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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围场上马嘶狗吠,人声鼎沸。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扎基正迈着优雅的步子,沿着石子路一路向前。玛莉·约瑟芬戳了戳扎基金红色的脖子。
“亲爱的扎基,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她轻声说道。我真的只是累了, 玛莉心想,所谓的歇斯底里不过就是疲惫的一种表现罢了。 不过之前,她确实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疲劳过。
扎基转动着一只耳朵,然后把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它弓起脖子,步伐健硕。
那边,年轻的王子们正骑着有斑点的小马,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一只小猎犬在后面跃跃欲试,想要追上他们,不过却被自己的绳索给拽住了:它的绳索系在一只老猎犬的项圈上。老猎犬经验丰富,它低吼了一声,小狗就趴在了地上不敢再造次。围场上共有五十五名骑手和十二架马车,高大威猛的马匹带着它们骄傲的主人四处驰骋,场面十分热闹。
正是秋高气爽的九月,天朗气清,微凉的清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人汗、马汗、粪便、雪茄以及橘花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公爵和洛林骑士骑着一模一样的西班牙军马走了出来。公爵脸上敷着厚厚的一层粉,闪闪发光的钻石美人痣挂在嘴角,看上去尤为显眼。他的新衣服上绣着金色的蕾丝边,羽毛帽歪在一边——时下最流行的戴帽方式——几乎快要垂到马鞍上。洛林身着蓝色刺绣外套,戴着手套,为了炫耀食指上那个崭新的钻石戒指,他把戒指套到了手套外。
玛莉·约瑟芬暗暗祈祷,希望不要在人群中遇到洛林。
“公爵居然骑马了,真是罕见!”缅因公爵突然骑着自己的高头大马出现在玛莉身边。
“他有一个好看的座位。看,他的马和他互动得多好。”玛莉不明白缅因公爵为什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他希望能把缰绳套在洛林身上,让洛林爱上他的座位。”缅因公爵嗤笑着说道。
虽然玛莉完全没听懂,但是她仍然能感受到缅因公爵话里的嘲讽。
“我听说,公爵曾经上过战场,身先士卒,特别勇敢。”
“首先,他会在镜子前待上两小时。今天这身打扮少说也得花上四个小时。”缅因公爵的马靠得更近了,他的膝盖蹭到了玛莉的腿。扎基垂下耳朵,默默地咬着缅因公爵的马。玛莉·约瑟芬也没管它。
“殿下,公爵对我很好,公爵夫人还有小姐也是。所以,我不想听到有人说他们的不是。”
缅因突然转过脸来,面对着玛莉。这个动作暴露了缅因一高一低的肩膀。他白色的羽毛帽垂在脸前,显得他愈发英俊,完全就是国王年轻时的翻版。
“公爵和公爵夫人两人的性别应该倒过来。”缅因的声音如同淬毒了一般。
玛莉·约瑟芬震惊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缅因公爵则踢了下马肚子,潇洒地策马而去。
“克鲁瓦!”公爵夫人骑着她壮实的枣红马来到了玛莉身边。她穿着一件破旧的骑马服,看上去很是寒酸。不过她并不介意,每次只要不需要穿宫廷服,她都会穿上这件衣服。
“日安,夫人!”玛莉微笑着向公爵夫人问好。快乐是会传染的,公爵夫人的热情就如同旭日一般,驱散了玛莉心中的阴霾。她这才意识到,在这明媚的秋日里,她骑着马走在户外,其实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公爵夫人也很兴奋,她骑在马上,脸上红通通的,眼睛里闪着光彩。
公爵夫人也微笑着看着玛莉,语气中满是慈爱:“你生病的那段时间,我和夏洛特都很难过。现在,你看上去还是有点发烧,需要我派个医生过去再给你看看吗?”
“我已经完全康复了,夫人,没必要麻烦您的医生。”玛莉拉下袖子,不想让公爵夫人看到自己手上的绷带和血迹。
“能骑马么?千万别逞强。”
“这可是国王的狩猎呀,我绝不会错过。别担心,扎基会照顾我的。”玛莉希望待会儿见到国王时,不会被国王给轰走。她又摸了摸扎基的脖子,阿拉伯马的皮肤摸上去又温暖又柔软,可是谁能想到皮肤下的肌肉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呢?
“吕西安的马跑得又快又稳。”公爵夫人说道,“不过对我来说太小了!”她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玛莉:“不过,我还没听说吕西安把自己的马借给别人,连他的好朋友都没有。”
“他是为了方便我哥哥出行才把马借给我们的,这样哥哥就能更好地为国王效力了。”玛莉·约瑟芬撒了个小谎,“不过,他确实是个好人,我骑他的马出来玩,他也同意了。”
“亲爱的,你确实该出来放松放松了。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工作。”公爵夫人倒是很赞同。
“夫人,请原谅我这些日子没能尽到自己的职责。”玛莉心中充满了愧疚。
“没关系,你的哥哥不是在为国王办事嘛,他需要你,你就去。时间别太长就好,我们可离不开你的。对了,还有你的那个奥德蕾特,夏洛特已经完全离不开她了。就今天早晨,她们在那折腾了六种新发型。待会儿我们去打猎,她们估计还能编出一堆花样。”
“是的,夫人,我的妹妹哈丽达就是这么有才。”
“你的……妹妹?”公爵夫人扬起了眉毛,有些吃惊,“哈丽达?”
