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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殷红的夕阳低垂,空气中有一种阴郁的气息,天气开始转凉,风也吹得更猛烈。沈礼眉穿着博古样式的衬衫和上衣,外面套着一件驼毛背心。她不知道梅斯哈从哪里找来这些东西,这几天他们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骑行,连天上都看不到丝毫炊烟。
跨过辽阔的草原,巍峨的长城,宽阔湍急的河流,在遥远的西南方,就是以温泉闻名的码外,她的哥哥们会和奇台帝国的达官贵胄一起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参加宴会,斗诗饮酒。他们喝着宫廷佳酿,享受着柔和的春风,还有那温暖甜美的阳光。
沈礼眉总是不停地回头眺望,自太阳升起,能看到远处的时候,她就一直这样,她很紧张。现在他们已经开始连夜赶路,在黯淡的月光星光之下,连狼群都看不太清楚。草原的夜晚总有停不住的嘈杂声,她在黑暗中听到小动物的哀鸣,估计是临死前最后的声音。
而梅斯哈从不回头,漫长的一天中,他只安排了两次短暂的休息。休息的时候他会告诉沈礼眉,他们今天不用担心被追上。“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弄明白我们的方向。现在他们明白,但起了风暴,他们得多花儿天才能赶上来。”
“那我们呢?”
他摇摇头。“风暴?没这么可怕,只是风。”
只是风,还有无边无际的草原,天空离得比她想象的还远。这种辽阔的感觉是沈礼眉从未体验过的,天苍苍野茫茫,人显得如此渺小。是否在这里,九重天阙离凡人的距离更远呢?是否这里的祈愿与灵魂要飘上更长的距离,才能上达天庭?
在日落的时候,梅斯哈示意他们停下来休息。这是她预料之中的事情,他总是在日落时分进行另一次狩猎。她下了马,梅斯哈略微点头,用僵硬的动作策马向东,沿着他们一路前行的方向。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选择这个方向,昨天他曾说过博古人很少来这里,这里是朔奇人的领地,而后者是他们的敌人,也是一个不安分的民族,不甘于永远臣服于奇台帝国的统治。她对朔奇人了解得不多。她想起了一个关于安隶节度使镇压朔奇人叛乱的故事,讲述奇台英雄率兵大破朔奇叛军之类的。
他们还没见到任何朔奇人,真是谢天谢地。虽然这里是朔奇人的领地,不过草原辽阔得难以想象,不会这么轻易撞见。她认为这是天地对他们的庇护。
这一次他们宿营的地方没有水源。她真希望能有个池塘,能让她把自己弄干净点。她明白这是一个奇台女子的天性,全身脏污、披头散发、骑着博古马匹、穿着博古人的宽大衣服(上面还散发着一股动物的臭味),那不是沈礼眉想要的样子。
而每过一天,每多行出一里,那种大家闺秀的矜持就离她越来越远。她的想法已经随着命运而改变,人生也已经被颠覆——自从被封为公主,北上和亲的那一天开始。
若她真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那就得宣称:那个在淮河河畔长大的姑娘,在宫里和道观里伺候皇后的姑娘,已经死了。
她要把那些回忆都抛在脑后。
但那很难,比她想象的更难。或许本来就该如此,谁能够轻易地改变根深蒂固的习惯,忘记过往多年的生活,还有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呢?
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沈礼眉一边想着,一边伸展着酸痛的后背。她还活着,骑行往前,还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希望,她希望事情能够有所改变。
梅斯哈,胡洛克的长子,不知道还能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虽然听起来很可怕,可是他救了她,一直在帮助她,因为沈泰的原因。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并没有影响他的技能和经验,他能一箭射下天鹅,况且还有狼群相助。
在天完全黑尽之前,他回到了她身边。
她正坐在高高的草丛里,望着西边。风已停,残月如钩。她又看到牛郎织女星在天河两岸遥遥相望。她想起了一首乐府,唱的是月亮如何充当信使,在天地之间飘荡,把一个女人的思念寄给她在远方的爱人。
梅斯哈的水囊里装满了水,马鞍上挂着个皮囊,内里满是红色和黄色的浆果。没有其他的,她拿过水囊,倒了一些水洗手和洗脸。本来还想问他有没有打到兔子或者其他小动物,但她没有问出口。
他蹲在她身边,把皮囊放在地上,抓出一把浆果,然后问道——仿佛她刚才已经大声问了问题一样:“你吃不吃生土拨鼠?”
