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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3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六,因为没有平常连续不断的风,天气变得很闷热。知了开始鸣叫。吱呀吱呀的叫声组成刺耳的合唱,却未能形成统一的节拍,令人烦躁不安,但是渐渐听惯了,以致有一天下了一场少有的阵雨,知了突然不叫了,倒觉得那寂静有如一次爆炸。它们完全改变了松树林的特征。现在它有了生命,熙熙攘攘,充满了可闻而不可见的生机。昔日的死寂荡然无存,胭脂红翅膀的蚱蜢、蝗虫、大黄蜂、蜜蜂、蠓、蝇蛆和其他成千上万种不知名的昆虫,一起在空气中搏动、吟哦、哼唱。有些地方,黑蝇成群,搅得你心烦意乱。我像个新俄瑞斯忒斯钻过树林,一边拍打一边诅咒。
我再次来到山脊。天气炎热,无风。大海呈珍珠般的青绿色,远处的群山呈灰蓝色。我可以看到布拉尼周围的松树林绿顶在阳光下微微闪烁。我穿过树林,来到有小教堂的海滨砂石滩,已是晌午时分。海滩上没有人。我在石头间搜寻,但什么也没发现,我也不感到有人在注视我。我下海游泳,上岸吃午餐,有黑面包、饮料和烤鱿鱼。遥望南方,有一艘鼓满帆的大帆船拖着一排六条小船,突突突地开过去,像一只绿头鸭领着一群小鸭。船头的浪花在光滑的蓝色海面上激起了梦幻般的黑色涟漪,船只消失在西边岬角背后,海面上的涟漪便成了唯一的文明象征。清澈的蓝色海水轻轻地拍打在石头上,树木像在期盼着什么,各种昆虫充满了活力,大地静悄悄。我在一棵松树稀疏的树荫下打盹,远离蛮荒的希腊,没有时间的概念。
太阳移动了位置,阳光照射在我身上,引起了我的性欲。我想起了艾莉森,想起了我们在一起做的性事。我多么希望她就在我身边,一丝不挂。要是有她在,我们会躺在松针上做爱,然后下海游泳,游完泳再做爱。我充满了干涩的悲哀,有些事情忘不了,有些事情已经弄明白。忘不了的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及其可能的发展结果,明白的是一切都已过去,同时也明白,或者刚开始明白,其他事情也都高高兴兴地成了过去——起码是我对自己的一切幻想;还有梅毒,没有什么复发的迹象。我的感觉是身体很健康。我未来的生活道路将会如何,我不知道,但是那一天躺在海边似乎并没有多大关系。活着就是一切。我感到自己焦躁不安,肆无忌惮地等待着某种冲动的到来,并听任其驱使。我翻过身趴在地上,与想象中的艾莉森做爱,像动物一样,没有罪恶感或羞耻感,完全是一部有感知能力的机器,四仰八叉地摊在地上。后来,我从发烫的石头上跑过去,纵身跃入大海。
我沿着铁丝网和灌木丛旁边的小路爬上去,从油漆脱落的门旁经过,又一次站在那块神秘的牌子前面。草径很平坦,拐了个弯,稍往下降,通到了树林里。那幢房子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白得耀眼,我面对的是它背阴的一面。房子建在一座小农舍的朝海一侧,农舍的存在显然比它要早。房子是方形的,屋顶是平的,东南两面有小拱形柱廊连接,柱廊上面是露台。我可以看到,二楼一个房间的落地窗打开通到露台上。房子的东面和背面是一排排的剑叶植物和开着鲜艳红花、黄花的小灌木丛。前面即朝南临海的一面,有一片砾石地,再往前,地面突然倾斜入海。砾石地两旁是挺拔的棕榈树,树用刷过石灰水的石头圈了起来。为了视野开阔,松树已经经过稀植处理。
那别墅令我感到窘迫。它太容易使人想起法国的兰岸,而没有一点希腊的风格;它雪白而豪华,像瑞士的白雪,我不禁手心冒汗,自觉粗鄙。
我走上一小段台阶,来到红瓦侧廊。有一扇门关着,门上有一个铸成海豚状的门环。门旁是关得严严实实的百叶窗。我敲门,因为地是石头的,敲门声听起来特别清脆,可是没有人来开门。在一片昆虫的鸣叫声中,别墅和我都默默地等待着。我顺着柱廊走向房子朝南的正面,那里的柱廊更宽,小拱形也更开阔。我站在阴凉处,举目眺望林海、大海,直至远方淡灰色的懒洋洋的群山……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也是站在这样一个地方,也是在拱形结构前面的那个部位,同样是阴凉处与外面灼热的大地形成的强烈反差——我也说不清楚。
