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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7

为我预备的是一张廉价的铁床。除了一张同样的桌子、一条地毯、一把扶手椅以外,只有一只上了锁的希腊式大箱子,已经很旧了,小岛上的每一户人家都有这种箱子。想象中百万富翁的备用房可不是这个样子。四壁无饰物,只有一张照片,村里的许多男人站在一幢房子前面,那房子就是这幢别墅。我能认出中间的一位就是年轻时的康奇斯,他戴着草帽,穿着短裤。照片上有一个女人,是个农妇,不是玛丽亚,因为照片中的她已经有今天玛丽亚的年纪,而照片是二三十年前拍的。我提着油灯,把照片翻过来,看看背后有没有写什么东西。可是只看到一只容易掉尾巴的壁虎,张开八字脚攀在墙上,用混浊的眼睛注视着我。壁虎往往喜欢难得有人住的房间。
床头旁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扁形贝壳,权作烟灰缸,还有三本书:一本鬼怪故事集,一本旧的《圣经》,一本薄薄的大开本《自然之美》。鬼怪故事集自称是真实的,“至少有两个可靠的见证人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性”。目录中有“博利教区长”“可鄙之人的小岛”“丹灵顿路18号”“跛行人”等,让我想起在寄宿学校时生病的情景。我打开《自然之美》。所谓自然全是女人,美则全在胸部。有乳房的长镜头,有各种材料做成的乳房,背景各异,从不同角度拍,特写镜头越拍越贴近,最后出来的照片只剩下一只乳房,黑色的乳头比实物大得多,位于光洁的书页中央,似乎睁大了眼睛盯着你看。实在太迷人了,反倒不能引起性欲。
我提起灯,走进浴室。浴室的设备很齐全,还有一只很大的药箱。我到处寻找女人住过的痕迹,但没有找到。有自来水,但是又冷又咸,是专供男人用的。
我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从敞开的窗户望天空,夜空呈淡蓝色,北边有一两颗星在树林上空眨眼。窗外传来蟋蟀的单调叫声,像韦伯恩 [18]  的乐曲,节奏前后不一,但很准确。我能听到窗户底下农舍的轻微声响,也能闻到煮东西的味道。屋内一片寂静。
康奇斯越来越使我感到困惑。他有时十分固执,我简直想笑,并想用英国人憎恶外国人、鄙视大陆人的习惯方式来对付他。有时候,他给我的印象不仅仅是一个拥有一些令人艳羡的艺术作品的富人,这是我很不愿意看到的。现在他用鬼怪的莫名恐惧来吓我,这使我打心眼里厌恶。但我已经感觉到,他请我来并非出于好客,而是另有所谋的。他想以某种方式利用我。现在我已经把同性恋的可能性排除了,因为曾有多次机会,他未加利用。此外,勃纳尔的画、未婚妻、女人乳房影集等,也都说明他不是同性恋者。
还有更加怪诞的事。“你是被召的吗?”……“我能通灵”…… 这一切都在暗示唯灵论,敲桌子招魂。那个手套女人也许是某种媒介。康奇斯肯定不是高贵的资产阶级出身,也不懂得招魂者主持降神会时用的那一套模糊不清的词汇。但是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他也绝非等闲之辈。
我点燃一支香烟,过了一会儿我笑了。在那个没有什么陈设的小房间里,即使我有点害怕,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是我自己充满了一种青春的骚动。康奇斯只不过是一个偶然的媒介,他出现得恰是时候。就像以前在牛津过了一学期独身生活之后,遇上了一位姑娘,于是和她有了一段浪漫瓜葛,现在我和他之间也开始有了某种令人激动的东西。这似乎与我想再见到艾莉森有某种联系。真想再那样来一次。
屋里死一般寂静,就像在脑壳里面一样。但这一年是一九五三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绝对不相信唯灵论,鬼怪和一切骗人的鬼话。我躺在床上,等待半小时过去。屋里的静寂依然是平和的静寂,不是恐惧的静寂。