沈礼眉盯着他。“生的……不,为什么?”
“不能点火,有朔奇人。更多的天鹅,或许在晚上。”
在搜寻他们。他曾说过她的问题太多,但她不想把这一部分天性也埋葬了。沈礼眉也抓出一把浆果。黄色的那种吃起来有点苦涩,她说:“那么……我能不能问一下,我们到底要去哪?”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已经问了。”他说。
她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她在衣服下摆上擦了擦手,把头发梳好。她的父亲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一向这么做。所以,两位兄长也有样学样。不过她记不清年幼的弟弟是不是也这样了。
她说:“我很害怕,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有时候害怕也是好事情,证明我们在做的事情很重要。”
她没料到一名博古人能有这样的想法。她说:“如果我知道要做什么,就会好一些。”
“谁又能知道呢?”
沈礼眉做了个鬼脸。他们俩终于有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我只是想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在往哪里前进。”
天色尽黑,已经很难看清他的脸了。她听到头狼在他们附近的草丛行走,她看着天空,在寻找有没有天鹅。
梅斯哈说:“奇台的守军离这里不远了。我们现在先睡会儿,晚上继续赶路。明天早晨就能看到他们。”
她都忘了这里还有奇台帝国的守军——在帝国边界以外的北方,或是西南方、或是往西沿着丝绸之路越过玉门关——都有奇台帝国的军队驻守。他们一直驻守在外,很少回到奇台。她知道其中有很多人是被帝国招募的化外之民,从自己的家乡来到遥远的地方,效忠奇台的皇帝陛下。不过那不是她现在该思考的东西。
她又开始摆弄头发。“但是我不能去守军那里!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就会把我押回到你弟弟那儿。你必须明白这一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高亢起来,赶紧控制住自己,“如果他们不把我送过去,皇上会杀他们的头。因为我……我是被送去博古和亲的,守关的将领看到我会被吓死!他会……他会抓住我,然后往朝廷送信,朝廷会让他把我送回你弟弟那里!这不是——”
她顿住了,因为他在黑暗中举起一只手。四周的夜晚突然变得寂静,只有风吹在草原上发出的沙沙声。
梅斯哈摇摇头。“奇台女人都是这么能说,而不听别人说话的?”
她咬了咬嘴唇,坚决地一言不发。
他平静地开口。“我说我们能看到守军,不是说要到那里去。我知道他们会把你送回去,也知道他们必须这么做。我们看到长城,然后转头向南,奇台守军会让我们不受朔奇人骚扰,他们不敢靠近。”
“哦。”沈礼眉说。
“我会带你……”他停顿了一下,摇摇头,“真是拗口的词。带你去长城,骑得快的话,三天就到。”
可是长城,她想着,长城的守军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如果看到他们前来的话。不过这一次她决定保持沉默,等待下文。
他继续说:“我知道那里的人也会把你送回去。我们是要穿过长城,去奇台境内。”
“可是怎么去?”她终于忍不住问了。
她看到他耸了耸肩。“两个人很容易的,你看得到。不,你……会看到的。”
她继续保持沉默,然后,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他竟然笑出声来。他说:“看来你很努力,让自己少问问题。”
“没错!”沈礼眉说,“你不应该笑话我。”
他停下了,然后说:“我会带你穿过长城,沈泰的妹妹。长城附近有一座山,你们叫,石鼓山?我们……我们要去那里。”
沈礼眉瞪大了眼:“石鼓山。”她低声说。
他要把她带到瞰林武士那里去。

 
两名宫女在沈泰的房间门口躬身行礼,其中一人打开了大门。沈泰让司马子安先进去,宫女们在走廊里等候着。她们并没有低垂着眼睛,很明显,如果他发出邀请,她们肯定会一同进来。不过很明显,不管是他还是诗人都不会这么做。司马子安冲着那位个子矮一些,也更漂亮一些的宫女微笑。沈泰清了清嗓子:“多谢二位。现在我和我的朋友必须得谈谈,如果有事情需要二位,请问该怎么传唤你们呢?”