柱廊中间有两张旧藤椅,一张饭桌,桌布是蓝白相间的土布,桌上放着两只茶杯茶碟,两个大盘子用平纹细布盖着。靠墙有两张白藤长椅,配有坐垫。敞开的落地窗旁一个小壁架上挂着一口不大的钟。擦得很亮,铃锤上系着一条褪色的褐红色穗子。
我注意到茶桌是为两个人准备的,自己站在那角落里,颇有几分尴尬,想按英国的古老习惯悄悄溜走。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人,没有任何预示。
那人就是康奇斯。

13

首先,我觉得他知道我会来。他看到我一点也不感到惊奇,脸上还露出一丝微笑,不过笑得有些勉强,近乎怪相。
他的头几乎全秃,像旧皮革一样呈棕色。他又矮又瘦,很难说清他的年龄,也许六十,也许七十。穿海军蓝衬衫,着齐膝短裤,脚上是一双沾有盐巴的运动鞋。他身上给人印象最深的特征是那双锐利的眼睛,深棕色,眼白特别清澈,像是目不转睛地在凝视着什么,具有类人猿眼睛的穿透力,不大像人眼。
他举了一下左手,算是跟我打了个无声的招呼,接着他大步走到柱廊的角落,没等我把想好的话说出来,就转过身去对着农舍喊:
“玛丽亚!”
我听到有气无力的微弱回应声。
“我的名字叫……”他一转过身来,我便开始说话。
但他又举起了左手,这一次是示意我不要说话。他抓住我的手臂,把我领到柱廊的边缘。他独断专行,不由别人分说,这种作风令我吃惊。他先环视周围景色,然后打量我。底下砾石地边上长着一些花,散发出藏红花般的香味,随风飘到我们身边来。
“这地方我选得不错吧?”
他的英语很地道。
“好极了。但你应该让我……”
他又一次不让我说下去,挥动他那肌肉发达的棕色手臂,指向远方的大海、群山和南方,那意思是要我对周围的美景有个恰当的评价。我偷眼看他,他显然是个难得一笑的人。他的脸好像老是戴着面具,毫无表情。从鼻子旁到嘴角有深深的皱纹,这表明他经历丰富,习惯颐指气使,对傻瓜很不耐烦。他有点疯癫,虽然可以肯定不对他人构成损害,但确实有点了。我甚至认为,他可能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他那猿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静默和盯视令人生畏,也有点滑稽,似乎他是在为一只鸟施催眠术。
突然,他奇怪地频频摇头,动作不大,像是在戏弄别人,又像是要对别人说什么,但不期望别人回答。接着,他又变了一副模样,似乎刚才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开玩笑、打哑谜,是事先按计划排练之后上演的,现在可以结束了。我又一次感到非常惊奇。他一点也不疯癫,他甚至还露出了微笑。他的猿眼都快变成松鼠眼了。
他回到饭桌旁。“咱们喝茶吧。”
“我到这里来只是想讨杯水喝。这是……”
“你到这里是来找我的。请。人生苦短啊。”
我坐了下来,第二个位置是给我的。一个老太婆走过来了,穿着黑色衣裳,也许是年代久了,有点发灰。她的脸像印第安妇女一样布满了皱纹。她端着一个盘子,显得很不协调。盘子里有一把精美的银茶壶,一把水壶,一小碗糖,一小碟柠檬片。
“这是我的管家玛丽亚。”
他用发音准确清晰的希腊语对她说话,我只能听出自己的名字和学校的名称。老太婆对我点点头,双眼盯着地面,脸上没有笑容。她把盘子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康奇斯把盖在一个盘子上的平纹细布取下来,动作干脆利索,像个镇定自若的魔术师。盘子里放着黄瓜三明治。他倒茶,指了指柠檬。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呢,康奇斯先生?”
