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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本宫想,”珍妃文芊说,“我们不如来找点乐子。堂兄,你愿意赋诗一首么?”
她的堂兄,相国大人微微一笑。他跟沈泰以前在北里,还有曾经在长湖苑偷瞥到的时候差不多。身材修长,相貌英俊,也因此而自豪。他总是穿着蓝色的丝袍,上面绣着银色的龙,左手戴着一枚天青石戒指。
傍晚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外吹进来,窗外的旗帜迎风招展。这里就是码外,几百年来以温泉闻名于世,还有那些有碍风化、五花八门的宫内轶事也是从这里传出去的。在码外北边不远的地方,就是第九王朝的皇陵。
曾经有诗人对这片毗邻皇陵之地大书特书,虽然这样做得冒极大的风险,还得字斟句酌,以免不小心惹上杀身之祸。
刚才沈泰就大意了,他明白这种大意太不明智。他现在就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文周和长兄沈柳都出现在此地,不过他们不知道沈泰就在房间里。
文芊,或许为了方便自己看戏(也或许并非如此简单),安排沈泰在客人到来之前进入房间。还让他坐在屏风后面的象牙凳上,大殿里的两扇屏风相当精致,上面画着仙鹤飞翔,有潺潺的河流,连绵的山峰,还有一个小小的钓叟戴着箬笠,穿着蓑衣,坐在船头垂钓。
他本来不想这么唯命是从,感觉太过被动,太过顺从。但从另一方面说,他也不太清楚自己来此的目的。既然已经来了,既然这是朝堂上的游戏,他也只能接受或者拒绝文芊的安排了。他有点讽刺地想着,已经够不错了,有人想要他的命,而他好歹活着回来了。
至少有一个人真的想要他的命。
他愿意暂时加入珍妃娘娘的阵营,至少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当他们来到码外的时候,文芊的侍女伺候他梳洗——态度非常庄重自持,丝毫没有传闻中的轻佻和放荡。然后让他进入一间可以眺望湖畔的房间,为他穿上了有生以来最昂贵的丝绸袍子,那可是珍贵的天蚕丝所织,在诗人的笔下,它和普通丝绸的对比就如宏伟的瀑布对上快被太阳烤干的小泥潭。
他还记得那身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湖绿色的丝袍闪着微光,仿佛阳光照耀在竹林上,不断变幻着色彩。丝履、腰带和头冠都是黑色,上面绣着奶白色的花纹。头冠上还镶嵌着祖母绿的玉石。
两名侍女恭恭敬敬地领着他前行,沉默安静,低垂的衣袖遮住了双手,目光低垂。他们走过大理石的走廊,穿过庭院,又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了文芊准备招待客人的大殿。
自他们到达码外以后,沈泰就没再见过文芊。在轿子里她曾告诉沈泰今天下午会有些安排。不过他对贵妃娘娘的安排毫不知情,更不知道自己在其中会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在库拉诺湖畔的两年里,每个夜晚他透过窗外,眺望着月升星落,很清楚在即将到来的白天自己该做什么。在那个地方,他清楚自己的任务。而在这里,他只是一名站在戏台上,不小心被扯入一场大戏的小角儿,还是一名连伴奏旋律是什么都不清楚的无名小卒。
他真希望此时司马子安能在身边。今天下午他让魏苏好好休息,让她沿着长长的湖岸回到码外的瞰林寺。突然间,他想到自己已经平安到达了新安城,他和魏苏之间的雇佣关系也该宣告结束。而当她冲他施礼然后离开的时候,沈泰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自己从那一刻起失去了保护,暴露在危险中一样。
诗人应该就在码外的某个地方,他曾经来过这里。这一次他们一到码外就被各自带走,没有机会说话。不过,想来司马子安现在正在品尝美酒吧。沈泰突然在想,那些伺候诗仙的宫女是不是像伺候他的那样规规矩矩的。
两名宫女带着他走进了大殿,来到了一扇屏风后面,名家所绘的屏风背后有一张象牙矮凳。宫女们恭敬地请他坐下。看上去他可以拒绝,不过他很清楚自己最好还是坐下来。此时此刻最聪明的办法就是顺从文芊的安排,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如果她是要玩一场游戏的话,最好先熟悉下游戏规则。
