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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在相国府的后墙附近,有一座紫檀木做的亭台,坐落在一片果树和花丛之中,一条蜿蜒的小径从亭台通往人工开凿的池塘,还有里面的湖心岛。池塘边上还有一片用来招待客人的草地,毗邻着竹林,绕过竹林里曲折的窄道,就是文周的侍卫用来练习剑法和箭术的武场。
这里是春雨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有各种原因。紫檀木并不因它的颜色得名,而由于是它散发出清幽的檀香,这是春雨非常喜欢的味道。木材本身几近黑色,上面有各种暗纹,在日光下能够分辨得出来。
紫檀木产自遥远的南方,历经漫长的陆路运输,再由大运河直接运到新安城,光是运输的费用就昂贵得难以想象了。
在这片远离相府房屋的花园里,偶尔有夜莺鸣唱的声音。墙外的街道在夜晚非常安静,因为这一片区域是达官贵胄的府邸所在。夏日的夜晚正是夜莺清唱之时,而今夜,已经可以算是初夏了。
她带着琵琶在小径上徘徊,在暮色中,偶尔拨弄几声,更显清寂。她已经留意到,当她手里有乐器的时候,府里的人们跟她没有这么亲近,仿佛她在某种程度上不再是一个任人观察、品评的女人。
天色已经尽黑,她让那位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仆人何万在亭台里挂上灯笼,然后打发他离开。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偷偷摸摸:大家都能瞧见,这里还点着灯呢。虽然得走过蜿蜒曲折的小径,透过树丛才能看到。之前的下午,她还指示何万去到相府外一趟,为她办了另一桩事情。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只剩下安静的等待。
春雨禁不住弹拨了几个音符,那是一首老歌的开头,写的是明月替相隔异地的恋人传递相思。但她很快就停住了,今天晚上不该弹这首歌。
她独自一人待在这里,她确信是这样,她把侍女们打发走了。其中一个还留在卧室对面的婢女房里随时等着伺候归来的女主人,之前有好几次,春雨也是因为在亭台里弹琵琶而晚归。在她的巧妙安排下,这已经算司空见惯。
文周从不暗中监视自己的女人,他不屑去做这种事情。春雨相信,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的女人会对他不忠。进了相府,做了相爷的妾室,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么?答案不言而喻。文周害怕的东西不在这儿,而在相府之外。
他和发妻已经走了一整天,毫无准备地就被召去了码外。他很不喜欢这种突发的情况。可是话说回来,贵妃娘娘要召见的时候,谁又敢说不去呢?萤火虫在树丛里飞舞,春雨看了它们好一会儿。飞蛾在灯笼的附近徘徊。
整个相府十分安静,自从大清早文周离开,或者,至少是从她收到来自码外的第二条消息开始。那是专门给她送的信。非是玉阶皆余怨。
这里没有玉阶,不管是真的玉阶还是诗中的意境。她坐在紫檀木亭台里的长凳上,琵琶就在手边。亭台虽有顶棚,但四面都敞开着。
紫檀木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时近夏季。没有玉阶,也没有闺怨,没有泪水,虽然她明白自己想要哭泣很容易,但她不会这么做。她一直在琢磨着。
大都是关于文芊的。

 
孤隐深山无人知。
沈泰觉得很滑稽,当他骑行到离新安城很近的地方时,脑子里突然冒出的竟是这么一句关于孤独和出世的诗句。
如果周岩还在,他肯定会对此大发感慨。还有辛伦,他肯定也会。这两个人,一个风趣温和,一个聪明内敛,他俩都死了。他回忆起两年多前的一切。
还有对某个女人的思念,如此强烈,如此闪亮,就如那枚扳指上的翡翠(那枚扳指他没有戴在手上),那个女人,就是他今晚疾驰去新安城要见的那位。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戴上扳指,或许是他想让自己尽量低调一些吧,他不愿这样去炫耀财富和荣耀,也不想春雨看到自己一副招摇过市的样子,虽然说不清楚为什么,照理说春雨早就该习惯相国家的奢华了。哪怕是以前在醉月楼,也有风流富贵的世家子弟为她一掷千金,可惜从未打动过她。她跟他们这些书生在一起的时候更开心——至少看起来更开心。她唱歌给他们听,和他们一起闲谈玩笑,在酒醉的深夜聆听他们畅快地一吐平生的鸿鹄之志,和对未来的期望。
当然,这些表现都是一位名妓应该有的:让每一个人都觉得她是自己的红颜知己,能够在她面前畅所欲言,倾诉衷肠。但是沈泰深深地明白,仅仅把春雨看做这样的人,那就太肤浅了。虽然大多名妓都是如此。
他们正飞驰过一座桥,前方,新安城的城墙隐约可见。桥上有明亮的灯火,还有守卫的士兵。
两年以前,春雨就告诉他——毋宁说是警告过他,贵妃娘娘的堂兄,家世显赫的文周文大人,可能会为她赎身,纳她为妾。
他们见过许多被赎身的青楼女子,大多数情况下,这是一件好事,是许多混迹于风尘的妓女心中的梦想。一扇通往全新生活的大门。
而那时,投身于学业和友谊之中,试图在科举的考场上找到自己人生价值的沈泰,则痛苦地意识到,她说的一切都可能会发生。而身为一名还没有参加过科举的书生,一名已经退役将军的次子,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阻止一名家世显赫的贵人独占北里青楼的花魁。
