像我是受了轻微的麻醉。但是我觉得头脑十分清醒。我穿好衣服,刮了胡子,下楼到柱廊上去吃早饭。沉默寡言的玛丽亚端来了咖啡。
“康奇斯呢?”
“他吃过了,现在在楼上。”她同村民们一样,在外国人面前不想讲更多的话,只是像往常一样发出一串又快又含糊的元音。
我吃完了早餐,端起盘子,沿着侧廊下了台阶,来到农舍敞开着的门口。前面的房间被装修成一间厨房。墙上挂着旧日历、色彩鲜艳的薄纸板画像,还有一束束的调味香草和青葱,从天花板上吊下的食品橱漆成了蓝色,一切都与弗雷泽斯岛上其他农舍里的厨房一样,只是各种用具都比较讲究,炉子也比较大。我走进厨房,把盘子放在桌上。
玛丽亚从后面的房间走出来,我瞥见里面有一张大铜床,墙上挂着更多的画像和照片。她的嘴角一动,露出一丝笑意,但那是敷衍的,不是真诚的。用英语向她提问而又不显出是在刺探情况,那是很难的。用希腊文吧,我的水平办不到。我犹豫了一下,看见她的脸像她身后的门一样毫无表情,便打消了同她说话的念头。
我从农舍和别墅之间的通道走过,朝着菜园走去。在别墅的西边有一扇百叶窗,正对着康奇斯寝室的门。看样子那里摆放的不只是一个橱柜。接着,我又抬头看别墅朝北的背面,看我自己的房间。要躲在农舍的后墙后面很容易,但地面又硬又光秃,什么也没有。我信步往前走进凉亭。小雕塑普里阿普斯对我举起双臂,用异教徒的微笑嘲弄我这张英国面孔。
免进。
十分钟后,我下到了私家海滩。海水清澈,有如蓝色和绿色的玻璃,起初觉得有点冷,后来觉得清凉宜人。我从陡峭的岩石中间向外海游去。大约游出一百多码,回首可见凸出海面的岬角全貌和别墅。我甚至看到了康奇斯,他在阳台上,坐在前一天晚上我们坐过的地方,显然是在看书。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我向他挥手。他以奇特的神圣风格举起双臂,现在我明白了,他那种风格是刻意的,带有象征性,而不是偶然的。黑色的身影显现在高高的白色阳台上,他是太阳的使者,面向太阳,他代表最古老的王室政权。他过去常出头露面,现在仍希望继续出头露面,纵览全局,祈神赐福,发号施令。葡萄园。我再次想到了普洛斯彼罗,即使他没有先说,当时我也应该想到。我潜入水中,但是海水太咸,刺激眼睛,我又浮出水面。康奇斯已经离开——可能去跟埃里厄尔 [26]  谈话,是她把唱片放到留声机上;也可能是跟凯列班 [27]  谈话,他提着一桶正在腐烂的内脏;也可能是跟……我翻过身子,躺在水面上。只是听到快速的脚步声,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就引起这么多联想,实在很可笑。
十分钟后,我游回海滩时,他已经坐在堤埂上了。我从水里爬上来时,他站起来对我说:“咱们一起乘船到皮特罗卡拉维去。”皮特罗卡拉维的意思是“石船”,它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小荒岛,距弗雷泽斯岛西端半英里左右。他穿着游泳裤,戴一顶花哨的红白相间的水球运动员帽子,手里拿着蓝橡胶脚蹼,两副潜泳面罩和水下呼吸管。我跟在他后面,踩着烫脚的石头往前走。
“皮特罗卡拉维的水下景色很有趣。你很快就能看到。”
“我发现布拉尼的水上景色很有趣。”我已经赶上他,和他并排走,“我在夜里听到人声。”
“人声?”他一点也不显出惊奇。
“唱片。我从未有过与此类似的经历。真是别出心裁。”他没有回答,抬脚上了船,打开了引擎舱。我从固定在混凝土里的铁环上解开了船缆,蹲在小码头上,看他在小机房里瞎摆弄。“我看你是在树林里安装了扬声器。”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用手摸弄着船缆,笑着对他说:“可是你知道我听到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那是因为你告诉我了。”
“你不愿意说出那奇特的声音是什么声音,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你说对吗?”他做了个简单的手势,要我上船。我上了船,坐在他对面的横坐板上。“我只是想感谢你为我安排了如此奇特的一次经历。”
“我并未刻意作任何安排。”
“我觉得这很难让我相信。”
我们互相盯视着。猴子眼上方戴一顶红白无檐帽,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正在做表演的黑猩猩。我们周围有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太阳,大海,小船。我继续对他微笑,但他已经笑不出来了。似乎我提到了歌声便是有失检点。他弯下腰去安装起动曲柄。
