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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5

要离开布拉尼,须经过一道门。离门老远我就看到间隙处有团白色的东西。起初我以为是一条手帕,但是当我弯下腰去把它捡起来时,原来是一只奶油色的手套,而且是一只齐肘女用长手套。手腕处里侧有一黄色标签,用蓝丝线绣有米黑尔手套字样。标签和手套一样,似乎旧得不合情理,大概已经在箱底放了很久。我嗅了一下,发现它的气味和前一个星期我在海滩上看到的那条毛巾一样——有麝香味,不入时,像檀香木。先前康奇斯说他上一个星期曾下过穆察海滩的时候,我就觉得纳闷,怎么会有甜丝丝的女人香水味。
现在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欢迎不速之客,也不喜欢人家说闲话。我无法想象,他为什么要冒秘密可能被我揭穿的险,也许下星期就会让我知道;我无法想象,那位女士外出戴阿斯科特手套干什么;我无法想象她是谁。她可能是情妇,但也同样可能是女儿、妻子、姐妹——也许是弱智者,也许是半老徐娘。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被允许在布拉尼周围和穆察一带活动,条件是不能让别人看见。前一个星期她可能已经看到了我,这一次听到我来了就想再看一眼。老头知道她“出来”了,因此几次迅速扫视我的背后,行为也显出有些神经质的怪异。这也可以用来解释茶桌上为什么有第二个座位和那神秘的钟声。
我回过头,想听到一声傻笑,愚蠢的笑。后来,我看到门边浓浓的阴影里有个人在擦洗,又想起了他曾冷酷地提及普洛斯彼罗,于是又找到一个更加不祥的解释。不是弱智,而是某种可怕的外形损毁。“不全是青春和美丽,于尔菲先生。 ”来到岛上以后,我第一次感到了身处荒凉之境的恐惧,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寒战。
太阳快下山了,希腊的夜晚以接近热带地区的速度降临。我不想摸黑走陡峭的北坡小路,于是我迅速地把手套挂在大门顶端横梁的中央,快步往前赶路。半小时后,我又产生了一个迷人的假设:康奇斯有异性装扮癖。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唱起歌来,这是几个月来的头一次。
拜访康奇斯的事,我谁也没告诉,对梅利也没说,但我用了很多小时对那幢房子里神秘的第三个人进行猜测。我断定,最大的可能性是他有个弱智妻子,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要隐居,要雇不爱说话的用人。
我也想对康奇斯作出一个判断。我还不能肯定他不仅仅是一个同性恋者,而米特福德欲言又止的警告只能解释那一点,尽管我并不很喜欢听。老头神经质的紧张,东跑西颠,话无定题,走路蹦蹦跳跳,格言式的回答神秘兮兮,我离开时古怪地举起双臂,这一切姿态都说明他想表现得更年轻更朝气蓬勃。
那本诗集也是一桩怪事,一定是他特意准备好来迷惑我的。那头一个星期天,我游泳已有好长时间,从海湾游出去好远,我在水里的时候,他可以很从容地把东西放在海滩上靠布拉尼的一端,但这种迂回的介绍方式着实有些古怪。还有我的“被召”又是什么意思,我们还会“发现很多东西”又作何解释?这些话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就他而论,只能是意味着他疯了。我还想起,他说“有些人会说我生活孤独”时,隐藏着一种显见的轻蔑。