“我给了她自由,还认了她做妹妹。现在她已经不是奴隶了,她的真名就叫哈丽达。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公爵夫人沉吟了片刻:“你很宽容,这个决定也很正确。按理说,你是不该拥有奴隶的,不成体统。”
“是的,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夫人,毕竟我只是个无知的乡下女孩。”
公爵夫人笑出了声,不过随即又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亲爱的,不过你也不一定要和她平起平坐。把她当成仆人也许更合适。”
“夫人,那是不可能的呀。我可雇不起仆人。”
公爵夫人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摸不清玛莉的话有几分玩笑的成分在里面。这时,马蹄声和孩子的打闹声传了过来,打破了两人间的尴尬,也成功地吸引了公爵夫人的注意力。国王的孙子们兴奋地催促着想象中的队伍,玩得不亦乐乎。这已经是他们绕场的第三圈。面对闹哄哄的场面,扎基就像沙漠中的酋长一样不为所动。公爵夫人的马就有些害怕,向后退去,公爵夫人笑着勒住了自己的马。
“这群小男孩啊!”公爵夫人摇了摇头,显然很不喜欢他们,“一点也不知道爱惜。小马总是在石子路上跑,会弄伤它们的马蹄。还有贝里公爵,也太没规矩了。”
公爵骑着马向这边靠近,洛林和沙特尔公爵一左一右陪在他身边。玛莉·约瑟芬疯狂地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惜她没能成功。沙特尔公爵笑得很开心,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玛莉看,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公爵瞥了玛莉一眼,目光中充满同情,然后他碰了碰洛林的胳膊,凑过去和洛林说起了悄悄话。玛莉不禁感到纳闷:这两个人怎么总是有那么多悄悄话要说呢?
沙特尔公爵还算好应付,但洛林就……玛莉心里盘算着该怎样摆脱现在的困境。
“我的小岛少女,你还是那么有野性!”洛林夸张地打了个招呼。
“殿下,我不是你的少女。你的笑话在我看来也并不好笑。”玛莉·约瑟芬冷冷地说道。
“我会让你改变想法的。”洛林笑嘻嘻地说道。
“她已经做了决定。”公爵的语气中透露出少有的犀利。
正在打闹的王孙们突然勒住马,摘下了帽子。其余的王公贵族们也纷纷效仿,在荣誉之门的两旁依次站好。玛莉·约瑟芬发现自己的右边是公爵夫人,这让她很安心,不过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左边居然是沙特尔公爵。沙特尔公爵旁边是公爵,再过去才是洛林。
玛莉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论是沙特尔公爵还是洛林都不可能伤害到我,也不可能出言羞辱,尤其是在公爵和公爵夫人也在场的情况下。
玛莉对公爵夫妇的感激和喜爱与日俱增,和他们在一起特别有安全感。她想着缅因刚才对公爵的中伤,那会是对公爵的威胁吗?他的妹妹路西法夫人还是公爵的儿媳妇呢。
两个御用车夫驾着四匹花斑马走在前面,拉着国王的敞篷马车慢慢驶过镀金大门。路易十四的旁边是教皇,后者坐在一块绣着金线的坐垫上。伊夫斯和曼特农夫人坐在国王和教皇的对面。猎人、卫兵还有替国王拿枪的仆人跟在马车的后面。
路易十四坐在马车里,不断向两旁的人群点头致意。男士们都摘下了帽子向国王致意。玛莉坐在马鞍上,也尽自己的最大努力鞠了一躬。要是扎基也能鞠躬,该多有趣呀, 玛莉差点都要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也许吕西安会露一手,教自己如何让马鞠躬。
吕西安此时正骑着泽里斯,走在国王的身边,动作优雅,风度翩翩。扎基看到了自己的小伙伴,大声地喷着响鼻,而泽里斯也竖起耳朵,喷着响鼻回应它。两匹马显然都受到过良好的训练,在这种场合下并没有发出嘶鸣。玛莉·约瑟芬对着国王和吕西安分别鞠了一躬。今早的事情之后,她再见到吕西安时就有些不好意思。吕西安礼貌地回应给她一个脱帽礼。
玛莉正看着吕西安,突然腰间传来一股刺痛,痛得她差点就叫出声来。不过她还是喘了一大口气,把都到了嘴边的惊呼声给压了回去。估计是被马蝇给蜇了,玛莉赶紧拍了一下痛点,希望能拍死那只可恶的马蝇,避免自己或者扎基再次受害。
她拍到的不是马蝇,而是手指。
玛莉回头一看,只见沙特尔公爵缩回了手,笑眯眯地看着她。看到玛莉一脸震惊的样子,沙特尔公爵脸上的笑意更甚,他把手放进嘴里,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甚至还在被玛莉打到的地方亲个不停。玛莉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骑着扎基后退几步,护住自己的后方。她一直觉得马鞭是对马儿的羞辱,所以骑马时从不会带上马鞭。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件好事,不然现在她可能会控制不了自己,一鞭子就抽到沙特尔公爵菲利普的脸上。宫廷侍女鞭打国王侄子,这一定会成为一个大丑闻吧!
不过幸好沙特尔公爵调转马头,跟着公爵和洛林尾随国王而去。玛莉·约瑟芬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看到了吗?”公爵夫人突然问她。
“怎么了,夫人?”玛莉心里一紧,难道公爵夫人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她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在引诱沙特尔公爵?
“陛下,他的假发,你注意到了吗?”
“很漂亮啊!”玛莉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他的假发是棕色的。”公爵夫人的情绪很是激动。
“棕色怎么了?”
“棕色,虽然是深棕色,但是也还是棕色,比他这么些年来戴的颜色要浅很多!”
公爵夫人也加入了国王身后的队列,玛莉·约瑟芬一头雾水地跟在她后面,不明白公爵夫人的兴奋来自何处。
“克鲁瓦,你来看,他今天穿的衣服,是不是更偏金色呢,而不是棕色?”
“是吧,我觉得应该是暗金色。”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爵夫人兴奋地说道。
公爵夫人的前面站满了王公贵族。他们各就各位,围在国王马车的四周,替代了国王的守卫和教皇的瑞士守卫。不过,没有人想过要抢占吕西安的位置,因为他一直保持着警觉的状态,而泽里斯也像他的主人一样英勇无畏。公爵和洛林站到了马车的左侧,也就是伊夫斯那边。
“哦,克鲁瓦!”公爵夫人柔声说道,“请原谅我的冒昧,不过,在这宫廷之内,我觉得应该对你负责……”
“夫人,您一直对我照顾有加,为此我十分感激。”玛莉对公爵夫人确实是发自肺腑的感谢。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洛林。”
“是的,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
“你们俩会是很好的一对。”
“我们俩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对。”
“怎么,吵架了吗?”
“没有。”
“那……”
“夫人,我已经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
“他已经跟你说了……”公爵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让他——更确切地说,是苦苦哀求——不要让法贡医生给我放血。可是他不但没有阻止法贡,反而按住我,帮着法贡给我放血。我哭的时候,他在笑!”