他坐下来才发现,屏风上有小孔,能够清楚地看见房间内的动静。而从外面看过来,则很难留意到,显然这让人藏身的屏风和观察用的小孔都不是意外巧合。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镶嵌着金箔,上面还雕饰着莲花和仙鹤。两边的檀香木墙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地面铺着大理石。
文芊在大内总管的陪同下走进了房间,还冲着他藏身的屏风微微一笑。总管不是早上见过那个——那位或许现在已经没命了。沈泰发现此时她的笑容和在轿子里的时候完全不同。
他曾经问过,就在即将下轿换马的时候,问过她是否愿意帮助他在朝堂上立足。
妾身也不知道。她是这样回答的。
所以,他想着,现在这样也算不上她是在帮自己吧?不过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想。坐在这里让他觉得憋屈,他迫不及待地想跟文周和自己的长兄来个正面交锋。他脑子里都浮现出自己拔剑出鞘,闪电般刺入他们身体的景象了。沈柳不会功夫,毫无招架之力。但文周似乎是个不错的对手,或许比沈泰更擅长剑术。不过这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凡是来此地的人都不得携带任何武器。来到码外的时候就被搜过身了。
透过屏风上的小孔望去,文芊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娴静而端庄。跟她躺在那个暗香袭人的轿子里,剥着荔枝,用光滑的脚趾撩拨着他大腿的时候判若两人。
她也穿着一身绿色的衣服,上面同样绣着奶白色的凤纹,那是贵妃专属的图案。那衣服的样式看上去跟他的很相似,他怀疑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她仍然梳着那被整个奇台帝国女人竞相模仿的堕马髻。这让她看起来更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他看到背后有一扇不起眼的门,他可以现在就起身,然后开门走出去——如果门没锁的话。不过他想答案是否定的。他还在猜想斜对角墙边的另一扇屏风背后是不是也有一道门。在这个春夏之交的下午,在风景宜人的码外,这两扇屏风为文芊和她的朋友提供了方便的空间。
他停止了胡思乱想,看到文芊走到屋子中间的主位上,接过总管递给她的酒杯,并示意他让客人进来。
大门打开了,一群男人走了进来,没有女人。整个屋子里,文芊是唯一的女人。就连伺候倒酒的仆役都是男的,也没有歌姬和乐师之类。
令人惊讶的是,司马子安居然也在其中。这次诗人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黑色的头冠。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带着点机警和愉悦。沈泰没有注视他太久,他的目光很快被另一个人吸引了。不是文周,虽然相国大人也正好走进来。
在这个隐蔽的地方,带着点愤怒、恐惧、惊疑不定,沈泰仔细看着两年没见过的长兄。
沈柳又长胖了,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但其他地方基本没变。他个子比沈泰矮,长相也更阴柔一些,穿着象征着朝廷要员的红色朝服,腰上还挂着象牙笏板。他一脸小心谨慎地走了进来,向珍妃娘娘行过大礼,然后退到文周身后。
沈泰死死地盯着他,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神。有一点恐惧,更多的是愤怒。
他又认出了另一位进来的人:那是太子申祖。如果文芊打算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那他的出现让沈泰感到惊讶。申祖贪图享乐、奢华纨绔的名声早就传遍了整个新安城,虽然人们很少在城里见到他,也从来没见过他出入北里的烟花之地。
太子想要的女人都是直接送到太子府,根本不用亲自出来。他看起来比文相国更加高大,留着一撇粗重的短须。沈泰看到他手里已经端了一杯酒,正站在一扇开着的窗前打量着屋里的其他人。太子冲着司马子安微微一笑,诗人朝他施礼,回以爽朗的笑容。
等到客人们的杯子里都斟满了酒,文芊才开口朝堂兄说了第一句话:邀请他赋诗一首,娱乐大家。
沈泰从屏风后面望去,看到文周露出一抹自信而慵懒的笑容:“吟诗作对那是诗人们的事情,我怎么敢造次?妹妹,我那点文采怎么入得了你的眼哪。”
“不过你总可以试试的吧?就算是为了让本宫开心下也不行么?”沈泰猜想文芊一定是带着狡黠的笑意说这番话的。
“下官真是爱莫能助,”文周说。有人适时地发出凑趣的笑声,“而且,不管怎么说,今天有一名大诗人在场呢。还是请他来赋诗一首让娘娘开心吧,难道这不是他来此的目的么?”