后来,他的父亲过世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墙脚下,他深深地思念着春雨那绿色的眼睛、金色的长发。沈泰抬头望着高耸的城墙塔楼,灯火让夜空的繁星隐没。毫无疑问,城门紧锁着,现在早就过了宵禁时分。不过这对他们而言不会造成阻碍:文芊早就安排妥当了。
瞰林护卫的头领——不是魏苏,是另一名资历更老的瞰林——把一枚令牌递进了城门的小滑窗。片刻之后,金吾卫大声地命令守卫打开城门,放他们通行。
而当他和瞰林护卫骑行通过城门的时候,所有的守卫——不管是在地面的还是城墙塔楼上的——都冲着沈泰躬身行礼。
他完全没想到会这样,转头看与他并肩同行的魏苏。她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抬头望着前面,目光里充满了警觉。今天早上她才受了伤,但现在看不出一点迹象。
城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他在马鞍上转头看了看,茫然地拍了拍闪灵。沈泰很惊讶,自己居然没有觉得筋疲力尽。他们这一整天都在奔波,还在码外停留了一下午,经历了一场能让他生命为之改变的聚会。
他又一次回到了新安城。世界的中心。
他仍然不明白文芊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能猜测出这是为了宫廷斗争中的平衡,而且只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宫廷里、朝堂上有各种微妙的平衡:文周和荣山之间,各位居心难测的朝臣之间,诸位皇子之间,其他节度使之间,还有宦官,外戚……
而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从西方归来的人。他的长兄是相爷的心腹,他的妹妹是帝国新封的送去和亲的公主。而他手上还掌握着数量庞大得让人难以想象的汗血宝马。
站在文芊的角度上,理所当然得拉拢这个人,得向他施恩。所以,她这样做了,查出了他和北里花魁之间的关系,那个女人甚至是她的堂兄之所以派人刺杀沈泰的原因……
好吧,在这等错综复杂的情况下,如何让各方都满意,对一个聪明的,惯于处理千丝万缕的朝堂关系的女人而言,该怎么做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年迈的皇帝早就厌烦跟周边的蛮夷不停地打仗、谈判、会面,只迷恋于年轻美貌的贵妃,梦想着跟她一起长生不老,与此同时又修建了比先皇更奢华宏大的陵墓,若是长生不老的梦想触怒了天神,至少还能有个最风光的厚葬之地。
沈泰的到来让城门大开,这不是诗句里的修辞手法,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在火把和灯笼的照耀下,洞开的城门如若一个张着巨口的庞然大物。
他还从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在宵禁过后进入城市。
对普通人而言,若是在傍晚抵达新安城,只能在城外找一家小客栈投宿,或是在村里的农家借宿(有些求学的书生囊中羞涩,不肯花钱住客栈),在城外听着那长长的闭门鼓。得等到次日清晨,跟着接踵摩肩的人群一起混入那有着两百万人口的京城。
而现在,因为沈泰,城门开了。甚至还有四名金吾卫跟他们一起,以免他们沿途都得出示通行令牌,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城内的街道一片寂静。沈泰明白,街区里的巷弄或许会暗中上演一些喧哗甚至暴力的剧码,现在也不会例外,但在城内的主干道上不会有什么行人出没。一进城门他们就转向东行,一路穿过巍峨宏伟的宫殿建筑,然后转南行上了新安大道,这是世界上最宽敞的大道,从新安城的南城门直通到大明宫的南门。
她曾经把手指竖在他的嘴唇上,在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夜,让他别这么自作聪明。沈泰回想起这一幕,他曾经因为自己的聪明机智而自豪。他忆起了她的味道和抚过他脸颊的纤纤玉手。他还记得自己亲吻她掌心时的感觉。
他望了望周围的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入夜以后骑马飞驰在新安大道上。他不喜欢走在这么宽敞的路中间,这让他感觉自己太过招摇。他更喜欢待在醉月楼里喝酒,如果还能有她陪伴的话。
“让瞰林们靠拢点,劳驾,”他平静地对魏苏说,“我们占了太宽的路。”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们正靠近街区附近的城楼,上面还有灯火闪烁。那一瞬间,他似乎在魏苏的眼里看到了关切,刹那之后,他们又骑行到背光的地方,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了。魏苏抖了抖缰绳,打马前行,跟领头的瞰林说了几句。很快,瞰林们的队形拉长了,留出了一半的道路,几乎全部集中到大道的一侧。
宵禁以后,街上几乎就没什么人,远处似乎有一队人马,虽然数量远不如他们这么庞大。位于西侧很远的地方,几乎看不清楚。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卫兵守夜,十字路口上也有,沿途不断。沈泰分辨出有一顶肩舆朝北面而去,轿夫停下来等候他们先行通过。一只手拉开了帷帘,窥探外面的动静。他勉强看出来是张女人的脸。
他们继续前行,十名瞰林护卫,四名金吾卫,簇拥着沈皋将军的次子,在新安城的夜空之下疾驰,繁星在他们头上闪烁。所有的旅途都有一个终点,或早或迟。他们已经到了五十七区的街口。

 