我在学校图书馆里找到了一张小岛的大比例尺地图,图上明确标出了布拉尼庄园的界限,比我想象的要大,尤其是东边:六七公顷,大约十五英亩。我给学生上《英语课程》,就像进了编者埃克斯利的炼狱,枯燥至极,令人厌倦,常常会想起寂寞岬角上的那座庄园。我喜欢上会话课,也喜欢上一个叫语文六级的课,内容比较高级。这个班其实是一小群十八岁的庸才,学科学绝对没有指望,只好学语言。但是没完没了地“训练”初学者实在令人心烦,讨厌至极。“我在做什么?我正在举起手臂。他在做什么?他正在举起手臂。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正在举起手臂。他们举起手臂了吗?他们已经把手臂举起来了。 ”
这就像一个网球冠军被迫与新手对阵,还得不断帮他们把坏球从网里取出来。我常常望着窗外的蓝天、柏树和大海,祈祷一天的工作早点结束,好回到教师宿舍,躺在床上,抿一口茴香烈酒。布拉尼似乎远离这一切,十分遥远但又十分贴近。它的一些小谜团几天就变小了,因为有其他文明乐趣的诱惑,小谜团不过是一点小刺激,小风险罢了。

15

这一次他坐在桌旁等我。我把行李袋放在墙边,他叫玛丽亚上茶。也许是因为他已明确决定要对我连续发问,他的古怪减少了许多。我们谈学校的情况,谈牛津,谈我的家庭,谈教外国人学英语,谈我为什么来希腊。虽然他不断提问,我仍然感到他对我所说的东西并不真正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别的东西,是我的综合表现,是我填补了某一方面的空缺。我自己并没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地方,但可以做一个例子。我有一两次试图转换一下双方的角色,但他再次明确表示,他不想谈自己的情况。我对手套的事只字不提。
只有一次他真的吃了一惊,那是在他知道我的名字不同寻常之后。
“我是法国人,我的先辈是胡格诺派教徒。”
“啊。”
“有一个作家名字叫奥诺雷·于尔菲——”
他迅速瞟了我一眼。“他是你的祖先吗?”
“只是家族内部的传说,没有人认真考证过。我知道的就这些。”可怜的老于尔菲,以前我曾经用他来说明自己的血液里有几百年的高雅文化积淀。康奇斯笑得很开心,近乎灿烂,我也以笑相报。“这有什么不同吗?”
“蛮有趣。”
“也许毫无价值。”
“不不,我相信。你读过《拉斯特雷》吗?”
“读得很痛苦。讨厌透了。”
“是的,有点乏味,但仍不失韵味。”他的法语音调无可挑剔。他笑个不停。“那么你会讲法语了?”
“讲得不太好。”
“我在桌子旁和伟大的世纪 [9]  有直接联系。”
“不很直接吧。”
但我并不在意他那么想,难得他突然发善心,令我受宠若惊。他站起来。
“今天,为你的大驾光临,现在我要弹拉莫 [10]  的曲子。”
他领先进了房间,房间和整幢别墅一样宽,三面都放着书。房间的一端,壁炉架底下有一个绿釉瓦炉子,壁炉架上有两尊青铜像,都是现代的。再上面是莫迪利亚尼 [11]  一幅人物画的复制品,真人一般大小,画的是一位着黑装的忧郁妇人,用的是淡灰绿色的背景。
他让我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然后翻开曲谱,找到他所要的曲目,开始演奏,他先弹了一些活泼的短小曲子,接着弹了一些华美的库朗特舞曲和帕萨卡利亚舞曲。我不大喜欢那些乐曲,但我听得出他弹得颇为娴熟。他在其他方面也许有些做作,但在键盘上并不装腔作势。他在一曲中间突然停住,好像电灯的保险丝断了,他又开始装模作样了。
“瞧那儿。”他用法语说道。
“很有魅力。”我用英语回答,决心不让他继续用法语和我对话。“我非常欣赏。”我把下巴指向那幅复制品。
“真的吗?”我们走过去,站在画前。“这是我的母亲。”
起初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你的母亲?”