“叫我的名字要用英国语音,‘奇’字要轻一点。”他抿了一口茶。“如果你要问赫尔墨斯的情况,宙斯知道。”
“恐怕是我的同事太冒失了。”
“你肯定已经了解了我的一切。”
“我知道的很少。但这更显出你的宽宏大量。”
他把目光转向大海。“唐朝有一首诗。”他的喉音显得有些做作,“‘边关秋叶落,举目皆蛮夷,君在千里外,双杯寄相思。’”
我笑了。“双杯?”
“上星期天我看见过你。”
“你把东西放在那里?”
他点点头。“今天下午我也看见你。”
“但愿你没有因为我在那里而不便到自己的沙滩上去。”
“绝对没有。我的私人沙滩在那一边。”他往砾石地那个方向指,“但我总是喜欢海滩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想你也是这样。好吧,吃三明治。”
他为我添了茶,茶里有大片撕碎的茶叶,散发出浓郁的中国茶清香。另一个盘子里有圆锥形的酥皮黄油蛋糕。我早已忘了可口的茶点是什么滋味了。我坐在那里吃茶点,心里充满了羡慕。我生活在一个集体里,吃集体饭菜,还得忍受集体的一切,而我十分向往功成名就者过的富足生活。我还记得以前和我的一位导师吃茶点的情景,他是马格达伦学院一位单身的老学监。当时我很羡慕他的房间,他的书,他那平静、刻板的生活。
我咬了第一口蛋糕,赞许地点点头。
“夸玛丽亚烹调手艺好的英国人,你不是第一个。”
“难道是米特福德?”他的双眼死死盯着我。“我在伦敦和他见过面。”
他又斟茶。“你对米特福德上尉印象如何?”
“他不是我这种类型的人。”
“他谈起我了吗?”
“没有。那是……”他目不转睛地逼视着我。“他只是说你们……意见不合?”
“米特福德上尉的所作所为,令英国人汗颜。”
这时,我觉得开始对他有所了解了。首先,他的英语虽然讲得极好,但多少有点过时,像是离开英国多年的人说的英语;他的整个外貌也不像英国人。他的长相怪异,像出自毕加索家族,既像蜥蜴又像类人猿,在阳光下生活了几十年,已经成了标准的地中海人,除了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以外,其他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服用补药、蜂王浆;他不但生来如此,而且喜欢如此。他显然不很讲究穿着,但有其他一些自我陶醉的方式。
“我看不出你是英国人。”
“我这一生的头十九年是在英国度过的。现在我有希腊国籍,用我母亲的名字。我母亲是希腊人。”
“你回英国吗?”
“很少。”他迅速改变话题,“你喜欢我的别墅吗?是我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
我环视四周。“我羡慕你。”
“我也羡慕你。你拥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你发现了眼前的一切。”
老年人对年轻人说这一类敷衍的客套话,脸上往往露出令人讨厌的得意微笑,但从他脸上倒看不出。从他看我的眼神判断,也不像是有意敷衍。
“嗯,现在我得离开几分钟。待会儿我们可以到处看看。”我跟着他站起来,但他又做手势让我坐下。“把蛋糕吃完,玛丽亚会很高兴。请。”
他走进柱廊边缘的阳光里,伸展手臂和手指。他又做了个手势,要我自己回到房间里面去。从我坐的地方,我可以看到一张花布沙发的一端和一张桌子,桌上摆一盆乳白色的花。后面贴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我又偷偷吃了一个蛋糕。太阳开始慢慢朝西边的群山跌落,大海在群山灰暗的阴影里懒洋洋地发着微光。冷不防突然传来一个快速琶音 [6]  ,那是一种古老的音乐,声音十分真切,不可能出自收音机或唱片。我停止吃东西,心里猜想着主人又要向我展示什么新奇玩意儿。
静寂了一小会儿,也许是要让我猜。接着传来了一阵非常荡气回肠的古钢琴声。我犹豫不决,后来决定各玩各的。他有时弹得很快,有时又很平缓,有一两次还停下来重弹其中的一个乐句。老太婆走过来,一声不吭地把桌子收拾干净,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指着剩下的几个蛋糕,用不自然的希腊语夸奖她,她也无动于衷。隐士主人显然喜欢不说话的用人。音乐清晰地从房间里飘出来,在我身边回旋,逸出柱廊,流淌到阳光里去。他停下来,重弹一个段落,接着便戛然而止,像开始时一样突然。门关上了,一片寂静。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斜阳从红瓦顶上向我照射过来。
我觉得自己应该早点进去,这下我可惹他生气了。但他却出现在门口,说:
“我没把你吓跑吧。”
“没有。你弹的是巴赫吧?”