他出生在雄江以南,在那片老虎和猿猴出没的地方。他家世代务农,历经了多少代人,已经数不清了。而他——裴钦,是家中七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自幼聪明伶俐。
在他六岁那年,他的父亲就把他送到文府的一名管家那里。文氏家族的三脉人马掌控着这里几乎所有的土地、粮食和食盐,需要许多从小就开始训练的家仆。裴钦就这样被管家挑中,留在了文家。算来已经是三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他一直是名忠诚可靠又沉默寡言的家仆。四年前,文家的长子看到年轻的堂妹在朝堂里备受皇帝宠幸,于是决定去新安城谋取荣华富贵。他挑了几名家仆同行,裴钦就是其中之一。
文周去了新安城以后,另行挑了不少仆役进府邸里伺候,由带来的家仆训练和管教。裴钦一丝不苟、毫不张扬地尽到了本分。他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长大了也没变。
他从未娶妻,一直是负责文周生活起居的三名家仆之一,打点主人的衣物鞋帽,打扫房间,为主人温酒沏茶。不管谁问起他,他都会说自己已经非常满足于现在优渥的生活了,在家的兄弟姐妹们还在为吃饱穿暖而发愁呢。
可是,就在某天傍晚——可怕的一天,因为天神降罪于他了——为了庆贺文府新建好了景色秀美的人工湖,文周决定举行一场盛宴,于是命人从青楼里带回来十二名女子助兴。
听着她们那娇媚放荡的笑声,裴钦脑子里抑制不住地各种胡思乱想。于是,把主人的酒给温得热了点。
看样子,那酒把文周的舌头烫着了。
三十五年任劳任怨的伺候毁于一旦,事后,裴钦悲哀地想着,为文家操劳数十年,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
他被狠狠地打了一顿,这种事情本来也挺寻常,做下人的难免挨打受罚的,裴钦以前也打过新入府的仆役,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很残酷,如果你曾见过自己的兄弟被老虎活活撕裂,你也会这样想。
而在新安城里,不用待多久你就会明白,有的人跟老虎一样危险,虽然他们不像老虎那样有着鲜亮华丽的毛皮、足以撕裂人的利爪,也不能在天黑之后悄然无声地穿行在森林和原野中。
事实上,文周下令狠狠地打了他足足六十大板。他的舌头肯定被烫得很厉害,事后另名仆人怨恨地说。或者正好撞上那天有什么事情让主人心烦。不管怎么说,六十大板,足以把一个人活活打死。
那是两年半以前的事情了,就在寒食节前几天。裴钦还活着,不过跟死了也差不多。
他在府上第三庭院里,当着所有仆役的面被打,这样才有杀鸡儆猴的效果,提醒所有的仆人,要小心翼翼地伺候大人,千万不能出一点纰漏。文府的管家还算好心,把他安置在一间小屋里,给他请了两个大夫,日夜轮番照顾他。他活下来了,但再也没法正常走路。他的右手抬不起来了,半边身子也扭曲着,就像雄江边上那些长歪了的、拼命从贫瘠的土地里吸取养分的树木。
当然,他被赶出了文府,这些达官贵人的家里是绝不会养闲人的。其他的仆役说好会照顾他,这倒是出乎他意料,几乎没人会这样做。像他这样被打成残废的家仆,通常都会想办法去两个大的集市乞讨。如果他会唱个小曲儿、讲点故事,或是会做点抄写文书的工作之类,可能处境会好一些。可他不会唱曲儿,从小又是个害羞、沉默寡言的人,他倒是能写字——文周父亲的管家曾经教过他——可他写字的右手也被打断了。
他被赶出文府以后,其他仆役把他安置在文府背后的一条小巷里,他真的不止一次想过不如死了算了。这不是繁华的大道,不是乞讨的好去处,但那些仆役说他们会照顾他的,而且他们确实说到做到。
夏天的时候,裴钦就倚靠着拐杖,躲在街上背阴的一面。到了天寒地冻的冬季,或是下雨天,他就蜷缩在墙角的小凹洞里。他几乎乞讨不到什么东西,但每天早上和大多数晚上,文府里都有人给他送来食物,有时候还有点米酒。如果他的衣服破烂得太厉害,也会有人在送饭的时候给他捎来新的。他们还在冬天给了他一件能裹住全身的袍子,甚至还有靴子。他现在已经能非常熟练地用拐杖赶走那些盯着他的野狗和老鼠了。
去年秋天,他的日子变了,变得更好,裴钦压根做梦都没想到。
那是一个寒冷而干燥的早晨,四名文府的家仆来到了宅子背后的墙边,裴钦通常都待在那里。他们扛着木头,还带着各种工具,为他在栎树和石墙中间搭起了一间小小的能够遮风挡雨的陋棚,这个地方很隐秘,在街上是看不到的,不会有人来过问。
他问过他们,文府的仆人告诉他,这是相国大人新纳的如夫人林嫦从其他侍妾口里听说了他的事情以后,下令给他搭的。他不仅有了足以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自那以后,每天给他送的饭也更加丰盛了。看样子林嫦从自己院子里仆役的用度里面省了一些出来养活他。
他从未见过这位好心的如夫人。人们告诉他林姬美若天仙,他曾经有五次——裴钦记得清清楚楚——听到过她在后花园弹奏琵琶。他知道一定是她在弹,甚至早在别人告诉他,就弹琴和唱曲而言,相府里首屈一指的就是林姬之前他就笃定是她。他们还说,这位如夫人喜欢独自一人来亭台里弹琴。裴钦觉得她的琴是为他而弹。
自那以后,他就想着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哪怕要豁出命去也要报答这位好心的如夫人。那名经常给他送饭送衣服的仆人何万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何万告诉他,林姬是文周从青楼里买回来的,以前的名字叫春雨。他还说为了显示相爷的阔绰,文周可是花了大钱为她赎身。虽然裴钦也认同那是一大笔钱,但觉得这样的天仙美人应该是无价的。
在刚刚开春的时候,何万告诉他,有一名瞰林武士要私下会见林姬。