17

我到楼下的时候,音乐室里已经有了灯光,但没有人。火炉前的桌子上有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一瓶茴香烈酒、一壶水、几只玻璃杯、一碗个儿饱满的青黑色阿姆菲萨橄榄。我倒了些茴香烈酒,加了足够的水,让它变得像牛奶一样不透明。我端起玻璃酒杯,开始浏览各个书架。书排得很整齐。有两个部分全是医学著作,多数是法文的,其中包括很多精神病学的书——这与唯灵论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另有两个部分是各种科学著作。还有几个架子上是哲学书籍,还有相当数量的植物学和鸟类学书籍,多数是英文和德文的;其余大多数则是自传和传记作品。大概有好几千册。这些图书的收集似乎没有什么特定的准则,其中有华兹华斯、梅·韦斯特、圣西门的书,也有与天才、罪犯、圣人、无足轻重的人有关的书。他的藏书具有公共图书馆兼收并蓄的特点。
在古钢琴背后的窗户下,有一个不高的玻璃柜子,柜子里有两三件古典精品:一只人头形角状杯、一只有黑色花纹的基里克斯陶杯、一只有红色花纹的两耳细颈椭圆小陶杯。柜子顶上也有三件东西:一张照片、一只十八世纪的钟、一只白釉瓷鼻烟盒。我走到琴椅后面去看希腊陶器。基里克斯陶杯是平底的,底部内侧的画使我大吃一惊:两个好色男人和一个女人,淫秽之至。两耳细颈椭圆小陶杯上的画,是任何博物馆都不敢拿出来展览的。
接着我仔细地观察那一只钟:镀金的铜座,钟面是珐琅的,中间是一幅玫瑰色的裸体小丘比特画像,短针的轴穿过他的下身,末端的圆头使其含义一目了然。钟面没有标数字,右边的一半全为黑色,上面只写了一个白色的字“睡觉”。另一半的白色珐琅上用漂亮的字体写着黑色的字,虽已褪色,但字迹仍清晰可辨:六点的位置上写着“见面”,八点的位置上是“施魔法”,十点是“勃起”,十二点是“狂喜”。丘比特脸带笑容,钟没有在走,那根象征他的男子汉气概的时针一动不动地斜指着八点。我打开清纯的白色鼻烟盒。盖子底下的画面,和两千年前古希腊人在基里克斯陶杯里面画的东西完全一样,但用的是布歇的十八世纪技法。
不知是由于阴差阳错,还是出于幽默,或是缺乏审美情趣,康奇斯竟然把他已故未婚妻,爱德华时代姑娘的另一张照片,放在了这两个陶杯之间。
她的眼睛从椭圆形的银相框里透出警觉和微笑。她肤如凝脂,粉颈细嫩,在袒胸领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她的胸前系着一团丝带,看上去有点像白色鞋带。在一个胳肢窝旁有一个下垂的黑色蝴蝶结。她看样子很年轻,似乎是第一次穿晚礼服。在这张照片上,她显得比较轻松,楚楚动人,有点俏皮,似乎为自己能成为这一珍品柜中的皇后而窃喜。
楼上传来了关门声,我连忙走开。莫迪利亚尼画作中的人物似乎对我怒目而视,我悄悄地溜出来,来到柱廊上,一分钟之后,康奇斯就来了。他换上了一条浅色裤子,一件深色棉布上衣。他侧身站立在从房间里流溢出来的幽暗光线里,默默地举杯为我祝酒。远处的群山隐约可见,黑黝黝的,像木炭涌起的波浪。山外的天空中,落日的余晖仍未完全消失。我站在通往砾石地的台阶上,头顶上方已经出现了星星,星光没有英国的明亮,但很宁静,像是浸泡在清澈透明的油里。
“谢谢你在床头放了那几本书。”
“如果你在书架上看到更有趣味的书,尽管拿去看。”
从屋子东边黑树林里传来了奇怪的叫声。在学校的夜晚,我就听到过这种叫声,起初以为是村里的弱智儿童的喊叫,声音很尖,按一定的时间间隔重复:丘、丘、丘。像个移民过来的忧郁的汽车售票员。
“那是我的朋友,”康奇斯说。我听了觉得既荒唐又震惊,心想他指的应该就是手套女人。我看见她戴着阿斯科特手套在树林里穿行,不停地寻找丘。从我们背后的黑暗深处又传来了叫声,充满了傻气,令人毛骨悚然。康奇斯慢慢地数五,他招手的时候,叫声又传来了。再数一次五,又听到一次叫声。
“这是什么叫声?”