她们看上去很困惑。还是司马子安开口:“她们会在门外候着的,沈泰。在你离开码外之前,她们都会伺候你。”
“哦,原来如此。”沈泰赶紧挤出笑容。两名宫女也以微笑回应。他轻轻地关上门,两扇宽大的窗户都开着,窗帘也卷起,还有些许晚霞投射进来。他明白这个地方无所谓真正的私密,但想来也不会有人来监视他的。
房内的桌子上放着铜盆,里面温着上好的葡萄酒。沈泰看到桌上还放着金玉做的杯盘碗盏,感觉有些受宠若惊。司马子安坐到桌边,倒上两杯酒,递过一杯给沈泰,他把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又倒上一杯。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沈泰问。
他放下手里的杯子,都有点害怕喝酒了。刚刚那场宴会上的紧张对峙让他心跳加速,血流加快,刚才那一出,虽无刀光剑影,但实实在在是一场战争,沈泰心知肚明。
今天下午的宴会大厅就是战场,他是被埋伏起来的奇兵,最后冲出来单人作战,还不一定挑选对了时候来面对他真正的敌人。敌人,是这个词没错了。
司马子安挑起眉。“到底怎么回事?你写了一首非常精彩的诗,还有你的哥哥。我会把你们写的诗都抄下来。”
“不,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能判断诗的好坏,却没法回答其他问题。”司马子安站起来,踱步走向窗口,看着外面。从他站的地方,沈泰可以看到外面花团锦簇的庭院。这就是码外,码外就该是这样。再往北边一点就是第九王朝的皇陵。
沈泰说:“我猜皇帝陛下就在另一扇屏风背后。”
“什么?”司马子安转身,“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不敢肯定,但猜是这样。因为有两扇屏风,而且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言行一直让我有种感觉,他们是在做给谁看的。而那个人不可能是我。”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是你啊。”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从来没想到太子会这样说话,这么……嗯……”
他们都在琢磨着用什么词形容。
“这么强势?”
“是的。”
“我也没想到。”司马子安勉强承认。
“他正面向文周挑衅,如果他不知道——我想肯定不会的——他的父皇会看到的话,那么他不可能这样做。所以我觉得……”
“他可能是说给皇帝陛下听的?”
“是的。”
司马子安最后的话还在房间里回响,像是要绕梁三日不绝一般。从窗口吹入的微风带着些许温暖,还有馥郁的花香。
“你能看到我们吗?从你藏身的屏风背后?”
沈泰点点头。“她安排好的,所以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啊?我需要帮助。”
诗人叹了口气,再次斟满了酒杯,沈泰勉强喝完了自己那杯,司马子安为他也倒上酒,然后说:“我的毕生精力都用在城镇和泉林、河流和大路之中。你明白的,在朝堂之上没有我的位置,我也从未去参加过科举。沈泰,我不是那个可以给你建议的人。”
“可是您在那间屋子里,听到了一切,也看到了一切啊。”
司马子安眼睛一亮,夕阳的光透进屋子,整个房间显得宽敞、明亮、温暖。一个很容易寻求安宁的地方,或许这也是码外的特色吧。诗人说:“我想这只是在警告文相爷,而不会真正地动摇他的地位。”
“就算他真的派手下去杀人?”
司马子安摇了摇头:“肯定的,就算你被他杀了,也不会动摇他的根基。怎么说呢,人们不常说嘛,大权在握若是不能随心所欲地排除异己,那要权力来又有何用?”