“哦,可怜的……”
“吕西安绝不会像他这样,做出如此卑鄙的事情。”玛莉·约瑟芬眨巴着眼睛,想把泪水挤回去。她不愿意再回想起那恐怖的一晚,也不想用自己的眼泪毁了这么美好的一天。“夫人,洛林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可实际上,他是一个特别冷酷无情的人。”
公爵夫人紧紧抓住玛莉的手:“你是个好孩子。国王也很喜欢你,希望他能……唉,算了,你虽然不幸,但你能及时认清洛林的真面目,我很高兴。”
玛莉·约瑟芬亲吻了公爵夫人的手背。公爵夫人笑了,可是眼睛里却泛起了泪花。她向自己的丈夫和洛林看去。
“唉,我真希望他能爱上一个配得上他的人。”公爵夫人轻声说道。
“洛林?”玛莉猛地一惊,公爵夫人居然这样地羞辱自己,说自己配不上洛林?
“不是洛林。”公爵夫人叹了一口气,“洛林就是个白痴,是他配不上你。我说的是公爵,我的丈夫。”
“可是,夫人,您就配得上他啊,您可以配得上任何人。”
“唉,我亲爱的小玛莉,你就和你的妈妈一样可爱。怪不得国王喜欢你呢。”
“真的吗,夫人?”玛莉·约瑟芬其实并不期待一个回答,公爵夫人也并没有回应。
吕西安骑着泽里斯走在御驾旁,看上去心情不错。天朗气清,秋日的暖阳和微风不仅驱散了常年笼罩在凡尔赛的瘴气,也带走了他的烦恼。泽里斯精神抖擞地迈着小碎步向前走去,不论是它那长着斑纹的脖颈还是黑色的马尾,都格外引人注目。骑马缓解了吕西安背部的疼痛。自己总在宫廷里待着,久坐不动,连做爱的时间都大大减少了。吕西安真没想到他也会有今天,居然出现了空窗期,旧人已去,新人未来。他其实也知道别人给他的情人起的外号:未来人。
不过,没关系,你这不是还没发力吗? 吕西安安慰自己。
而如今,吕西安对“未来人”的候选人阿马尼亚克小姐越来越不感兴趣。她确实很美,不过说话完全不过大脑。吕西安喜欢她和自己调情,却不喜欢她在公开场合大肆炫耀。吕西安有自己的原则,一次只找一个,那个时候,他还和朱丽叶在一起,对于阿马尼亚克小姐到处宣称是自己的情人这件事非常不满。
路易十四的马车缓缓行驶过来,两排站满了不断鞠躬致意的王公大臣。今天的狩猎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隆重,因为有客人的到来,国王不仅想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希望能捉到更多的野味供客人们享用。
“驾!”御用车夫一声令下,拉车的马匹加快了速度,沿着草坪间的道路向凡尔赛的森林跑去。远方响起了隆隆的鼓声,有人吹响了号角,猎犬们蓄势待发。一只矛隼长啸一声,振翅高飞,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后,落在了养鹰者手上,锋利的双爪牢牢抓着养鹰者厚厚的皮质手套。
马车经过了公爵一家。公爵向自己的哥哥脱帽致意,洛林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公爵夫人完全忽略了曼特农夫人的存在,只是盯着国王,眼中满是喜悦和渴望。吕西安对着玛莉行了个脱帽礼。就在这时,沙特尔公爵又掐了一下玛莉的屁股,脸上露出了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容。
众目睽睽之下,沙特尔公爵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连一贯冷静的吕西安都被惊到了。幸运的是,国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玛莉先是一惊,不过她很快就稳住了阵脚,没有窜出去挡了国王的道路。她反手重重地拍到了沙特尔公爵的手上,后者吃痛把手缩了回去。
愚蠢的家伙,你该庆幸,她没长着爪子,不然这会儿你的一根手指已经都没了。 吕西安在心里默默地鄙视了一下沙特尔公爵。
御驾继续前行,公爵一家落到了后面,其他人则紧随其后。王子王孙、国王的侄子和私生子私生女挤作一团,争先恐后地想占据最靠近国王的地方。
沐浴着和煦的阳光,一行人继续前行,很快就进到了森林。参天的树木遮住了阳光,投下一片阴凉。马匹踩在新铺的草皮上,几乎没有一点声响。鼓声仍在继续,响彻森林。
人群沿着森林里的小道,逐渐来到了森林深处。泽里斯竖起一只耳朵,看样子是想奔跑起来。吕西安轻轻地勒住了它,他们可不能跑到国王的前头去了。
如果克鲁瓦能摆脱身上的束缚,她一定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吕西安很清楚,对宗教的虔诚就是她身上的枷锁。吕西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起她,难道是因为她表现出喜欢自己的样子吗?我和她的结合将会是一场灾难吧。
扎基跃跃欲试,想要把其他人都甩在后面,不过却被玛莉制止了。它停了一会儿,然后才跟在王子的后面慢跑起来。几天前,这块区域还是一片泥泞,而现在已经被铺上了整洁的草皮。
扎基如此懂事,让玛莉很是欣慰,再加上她必须要集中注意力来提防洛林和沙特尔公爵,玛莉决定先不去想海女的事。既然都已经出来了,就暂时放空下自己吧,新鲜的空气、斑驳的树影还有秋日的微风都让她沉醉。
车队穿过森林,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阳光直射在地面上,被踩踏过的草地散发出一股特有的清香。玛莉感受到一股暖意,就好像置身于热带海洋的旁边。车队停了下来,王公贵族们依次站定,保管枪支的仆人们也把打猎用具都拿了出来。
鼓声和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预示着狩猎即将开始。扎基抬起头,喷着响鼻,来回踱着步,想和它的伙伴泽里斯会合。玛莉·约瑟芬很乐意放它过去,因为她也想和吕西安说说话,弥补今早犯下的过错。可惜吕西安和国王靠得太近,她身份卑微,是没有资格和国王站得那么近的,连想和伊夫斯说话都不行。
仆人把枪递给了吕西安,后者仔细检查了之后,才递给国王。教皇和曼特农夫人都没有拿枪,伊夫斯手里却拿上了一把猎枪。
从小,伊夫斯的准星就很差。玛莉默默祈祷,希望伊夫斯的枪法能有所长进,不然今天要遭殃的可能就不只猎场中的兔子了。
玛莉的思绪又飘回到了海女身上。自己身处大自然中,享受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海女却还在肮脏狭小的水池中游来游去,玛莉一想到这点,就不由地心痛起来。海女也曾拥有自由,在大海深处自在遨游,现在只有国王才能放了她,让她重新和自己的家人团聚。
“克鲁瓦小姐……”有人叫她。