不管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确实是他的母亲,一贯是他的母亲。我仔细看妇人的眼睛,它们没有莫迪利亚尼画的眼睛常见的那种灰白色。眼神是直视的,凝望的,像类人猿。我又看了色彩鲜明的表面,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看到的不是复制品。
“天啊,这可是价值连城啊。”
“毫无疑问。”他说话时并没有看我,“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过着简朴的生活我就是穷人。其实我很富有。”他把“很富有”讲得像是他的国籍,也许就是如此。我再次仔细看画像。“我……一分钱没花。是送的。我很想说我看出了他的天才,其实没有,没有一个人看出来,甚至聪明的兹博罗夫斯基先生也没有看出来。”
“你认识他?”
“莫迪利亚尼?我和他见过面,很多次。我还认识马克斯·雅科布 [12]  ,他是莫迪利亚尼的朋友。那是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当时他已经很出名,成为蒙帕纳斯的奇观之一。”
趁康奇斯抬头看画像的当儿,我偷眼看他。他用文化势利的手法,为我开辟了一个观察可尊敬事物的全新视角,我对他古怪虚伪的看法开始动摇,我一直自以为对生活含义的看法高人一筹,这种优越感也开始动摇了。
“你一定希望向他多买些作品。”
“我买了。”
“现在你还拥有那些画吗?”
“当然。只有破产者才会卖漂亮的画。我把它们分别放在其他地方的一些房子里。”我记住了他用的是复数,以后有机会我也会学他这样对别人讲话。
“你那些其他的房子……在哪里呢?”
“你喜欢这一个吗?”他摸了一下莫迪利亚尼画作下面的一个青年男子铜雕,“这是罗丹制作的一个雕塑设计模型。好了,我其他的一些房子在法国、黎巴嫩和美国。我的生意遍布全世界。”他转向另一颇富特色的骨架式铜雕,“这是贾科梅蒂 [13]  的作品。”
“在这个小岛上我真是吃惊不小。”
“可不?”
“有贼吗?”
“如果你有很多有价值的画,像我这样——以后我会让你再到楼上看两幅画——你就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把它们当普通的东西看待,只不过是些四方画布上画了些东西;要么把它们看成金锭,在窗户上加铁条,晚上躺在床上担惊受怕睡不着。你看那一边。”他指向那些铜雕,“如果你要,偷去好了,我可以报警,但你可以把它们拿走。只有一件事你是不能做的,那就是让我担心。”
“我不会偷的。”
“希腊各岛都没有贼。但我不喜欢人人都知道这里有贵重的名画。”
“当然。”
“这幅画很有趣。我看过他唯一的作品目录,此画未列入其中。你还可以看到画上没有签名。然而,要证明它是真迹并不困难。我让你看。抓住这个角。”
他把罗丹的作品挪到一边,我们把画框取下来。他把画翻过来让我看。背后是另一幅画的草图的头几笔,画布下半部是空白的,横向潦草地写着一些难以辨认的字,旁边有一些数字,这些数字的总和写在底部的画框边。
“这是记的债务。再看那儿。‘托托’。托托是阿尔及利亚人,他常向托托买大麻制剂。”他指了一下,“这是‘兹博’的作品,兹博罗夫斯基。”
我俯视那些漫不经心、歪歪斜斜的潦草字迹,顿觉如睹其人,同时感到天才总是与普通人相去甚远。他可以为你画一幅轮廓像只收十法郎,回家去画出来的东西将来可能值一千万。康奇斯注视着我。
“这是博物馆从不展示的一面。”
“可怜的家伙。”
“他也会这样评价我们,理由还更多。”
我帮助他把画放回画框。
接着他叫我看窗子。窗子小又狭,拱形。每一个窗户中央有一根柱子,柱顶是大理石雕刻。
“这些东西来自莫奈姆瓦夏。我发现它们被用于盖农舍,便把农舍整个买了下来。”
“像个美国人的作派。”
他没有笑。“它们是十五世纪的威尼斯风格。”他转向书架,取下一本艺术书。“就在这里。”我从他肩膀上看过去,原来是安吉利科 [14]  著名的《圣母领报》。我心里一下明白了,外面的柱廊为什么那么眼熟。甚至连白边红瓷砖地板都一样。
“现在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看的呢?我的古钢琴是旷世稀宝,是最早的普莱耶尔钢琴之一。不合时尚,但很漂亮。”他轻轻抚摸着闪闪发亮的琴盖,似乎它是一只猫。靠墙那一边有一个乐谱架。对一架古钢琴来说,这似乎是一件多余的摆设。
“你还玩其他乐器吗,康奇斯先生?”