沈泰看着他,一言不发。
司马子安接着说:“若是没有那些马,他们会笑呵呵地看着文周把你杀死。这个问题太明显不过了:不管他要除掉你的动机是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不让你威胁到他的谋士。如果你死在库拉诺湖畔,今天在场的人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而汗血宝马则改变了一切。但我想今天讨论的主题仍然是荣山。你的存在只是为了警告文周。他在冒险。他们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个。”他又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再次笑了,“我非常喜欢那句‘枯骨映月无人收。’”
“谢谢您。”沈泰说。
在奇台帝国第九王朝成千上万名诗人中,有两名是出类拔萃,位于巅峰的。眼前这名就是其中之一。在诗词上,若是得司马子安一赞,足可光宗耀祖,虽死无憾了。
沈泰说:“不管怎么说,您刚才还是给了我不少启发。”
“你必须谨慎,”诗人说,“我从不以智者自居。”
“自称智者,常为愚人。”沈泰说,这是一句古话,诗人应该知道。
司马子安犹豫了下:“沈泰,我不是个自谦的人,我很诚实。我时常会来到这种金玉满堂的地方,毫不讳言,它有吸引我的一面:奢华的檀香和象牙,艳冠群芳的美人儿,散发着芳香的气息,说话如银铃般动听。但我只是个过客,不会长期逗留。这不是家,我来了,也会走。而在朝堂里的人,是必须以这种地方为家的。”
沈泰张嘴想要回话,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司马子安接着说:“大明宫确实美轮美奂,还有码外,还有别的那些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宫殿花园。或许比我们所在的这里更漂亮,谁又能否认这里面的奇迹和荣耀呢?谁又能抵挡得住亲眼去见证这一切的诱惑呢?”
“谁又能承受失去这一切的恐惧呢?”
“那也是……某种担心吧,是的。有时候我真的很庆幸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司马子安放下他手中的杯子,“我已经期待太久啦,我的朋友。这里有两位歌姬答应我,在太阳落山以后来表演长笛,还会陪我喝酒。”
沈泰微笑。“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如此期待的。”
“没错。你要来么?”
沈泰摇了摇头。“我得好好想一想……今晚在这里会有一场晚宴吧?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因为文周也在?”
“是啊……不,其实是因为我哥哥在。”
诗人看着他。“他真的不该那样做的。”
沈泰耸耸肩。“他是家里的长子,他会觉得礼眉是给家族带来了荣耀,也给奇台帝国带来了和平。”
诗人又看了他一眼。“他这样想倒也无可厚非。”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光,“不过,如果你为此杀了他,我也可以理解。我在这方面从来就不是个聪明人。”
沈泰说:“我想我跟你一样,都不聪明。”
司马子安冷冷地笑了,那个笑容会让人想起他年轻的时候仗剑行走江湖的传说。“或许如此,但你现在必须得学聪明了,沈泰——在这一阵子,甚至更长的时间内。你现在可是举足轻重。”
“世事难料,福祸相倚,无法分辨仔细。”沈泰说着。
诗人的表情一变。“这句话还真不错,谁说的?”
“我哥哥。”沈泰平静地回答。
“啊哈,”司马子安说,“我明白了。”
此时此刻,沈泰回想起他们两兄弟一起在卧室窗口看夏日里电闪雷鸣的情形。

 
就在沈泰要送别诗人,走到房门口为他开门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了,而且不是从正门的方向传来。
两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敲门声再次响起。沈泰转身,看着墙壁。华丽的卧榻就靠在墙边。
他们眼看着一块方形的墙板旋转着没入了黑暗,然后是第二块。隐蔽在墙上的双扇门打开了,但没有人出来,从沈泰站的地方看不到黑暗里面的动静。一条通道?还是一间密室?