“是一种猫头鹰,很小,不到二十公分。就这么大。”
“我看到你有一些关于鸟类的书。”
“我对鸟类学颇有兴趣。”
“你还学过医学。”
“学过,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从未行过医?”
“只对我自己。”
西面远处海面上,雅典轮船的明亮灯光清晰可见。每逢星期六晚上,船继续南行,开往基西拉岛。但是远方的船只并没有把布拉尼与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相反还使它变得更加隐秘和神秘。我决定冒险试探他一下。
“你说你能通灵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我是什么意思?”
“唯灵论。”
“幼稚。”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当然。”
我只能借助从门口进来的光线看清他的脸。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因为刚才和他进行最后一轮对话时,我已经转过身来了。
“你还没有真正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第一个反应在你的反暗示世纪中是很典型的:不相信,反驳。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尽管你装得很有礼貌。你像一只豪猪。豪猪竖起刺毛的时候就不能吃东西。如果你不吃东西,你就会饿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一口把杯子里剩下的茴香烈酒喝光。“这不也是你的世纪吗?”
“我有很多时间是生活在其他世纪里。”
“你是说文学作品吧?”
“是在现实中。”
猫头鹰又叫了,单调而有规律。我抬眼向松树林的黑暗中望去。
“转世再生?”
“废话。”
“那……”我耸肩。
“我无法逃脱自己的生命期限,因此我要生活在别的世纪,就只有一种方法。”
我沉默。“我猜不出来。”
“不是猜不出来。向上看。你看见什么了?”
“星星。太空。”
“还有什么呢?你知道那里还有什么,尽管是看不到的。”
“别的星球?”
我回过头来看他。他坐着,一个黑影。我感到有一股凉气直透脊背。他解除了我头脑的思考能力。
“我疯了吗?”
“是错了。”
“不。既不是疯,也不是错。”
“你……到过其他星球?”
“对。我到过别的星球。”
我放下酒杯,抽出一支香烟,点着了才说话。
“是以肉体形式去的吗?”
“如果你能告诉我,肉体到哪里结束,精神从哪里开始,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你,嗯……你有些什么证据吗?”
“证据很充分。”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有悟性的人才能明白。”
“这就是你所说的被召和通灵吗?”
“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含义。”
我沉默,心想我应该拿定主意要采取什么行动。我可以感觉到有一种内在的敌意,这种敌意的产生与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没有关系,就像水对油自动产生排斥一样。看来持礼貌的怀疑态度为上策。
“我不知道你这种……旅行是不是有点像通灵术?”
但是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柱廊里已经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玛丽亚站在那里鞠躬。
“这是我的朋友,玛丽亚。上晚餐。”康奇斯说。
我们站起来,走进音乐室。我们把酒杯放进盘子里,他说:“有些东西语言是无法解释的。”
我低下头。“在牛津我们学过,如果语言无法解释,那就什么也不能解释了。”
“很好。”他笑了,“现在我可以叫你尼古拉斯了吗?”