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谁都知道这位诗人之所以被贬谪出了京城,就是因为他写的某首诗让珍妃娘娘不悦。这是诗仙司马子安传奇经历的一部分,尽人皆知。
文芊只是微微一笑。沈泰意识到她可能有许多种笑的方式,这一次她笑得有点像戏弄老鼠的猫,跟她在轿子里逗弄沈泰的时候很像。他明白,这不是真正愉悦的笑容。他在想文周是否明白这一点。
沈泰突然间打了个冷战,又说不清为什么。他想起小时候奶娘讲过的故事,如果有人突然莫名地打冷战,通常表示有人走过了以后你的埋骨之处。她还常常说,要是一个人从来没有这样莫名地战栗过,可能以后会死在水里,或者尸骨无存,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有。
他的哥哥也从奶娘口里听过同样的故事。从小,他跟沈柳一起长大,在同一个果园里摘过同样的果子,在同一条小溪里钓鱼和游泳,同在秋天看着夕阳西下,梧桐叶落,同在冬天结束的时候看候鸟归来。他和沈柳的启蒙先生也是同一个,小时候还住同一间房,在夏夜里一同倚窗听着惊雷滚滚。
“自那次在大明宫过后,本宫都不敢再让司马大家为我写诗了。”珍妃娘娘说,“免得又写出来些前朝贵妃和她心仪之人之类的东西。”她看着诗人,脸上毫无笑容。
“如果在下的诗曾经让贵妃娘娘,甚至陛下扫兴,那在下真是觉得痛不欲生了。”司马子安认真地说。
“其实,”相国大人微笑着说,“在下官看来,司马大家的很多诗读起来都不那么让人愉悦,恕我直言。”又有人发出一阵凑趣的笑声,可能是同一个人。
司马子安看着他,躬身。“有些痛苦,”他低声说,“是我们在生活中必须去承担的。”
这次轮到文芊大笑了,她拍了拍手。“堂兄啊,堂兄,”她高声说,“千万不要跟一名诗人玩文字游戏,难道你从来没听说过这句话么?”
文周的脸一下子红了。沈泰努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我倒认为,那位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的放浪形骸的诗人,倒是有必要多加小心了。”相国大人冷冷地说。
沈泰本能地看向沈柳,童年时候他就喜欢研究沈柳的表情,想从他的脸上读懂他在想什么。沈柳照例一脸平静,不泄露任何情绪。但他的目光很快就从珍妃那移到了诗人身上。突然间,他又看向另一个人,一个谁也没想到他会开口打破僵局的人。
“先贤曾说过,勿以贵贱论高低。”太子申祖平静地说,“既然相国大人说起这个,小王倒是有点问题想请教一下文相爷,就怕扰了娘娘的雅兴。”
“今天,在这里,大家完全不必顾忌这些。”文芊优雅地说。
沈泰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明白太子殿下要说些什么,申祖依靠在窗边,一副慵懒随意的样子,随意地端着酒杯摇晃,几乎把酒都给弄洒了。他的声音比沈泰想象的更清亮,此前他从未听过太子殿下说话,只是听过不少有关这名纨绔子弟的传闻。
“尊贵的殿下开口,下官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文周冲太子躬身行礼。
这是他必须遵守的礼节,沈泰心想文相爷恐怕并不见乐。坐在这个隐蔽的角落,为了琢磨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以及在目前紧张的氛围下,尽量去看清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他已经够筋疲力尽了,没力气再去深思那暗地里剑拔弩张对话背后的深层含义。
“真是感激不尽。”太子微笑着说。他抿了一口酒,示意侍从过来把酒杯斟满。当侍从退下的时候,满屋子的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开口。申祖太子舒适地靠在座椅上,一副轻松的样子,看着文周。
“你对安隶都做了些什么?”他径直问道。屏风后面的沈泰一下子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殿下,您是要在这里讨论国事么?”文周刻意看了一眼诗人,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人。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没错,”太子从容地说,“不过话说回来,小王真没看出这个问题哪里就涉及到国家大事了?”