他望着古钢琴,摇摇头。“不。它具有情感价值。”但是他的话听起来没有一点感情色彩。
“好。现在由你自便,我有些信件要处理。”他做了个手势,“那边有报纸杂志,还有书,看什么都可以。我可以离开吗?你的房间在楼上……如果你需要的话?”
“不,这已经很好了。谢谢。”
他走了。我再次仔细端详莫迪利亚尼的画,抚摸罗丹的作品,审视房间。我感到自己像是敲的农家的门,进去一看却是宫殿,真有点傻眼了。我从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取下一摞法国和美国杂志,拿到柱廊上去。过了一阵子,我做了一件已经罢手几个月的事:我开始草拟一首诗。
从这脑壳似的岩石里,奇异的金根喷射出
 偶像和事件;戴假面具的人
 在操纵。我是傻瓜,跌倒了,
 也总学不会等待和观望,
 是永远倒霉的伊卡洛斯 [15]  ,时间的受骗者……
他建议我们一起继续参观别墅的其他部分。
过了一道门,进入一个既无装饰又不好看的客厅,靠北面有一个餐室,他说从来没用过。还有另一个房间很像旧书店,到处乱糟糟的都是书——成架的书,成摞的书,成堆的杂志报纸,还有一个大包裹,显然是刚到的,放在窗户旁的书桌上,还没有打开。
他向我转过身来,手里拿着卡钳式的测径器。
“我对人类学有兴趣。可以量一量你的头颅吗?”他认为我理所当然应该答应。我低下头来。他捏了一下我的头说,“你喜欢书吗?”
他似乎忘了我在牛津学过英语,但也可能没忘。
“当然喜欢。”
“你都看什么书呢?”他把我的尺寸写在一个小笔记本里。
“噢……主要是看小说,还有诗歌,文艺评论。”
“我这里一本小说也没有。”
“没有?”
“小说已不再是一种艺术形式。”
我笑了。
“你为什么笑?”
“我在牛津的时候,这是一个笑话。如果你在一次聚会上不知说什么好,你可以问那样一个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
“‘你认为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已经走上穷途末路了吗?’问是这么问,但并不期望别人认真回答。”
“我明白了,那不是认真的。”
“一点也不。”我看着他的笔记本,“我的尺寸很有趣吗?”
“不。”他不想谈这个话题,“但是我是认真的。小说已经死了,就像炼丹术一样。”他手里拿着测径器,做出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战前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你知道我怎么着?我把自己拥有的所有小说全烧了。狄更斯、塞万提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大作家的,小作家的,全部烧光。我甚至把自己少不更事时写的一些东西也烧了。就在那儿烧的,烧了一整天。火焰冲天,灰烬遍地,简直就是一次烟熏消毒行动。从那以后,我变得更快乐更健康了。”我想起自己也曾小规模地烧毁过一些东西,心想要是烧得起,来个大动作一定很壮观。他拿起一本书,掸掉灰尘。“我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劲,读好几百页杜撰出来的故事,才得到那么几条微不足道的道理呢?”
“不是可以读着玩吗?”