何万——是那名如夫人的心腹,他明白——让裴钦告诉那名瞰林,怎么利用他的棚子翻过文府的院墙,并指引瞰林亭台的方位。
对裴钦那饱受摧残折磨的身体和心灵而言,林姬竟然如此信任他,给了他一个为她效劳的机会,他简直欣喜若狂,为之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他央求何万转告林姬这句话,并且在她面前代磕三个头。
那天晚上,瞰林来了,裴钦没想到竟然是个女子,不过那无关紧要。她趁着夜色前来,裴钦那棚子太隐秘了,若不是他早知道会有瞰林来,一直在观察着,她都没法看到他。裴钦现身叫住了瞰林,指引她从棚子顶上翻过围墙,告诉她那间紫檀木的亭台在哪个地方。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很冷,那女人轻盈地一跃,就这么翻过了相国府高高的围墙,这种轻功裴钦别说见过,连想都没有想过。可是瞰林武士本来就以武学天资极高著称,并且经过了严格的苦练。
裴钦本来是个聪明而谨慎的人,可就因为一杯温得太热的酒,沦落到如此境地。或许世事无常,没有什么公平可言,生命中总充满了无法预料的变数。他满怀感激地进入文家做家仆。他爱上了一名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子,他决定尽可能地活久一点,活到可以庆祝文周死期的那天。
他看着女瞰林在墙上消失,过了一会儿又原路返回。她赏给裴钦一点碎银子,出手可够大方的。他没有把银子花掉,在他出生的南方,荔枝现在已经成熟了。说不定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朝堂,新安城的市集上很快也能买到了。裴钦很想请谁帮他买一篮子回来,当作童年的纪念。
其实,去年夏天他自己去过一次东市,想再看一眼家乡的水果。真是个鲁莽的、不计后果的行为,光是走到东市就花了他差不多一整天,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还有顽劣的小孩不停地取笑。他摔倒了好几次,在白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几乎真的大祸临头——他差一点没赶在闭门鼓响起之前回到自己的街区,如果被金吾卫抓到了,还会被打一顿板子。
他在盘算着找谁帮忙买一篮子荔枝,文府里有好几个仆人都值得信任,他也会慷慨地跟对方分享,毕竟他们救了他的命,还一直照顾他。蝼蚁尚且偷生,每个人的命都是珍贵的。
今天早上,何万又跑出来找他,仔细地叮嘱裴钦,晚上会有人来,让裴钦给他指路,告诉他亭台的位置。
“是林姬吩咐的么?”裴钦问。
“当然是。”何万回答。
“那请代我向林姬磕头,就说全天下最卑微最忠诚的仆人向她保证定不负所托。”
那天晚上真的有一个男人来了,带着五名瞰林。裴钦认出了其中一个就是上一次来的女人。他明白不用他多费唇舌,他们径直来到他栖身的地方,有那个女人带路,根本不用他再指引。那个男人看了看窝在黑暗中的裴钦——他们没有带火把。他也看到那顶为他遮风挡雨的棚子。
男人赏了裴钦一锭元宝,就在翻墙进去之前。三名瞰林跟他一起进去,其余两人仍然站在外面守卫。
裴钦很想告诉他们,他可以替他们盯着街上的动静,不过他很聪明地没有开口。他们可是瞰林武士,背上都背着双剑的,穿着瞰林式样的黑衣,似乎融入了夜晚的黑暗中。过了一会儿,他完全看不到他们在哪里,但他明白,他们肯定没有走远。

 
她站在亭台里,倚着其中的一根紫檀木柱,琵琶就放在齐腰高的栏杆上。夜深风寒,但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罗衫,绿得如春天的嫩叶,上面绣着金线,罩在襦裙上,襦裙也是绿色绣有金色饰纹的。这身衣服并不是最上乘的丝绸所织,如果文周不在家的时候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会招来不必要的关注。
她没有熏香,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突然她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一下子站起身来,望着花园的东面——那里有一棵高大的栎树,轻功好的人可以从那棵树爬进相府后院。
树丛掩映,孤灯斜照,亭台看起来像是黑暗森林里的一座小屋,她想着,像是一间小小的避风港,让倦游的浪子和旅人可以休憩疲惫的身心。可惜,它不是,她想着,这世上没有避风港。
脚步声轻轻地响起,他来了。
她刚转过头,他一下就拜倒在地,低下了头,她甚至都来不及看清他的脸。她从未想到他竟然会行这样的大礼,当然她也从未去猜测他会做什么。玉阶不再空怨,她提醒自己,也没有倚窗落下的眼泪。
他抬头。还是春雨记忆中的那张脸,在她看来几乎没什么变化,但此处光线昏暗,看不太真切。不过仅仅两年的离别并不会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她低声说:“妾身不值得你行此大礼,沈大人。”
他说:“那照这么说,我也不值得你为我做的一切了,春雨。”
这是她记忆中的声音,如此鲜活。为什么,这个声音,这个男人,总能让她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震动?就像一把乐器引起的共鸣?为什么只有这个男人,而不是其他人,任何一个都不行?她没有足够的智慧来回答这种问题。她想或许世上没有人能回答。
“沈大人,”她正色道,“快请起来吧。您能来,妾身已经觉得非常荣幸了。”
他没有站起身,只是仰头看着她,灯笼的柔光映照着他上仰的脸,让那震撼来得更加彻底。她努力把那些记忆挥开,说:“你是一个人来的么,大人?”