玛莉吓了一跳。刚才她想得有些入神,一时间忘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你得给我一个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我会像古代那些骑士一样一直带在身边。”沙特尔公爵扯住她身上的一根蕾丝带,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渴望。微风吹皱了他帽子上长长的羽毛。
让玛莉吃惊的是,陪伴在沙特尔公爵身边的居然是贝里克公爵。公爵夫人是绝不会同意自己的儿子和一个私生子打交道的,即使对方是英国国王的儿子也不行。
“让我的朋友沙特尔公爵保护你吧。”和他父亲一样,贝里克公爵讲话也带着很重的口音,不过他说话很清晰,人长得也很帅。
“我可没什么纪念品,殿下。”玛莉冷冷地说道。
“怎么会呢?耳环、手帕,或者你胸衣上的一片蕾丝……”
“裙子上的花边。”洛林突然从玛莉的另一侧冒了出来。
三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将玛莉围在中间。玛莉心里涌起一阵不安,扎基也一样,垂下耳朵,焦躁不安地踢踏着后腿。
“如果我把手帕给你,我都没脸见我的母亲。”
鼓声渐近。
一头欧洲野牛被从兽苑中放了出来,在森林里奔跑着,发出隆隆的响声。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异国的野兽让他们大开眼界。
野牛怒吼着,铜铃般大的眼睛中喷射出怒火。它在森林中横冲直撞,用自己长长的角把树叶撕成了碎片。猎手们举起枪支,等待着国王射出第一枪。
路易十四举枪瞄准。野牛正对着空气一通猛嗅。它好像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低下头,向着国王的马车冲来。
路易十四开火了。
子弹击中了野牛的心脏,鲜血涌了出来,可是它仍未停下自己的脚步。
“别忘了,你的母亲已经死了,克鲁瓦小姐。”洛林提醒道。
“殿下,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
野牛向着路易十四飞奔而来。吕西安冷静地给国王递去另一支上好膛的猎枪。路易十四看上去还是那么地胸有成竹,瞄准开枪,一气呵成。
野牛趔趄了一下,挣扎着又站起来,继续向前冲来。
沙特尔公爵没想到洛林会有这样的提议,他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没能忍住,伸出手拽住了玛莉裙子上的花边。
路易十四再次瞄准,开火命中。
这次,野牛终于轰然倒地,在惯性的作用下直接躺到了路易十四的面前。它的血溅得到处都是,地面上、马车上甚至路易十四的袍子上都沾到了血迹。猎手们欢呼起来,赞美国王精准的枪法。
“殿下,你要错过打猎了。”玛莉眼疾手快,狠狠地拍开了沙特尔公爵的手。她下手很重,打定主意要让沙特尔公爵吃点苦头。
随着动物的出现,整个森林都颤抖起来。骆驼体积庞大,走起路来慢悠悠的,牡鹿的速度则要快上很多,兔子一蹦一跳地跟在它们后面。一只狐狸窜到了空地中央,吓得瑟瑟发抖。
路易十四首杀之后,狩猎正式开始了。砰砰砰,猎手们纷纷开火,一波又一波的子弹向着场上的动物飞去,仆人们则忙着给枪上膛。骆驼和牡鹿发出悲鸣,纷纷倒地。兔子被吓得四处逃散。
公爵夫人身着红色骑手服,表现得十分冷静,瞄准,开火!那只狐狸一跃而起,然后就一动不动地倒在了公爵夫人的马前。它死前的惨叫在枪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打猎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已经找到了比打猎要有趣得多的事。”沙特尔公爵嬉笑着说道。
沙特尔公爵伸出手去,想去拽她胸口前的蕾丝。玛莉策马向后,想躲开,却被洛林拦住了去路。她躲闪不及,胸口的花边被沙特尔扯开一个口子。洛林则趁机摘下她头上的一个卡子。
接下来是阿拉伯大羚羊。第二轮射击开始了,中枪后的羚羊蹬了几下腿就一头扑倒在地,再也无法优雅地跳跃。一群五颜六色的孔雀扑腾着出现了,它们踩在兔子和牡鹿的尸体上,晃晃悠悠地走向死亡。
一瞬间,森林中硝烟弥漫,枪声大作,完全盖住了猎手们的声音。微风吹来,搅动着如同雾气一般的硝烟。
玛莉想向前突围,可是贝里克公爵挡到了她面前。沙特尔公爵又撕扯起玛莉胸前的蕾丝,这一次,他终于得手,扯下一片蕾丝。洛林则拽着玛莉的袖子,想把上面的花边扯下来。玛莉袖子下的伤口被他拽得生疼。
灌木丛中窜出一群被吓坏了的松鸡。它们慌不择路,居然扑腾着翅膀向危险的地方跑去。贝里克公爵的马受到了惊吓,向后退去,顺带着也吓到了沙特尔公爵和贝里克公爵的马。
此时,矛隼就派上了用场。它们长啸一声,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向猎物扑去,砰的一声就抓住了胖乎乎的松鸡。
好机会!玛莉·约瑟芬用缰绳碰了碰扎基的嘴。后者心领神会,倒退两步,脚下发力,冲出了三人的包围。沙特尔公爵和贝里克公爵也策马追了过来。前面,放兽员打开了柳藤篮,把原产自美洲的棕色火鸡扔向狩猎区。扎基并没有被满地跑的火鸡吓到,它的脚步一如既往地稳健。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玛莉头也不敢回,只是一个劲地催促着扎基快跑。沙特尔公爵是三人中体重最轻的,因此跑得最快。他一把拽住玛莉的裙角,差点把她从马鞍上扯了下来。千钧一发之际,玛莉用右腿夹紧马肚,催促扎基再跑快一点。
扎基兴奋地飞奔了起来,渐渐拉开了和后面几匹大马的距离。马蹄声和马嘶声渐渐远去,男人们的笑声也变成了懊恼和生气的叫喊。玛莉·约瑟芬搂紧了扎基的脖子,伏在马背上,一路向前。
扎基就这样跑啊跑,将追它的人,甚至是整个猎场的喧嚣都甩到了身后。终于来到了一处无人的小径,玛莉这才放下心来,扎基也放缓了步伐,由奔跑逐渐变成了漫步。
“你是最棒的,它们都追不上你!”玛莉·约瑟芬对扎基说道,扎基的耳朵一直在转来转去,似乎也在认真地聆听。“我真不想和你分开,可是我又不像吕西安那么有钱,我根本养不起你啊……”
玛莉刚说到吕西安的名字,他本人就骑着马从旁边的小道上出现了。
“克鲁瓦小姐,如果你养成了和动物说话的习惯,最后可能会落下一个不好的名声。”
泽里斯停在了扎基面前,两匹马兴奋地打着响鼻。玛莉觉得,它们俩这是在交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对方,而吕西安也能听懂它们的对话。
“我要真会魔法就好了。”想起刚才的事情,玛莉还心有余悸,不过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向吕西安道歉:“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没来参加狩猎。”
“您不也一样吗?”