沈泰和司马子安面面相觑。“这个时候我最好别待在这里。”司马子安冷静地说。然后,他凑到沈泰耳边,压低声音:“你最好放聪明点,我的朋友。三思而后行,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
说完他打开了房间的大门,两位宫女仍然站在门外,一人靠着窗户,另一个站在她对面。走廊里已经点起了灯火,迎接即将到来的黄昏。
她们冲着两人微笑。司马子安走了出去,沈泰关好房门,转身回到房间里。
六名侍卫出现了,几乎是跑着出来的。他们分成三对,迅速地站在了两扇窗户和那扇大门边。他们从沈泰身边疾行而过,压根忽略了他的存在,侍卫们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冷漠表情。戴着头盔,穿着皮甲,腰上挂着佩剑。站在窗户边的侍卫仔细地探头出去检查外面的情形,但没有关窗。这个时候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大概是一天当中最漂亮的。
还有一名侍卫跪了下去,检查了床底。然后他站起身,朝着那条黑暗的甬道点点头。
很快,文芊走进了房间。
她也没有看沈泰,径直走到对面的窗口,然后转身,面对那扇墙上打开的门,表情非常冷静。她仍然穿着那一身绣着奶白色凤纹的湖绿色丝衣。
沈泰的心一阵狂跳,突然感到害怕起来。
那扇门里又走出来六名侍卫,抬着一顶明黄色的步辇,檐帷低垂着,遮住了里面的人影。然而,谁都知道,任何人一看就能知道,那是谁。
那顶轿子在屋子中间停了下来。
沈泰赶紧跪在地上,稽首行礼,双手平伸在身前,不敢抬头。他闭上眼,尽量控制自己不要颤抖,一直保持着跪拜的姿势。
任何人见到乾纲独断、皇权天授的奇台帝国皇帝陛下,都必须行这样的跪拜大礼。不管皇帝身在何处,更别提陛下纡尊降贵来到自己的卧室,还是通过一条通道前来的。
“免礼,平身。”这是文芊的声音。
沈泰这才站起来,又躬身朝轿子行了三次礼,再朝窗边的女人躬身行礼两次。她微微点头示意,但没有露出笑容。抬轿的侍卫们沿着墙站成两排,高抬着头,眼睛平视前方。
檐帷的颜色鲜红,上面有明黄色的太阳纹饰。沈泰看着那绣的九个太阳,猜想背后也有九个,传说应该是这样。对凡人而言,太耀眼了,而这正彰显了天家的威严。
此前,他有幸见过三次太祖皇帝,都隔得很远。
那是三次重大的节日,皇帝陛下站在大明宫前的广场高台上,俯瞰着整个新安城。他站在离凡人太高太远的地方,以至于沈泰的一名同窗还开玩笑说,假如陛下和朝中重臣放一堆穿着他们衣服的傀儡在那,保证没人能看出破绽,而他们的真人则可以轻松地在鹿苑里狩猎作乐。
“圣上想要问你一个问题。”文芊低声说。
沈泰汗流浃背再次朝着步辇鞠躬。“蒙……蒙陛下垂询,微臣……微臣受宠若惊。”他结结巴巴地说。
从襜帷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比沈泰想象的更加有力。“你真的听过库拉诺湖畔死者的哀鸣么?”
扑通一声,沈泰又跪了下去,匍匐拜倒。
“圣上已经准你平身了。”文芊又说了一次。
沈泰站起来,他都不知道双手朝哪里放比较好,先是紧紧地握拳放在身前,又松开,让双手垂在腰侧,他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回陛下的话,微臣确实听到过。”他说。
“他们跟你说过话?”天子用很感兴趣的口气追问。
沈泰忍住要再次跪倒在地的感觉,他的全身还在发抖,但试图控制自己不要这么紧张。“仁慈的陛下,他们没有说话。微臣只是听到他们在夜里哭号,从太阳下山开始,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为止。”
“哭号。那你说说,沈泰,他们的哭号是愤怒呢,还是悲伤?”
沈泰低头看着地面。“回陛下,两者都有。当……当……当某位鬼魂的白骨入土为安的时候,它就不会再哭号了。”
一阵沉默。他瞥了一眼站在窗户边的文芊,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照在她的秀发上。
“朕很欣慰,”皇帝陛下说,“沈皋之子,忠孝节义,美行加人,当受封赏。”
沈泰又一次跪倒在地:“望陛下明察,微臣……惶恐不安,当不起如此厚赞。”
从轿帘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你的意思是,朕的话说错了?”