他摇摇头:“三名瞰林跟我一起进来,负责把风,还有两个在街上。我现在已经不能独自一人行动了,春雨。”
她略加思索就明白了这句话。她说:“那位妾身派去的……”
“魏苏也来了,没错。她非常能干。”
春雨微微一笑,沈泰被她的笑容吸引。她说:“妾身料想她也应该在。不过她……不过你到底怎么死里逃生的?”
他犹豫了下,她看出来了,明白他也有所改变,他在权衡自己的措辞。“你知道我这两年去了哪儿么?”
她点点头,庆幸身后还有一根柱子,可以倚靠在上面,支撑住身体。“开始我并不知情,于是不得不让她去你家里打听,从头开始找。我之前甚至不知道你父亲的老家在哪里。”
“对不起。”他说,非常简短的话。
她假装没有听见。“妾身知道文周指示辛伦找了个假瞰林来刺杀你。”
“跟周岩一起去的。”
“是的。周岩没事吧?”
“他死了,春雨。那个假瞰林杀了他。我能活下来是……是因为那些鬼魂救了我。还有两名塔古骑兵,他们看到有人过来了。”
那些鬼魂救了我。她不打算再问下去,也不想知道这些。周岩死了,让人难以接受。一个讨人喜欢的男人。
“对不起。”她说。
他沉默了片刻,凝视着她。她早已习惯男人们的目光,但这是不同的,这个男人跟别人不一样。
最后,他开口:“我想,在那个假瞰林成为他护卫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他的死亡。”
她真希望这里能有点酒,她应该带一点来的。“所以,妾身一事无成?”她问道。
他摇摇头:“在辰尧还有第二次刺杀。魏苏一个人独斗好几个刺客,就在我的房间外面。”
“这么说她真是个技艺精湛的瞰林。”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沈泰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他犹豫了下,她能看出来并非因为尴尬,而只是在想该说什么,这一点跟以前不同了。“春雨,如果这件事情暴露的话,你会没命的。”
这不是提问,而是笃定的话。
“妾身自有分寸。”她说。在灯笼的柔光下,他一动不动,她也是。她能看到他身后的萤火虫,听到花园里的蟋蟀声。她没有看到任何瞰林武士,或是其他人存在的迹象。除了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
“我那时候不得不离开。”他终于说到这个了。她想,对他而言,开这个口真的很难。
“妾身明白,”她说,“令尊去世了。”
“他是……他是什么时候,把你带到这里的?”
她微笑地看着他,她的笑容一向是最犀利的武器。“在他当上相国以后没多久。”
“就如你曾经试图告诉我的那样。”
“就如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样,阿泰。”
她并不想这么迅速地回答,或是脱口而出叫他的名字。她似乎看到他苦笑了下。沈泰靠近了几步。她几乎要闭上眼睛了,也只是几乎。
他说:“你没有薰香?我还记得两年前你身上的香味。”
“你真的记得么,大人?”她反问,这种谈话的方式更像是以前在醉月楼里。
他低头看着她,柔和的灯火洒在她的脸庞上,映着那头金色的长发,她仍然一动不动,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那根紫檀木柱子上。自他出现以后,她就一直站在那里。
他说:“我明白了,你现在只为他一个人熏香打扮,而他现在不在。”
她试图控制自己的口气。“你这样的想法真让妾身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他微微一笑,没有回话。
“没有熏香,我四下走动会方便点。”她还是说出口了,不安地意识到他很快就能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
“那很重要吗?”他其实问的是别的,她明白。
她的肩膀微微抬起,又放松下来。
“他对你……好么?”他问。她能听出他语气里的些微变化。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非常了解。
“很好,挺好的。”她说。
一阵沉默。他离她非常近了。“我可以吻你么?”他问。
终于来了,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不能,永远不能。”她说。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没有愤怒,没有恋恋不舍。只是痛苦,她想,或许这就是沈泰之所以能够让她灵魂震撼的原因吧。
“永远都不能?”他问道。
他没有再靠近,这个时候有的男人会用强,但她知道,沈泰永远不会。
玉阶不再余怨。她告诉自己。
“你是在问妾身对于时光永恒和生命短暂的看法么?”她清晰地说,“我们是不是又得回头讨论圣贤之道这种问题了?”
他沉默着。她记忆中的沈泰,思维敏捷,一定会立刻用连珠妙语滔滔不绝地反驳她,堵住她的嘴,或是在这个问题上跟她进行更深入的交流,虽然她只是在开玩笑。
慢慢地,她说:“两年了,你变了。”
“因为我在那里待过。”他说。
仅此而已,他没有再试图触碰她。
她抬起一只手,抚摸他的脸颊。她本来没想要这样做的,她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得让他清楚,她不再属于他。
他抓住她的手,亲吻了她的掌心。他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分别了这么久以后试图把过去的感觉重新找回来。
她闭上了眼睛。

 
她还是没变。沈泰想着,自己曾经的想象——她被囚禁在深宅大院、弱不禁风地等待他来拯救——是多么幼稚。
他终于明白,春雨和他妹妹的命运完全不同。这是一个难以接受的真相,他这么拼命地疾驰往东,是不是把她们俩的形象搞混了?