“是泰勒曼。”
“你弹得很好。”
“我曾经能弹。没关系。来吧。”他的忽停忽动的动作是病态的。他似乎不仅想摆脱我,而且想摆脱时间的束缚。
我站起来。“我希望再听到你弹琴。”他稍一欠身,拒绝了我的要求。“在这里,人对音乐真是如饥似渴。”
“只是对音乐吗?”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来,普洛斯彼罗 [7]  要让你看一看他的葡萄园。”
我们走下台阶往砾石地走去时,我说:“普洛斯彼罗有一个女儿。”
“普洛斯彼罗拥有很多东西。”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并不都是年轻和美丽,于尔菲先生。”
我敷衍地笑了笑,心想他一定是指战争的回忆,并有意静默了一会儿。
“你就孤单一人过日子吗?”
“有些人认为是孤单,有些人认为不孤单。”
他说这话时用的是无情的轻蔑口吻,双眼直视前方。他究竟是想再一次让我云遮雾罩,还是因为对一个陌生人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不得而知。
他快步往前走,一路上不断指指点点。他领我参观他的小菜园、他的黄瓜、他的杏树、他的长叶枇杷和阿月浑子。从菜园的远端我可以看到一两个小时以前自己躺过的地方。
“这是穆察。”
“我以前从没听到有人叫它这个名字。”
“这是阿尔巴尼亚语。”他拍了一下鼻子,“意思是大鼻子,因为那里有个峭壁。”
“这样漂亮的海滩起这样一个名字,一点诗意都没有。”
“阿尔巴尼亚人是海盗,不是诗人。他们把这个岬角叫作布拉尼。两百年前,他们这个俚语的意思是葫芦,也可以是头颅。”他又继续往前走。“死亡和水。”
我跟在他后面,说:“我不明白门边那块‘候车室’牌子是什么意思。”
“是德国兵钉上去的。战争期间他们征用了布拉尼。”
“可那是干什么用的?”
“我想他们是驻扎在法国的。他们发现在这里镇守太无聊了。”他转过身来,看见我在笑,“情况的确如此。德国人要是能表现出一丁点儿幽默,你就应该感激涕零了。我不想承担毁坏这样一棵稀有树木的责任。”
“你了解德国吗?”
“要了解德国是不可能的。只能忍受它。”
“巴赫呢?难道他不在可容忍之列吗?”
他停顿了一下。“我对国家进行判断,不是看它们出了多少天才,而是看它们的种族特点。古希腊人可以嘲笑自己,古罗马人就做不到。这就是为什么法国是文明社会而西班牙不是的原因。这就是我宽恕犹太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犯下无数罪行的原因。我没有德国血统,如果我相信上帝的话,我应该为此感谢上帝。”
我们来到了菜园,菜园一端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有一个歪斜的棚架,棚架上爬满牵牛花和其他藤蔓。他示意我进去。在树荫里,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头前面,立着一个雕塑垫座,上面是一个人体铜雕,勃起的阴茎出奇的大。两只手也高高举起,似乎是在吓唬小孩子。脸上露出好色若狂的狞笑。雕像大约只有十八英寸高,但它明显传递出一种原始的恐怖。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就站在我身后。
“是畜牧神潘吗?”