“我来吧。”我接过曲柄,“我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惹你生气。我不再提它了。”
我弯下腰,转动曲柄。他突然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生气,尼古拉斯。我不要求你相信。我只要求你装成相信,这应该比较容易吧。”
说来奇怪。他只一个动作,稍微改变了一下表情和说话的声调,便缓和了我们之间的紧张状态。一方面,我知道他正对我施以某种雕虫小技,像灌铅的骰子那样的雕虫小技。另一方面,我可以感到,他毕竟开始对我有了一些好感。当我发动引擎的时候,我心里想,如果这是必要的代价的话,我可以装出受到愚弄的样子,但绝不真正受他愚弄。
我们的小船开出了小港湾。引擎很响,说话不便。我往水里看,可以看到五六十英尺深,灰白色的乱石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黑色海胆。康奇斯的身体左侧有两个皱起的伤疤,一前一后,显然是枪伤。右臂上方还有一处旧伤痕。我猜那都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受的伤。他坐在那里掌舵,看上去像个甘地式的苦行者。但是到达皮特罗卡拉维时,他站了起来,熟练地用深色的大腿顶着舵柄。经过多年的阳光暴晒,他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红木般的赤褐色,同岛上的渔民一样。
岩石全是特大的砾石,奇形怪状,光秃秃的。此时因为靠得很近,所以比我在岛上时看到的要大得多。我们在五十码外抛下了锚。他递给我一副潜泳面罩和水下呼吸管。这些东西当时在希腊是买不到的,以前我从未用过。
他的双脚缓慢地在水中拍打着,有时还停了下来,我跟在他后面。海底是个宽广的世界,有许多巨大的岩石,其间有鱼群自由自在地游弋。有扁形的鱼,身子呈银色;有细长快速游动的鱼;还有旋转对称的鱼从石缝里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铁青色的小鱼样子镇定自若,红黑相间的鱼显得躁动不安,青绿相间的鱼扭捏招摇。他带我参观了一座水下宫殿,那是一个岩洞,光柱照射进来,投下淡蓝色的影子,大隆头鱼悬浮其中,有如处于催眠状态。小岛的另一面,岩石陡峭而下,底下是一片难以识别的迷人靛蓝。康奇斯把头浮出水面。
“我回去把船开过来。你待在这里。”
我继续往前游。一群金灰色的鱼跟上了我,有好几百条。我转弯,它们也转弯。我往前游,它们跟在我后面,还真有点希腊人过分好奇的特征。后来我躺在一块水下大石板上,石板周围的水热到差不多可以洗澡的温度。小船的影子正好投在石板上。康奇斯领着我往前游,来到两块巨石中间的一道深缝里,那里挂着一条绳子,末端系着一块白布。我在水里像一只鸟,悬浮在上方,等待着他要诱捕的章鱼的出现。不久,一根弯弯的触须悄悄伸出来,触了一下诱饵,接着又迅速甩出了两根触须。他开始熟练地把章鱼逗上来。我自己也曾经试过,深知并不像村里的孩子们玩起来那么轻巧。章鱼缓慢地旋转着,很不甘愿上来,但又不得不上来,身上的那些肉都是吃了淹死的海员以后长出来的,带有吸盘的腕伸展出来,四下里搜寻着。康奇斯突然用鱼叉把它叉到船上来,用一把刀剖开它的墨囊,一下子就把内脏全翻了出来。我自己也爬上了船。
“我在这个地方捉到的章鱼足有一千只。晚上还会有一只游到这个洞里来,轻易地被抓走。”
“可怜的东西。”
“你注意到了吧,需要的不是现实,连章鱼都追求理想。”他身边有一块白色旧床单布,“诱饵”就是从上面扯下来的。我记得那是星期天的上午,是布道和讲寓言故事的时间。他从章鱼的那一汪墨汁上抬起眼来。
“嗯,你喜欢这水下世界吗?”
“妙不可言,像梦境一般。”
“像人,像几百万年以前的人。”他把章鱼扔到横坐板底下,“你认为它死了以后还有生命吗?”
我低头看了看那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抬起眼来,恰与他冷冷的目光相遇。他头上红白相间的无檐帽已经有点歪斜。此时他看上去像是毕加索在模仿甘地、模仿海盗。他操纵离合器杆,我们的小船开始前进。我想起了马恩河,想起了新沙佩勒村,不禁摇摇头。他点点头,举起了白床单布。在强烈的阳光下,他那整齐的牙齿亮闪闪的,给人一种不真实但充满活力的感觉。他的意思是,愚昧是极其危险的。他望着我,我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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