“当然可以。没问题。”
他在我们的酒杯里倒了一点酒。我们举杯碰杯。
“为你的健康干杯,尼古拉斯。”
“干杯。”
但是即使在这个时候,我还是很怀疑他不是在为我的健康干杯,而是为别的什么。
阳台角落的饭桌光彩夺目,摆满了玻璃器皿和银餐具,在黑暗中呈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孤立礼仪区。桌子用一盏高高的灯照明,灯罩是黑的,灯光下泻,集中在白桌布上,然后反射上来,以卡拉瓦乔的绘画用光方式,奇异地照亮了我们的脸,而周围却是一片黑暗。
晚餐十分丰盛。有用酒烹制的小鱼、一只美味的鸡、芳草味奶酪和蜂蜜凝乳馅饼,这饼是按照康奇斯的意思用中世纪的土耳其配方做的。我们喝的酒有一点儿松香的味道,仿佛葡萄园就紧挨在松树林边上,和我有时候在村里喝的苦涩松脂味劣等酒完全不同。我们吃饭的时候基本上保持沉默。他显然喜欢这样。如果我们开口谈话,谈的也只是食物。他吃得很慢,吃得也很少,但我把东西吃得精光。
我们吃完饭后,玛丽亚送来了一铜壶土耳其咖啡,把灯取走了,灯已经引来太多的昆虫。她用一支蜡烛来代替那盏灯。空气纹丝不动,蜡烛的火焰一点也不颤抖。偶尔会有一只昆虫绕着烛光飞,甚至飞进火焰中,出来以后又绕着飞,最后才飞走。我点着一支香烟,像康奇斯那样坐着,半侧着身面对南面的大海。他不想谈话,我也乐得等。
突然,从下面的砾石地传来了脚步声。听脚步声是从这屋子朝海边走去的。起初我以为是玛丽亚的脚步声,尽管她在这个时候走向海滩似乎有点奇怪。但是我一下子就意识到不可能是她的脚步声,就像那手套不可能是她的一样。
脚步轻盈、快捷,声音很小,走路的人似乎想尽量不弄出声响来,甚至可能是小孩的脚步声。我坐的地方不靠近护墙,看不到下面。我瞥了康奇斯一眼,他仍双眼望着黑夜,似乎这时听到脚步声是完全正常的。我悄悄地挪动身子,想探身往护墙外观望,但脚步声已经走远,听不到了。一只飞蛾以惊人的速度向蜡烛疯狂地反复猛扑,好像被有弹性的绳子拴着一样。康奇斯向前探出身子,把烛焰掐灭了。
“你不在乎坐在黑暗中吧?”
“完全不在乎。”
我忽然想到,也可能真是个孩子,东边海湾的农家孩子,来帮助玛丽亚干活的。
“我应该告诉你我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可真是找到了个绝妙的地方。”
“当然。但我说的不是建筑。”他停住了,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到弗雷泽斯来,是想租房子消夏的。我不喜欢那村庄,也不喜欢朝北的海岸。最后一天,我叫一名船夫带我环岛游。只是玩玩而已。我想游泳,他把船停下来,刚好停在穆察,完全出于偶然。他说上面有一座破旧农舍也是出于偶然。我上去看还是出于偶然。那农舍只剩下坍塌的墙壁,遍地乱石,石头上爬满了带刺的常春藤。那天是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八日,下午四时左右。天气很热。”
他又打住了,似乎当年的记忆使他停住了话头,同时也让我对他变换话题、讲述他自己的另一个方面有所准备。
“那时树木要多得多,这里根本看不到海。我站在残垣断壁旁边的小空地上,立即感觉到我应该到这个地方来,在我的一生中那里一直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我站在那里,我知道谁在等,谁在期待,那就是我自己。我在这里,房子在这里,你、我和今天晚上都在这里,他们一直都在这里,就像我自己要来这里的想法。简直像个梦。我朝着一扇关着的门走去,突然间像有什么魔法似的,完全不透光的木头变成了玻璃,透过玻璃我看见自己从相反方向走来,那就是未来。我用比喻的方式说话。你听得懂吗?”