屋子里安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即使身为太子殿下,他有这样的权力去责问一国之相么?沈泰觉得恐怕没有。
“堂妹……”文周的目光转向文芊,“在这么一个春光大好的日子里聚会,显然不是……”
“事实上,”文芊温柔地打断了他,“本宫也很想知道答案,堂兄。关于安隶的事情,毕竟,”她露出一抹倾国倾城的笑容,“他可是我的义子呢!一位母亲总是会为儿子牵肠挂肚的,你也明白,母亲总是这样,无休无止的牵挂。”
这一次的沉默几乎让人窒息。文周回头看了一眼沈柳。沈泰的长兄倾身向前迈了一小步(真的只是极小的一步),他朝着珍妃娘娘鞠躬,然后朝太子行礼。
“太子殿下,珍妃娘娘,据我们所知,安大人已经离开了京城。”此话不假,就连沈泰都碰巧知道,但是这个回答等于什么也没说。
“确实如此,”太子马上回答,“三天前的傍晚离开的。”
“而在此之前,他的长子先行离开。”文芊补充说,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安龙带着一小队士兵,骑着骏马往北走了。”
“而荣山是往西去的。”沈柳说。沈泰意识到哥哥在试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从而缓和气氛。
但那并不成功。
“这些我们都知道,”申祖说,“他去了通往辰尧方向的官道,跟你弟弟见面。”
沈泰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我的弟弟?”沈柳问道。他看上去颤抖了一下,而这不是故意为之。沈柳擅长的是隐藏情绪,而不是假装某种情绪。
“见了沈泰!”相国大人几乎同时说了出来,“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小王想,应该是为了那些汗血宝马吧,”申祖太子漫不经心地说,“但是,小王想讨论的不是这个。”
“一定是这样的!”相国大人脱口而出,“荣山显然是要——”
“他显然是对那批宝马的处置感兴趣。作为帝国的一名节度使,他对这个感兴趣不是很正常么?那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是不是?”申祖坐直了身子。“而你,相国大人——还有你的谋士,当然,看上去他挺无所不知的。就劳驾你们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这么迫切地要把他赶出京城,或者做了比赶出京城更出格的事情?”
沈泰强忍着慢慢地把憋久了的一口气缓缓吐出来,仔细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缓而轻微。
“陛下确实邀请他前来京城,堂兄,我们都知道。”文芊摇了摇头,“就连本宫都亲自邀请过他。他每次来的时候都能逗得本宫非常开心。”
直到此时沈泰才恍然大悟,文芊和太子是在一唱一和,这绝非偶然。
“把他赶出京城?”文周重复他们的话,“下官怎么可能做得到?”
太子又喝了一口酒:“在大明宫里和朝堂上肆意散布安隶有不臣之心的谣言。而这个时候他又在新安城,将士都不在身边,他会感到无助不安。”
现在,整间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沈泰看到在场的人有几个开始坐立不安,偷偷往后靠,仿佛要从无形的战场中撤离一样。而司马子安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在几个说话的人之间徘徊,热切地看着他们,像是在看好戏。
“有时候,”沈泰的长兄柔声说,“尊敬的太子殿下,还有娘娘,某些谣言也并非捕风捉影啊。”
申祖太子看着他。“或许如此。但对付安隶这样手握重兵的人,不能用这样的办法。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孤立无援,进退维谷,又或者让他感觉到自己会毁在相国大人手里。”
“毁在我手里?那不可能,”文周恢复了沉着冷静,“下官不过是陛下的一名臣子,帝国忠心的仆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效忠伟大的万岁爷!”
“既然如此,”太子的声音如丝绸一般细腻圆润,“最明智的做法还是写一封奏疏,面呈睿智伟大的陛下,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更明智的方式么?这对你来说只是,”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一场危险的游戏,文周文相爷,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这可不是一场游戏,太子殿下!”文周说。
“很遗憾,小王的看法和你略有不同。”太子回答。
沈泰想,这时候的太子可看不出来半点纨绔子弟或者沉溺酒色的样子。这到底是在唱哪出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太子把酒杯放在了漆木桌上,又开口:“小王不得不很遗憾地说,这只是两个男人争权夺利的游戏。而不是为了效忠帝国,效忠咱们的万岁爷。”
“太子殿下如此说,下官很难过。”文周低声说。
“小王相信你难过,”太子同意道,“我想,父皇也是如此。”他平静地说。
“您……跟陛下说起过这事了?”文周的脸又涨红了。
“昨天早上说的,就在御花园里。”
“太子殿下,请恕我无礼,”沈泰的长兄插话了,“我们都很困惑,还请殿下指点一二。您刚才说对付荣山不能用这样的办法,这表明您也认为他是个强大的对手,想来相国大人和小人所做的事情让殿下失望了,那么恕小人斗胆,请问该用怎样的方式来对付这位给帝国和朝廷带来危险的安大都督呢?”