“我打到了几只松鸡。有些人收获颇丰,我没有他们那么能吃。”
吕西安的话触动了玛莉。她的愤怒就在这一刻爆发了:“那群卑鄙小人!阴险的洛林!”她的头发全都散落下来,身上的蕾丝也被扯坏了,左手疼得厉害。她尝试着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把头发盘起来,可惜没能成功。愤怒和沮丧撕咬着玛莉的内心,她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
太丢人了, 玛莉心想,她调转马头,不想让吕西安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您一定觉得我很糟糕。每次见面,我不是在哭,就是求您帮忙,或者干一些蠢事……”
“才没有。好了好了,冷静下来。”吕西安靠近了一些。
面对近在咫尺的吕西安,玛莉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沙特尔公爵追逐我,最后吕西安却抓住了我,他们会不会都觉得我是一个……
“我虽然是个危险人物,但是我绝不会伤害你,放轻松!”吕西安的话让玛莉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吕西安解下头上的发带,帮玛莉把头发绑了起来。他自己栗色的假发则散落下来。
“我之前还是很喜欢沙特尔公爵的。我觉得他是特别讨人喜欢的大男孩。可是……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玛莉轻声说道。
“他的行动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意愿。他放纵自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只是出现在了他面前,像猎场上的一只羚羊,他就扑了上来。”
玛莉·约瑟芬抚摸着扎基的肩膀:“但是我逃走了。多亏了你在冥冥之中给我的指引。”
“扎基只是一匹马,虽然跑得很快,但毕竟也只是一匹马。”
他骑着泽里斯来到了扎基的左侧,替玛莉整理了下衣领,把被扯坏的领结弄成了司坦克围巾的样式,还用自己的钻石别针固定住。
“这是最流行的款式。”玛莉·约瑟芬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是的,你已经走到了时尚的最前沿。”
玛莉·约瑟芬用右手拽着马缰,把左手放到了大腿上。她的左手不仅隐隐作痛,而且还肿了起来,根本使不上力。
“怎么了?”吕西安注意到玛莉的异常举动。
“没事。”
“你的脸都红了,是发烧了吗?”
“是风吹的,刚才逃跑的时候……”
吕西安抓住玛莉的手,却被她挣脱了。
“没事,真的……”
“别动!”吕西安厉声说道。他揭开玛莉手上的绷带,瞬间就变了脸色。
原本红色的伤口现在已经变成了恐怖的深紫色,凝固了的血液甚至将绷带都黏在了她的皮肤上。虽然他是军人,但可能也不喜欢看到血吧。玛莉心想。
“我会派人去找巴兹先生。他手上有处理伤口感染的良药。今年夏天,那个药还救了我一命。”
“太感谢您了,殿下!”
“你还能骑马回去吗?不行的话,我过去帮你叫辆马车过来?”
“没事,不用的。”玛莉不想一个人被留在这里,可是她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我身体很好的,从来没生过病。”
“好的。你如果骑马的话,别人也不会看出什么异样,就不要惊动法贡了。”
只要能避开法贡,我情愿一路骑到大西洋,或者途经丝绸之路到太平洋。到了海边,扎基会变成一只海马,海女就在那里和我们会面,然后我们一起游到了马提尼克岛。
“吕西安,我并没有妄想症。”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当初,我在花园里看到了受伤的伊夫斯,还有逃跑的老虎,其实都是海妖的杰作。当时我也以为她就是一种动物,其实不是,她也是人,她想用这样的方式和我沟通,把她的故事讲给我听。”
“方式可真独特。”
“不过却很有效,你已经听过……”
“是的,很棒的故事。”
他们经过了猎场。人群已经散去,猎场上凌乱不堪,血迹斑斑。仆人们正在处理野味。他们剖开野兽的肚子,掏出内脏后再扔到车上。猎狗在旁边转圈,对着满地的内脏大声咆哮。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血腥的场面让玛莉有些头晕,她的脸颊发烫,伤口也隐隐作痛。
“吕西安,我能问几个问题吗?”玛莉找吕西安说话,想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
“说吧。”
“公爵夫人刚才说了句话。她说,她希望公爵能爱上一个值得他爱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公爵夫人贵为公主,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公爵呢?”
“你误会了。她指的是洛林。公爵爱的人是洛林。”
“洛林?!”
“这些年来,公爵一直……这些年来,公爵在情感上一直很依赖洛林。”吕西安谨慎地选择着用词。
“就像阿喀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
“可能更像亚历山大和赫费斯提翁。”
“我还没发现……”
“这种危险的关系怎么能到处去说呢?”
“周围有像亚历山大这样的人呢。男性之间的爱情难道不是只在神话故事中才出现的吗?就像人马一样,现实中是没有的。等下,你刚才说什么?很危险?”
“如果不是国王陛下,公爵和洛林可能早就被烧死了。”
“烧死?就因为他们相爱?”