我谨慎地点点头,并不关心听得懂听不懂的问题,因为从他所做的一切中,我已经觉察出他是在演戏,是经过事先策划和排练的。他告诉我他来到布拉尼的情况,不像是一个人在讲述自己的偶然遭遇,倒像是一个剧作家按照剧情发展的需要在讲述一个小插曲。他接着说:
“我立即明白我应该住在这里。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只有在这里我的过去才能融入未来。因此我便留了下来。今晚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
在黑暗中,他斜眼望着我。我不吭声。他讲到最后一个句子时似乎有特别强调的意思。
“这也是你说的通灵的含义吗?”
“我的意思是偶然的机会。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一个时间好比支撑点,那时你必须接受自己。在这一点上,不再存在将来你会成为什么的问题,此时你处于什么状况,以后便永远如此了。你还太年轻,不懂得这个道理。你还处于变动之中,尚未定型。”
“也许如此。”
“不是也许,而是肯定。”
“如果一个人不能意识到这个……支撑点会怎么样呢?”但是我心里想,我已经有过这种体验了——树林里的寂静、雅典轮船的汽笛声、猎枪黑洞洞的枪口。
“你将和芸芸众生一样。只有少数人能意识到这一时刻,并且据此采取行动。”
“被召?”
“被召。被机会所挑选。”我听见他的椅子嘎吱一声。“你瞧那边,掌灯的渔民。”远处的山脚下,漆黑的海面上露出淡淡的深红色灯光。我不知道他只是要我看一看景色,还是想让我知道那些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被召的象征。
“有时候你很会逗弄人,康奇斯先生。”
“我愿意改。”
“但愿如此。”
他又陷入了沉默。
“我所告诉你的要比你单纯听到的对你一生意义更大?”
“我希望是这样。”
又是一次停顿。
“我不喜欢礼貌。礼貌的举止下总是暗藏着不敢面对其他现实的真相。现在我要说说关于你的事情,你听了可能会感到震惊。我知道你的一些情况,是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他停了一下,像是又要让我有所准备。“你也是通灵的,尼古拉斯。我知道你肯定认为自己不是。”
“对,我不是,真的不是。”我等了一下,接着说,“但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认为我是通灵的。”
“是你让我看到的。”
“什么时候?”
“我还不想说。”
“但是你应该说。我甚至不知道你用这个字眼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如果你的意思只是指某种天生的智慧,那么我希望我是通灵的。但我认为你别有所指。”
又是一阵沉默,他似乎想让我听出自己声音的刺耳。“你把这件事看成是我指控你犯了某种罪,或者是说你有某种弱点。”
“对不起。但我一生中从未有过通灵的经历。”我又天真地补充了一句,“无论如何,我是个无神论者。”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不带感情色彩。“如果一个人很聪明,他必然会成为不可知论者或无神论者,就像他身体一定软弱一样。这是高智慧的必然定义。但是我现在谈论的不是上帝,我是在谈科学。”我没说什么。他的声音变得更冷静了。“很好。我接受你认为自己……不能通灵的看法。”
“现在你不能拒绝告诉我你答应过的事情。”
“我只想对你提出一点告诫。”
“你已经提过了。”
“对不起,我得离开一下。”
他消失在黑暗的卧室里。我站起来,走到护墙的角落,那里可以看到三个方向。房子周围是寂静的松树林,在星光下树影朦胧。绝对安静。从遥远的北方高空,传来隐约的飞机声,这是自我来到小岛后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听到飞机声。我想那飞机上一定也有一个艾莉森,推着载满饮料的小车在过道上缓缓移动。像轮船一样,飞机低沉的嗡嗡声使布拉尼显得更加遥远,而不是更小。我痛切感到艾莉森不在我身边,也许我将永远失去她了。我可以想象她在我身旁的情景,我的手握着她的手,她是人类温暖的化身,是正常人,是可以遵循的标准。我一向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她的某种保护者,但是那天晚上在布拉尼,我第一次感到她一直是我的保护者,或者可能成为我的保护者。
过了一会儿,康奇斯回来了。他走到护墙边上做深呼吸。天空、大海、星斗、半个宇宙,都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依然隐约听到飞机声。我点燃了一支香烟,就像艾莉森在这种时刻也会点上一支香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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