沈泰想着,这气氛,简直是太过、太过剑拔弩张了。
申祖太子的语气跟沈柳一样平静,“给他荣誉和权力,召唤他来到京城,给他更多的荣誉和权力——这就是珍妃娘娘和伟大的父皇一直在做的事情。不停地设宴,不管是在大明宫还是码外,让他享受,然后看他死于消渴症,他必然难逃一死。”
文周张大了嘴。
申祖太子举起一只手,“然后,在伟大的、曾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安隶节度使西去之后,给他举行一场奢华的葬礼。”
他顿了顿,整个房间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再然后,把他的长子也接到新安城里,封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官衔,让他在京城的繁华里醉生梦死!然后对他的小儿子也这样做,让他们来京城享乐,供给他们奢侈的生活,新安城的任何一个女人,只要他们喜欢,都给他们。华府豪宅,锦衣玉食,美女长伴,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流连忘返——直到三个新的节度使重新掌控东北三省为止。”
他盯着文周。“而你所做的,文相爷,根本不是在为帝国考虑,而是两个男人为争权相互倾轧排挤,结党营私。为私人,文周,如果你真的为帝国效忠,你该想得更长远。”
一片沉默,谁也不敢说话。
“任何一个女人?”还是文芊打破了沉默,一只手捂着丰满的胸口,“噢,天哪!真可怕。”
太子申祖大笑起来。
沈泰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屏住呼吸好一阵了,他尽量悄悄地、徐缓地吸气和吐气。
“太子殿下,太子千岁,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文周高声说,“那个人是否真的病重还未可知,但他的野心已经是表露无遗了。”
“朝堂上的事情都不会很简单,”文芊抢在太子说话之前说,“堂兄,你的任务,是辅佐陛下治理好一个国家,而安隶则是为国家开疆拓土的。如果你们俩没日没夜地就这么互相倾轧,就像两只竖着毛的斗鸡一样,那帝国要怎么办?难不成我们就只能看着你们互相斗来斗去,还在一边下注买谁赢谁输么?”
在这个隐蔽的藏身角落,沈泰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时候皇帝陛下又在哪里?难道这种事情不是该他出面解决么?为了他的臣民,为了苍天之下的帝国。
突然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而这种了悟让他感觉呼吸困难。
“竖着毛的斗鸡?”文周重复着她的话,抬起了头。
申祖点点头:“真是个不错的形容。谁又来做这场斗鸡的评判呢?你们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非得把对方斗死么?文相爷,您在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任重而道远,前任的相国,秦海秦大人也是如此。而他是一个强硬的、甚至令人恐惧的人。所以,你刚上任这一年,荣山肯定会想办法试探你,这有什么奇怪的?坐镇边境手握重兵的节度使试探一下新相国对他们的态度,这很合理嘛。而您,文周,文相爷,您看看您都做了什么。”
文周掷地有声地说:“荣山有不臣之心,微臣曾经多次提醒过陛下,也曾提醒过御史台、尚书省,还有六部的官员,还有我们尊敬的贵妃娘娘。如果您在今天之前表示过对这方面事务感兴趣,我也会提醒您,太子殿下!而您刚才所说的东西对我恐怕不太公正,娘娘,我可是跟你们都提到过荣山居心叵测。”
“不过,”文芊温柔地一笑,“他也跟我们提到过你心怀不轨啊。你想,英明的陛下应该相信谁呢,堂兄?”
“他……安隶也告过我的状?”
“难道你以为他是个傻瓜吗,堂兄?”
“当然不是。否则他不会这么危险。”
“那可不一定,”太子插话说,“有时候愚蠢也是一种危险。”
每多过一刻,每多说一句话,沈泰脑中对申祖的印象就多改变一分,他越来越感觉到世人对这位太子殿下根本不了解。
“堂兄,”文芊说,“直到最近为止,危险还只限于你们双方,没有波及到帝国。但是,如果因为你们俩对彼此的厌恶而导致奇台帝国陷入危机……”
她故意没有说下去。
“今年春天,你下令逮捕了安隶的两位谋士,因为他们偷偷去星相师府上。”太子的眉毛拧了起来。
沈泰的长兄赶紧说:“审讯的结果一切属实,太子殿下。”
“就算结果属实,又有什么意义?”太子迅速地反诘,“或者这只是一种挑衅?你不妨为我解惑一下,聪明的谋士。”
文周的手略略举起,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手势,示意沈柳不要回答。
文周先后朝太子和贵妃躬身行礼,然后很有尊严地说:“或许是微臣做错了。身为皇帝陛下的臣子,我必须承认自己绝不会如英明伟大的陛下一样从不犯错。我只是尽我所能辅佐陛下,为帝国尽职尽责。我接受劝诫。”
“很好。”文芊说。
“确实,很好。”申祖附和道,“那好吧,在码外如此阳光明媚的下午,此事既往不咎。不过,在我们开始享乐之前,相国大人,您能否告诉小王,我在哪儿可以找到你的一名侍卫?我听说他的名字叫冯大。”
“哦?”文周说,“尊贵的……太子殿下竟然纡尊降贵齿及我近侍的贱名?”