“他们犯了索多玛之罪。”
“索多玛是什么?”
“男性之间的欢爱,也适用于女性。”
玛莉摇了摇头,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
“身体之爱。性爱。”吕西安补充道。
“同性之间?”玛莉惊讶地问道。
“是的。”
“可是,为什么呢?”玛莉并没有询问具体的内容。她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少,也并不打算在这方面多做研究。
“因为你信奉的宗教不允许。”
“不是,我是说,为什么同性之间要做这样的事呢?这样都没法生孩子了啊……”
“为了爱情和欢愉。”
玛莉笑了起来:“这也太可笑了。”
“克鲁瓦小姐,你这是在嘲笑我吗?关于性爱,难道你懂得比我多?”
“我只知道修女们和我说的那些。”
“她们对性爱一无所知。”
“她们说性爱是蔓延在人类当中的瘟疫,是对女人的诅咒、男人的审判,提醒我们不要忘了夏娃在伊甸园犯下的罪孽。”
“胡说八道!”吕西安的话中带上了愠怒。
“我说什么了?您怎么生气了?”玛莉有些惴惴不安。
“你?不是不是,和你没关系。是你那些所谓的老师,满嘴谎言,都快把你教傻了。”
“她们为什么要说谎呢?”
“我也很奇怪呀。也许你该问问你们的教皇,不过我估计他也不会说实话。”
“你会告诉我真相吗?”
“你想知道吗?”
玛莉犹豫了。她一直想要探索各种事物的真相,可是这一次……
“她们一直和我说,淑女不应该去了解男女之事。”
“她们要你约束自己,约束你的研究、音乐还有智慧……”
“请告诉我吧!”玛莉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的。性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体验,减轻痛苦,带走悲伤。它就像是世界上最醇厚的美酒,最动人的音乐。置身其中,你就好像沐浴在晨光之下,骑上骏马一路飞驰。所以我说,修女们说的都是谎言。”
吕西安的声音(抑或不只是声音)让玛莉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她的手臂仍然很痛,但与此同时,她的内心好像被燃起了一团火苗,烧得她心痒痒的,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够了,别说了。”玛莉的声音微微发颤。她体会到了第一次和海女沟通时的那种快感。
“好的。”
他们又向前骑行了一段,来到了一片阴凉之下,玛莉这才恢复了常态。
“吕西安,如果洛林喜欢男人,那他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呢?”
“洛林骑士爱的不是男人或者女人,他最爱的是自己。”吕西安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本质。
“为什么这些事从来都没有人和我说过?提醒下我也好啊。”玛莉为之前自己对洛林的好感感到羞愧。
“可能是因为你没问吧。”
“小时候,我喜欢刨根问底。”玛莉看着吕西安清澈的眼睛,“不懂就问。”
“那你想知道些什么呢?克鲁瓦小姐,尽管问吧,如果我知道,一定告诉你。”吕西安温和地说道。
扎基突然喷起了响鼻,附近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动静。
“看看我们找到了谁?迷路的小克鲁瓦!”
洛林、沙特尔公爵和贝里克公爵挥舞着马鞭,从灌木丛中跃了出来。沙特尔公爵冲在最前面。
“我还以为你被熊吃了呢!”沙特尔公爵夸张地叫道。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玛莉,不过他发现自己被吕西安和泽里斯拦住了去路。他的马扭过头,嘴里吐出带血的泡沫。
“熊的胆子都很小,除非被激怒,否则不会攻击人,不像其他那些猛兽。”
“你被激怒的样子也很可爱啊,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沙特尔公爵很是自作多情。
贝里克公爵和洛林踢了下马肚子,驱使着他们已经筋疲力尽的大马向扎基逼近。
“小心被踢!”吕西安提醒他们,因为他看到扎基的耳朵向后转动,明显是被激怒的样子。洛林和贝里克赶紧策马向后退去。
“真是匹好马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克鲁瓦小姐,你一定得把马卖给我。”
“绝对不行,扎基并不属于我。”
“难道是国王的?那太好了,我可是他的侄子,他一定会给我的。”
贝里克公爵和路易十四的关系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玛莉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再加上贝里克私生子的身份,这关系就更乱了。
“贝里克,这些小马都是吕西安的。”沙特尔公爵装模作样地回答道。
洛林大笑起来:“是呀,除了吕西安谁还配拥有这些马呢?”
“个头是有些小,不过跑得快。君威和它交配后产下的后代一定特别棒……”
“贝里克公爵,那是不可能的。”吕西安语气十分坚定:“如果你真想要一匹阿拉伯马小马驹,可以送一匹母马过来,我在尼斯特雷有种马可供你配种。”
“你的小种马能跨上我的母马?真是可笑!”
“相信我,它可以的。”吕西安冷静地说道。
“洛林、贝里克,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女士呢,注意下你们的言辞。”沙特尔公爵一本正经地说道。
眼见沙特尔公爵如此虚伪,要不是怕被人当成是疯子,玛莉·约瑟芬差点就要大笑起来。她可不能授人以柄。
“抱歉,小姐。”贝里克随口说了一句,继续纠缠吕西安:“吕西安,你一定得把这匹母马卖给我。”
“一定?”
“我出一万块!”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马贩子?”
法国贵族通常以做生意为耻。吕西安虽然没生气,但是他的话却让在场的人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从这一刻起,玛莉确认了一个事实:吕西安确实是一个危险分子。
“不不不!”贝里克公爵极力想挽回自己的失言,“你可以把它看成是贵族之间的一个协议,或者交换……”
“我不会和我的马分开的。它们是一份珍贵的礼物。如果扎基和其他品种的马交配并且生下了小马驹,它的血统将不再纯正。”
“还有这种说法?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过?”