说真的,事实上,对一名在醉月楼卖唱的青楼女子而言,还有比目前更好的生活么?还能去伺候比相爷更位高权重的男人么?还能有比在这金碧辉煌的府邸里,伺候一个她能够了解和掌控的男人更合适的命运么?以后她年龄大了,相府也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安身之地。这种命运足以让北里所有的姑娘羡慕。
他感到一阵悲哀,还有自责。
就在这时候,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她闭上了眼睛。
他倾身,吻住了她的樱唇。他吻得很轻,似乎在确认这一切并非梦幻,离开两年之后他已经回来了。她的嘴唇柔软,微微张开。他也闭上了眼。
他稍微退后了一步,然后说:“春雨,我这一生当中,从未有任何一个女子让我如此刻骨铭心。”
她睁开了眼,亭台里只有一盏灯笼,不太容易看清她双眼的绿意,但他记得,他能回想得起来。曾经有过那么一些瞬间——非常艰难的时刻——他怀疑自己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这双翡翠般的眼。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才是他今夜一路疾驰前来的原因。
她说:“我很抱歉,大人,但又很欣喜,两者兼有,可以吗?”
“当然。”他说。
她似乎很快就能进入以前在醉月楼里那种拘礼又带着亲昵的状态,他试图让自己也这样做,可惜不能。
他说:“你今夜为何出来?”
她摇了摇头,突然间似乎有点不耐烦。沈泰一下子想通了其中原因。“你这个问题真糟糕,泰。你想听到那个令人羞耻的答案么?”
他凝视着她:“不,对不起。”
她生气了,现在他能感觉出来。“是因为珍妃娘娘送了一封信,让我今天不要早睡。她还引用了玉阶怨这样的话。”
“我明白,”他思索了片刻,“娘娘说你知道我会来。她把文周羁留在码外,还给我的护卫夜间出入新安城的通行令牌。”
“所以我们都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他能听出这句玩笑话背后的辛酸,“我们俩真够配合的。”
他笑了。“春雨,我得说,你的唇,你的气息,令我魂牵梦萦。”
她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许久后才把目光移向黑暗。终于,她开口:“我不能成为你的情人,泰。那样不行。这不是我派瞰林去救你的原因。”
“我明白。”他说。
在这寂静的夜里,悲哀的感觉逐渐蔓延。这个女人直白到让人惊讶:高傲而诱人,比他精明多了。他想,在这个地方生存,必须精明一点。
“我本可以指控文周意图谋杀我,”他说,“今天在码外几乎就这么做了,不过不是为了我。他杀了周岩,还有辛伦。还可能会让你——”
“你指控帝国的相国大人?指控他杀了一介书生,和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官儿?这有什么用啊,泰?谁在乎这个?你又怎么证明?”
“有人替我证明了。文芊抓住了杀辛伦灭口的人。”
“什么?你说冯大?”
他看到她很吃惊。“冯大在南行回文周老家的路上被抓到的,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抓到了。屋子里还有重要的人,包括太子申祖。”
他没有提到可能皇帝也在。那不是这种场合该提的事情。他说:“我认为……我们认为……娘娘只是想给她堂兄一点警告。文周也有麻烦,春雨,主要是因为荣山。”
她走到长凳边坐下,抬头看着他,若有所思。飞蛾在灯火附近不停飞舞,空气冰凉。他想起了以前看到她这个样子的时候,通常都是在心里在琢磨什么大事情。
“我们?你说的‘我们’指的谁?”她开口,问了一个他没有想到的问题。
“我在路上交的朋友,司马子安一直跟我在一起,从辰尧出发以后。”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差点跳了起来,忍不住倾身向前。“诗仙?噢,天哪。他可是所有青楼卖唱的平凡小女人心目中最伟大、最了不起的男人!”
沈泰温柔地笑了。“你可不是个平凡的小女人,不管怎么说,另外,你也不再屈身于北里青楼了。你本身在某方面就比他更伟大。”他笑了笑,“我还能帮你什么?”
他看到她也冲着他嫣然一笑,“妾身以为,你可以再吻我一次。不过那是不对的,是不是?”
他踏前一步,又一次吻住了她。她的唇迎合着,任他攫取。
这一次是春雨退后一步结束了这个吻。“这样不好,”她说,“原谅我。”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他明白她之所以来到这个亭台,也是方便彼此。
“春雨,你的生活已经变了。可我还一直愚蠢地做着梦。”
“每个人做梦的时候都很愚蠢。”她说,仍然没有看他,“只要我们别把愚蠢带到梦境之外就行了。”
“春雨,听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要是文芊把有人暗助我的事情泄露给她堂兄……那会危及到你吗?”