“是啊,”太子和蔼可亲地说。他又端起了酒杯,示意侍从添酒,“小王派人到您的府上,想把他带到大明宫来。不过看样子他已经离开新安城了,那家伙去哪了?”
沈泰本能地又转头看他的长兄,沈柳的脸上明白无误地表现出闲惑。看样子不管那个人是谁,他都不认识。
文周惊讶地说:“太子殿下,您想见我侍卫?”
“小王想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太子低声说,“小王说,他,似乎已经消失无踪。”
“并非如此,”文周说,“微臣只是派他去护送我家人回老家。家严家慈年老体衰,我总得派一名有经验的护卫保护他们,并且安排好照顾他们的仆役之类。”
“年老体衰,”太子重复道,“这么说,他已经回到你老家了?”
“应该在路上,他前儿天才离开的。”
“事实上,他现在就在码外。”文芊突然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了。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向她,“或许本宫该早点告诉您,堂兄,还有太子殿下。妾身正巧收到一些消息,就派人去跟踪并把他带回来了。”
“您知道他会离开京城?”太子殿下一脸崇拜地看着贵妃。
“他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
“你把我的人从半路上扣下来了?”文周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
“尊敬的贵妃娘娘,请恕微臣斗胆,到底……您是收到了什么样的消息?”这次是沈柳发问了。
沈泰不知道对长兄的困惑是感到好笑还是觉得可怜。沈柳比沈泰更痛恨这种被动的谈话局面,完全不知情,摸不着头脑,不管是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
“我们收到了密报,”文芊还是那么温柔地说,“那个人在走之前犯下了命案。亲爱的堂兄,当然,你肯定毫不知情。”
显然文周不可能毫不知情。沈泰提醒自己:我只是个小角儿,连奏乐旋律是什么都不清楚的小角儿,跟众多名角儿站在同一个舞台上,被卷入了一场自己完全不明状况的大戏。
“当然毫不知情!”相国大人惊呼,“命案?是谁报的消息?”
“金吾卫提交了一份报告,他们说,在几天前的夜晚,一支金吾卫小队从头到尾完整地目击到一桩凶杀案。当时他们并没有立刻逮捕那名凶手。我想您也明白他们的顾忌:因为凶手是您的近侍。”
“微臣真是太震惊了!到底是谁给他们通风报信的?”
沈泰留意到,相国大人并没有询问是谁被杀了。
目前来看,文周的反应和举止有点不太寻常,沈泰思忖着,或许达官贵胄的派头就是这样,对别人的生死漠不关心。扎根南方的文家虽然不是整个王朝里最富有显赫的家族,但源远流长,血统尊贵。当然,这也是文芊为什么被选为帝子妃的原因,只是后来她更进了一步。
“谁给他们通风报信的?碰巧了,正是荣山。”申祖太子回答。
还是沈柳提问了:“那他被指控杀害了什么人?”