“酋长就是这么说的,而我选择尊重他的想法。我向他承诺过,我不会和这些马分开。”
“承诺?你居然向一个伊斯兰教徒承诺!基督徒才不会这样做吧!”贝里克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玛莉·约瑟芬难以置信地向贝里克公爵看去,连沙特尔公爵和洛林都被吓到了。
“基督徒确实不会这样做!”吕西安冷冷地说道:“不过,我不是。”
贝里克还以为吕西安在和他开玩笑,放声大笑,结果发现周围的人没一个笑的,于是他也收起了笑容。一时间无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
“回去吧!”吕西安突然策动泽里斯,向前跑去。
玛莉也对扎基轻声下了指令。两匹阿拉伯马越过了三匹精疲力竭的大马,一同飞奔起来。
玛莉·约瑟芬跟着吕西安穿过一片狼藉的猎场。沿途不断有猎人和仆人向他们鞠躬致意,为他们让路。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国王的马车。曼特农夫人正热切地与国王和教皇交谈,她仿佛又回到了她最爱的圣西尔教堂,教导着她心爱的学生。公爵一直在和伊夫斯搭话,而伊夫斯成功地做到了一心两用,倾听曼特农夫人谈话的同时又没冷落了公爵。
公爵夫人骑着马跟在国王后面,一路上和自己的女官们谈笑风生。那些女官们就没有夫人这般豪爽,全都穿着华丽的宫廷服装,坐在马车里。
“你和公爵夫人一起。有她在,沙特尔公爵和洛林都不敢造次。”
玛莉希望吕西安的判断是准确的,不过她更希望吕西安能陪着她一起回到城堡。
“谢谢!我知道,你得去陪着国王了……”
“我得派人去巴兹先生那里拿药膏。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会让人把药给你送去的。”
“不行,海女还在那……”
“有人会喂她的。”
“如果我不在的话,她会很孤单的,而且也会引起不必要的谣言。”
“好吧,那就去阿波罗喷泉吧。”他碰了碰自己的帽子,然后继续前行,中途停下来和卫兵说了两句,后者随即骑着马向城堡跑去。泽里斯迈着轻快的步伐把吕西安带到了国王的身边。
玛莉·约瑟芬希望吕西安的药膏真能有他说的那么神奇,因为现在她手上紫色的伤痕已经蔓延到了手掌。
玛莉也来到了公爵夫人的身边,把手缩进衣袖。绝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伤口,否则他们又要派法贡过来……
“克鲁瓦!”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你在这呢。亲爱的,你看到我打的狐狸了吗?”
虽然才过了一会儿,玛莉已经完全记不清打猎的场景了,也记不清那只狐狸。摆脱了洛林和沙特尔公爵的纠缠,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有公爵夫人和国王在场,她终于安全了,全身松弛下来之后,玛莉觉得特别疲惫,脸上一阵阵发烧。
“是的,夫人,您的狐狸。”玛莉用力挤出一个笑容。
“我要把它献给陛下。”公爵夫人正说着,只见一个穿着公爵家制服的仆人手捧一团红色的皮毛,向国王的马车跑去,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各种高头大马。“不过,陛下肯定是不会要的。”公爵夫人继续说道,“它的毛能做成一条好看的披肩。我一枪就射中了它,所以它的皮毛基本上完好无损。”
仆人把狐狸递给了猎人,猎人交给伊夫斯,伊夫斯再呈交给国王。看到狐狸血淋淋的尸体,教皇往后挪了挪。路易十四摸了摸狐狸的皮毛,和送狐狸的那人说了句话。
仆人沿原路返回,带回了国王的旨意。
“陛下召夫人上前。”他站在玛莉·约瑟芬旁边说道。
“夫人。”玛莉对公爵夫人说道,“陛下……”
话未说完,只见公爵夫人已经策马向前,英姿飒爽,宛若一个骑兵,玛莉·约瑟芬也急忙跟上。出于对巴拉丁公主的尊敬,吕西安挪开了,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她。玛莉沾了公爵夫人的光,就站在和国王一人之隔的位置。
洛林、沙特尔公爵和贝里克公爵也骑着他们疲惫不堪的马儿从森林中出来。他们回到了猎场,和公爵走在一起。
玛莉直接无视了洛林的脱帽致意。站在公爵夫人和吕西安的中间,她特别有安全感。公爵的手一直在洛林的手背上摸来摸去,玛莉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种占有欲的表示,同时她也能理解教皇为什么要皱着眉头。没想到自己居然引起了公爵的嫉妒,玛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唉,我也不能直接和他说不用担心。虽然我是好心,但他一定觉得我其实是在炫耀。
“下午好,夫人!”路易十四问候道,“好枪法!”
“陛下,能和您一同出行,我不胜荣幸!”公爵夫人的声音比往常要柔和许多。她在宫廷里针砭时事的时候一向都很直率。
“这是你的奖赏。”路易十四从死狐狸的脖子上解下一串亮晶晶的手环,系在了公爵夫人的手腕上。
“陛下!多谢您的厚爱!”公爵夫人激动地说道。她把这串金子和钻石做成的手链拿给玛莉看,手链上的钻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夫人,真好看!”玛莉·约瑟芬由衷地赞美道,“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手链!”
得到了国王的青睐,公爵夫人变得容光焕发,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甚至还对着曼特农夫人微笑了一下。这一举动反倒让曼特农夫人有些不知所措,要知道公爵夫人平时对她都是淡淡的。曼特农夫人迟疑了片刻,然后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我也有个礼物要送给你!”路易十四对曼特农夫人说道,“闭上眼,把手伸出来!”