她想了想。“我想不会,这件事情只有一个仆人知道,他是不会泄密的。可如果你在这里被人看到,估计我就活不长了。”她实事求是地说,“但是,文周现在担心的人是荣山,不是你。几天前安隶就离开了这座城市,还有他的长子。”
“我知道,”沈泰说,“我在来新安城的路上跟他见面谈过。”
他知道自己再次让她震撼。他还很年轻,所以在那一瞬间油然升起一抹骄傲:但他也不再年轻了,所以明白为此而骄傲是没有必要的。
她说:“泰,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像是被卷入了漩涡之中。”
“是的,”他说,“因为那些天马,仅此而已。”
“还有那些鬼魂。”她说,“你为它们做的一切。”
“天马就是因为这个而来的,没什么区别。”
她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最终叹了口气说:“汗血宝马。”
“来自塞达的第二种改变我生活的生物。”
她笑了。“我可没有改变你的生活。”
“你当然有,”他说,“春雨,我们不可能预知后事,但司马子安认为天下隐有大乱的势头。”
他看着她,她低头沉思。
他说:“现在我在新安城有一座宅子,就在这个街区。如果你有信要送给我,可以派个信得过的人来么?”
“我有信要送?或者我想要送信给你?”她转头看着他。
这一次笑的人是沈泰。他们旧日里说话的方式回来了,像是彼此配合出演一场对手戏。而这种感觉让他有点不安。
他说:“你有着非凡的判断力,所以如果你遇到危险,或者有事情要告诉我的话,你总会知道时机的。”
她拉着他的手,看着他们十指交缠。“哪怕以前我在某些地方比你强一些,但现在我已经不如你了,泰。”
“你比我精明得多,曾经如此,现在也如此。而你还冒着生命危险救我。而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在深夜之时曾经对这个女人表露过爱意,也不知道文周是否向她说过爱慕的话。
她的头依然低垂着,仿佛在痴痴地看着他俩交握的手指。她没有熏香,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但她身上仍然有股幽香,在和她靠得如此近,亲昵了这么久以后,它唤醒了沈泰心中的遐思,撩拨着他的欲望。
她说:“我会派人打听你的府邸在哪。如果我需要送信,也能找到人。外面墙根下那个乞丐是自己人,可以捎话给他,我会知道的。这里值得信任的仆人只有一个,叫何万,其他的都不行。”她沉默了一会儿,仍然握着他的手,而她的声音在这些许片刻发生了变化,“我想……泰,你必须得走了,否则我将无法自拔。我以为我能控制自己,事实上,比想象的更难。”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很抱歉,春雨,但又很欣喜,两者兼有,可以吗?”
她用力捏了下他的手,手上的指环刺痛了他的皮肤。她就是想要弄伤他,沈泰明白,因为他就这么原封不动地引用了刚才她的话。“真是油嘴滑舌,”她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这样。”
她松开了沈泰的手,自己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她的目光依然低垂,一副顺从恭敬的样子,而他知道她绝不是个顺从恭敬的人。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想离开。
就在此时,树上传来一阵沙沙声,黑暗中有声音传来:“如夫人,沈大人,有人正从湖边走过。我们可以干掉他,但那样会打草惊蛇。”
这是瞰林首领的声音。“魏苏在哪里?”沈泰急忙问道。
“守在庭院另一边,等候指示。”
“这位瞰林先生,请问那人手上端着酒杯么?”春雨问道。
“是的,如夫人。”
她站起身。“那是我的仆人何万,不要伤害他。泰,我想……我想……你该走了。”
他犹豫了下,然后在长凳上放下了什么,他动作很快,连春雨和瞰林也没看清楚。然后他站起身,在灯笼底下仔细打量着她的脸。
她的双手相叠放在腰间,正式地行了福礼。“大人,非常感谢您前来探望妾身。”
“我……还能再看到你么?”他发现说话都有点困难。
“妾身也希望如此,但是谁又能看清以后的路呢?正如你所说,我的大人。不过,今晚不是……不是我想要的重逢。”
她仍然太了解他,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的心怦怦直跳。
“也不是我想要的。”他说。
“妾身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春雨说,她的眼又低垂下来。
“快走吧,大人!”瞰林催促着他。
沈泰转身,离她而去。

 
她目送他走下了亭台,很快没入了一片阴影中。她甚至都没有看到瞰林的身影,只听到他说了几句话。她看着靠在栏杆上的琵琶,还有仍然在灯笼边飞舞的飞蛾。
突然,他们刚才所坐的长凳上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拿起它,在灯光下仔细看,她的手开始颤抖。
她忍不住咒骂出声,若是那些以前在醉月楼为她倾倒的男人们听到优雅温柔的春雨竟然会这样骂人,一定会大吃一惊。
她抬头。刚才那名瞰林曾经说过……
她大叫出声:“魏苏?你还在吗?”
过了片刻,四周仍然一片沉默,也没有人突然从黑暗里冒头出来。然后,突然间,一个声音响起:“我还在,林姬。您需要我效劳么?”
“请过来。”
女瞰林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庭院里。正是她曾经雇佣去西域的那位。她冲着春雨一拜。
“您那位仆人很快就会过来了。”女瞰林说。
“我知道,他以前见过你的。”
“是的。”
春雨看着她,个头娇小,容颜隐藏在纱帽之下。她递过沈泰留给她的东西。“把这个拿去,还给沈大人。告诉他我不能接受这个东西,我不可能戴它,也不可能把它卖掉,更不可能破坏它一分一毫,否则那可是杀头大罪。这枚指环上刻着字呢!是陛下赏给他的,对不对?”