“是普里阿普斯 [8]  。在古代,每个花园和菜园里都有一个这样的雕像,用来吓贼和带来丰收。必须用梨木雕。”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是请人家雕的。过来。”他说“过来”的时候,就像希腊人在赶驴。后来我才想到,他可能想雇用我,所以先领着我到处看看。
我们朝着别墅往回走。柱廊前面有一条狭窄的陡峭小路,曲曲弯弯地通到海岸边。那里有个小海湾,海湾入口处两边是峭壁,相距不到五十码。他建造了一个微型登岸码头,码头边系着一条绿色和浅玫瑰红相间的小船,敞篷,装有发动机。在海滩的一端,我可以看到一个小洞穴和好些大桶的煤油。还有一个小泵房,水管沿着峭壁通到上面去。
“你想游泳吗?”
我们站在微型码头上。
“我把游泳裤留在屋里了。”
“泳装倒不必穿。”看他那眼神,就像一个刚下了一着好棋的棋手。我想起了迪米特里艾兹讲过的一个有关英国人屁股的笑话,还想到了普里阿普斯。也许只有一句话能解释这一切:康奇斯是个同性恋老手。
“我不想游泳。”
“随你的便。”
我们回到狭长的砂石带,在一根从海水里拖上来的大木头上坐下来。
我点燃一支香烟,看着他,想弄懂他。我不能说没有一点震惊,这不仅是因为他英语讲得十分流利,显得很有文化、见多识广,却来到“我的”荒凉小岛,并且在一夜之间像一株神奇的植物从不毛之地冒了出来;也不是因为他和我想象的几无相同之处,而是因为我知道前一年留下了什么难解之谜,米特福德有意隐瞒了一些无法言明的东西,使人觉得模棱两可,难以捉摸,一时无法弄清底细。
“你第一次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康奇斯先生?”
“如果我请你不要给我提问题,你会原谅我吗?”
“当然。”
“好。”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咬咬嘴唇。如果有其他人在场,我一定会笑出来。
右边峭壁上松树林的影子越来越长,开始越过水面投到这边来了。四下里一片宁静,绝对的宁静,昆虫无声,水面如镜。他悄无声息地坐着,两只手放在双膝上,显然是在做深呼吸运动。这人确实有点神秘,不仅年龄让人猜不透,其他的一切也叫人说不清楚。表面上他似乎对我不感兴趣,但他却一直在注视着我,甚至当他眼望别处时也还在监视着我,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从一开始我就有这样的印象:他对我不感兴趣,但他在观察等待。我们默不作声地坐着,似乎我们彼此已经十分了解,无须再说什么。其实,我们当时的情景和那天到处都十分宁静的环境很和谐。这静默有点不自然,但还不算尴尬。
他突然移动了身子,把目光投向左边的小峭壁顶。我环顾四周,什么也没发现。我把目光收回来望着他。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一只鸟。”
静默。
我观察他脸部的侧面。他疯了吗?还是在拿我开玩笑?我试图和他恢复对话。
“我想你一定和我的两位前任见过面。”他向我掉过头来,动作十分迅速,像蛇一样灵活。看得出他有责备的意思,但他没说什么。我做了个提示:“莱弗里尔?”
“是谁告诉你的?”