“哦,陛下……”
“快点快点。”路易十四兴奋地催促着。
曼特农夫人照办了。路易十四拿出一个黑天鹅绒的小袋子,从里面倒出一套由蓝宝石和钻石做成的精美首饰:耳环、胸针和手链。珠宝在曼特农夫人的手中闪闪发光,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闭得紧紧的。
路易十四的兴奋之情消失了:“好吧,你可以睁开眼了。”
曼特农夫人睁开了眼睛,可是她连看都没看那些漂亮的珠宝一眼:“真美!不过,我是没资格戴的。”她把珠宝塞到教皇的手里:“教皇大人,请卖了它们,把卖得的钱分给穷人。”
“夫人,您的善举令人敬佩!”教皇把珠宝递给伊夫斯。和之前递狐狸一样,伊夫斯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接过了珠宝。
路易十四保持了沉默,似乎已经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但是公爵夫人可忍不住:“你说我自私也好,世俗也好,反正我是绝对不会把陛下的赏赐送人的。我要戴着这手链去参加骑术大会。”
路易十四对公爵夫人点了点头,好像是在感谢她能仗义执言。
陛下的一个小动作中也是暗含深意啊。 玛莉心想。
“其实,我真的很需要钱,卖了这串手链我就有钱付给仆人了。”公爵夫人又小声对玛莉说道,“但是,如果公爵不问我借的话,我会一直戴着它。”
“真希望能看到你戴上我送你的礼物,哪怕一次也好。”路易十四对曼特农夫人说道。他虽然没有提高嗓门,不过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很多人都听到了。公爵突然转向洛林,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某个话题。公爵夫人也是,她好像迷上了这串手链,一心一意地要给玛莉展示手链精巧的扣子。每个人都假装有事要忙,顾不上听国王和曼特农夫人之间的谈话。连教皇都扭过头去,问起伊夫斯附近的人文风土。
国王从来都不会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玛莉心想,对他来说,不论是起床仪式上的那一小拨贵族还是整个宫廷的大臣,其实都一样。
“陛下,我已经老了。再戴这些花哨的东西,岂不让人耻笑。”曼特农夫人说道。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么美丽。”
“承蒙天赐,您成为了法国的君主。为您分忧,就是我最大的魅力。”
曼特农夫人提到了国王小时的昵称。路易十四全名叫作路易·迪厄多旁,小的时候被叫作“天赐宝宝”。“天赐路易”这时摇了摇头:“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不仅是法国的国王,更是一个男人。我很想送给自己的妻子一件礼物。”
曼特农夫人没有回应。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
突然,公爵的笑声打破了沉寂:“海妖?”他夸张地叫道,“你说海妖讲了个下流的故事?”
“是的,是克鲁瓦小姐翻译给大家听的。”
洛林的目光越过公爵、伊夫斯、国王和公爵夫人,直达玛莉,他还对着玛莉露出了极具诱惑的笑容。这种微笑曾让玛莉脸红心跳,不过在认清了洛林的真面目后,她已经完全无感了。
“克鲁瓦小姐,给公爵和陛下再说说你的故事吧。”洛林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
“殿下,那不是我的故事。”玛莉冷冰冰地说道。她并不是故意想要显得无理,不过她也不后悔,对洛林她装不出好脾气。“它是属于……”
“别说了!”伊夫斯打断了她。
“……海女的。”玛莉坚持说完了。
“公爵,那个故事讲的是诺曼人绑架了海妖,还和她们交配,听起来令人不适。”
“啊,那岂不是又冷又湿,能舒服吗?”公爵夸张地耸了耸肩,“亲爱的,我还是喜欢……你懂的。”
“那根本不是人兽之间的交配,而是谋杀、强奸和背叛。”吕西安反驳道。
“是的,吕西安。”洛林继续对玛莉说道,“从你嘴唇里吐出的故事是多么地迷人,海盗蹂躏海妖……”
“殿下!”曼特农夫人的脸颊全红了,“注意你的言行,也不看看有谁在场!”
教皇原本也正听得起劲,现在则摆出了一副受到冒犯的样子。
“克鲁瓦小姐,如果你喜欢海妖,就多教它一点把戏,但不要再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你的母亲是绝对不会编出这样骇人听闻的故事的。”路易十四开口了。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公爵也止住了笑声。
“陛下……”玛莉想要辩解。洛林打断了她,继续火上加油:“她还说陛下吃人肉。”
“还有管好你的嘴。”路易十四明显带上了愠怒。
“我从没有说过那样的话。”被扣上了这样的罪名,玛莉惊恐万分,她不顾一切地叫道:“永远也不会!”她只想摆脱洛林无端的指控。
“陛下息怒,我妹妹病得不轻,她还没有康复。”伊夫斯上前解释。
一股热血涌了上来,玛莉感觉浑身都燃烧了起来,她继续说道:“陛下,请您放了海女。她是有灵魂的人类,和你我一样。如果你杀了她,就是造下了罪孽。”
“教皇可以告诉我什么是罪孽,甚至你的哥哥也可以,至于你,我觉得没有必要听取你的看法。”路易十四冷冷地说道。
“你是说陛下是杀人犯吗?”洛林的声音好像是裹上了蜜糖的毒药。
“这不是谋杀。没有任何一条戒律禁止人们杀死动物,上帝创造了动物就是供人类使用的。克鲁瓦,你就别去研究科学了,这不是你们女性能做的事。”教皇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涉猎科学还不如多学学做饭。”
“可是科学证明,海女就是人类啊!”玛莉叫道。
路易十四摇了摇头:“法贡医生说你已经好了,看来他是看走了眼。”
吕西安把手放到了玛莉的肩膀上,把她吓了一跳,也阻止她再继续说下去。
“陛下!”吕西安开口了。
曼特农夫人和教皇都没有理会他。但是路易十四却开口了,话音中带着一丝好奇:“吕西安,你有什么高见?”
“请考虑一下,克鲁瓦说的有可能是真的。”
“不可能,荒谬至极。”教皇反驳道。
“她已经证明了海妖能听得懂她的指令。”
“这倒不假。”路易十四表示认同,“不过我想她的猫也能听懂她的话吧?难道我要给赫拉克勒斯也封个官不成?”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你应该庆幸没有生活在古代。”教皇的脸上既有担忧也有怀疑,“过去,如果一个女人能和动物交流,可能早就被烧死了。”
人们的笑声戛然而止。伊夫斯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教皇大人,我的妹妹只是把海妖当成了宠物。她并没有意识到……”
“放轻松,我并不是说你妹妹被附身了。把动物当成人,我觉得她更有可能是疯了。”教皇对伊夫斯说道。
“教会也曾经把动物当成了魔鬼。”吕西安可谓是拆台专业户。
“教会并没有弄错,那些就是魔鬼。宗教裁判所驱除了恶魔的影响,它们才变回成正常的动物。”教皇对吕西安怒目而视。
“它们的身份都是可以改变的,现在为什么不行呢?”吕西安对国王说道,“现在需要证明的就是这种生物是否能说人话,如果会的话,那它就不是动物。我们已经进入了科学的时代,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克鲁瓦神父曾说过,科学需要证据。那我们不妨让克鲁瓦来证明她自己的说法。”
路易十四盯着吕西安看了很久,最终说道:“好,我等着她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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