“我从未见过这个,”魏苏说,“他骑马过来的时候没有戴它。”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但春雨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中的原因。“我想陛下或许是……”
“事实上,这枚指环代表着陛下,或是奉命为陛下办事的人。告诉沈泰,他必须把指环留着,小心看管,出入正式场合还得戴着它。这些东西都是他必须学的,他不能把这等关系重大的赏赐随意送给别人。拿着。”
即使是昏暗的灯光下,这枚扳指也美得令人惊叹。翡翠的颜色跟春雨的眼睛非常像。她猜想——事实上,她肯定——这是沈泰把它留给她的原因。至少是一部分原因。
女瞰林犹豫了下,又是一拜,接过指环。“对不起,我没有完成您的嘱托。”她说,“我没有到库拉诺湖,而且我——”
“沈大人告诉我了,”春雨轻快地打断了她,“他还说如果没有你拼了命地保护他,他肯定活不下来。我可以多付一些钱,继续雇佣你么?”
这位比春雨印象中更瘦小的女瞰林站直了身子。“不。”她说,“不用了。”
“为什么?”春雨问。
“文贵妃雇佣了我们,一共十个人,保护沈大人。”
“她都做了?我明白,事情已经不是我能掌控的了。”春雨说,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她更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瞰林,但灯光昏暗,瞰林又戴着纱帽。
魏苏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她沿着刚才沈泰他们离开的路走出了亭台。
只剩下春雨,不过她也清楚自己不会独自待太久。她拿起琵琶,拨弦调音,正在这时候,何万谦卑合宜的禀告声响起了。
然后他走进了紫檀木亭台,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上面的小火盆温着酒,还有一只杯子。
“你怎么来了?”她冷冷地问。
何万停下来,她的口气让他一颤。他躬身,递过托盘。“林姬,现在天冷了。我想你可能需要——”
“我告诉过你我想一个人待着,不是么,何万?”她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她需要他的忠诚,但决不允许他胡乱揣度她的心思。拿捏分寸也是种平衡之道,他得知道自己的位置,不能僭越。
“林姬!”他大惊失色地说,“原谅小人吧,小人只是想着您可能——”
“需要喝点酒,是吧?很好,酒放下,你可以走了。放心,你不会受到惩罚。但是你要明白,相爷可是说了,如果仆人不听话,就得挨板子。我们都得守规矩。”
她清楚,这不是他期待的结局。那就行了,她想。何万再次拜礼,托盘微微晃动着。
“把它放下,你走吧。”春雨又说了一遍,声音稍微软了一些,“我明白你忠心耿耿,何万。去告诉我的侍女,我会晚点回去。我想要个火盆暖暖身子。”
“遵命,林姬,”他说完,转身,“您……您穿过花园回去的时候,需要人护送么?”
“不用,”她说,“我想我说得够清楚了,何万。”
“是的……是的,夫人。”
她嫣然一笑,确信他能看到,因为她正好在灯笼下面。“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你一向忠心耿耿。”
“遵命。”他拜了两次,然后离开。
如何驾驭好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男人,明白他们的需求和欲望……是所有出身北里青楼的女子——尤其是像春雨这样出类拔萃的——必须学习的技巧。
事实上,她确实很想喝点酒。她打开酒壶的盖子,给自己斟上。青楼女子都善于给别人斟酒,这是她们的另一样长处。
最终,她似乎还是哭了。
她啜饮了几口温酒,放下杯子。拿起琵琶开始弹奏,为自己而奏琴,但她知道还有另外的人会听,她欠了他一次。
那枚翡翠扳指,她想着,是皇帝赏赐的,说不定还是亲手交给他的。沈泰居然闭口不提。
真是用心良苦。
天下之事,总是很奇妙的,她想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远在西域的故乡。

 
裴钦看到那个男人和他的瞰林护卫又从墙内翻了出来,这么高的墙很不容易进出,需要极好的轻功,没有几年的时间是练不出来的。最后出现的是一名女瞰林,裴钦看到她轻而易举地就从墙上跳下来。
那名男子有点魂不守舍,仿佛连路都找不到了,瞰林们给他指路,带上那两名守在街上的武士一起离开。这个家伙——显然是一名大人物,虽然穿得不太像——又赏了裴钦一锭银元宝,这样总共有两锭了。比他这几年在这里乞讨得来的钱加起来都多。
他看到最后出来的女瞰林赶上了那男人,把他拉到一边。他看到他俩说了些话,女瞰林把手里的某件小东西给了他。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行,很快就消失在昏暗的大街上。
这个男人赏给他银子的时候,裴钦挣扎着站起来躬身行礼,不过他想那家伙压根就不在意。他又坐了下来,看着那两锭银子。那可是银元宝!一阵微风吹过,带起一片尘埃。他想起了荔枝,想着它们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市集上。忽然间,他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在墙内的庭院里面,悠扬的琵琶声响起。那声音隐隐约约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正待在他的小窝里,那是她命人给他修的庇护所。
她是在为他弹琴,裴钦就是知道。这阵琵琶声比那两锭银元宝更珍贵。他听到了一阕缓慢的、忧伤而又带着点甜蜜的曲子。这是一位多么善解人意的女人啊,在她那锦衣玉食、充满了权力与奢华的生活中,竟然还可以怜悯体贴他曾经遭受过的痛苦,在春夜为他弹奏这一曲惆怅婉转的小调。
裴钦聆听着,沉浸在无声的关爱中。他想象着就算新安城夜空里的繁星也在聆听着她的仙乐。最终,音乐停了下来,夜晚的街上很寂静。远远地,传来几声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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