“玩!”他声色俱厉,“文字是用来记录真理,记载事实的,不该用于杜撰。”
“我明白了。”
“像这一本。”是一本富兰克林·罗斯福的传记。“这一本。”是一本法文的平装天体物理学。“这一本。你看看这一本。”是一本旧的小册子——《罪人的警钟,含凶手罗伯特·福克斯的遗言,1679年》。“拿去吧,周末好好看一看,看它的真实性是不是会比任何一本历史小说差。”
他的卧室和下面的音乐室一样大。卧室的一端有一张床——我注意到是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大衣柜。另一端有一扇门关着,应该是通向一个很小的房间的,也许是梳妆室。门边有一张怪模怪样的桌子。他把桌面掀开来,原来是一架击弦古钢琴(他是这样告诉我的)。房间中央的摆设像会客室兼书房。另有一个瓷砖火炉,书桌上纸张凌乱,应该是他正在写的东西。另有两张扶手椅,坐垫是淡棕色的,和一张睡椅相配很和谐。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三角形的陈列柜,摆满了淡蓝色和绿色的陶瓷器。卧室在夜晚柔和的灯光中显得比楼下的房间更温馨,相比之下,因为没有书,看起来比较舒服。
但是整个房间的情调是由两幅画决定的,两幅都是女孩子的裸体画,用了阳光照射的室内背景,色彩丰富,粉红、红、绿、蜜黄、琥珀色,浓淡各异,更显斑斓。画面给人的印象是轻松、温暖,充满生命力、人性、家庭气氛和性的活力,洋溢着地中海的特征,像黄色的火焰在燃烧。
“你认识他吗?”我摇摇头。“他叫勃纳尔 [16]  。他画完这两幅画,五六年之后就死了。”我站在两幅画前面,他在我背后说,“这两幅画是我花钱买来的。”
“花这钱值得。”
“阳光,裸女,椅子,浴巾,浴盆,瓷砖地板,一只小狗,构成一个整体,一切都合情合理。”
我仔细端详左边的那一幅画,不是他列入清单的那一幅。画中的女孩站在充满阳光的窗户旁,一边擦着腰部,一边对着镜子看自己。我想起了艾莉森,她常常一丝不挂,在我的套房里到处走动,唱歌,像个孩子。这是一幅令人不能忘怀的画,它给最为微不足道的时刻套上了亮丽的金色光环,从此以后,一切微不足道的时刻将不再完全微不足道。
康奇斯走到阳台上,我跟在他身后。两扇落地窗的西面有一张象牙镶饰的摩尔式小桌子。桌上有一盆小花,像是供品,摆在一张照片前。
那是放在老式银镜框里的一张大照片,一个穿爱德华时代女装的少女,站在玫瑰花瓶旁边,而花瓶的基座却是科林斯式的,显得荒唐,背景是画出来的青枝绿叶,浪漫地交织在一起。显然是一张老式照片,深褐色的阴影区靠浅黄色鲜艳的轻松外表来平衡,当时的妇女只有胸部,没有乳房。照片上的少女有一头飘柔的秀发,腰部线条分明,皮肤漂亮柔软,吉布森少女 [17]  的美丽脸型,这在当时是大家都十分羡慕的。
康奇斯看到我的目光在照片上逗留。“她曾经是我的未婚妻。”
我又看照片。照片底部角落有摄影师的金色图章——是一个伦敦的地址。
“你没有和她结过婚?”
“她死了。”
“她看上去像个英国人。”
“是的。”他停住了,仔细地端详她。照片中的少女真实到近乎荒谬,站在浮华的花瓶旁,前面的灌木丛却是画的,而且已经褪了色。“是的,她是英国人。”
我望着他。“你的英文名字叫什么,康奇斯先生?”
他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就像猴子的爪子突然伸到笼子外面。“我忘了。”
“你从来没有结过婚?”
他的目光仍死死盯着照片,缓慢地摇摇头。
“来吧。”
有护墙的L形阳台东南角放着一张桌子,已经铺好了桌布,大概是要吃晚饭了。我们透过树林观看壮丽景色,大陆和大海上方是光的苍穹。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山变成了紫蓝色,金星高高悬挂在淡绿色的天空,像一盏白色的灯,煤气灯似的发出稳定柔和的光辉。照片挂在门口,就像孩子把玩具娃娃放在窗口让他们向外张望一样。
他靠护墙而坐,背向美景。
“你呢?你订婚了吗?”这一下轮到我摇头了。“你一定会发现这里的生活很寂寞。”
“有人曾这样提醒过我。”
“尤其是你这样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
“唔,有一个姑娘,但是……”
“但是什么?”