出于某种原因,他害怕我们在他背后议论他什么。我告诉他在植物标本里发现的那张纸条,他才稍微放松下来。
“他在这里不快乐,在这个弗雷泽斯岛上。”
“米特福德对我也是这样说的。”
“米特福德?”他的眼神里又流露出了责备的意思。
“我想他一定是在学校里听到什么闲话了。”
他想从我的眼睛里找到答案,点了点头,但不是很信服。我对他微笑,他也谨慎地对我露出一丝笑意。我们又开始暗暗地进行心理较量。我显然占了上风,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从上面看不见的别墅传来了钟声,响了两下,过了一会儿,响了三下,接着又是两下。钟声显然是有含意的。那地方和它的主人似乎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紧张气氛,钟声把这种气氛烘托出来了,但它却与周围的宁静极不和谐。康奇斯立即站了起来。
“我必须走了。你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爬到半山腰,陡峭的小路变宽了,有一张铸铁做的小椅子。康奇斯因为走得比较快,累了,很惬意地坐在了椅子上。他喘着粗气,我也是。他拍了一下胸口的心脏部位,我装出一副担心的样子,但他耸耸肩。
“人老了,走下坡路了。”他做了个鬼脸,“总是要死的。”
我们静静地坐着,呼吸逐渐恢复了正常。透过松树枝叶间的小间隙,我看到天空逐渐变黄。西边的天空灰蒙蒙的。高空飘卷着几绺晚霞,在寂静的世界上空神游。
蓦地,他又一次不动声色地说:“你是被召的吗?”
“被召?”
“你感到被什么挑选了吗?”
“挑选?”
“约翰·莱弗里尔就感到是被上帝挑选的。”
“我不相信上帝。我完全没有被挑选的感觉。”
“我认为你可能是被挑选的。”
我暧昧地笑了笑。“谢谢你。”
“这不是一种恭维。是机会使你受召。你不能召自己。”
“是什么挑选了我?”
“机会是多种多样的。”
虽然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似乎是在安慰我,说没关系,但这时他站起身来。我们继续往山上爬。最后我们到了侧廊边的砾石地,他才停住了脚步。
“就这样了。”
“非常感谢。”我想让他也对我笑一下,承认他是在同我开玩笑,可是他一脸忧思,看不出有半点幽默。
“我对你有两点要求。一是不要告诉那里的任何人,说你和我见过面,这是因为战争期间发生过一些事情。”
“我听说过。”
“你听说过什么?”
“听到传说。”
“传说也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但是现在可以不理它了。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隐士。没有人见过我。你懂吗?”
“当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他的第二个要求是什么:别再来拜访他。
“我的第二个要求是,下星期周末你再到我这儿来,星期六和星期天在这里过夜。这样,星期一上午你就得早点步行回去,请别在意。”
“谢谢你。十分感谢。我会来的。”
“我想我们还会发现很多东西。”
“‘我们决不停止探索’,对吗?”
“你这是从海滩上那本书里看来的,对吗?”
“你是有意把书放在那儿让我看的吧?”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来呢?”
“我感到有人在监视我。”
他那深棕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双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现在你还觉得有人在监视你吗?”
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到我的身后,似乎他能看到树林里有什么东西。我回头张望,松树林是空的。我又回过头来看他,是在开玩笑吗?他还在笑,一种冷冰冰的不易觉察的笑。
“有人在监视我吗?”
“我也不知道,于尔菲先生。”他伸出手来,“如果有什么原因你来不了,在萨兰托波洛斯处给赫尔墨斯留张纸条,第二天就会送到这里来。”
他已经把我搞得神经兮兮,我谨慎地握住他的手。他握住我手的时间超出了礼貌的限度。他的手握得很使劲,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探询。
“记住。机遇。”
“既然你说了,我会注意的。”
“现在你走吧。”
我不得不笑。实在太荒唐了——先是邀请,接着突然赶你走,似乎我已耗尽了他的耐心。但他什么也不会认可。最后我冷冷地对他稍一欠身,感谢他的茶点招待。他也对我冷冷地稍一欠身,表示回敬。我只能走了。
走了五十码,我回过头去,他还站在原处,一看就知道是别墅的主人。我向他挥手,他举起双臂,做出一个奇特的僧侣般的姿势,有一只脚稍向前跨,像是某种原始的祝福。当我再次回头张望时,别墅已经快被树林隐没了,他已经消失了。
不管他像什么,他就是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在他令人难忘的眼神里,在他唐突、刺探、信口开河的对话里,以及突然斜睨不存在物体的表情里,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孤寂,不仅仅是老人的幻觉和怪僻。但是当我走进树林的时候,我的确没有想到,再往前走一百码,我就会得到明显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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