沈泰吓得赶紧叩首在地,不敢抬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听到了文芊的笑声,然后贵妃娘娘说:“亲爱的万岁爷,您也真是的,故意把人吓成这样。”
亲爱的万岁爷。
太祖皇帝没有说什么,大笑了几声。“吓着一个跟死者作伴两年的人?朕不认为他这么经不起吓。”
沈泰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都说了,陛下赐你平身说话。”文芊再一次地说,这次她可有点恼了。
沈泰站起身。
他听到了檐帷的沙沙声——不过那不是面朝他这一面的,是步辇背后——片刻之后,又是一阵。
皇帝说:“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朕会在皇宫正式召见你。这一次朕和贵妃前来,只是私下会晤。朕希望大明宫里能多一些勇敢的人,你来了,很好。”
“谢陛下,微臣感激不尽。”沈泰低声说,他现在全身都在冒汗。
沉吟了片刻,皇上用平静的声音说:“朕之所以赏你,一则为你的克己守礼,二则为你的精忠报国,三则为你的虔心尽孝。现在,你可以跪安了。”
沈泰也顾不上贵妃娘娘已经三次告诉他可以平身了。他又一次跪倒叩首,恭送陛下和贵妃。他听到侍卫们的脚步声,步辇抬动时的吱嘎声,还有侍卫们抬着步辇通过暗门时的声音。
他在想陛下最后的那几句话,仔细回想,品味陛下的金口玉言背后的意思。不过,一切似乎都很荒唐。他的脑子里按捺不住冒出这样的想法:这位一直没有现身的皇帝陛下,据说抢夺了幼子的嫔妃作为自己的贵妃,不理国事,痴迷于长生不老的炼丹术,还为自己修建了比先皇更宏大的陵墓。而他居然跟自己说什么克己守礼,精忠报国,虔心尽孝?
这个想法太危险了,他突然不寒而栗。
他听到其他侍卫的脚步声,他们几乎是跑着穿过房间。屋子里现在安静下来,过了许久,沈泰抬起头。
文芊独自一人站在墙上暗门的旁边,微笑看着他。
“干得还不错,”她说,“当然,我承认,在本宫看来,克己守礼什么的有点过誉了。你有意见么,沈泰?”
真是够了,他这一天承担了太多太多的震撼。沈泰只是看着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很明显,她从他脸上读出了他的情绪。文芊笑了,不是那种高不可攀的笑容。“你不能出席本宫今晚的宴会了。”她说。
他的脸涨得通红。“因为我冒犯您了,娘娘?”
她摇摇头。“当然不是。这是本宫赏赐给你的礼物。这里留下的东西是陛下赏你的,可不是我。本宫赏你的就是今晚的自由。那位小瞰林这么迫切地想要为你服务,就在外面等着呢,同来的还有其他九位瞰林武士。今晚,你去新安城的路上需要护卫。”
“我要去新安城?”
“最好赶快动身。要不然在路上天就完全黑了。”
“我……我去干什么……”
“本宫的堂兄,”文芊带着一抹让男人四肢发软的娇笑,轻声说,“会留在这里,整晚。明天早上他也不会走,得跟其他人讨论荣山的事情。”
“我明白。”沈泰说着,虽然他不太明白。
“她已经知道你回来了。”文芊说。
沈泰咽下一口唾沫,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这就是本宫赏你的礼物,你的小瞰林清楚你的马拴在哪儿。对了,你还会有个管家,陛下在新安城里赏赐了你一座府邸,你需要一个管家。”
“管家?”沈泰傻乎乎地重复。
“今天早上还是我的总管。本宫重新考虑了那个决定,算你救了他一命吧。我想他会把你伺候好的。”
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沈泰想着,这世界上绝不可能有另一个女人能像这位贵妃那样倾国倾城。
但他此时想到的是另外一名女人,在新安城里,拥有一头金色长发,曾经为了救他几乎豁出一条性命,还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他,如果他离开了,总会发生点什么。
她也曾告诫他,若是有那么一丝希望想在朝廷立足,就得学得更精明一些。
“陛下召见你的时候,会派人送信的。”文芊说,“当然,应该会很快。你还得赶回西部去领取那些汗血宝马呢。”
“是的,娘娘。”
“你可是答应过送本宫十匹的。”文芊提醒他。
“是的,”沈泰说,“为了训练它们跳舞?”