“我解释不清楚。”
“她是英国人吗?”
我想起勃纳尔的画,那是生活现实,那样的时刻,不是谁能说清楚的。我对他笑。
“我能问你你上星期问我的问题吗?不要紧吧?”
“当然。”
我们保持静默,和前一个星期六在沙滩上时一样奇特的静默。最后,他把脸转向大海,又开口说话了。
“希腊像一面镜子。它先让你受罪,然后你就可以学到东西。”
“你是指一个人独自过日子吗?”
“过日子,以你现在的身份。有一个瑞士人到这里来度过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在这小岛远端一所孤立破败的农舍里。就在那边,阿奎拉山下。他当时和我现在的年龄相仿。他一生都在装配手表,同时读有关希腊的书。他甚至还自学了古希腊语。他自己动手修理农舍,清理了地下蓄水罐,开拓了一些梯田。你怎么猜也猜不到,他酷爱养山羊,先养一只,后来两只,再后来养了一小群。山羊和他同房而睡。他总是把门面收拾得很干净,打扮得漂漂亮亮,因为他是瑞士人。春天里,他有时会到我这里来,这时我们会发现,在室外很难保持他的宫廷气派。他学会做得一手好奶酪,在雅典卖出很好的价钱。但他孑然一身,没有人给他写信,也没有人来看他,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我相信,他是我遇到的最幸福的人。”
“后来他情况怎样呢?”
“他一九三七年死了,是中风死的。两个星期以后才被发现,那时他的山羊也都死了。时值冬季,门都钉牢了。”
康奇斯的目光盯着我,做了个鬼脸,似乎发现死亡是个小丑。他的皮紧紧地绷在颅骨上。只有眼睛是活的。我得到一个奇怪的印象:他要我相信他就是死亡的化身;他那层干瘪的老皮和眼睛随时都会掉下来,那时我便成了一具骷髅的客人了。
后来我们回到屋里。二楼北面还有另外三个房间。有一间他只让我看了一眼,那是杂物间。我看到装货箱堆得很高,有一些家具加了防尘套。还有一个浴室,浴室旁边是一个小卧室。床铺已经整理好了,我的行李袋放在床上。我原来以为会给我一个锁着的房间,手套女人的房间。此时我想她可能住在农舍里,由玛丽亚照顾她,也许让我过周末的这个房间平时就是她住的。
他把十七世纪的小册子交给我,刚才我把它放在楼梯平台的一张桌子上。
“我通常在饭前大约半小时喝一杯开胃酒。到时候见好吗?”
“当然。”
“我有话跟你说。”
“好。”
“你听到一些关于我的坏话,对吗?”
“我只听到一个关于你的故事,似乎还是对你有利的。”
“是行刑的故事吗?”
“我上星期已经告诉你了。”
“我有一个感觉,你还听到了别的什么。是从米特福德上尉那里?”
“绝对没有了,我向你保证。”
他站在门口,用最紧张的目光望着我。他好像是在积聚力量,在下决心要澄清这个谜团。他说:
“我能通灵。”
整幢房子到处静悄悄。早先发生过的一切突然引出这样一个结果来。
“我恐怕不能通灵,完全不能。”
我们似乎已淹没在暮色之中,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我可以听到他房间里一只钟的滴嗒声。
“那不重要。半小时以后见?”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说?”
他转向门边的一张小桌子,划了一根火柴,点上油灯,然后小心地调节了一下,让我等他的回答。最后,他直起身子,笑了。
“因为我能通灵。”
他沿着走廊走去,过了平台,进入他的房间。他关上门,一切又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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