“是啊,没错。”文芊说,“这是本宫送你的另一件礼物。”她转身把什么东西放到了床榻上,然后走进了墙上的暗门。很快,侍卫们把暗门的门板装了回来,这里又变成了一间普通的屋子。此时,窗外还有些许微弱的暮色。
床榻上有一把沉重的钥匙,钥匙旁边是一枚扳指,上面镶嵌着一块巨大的翡翠,沈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
他也看到了第三件礼物。
一枚荔枝,没有剥皮的。
他拿起那枚水果,还有钥匙——肯定是新安城里府邸的钥匙,把它们放到了袖袋里。又拿起扳指,戴到了左手上。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然后把它除下来,也放进了袖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紧张的情绪,又吐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摘下了头冠。
然后,他走到大门边,打开了房门。
“很高兴看到你在。”他对魏苏说。她就在门外,笔挺,瘦小,脸上没有丝毫笑容,看上去像是一只草原上的狼。
她的表情动了动,仍旧什么也没说。她微微侧了下头,示意沈泰看过去。她的身后,就如文芊所说,站着一排瞰林武士,都穿着黑衣。
魏苏旁边还有一个人跪在地上,就是早上来客栈的那名总管。本来文芊命令他到了码外就自行了断的,后来她说:我重新考虑了那个决定。
“请起吧。”沈泰说。那名管家忙不迭地站起来,脸上挂着难堪的泪水。沈泰假装没有看见,他拿出袖袋里的钥匙。“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间房子在新安城的位置吧?”
“是的,仁慈的大人,”管家回话,“在五十七区,最好的地方。也是最漂亮的宅子,甚至还挨着相国大人的府邸呢!”说到这话的时候,他看起来满脸自豪。
沈泰眨了眨眼,他几乎能听到文芊的大笑。
他说:“我希望你赶紧去那里打点好一切,骑马去也好,乘马车去也好,你看怎么方便。宅子里有仆役么?”
“当然!本来那间府邸是隶属于万岁爷的。仆役们都在等着您,大人。他们也会……也会……跟小人一样,为能侍奉您而倍感荣幸。”
沈泰皱眉。“那好,”他说,“那么新安城再见。”
管家接过那把沉重的钥匙,躬身行礼,然后转身匆匆地走下门廊。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突然绝处逢生,不禁有点喜不自胜。
“他的名字叫叶络,”魏苏说,“你忘了问啦。”
他看着她,干练娇小的身材,一身黑衣,面无表情。她为他拼命战斗,今天早上又为他受了伤。
“叶络,我知道了,谢谢你。你想让他送命么?”
她并不这样想,所以魏苏摇了摇头。
“不是。”她犹豫了下,“这是不一样的世界。”她说。沈泰意识到,她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他点点头:“是的,看来,乱世将至。”
她抬头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您要是穿着天蚕丝的衣服骑马,会把大腿磨破的,沈大人。你有适合骑马的便装么?”
他看了看窗口和墙边,两名宫女还站在那儿,看上去有点害怕,又有点骄傲。
“有为我准备便装么?”他问道。
她们婀娜的身姿迅速地走进了房间,他听到开箱子的声音,还有取出衣服的沙沙声,和银铃般的笑声。
片刻之后他也走进了房间,宫女们拿出了便装,他穿着十分合身,那双马靴也擦得铮亮。她们伺候他换衣服,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他收好了那枚扳指,不知道为什么,也带上了那颗荔枝。然后,在魏苏和瞰林武士的带领下,他来到了马厩,闪灵和其他人的马匹都准备停当,在白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骑行离开了码外,朝着繁华喧嚣,有着两百万人口的新安城奔去。那里的灯火会在他们到达的时候闪亮,并且持续通宵。
新安城夜无人眠。他想起了沈柳适才写的诗句。
而且春雨已经知道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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