“一个小官儿,”太子说,“据小王所知,他以前常常和你弟弟一起饮酒作乐。有人告诉我,他名叫辛伦。”
“您是说……安隶告诉金吾卫,他可能会被人暗杀……”沈柳有点语无伦次了。
“是啊,”文芊的口气听上去很遗憾,“这位朝廷命官,辛伦辛大人,似乎听到了从西边传到大明宫的什么风声,感到非常害怕,于是他写信给荣山乞求庇护。”
沈泰目不转睛地看着文相爷。文周的表现真实令人钦佩,脸上的神色丝毫不变。
“然后,安大人……”沈柳欲言又止地问道。
“……安大人通知了金吾卫,明智之举,可惜看上去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无法阻止这场悲剧。真是,”文芊说,“一件不幸的事情。”
“太不幸了。”文周喃喃地说。
“本宫能想象这对你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堂兄,你居然派了这么一个残忍的人去保护你的双亲,那可是本宫的伯父伯母。愿神灵庇佑他们!”文芊说,“当然,我们审讯了冯大以后就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这……还没有审问么?”文周的声音突然多了点紧张。沈泰发现这场戏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可惜,他作壁上观的打算很快宣告结束。
“我们还得等沈泰大人,”文芊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得先听听他对这个故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今天早上本宫亲自问过他了。”
“您……娘娘,您问过我弟弟?”沈柳说。
“是啊,因为这件事情好像跟他也有关联。”文芊看着她的堂兄,没有笑容,“本宫很欣赏这位年轻人。所以本宫决定,在他发言之前,先听一下你们的说法。”
沈柳突然一下明白了。
他的目光在两扇屏风之间打转,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看不出任何情绪。当然,如果你非常了解他,还是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文芊仿佛漫不经心地扫过沈泰藏身的地方。
沈泰想着,这或许是明确的信号,他这个小角儿该登场唱戏了。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服,然后,绕过屏风,沿着昂贵的檀香木墙走到了众人面前。他的出现引发了一片惊讶的哗然,沈泰想或许珍妃娘娘觉得这样很有趣,可他一点也不觉得。
他不清楚文芊这个时候让他出来要做什么,只能先朝太子和贵妃行礼。本来按照规矩,也该向相国和他哥哥行礼的,不过他没有。沈泰朝着司马子安露出一抹笑容,诗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仿佛觉得戏演到这个时候特别有意思。
沈泰清了清嗓子,一屋子达官显贵都盯着他。“感谢您,尊敬的贵妃娘娘,”他说,“我承认隐藏在屏风后面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但微臣想您的安排有着无比的智慧。”
文芊大笑:“啊,真是的,你说得本宫好像是个该作古的老家伙。智慧?本宫只是想看看你走出来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而已!”
他明白,这句话不是真的,在场的人都明白。但沈泰也明白,这就是文芊在这个台子上唱的戏词,她用自己的手腕把别人玩得团团转。这就是隐藏在华服和熏香之下的珍妃娘娘的过人之处,跟她在一起,很快就能发现这一点。
而现在他也是被她赶着上台的戏子之一,这是明白无误的事实。就连他身上的衣服都跟她如此相似,沈泰想着这是不是也是故意安排的,显然应该是。
他提醒自己早就想好的应对之辞。如果一个人不能理清一团乱麻,解开错综复杂的连环结,应付迂回曲折的唇枪舌剑,那么他就只能采用完全不同的策略。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好选择的,不是吗?他无法控制任何事情,只是当一个傀儡,或是被湍急的江水冲走的一片浮木。
而在此时此地,他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情。
他转身看向文周:“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库拉诺湖的?”
他本该先躬身行礼,再挑选礼貌恭敬的话,婉转地提问。可他没有心思去委婉了。
文周阴沉沉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二弟!”沈柳故意高声道,“欢迎你回到我们中间!你为我们的家族带来了巨大的荣耀。”沈柳冲他弯腰长揖,并不仅仅是为了礼貌性地致敬。
如果想要前行,那就没有别的路了,只能单刀直入。沈泰想着。
“而你则让父亲蒙羞,大哥!难道你从未想过,把礼眉送到北方的番邦和亲,父亲会有什么感受么?”
“哎呀,对啊!”太子高声说,“小王都忘了,我们皇家还新添了一名公主呐!多有意思!”
沈泰觉得他压根没有忘记,而沈柳也没有回答,不过这件事情可以稍后再说。沈泰又转头看着文周:“你还没回答我呢,文相爷。”他必须单刀直入,否则他就会成为一片被激流冲走的浮木。
“放肆!”文周冷冷地说,“本官还从未见过有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和言辞逼问一名相国。这只怕在历朝历代里都从未有过吧?按律,以下犯上理当杖责。”
沈泰看到,司马子安连连给他使眼色,示意他要收敛一些。但他不打算照作,他九死一生回到京城,沈礼眉被送走,周岩也死在了库拉诺湖畔,还有他的父亲,他连父亲的墓碑都还没见过。
他说:“我明白了。荣山早说过你会回避这个问题。”
文周眨了眨眼:“你跟荣山谈过?”
这次轮到沈泰无视他的提问。“你刚才说杖责,是吧?杖责多少?我提醒您一句,相爷,杖责可是会打死人的,如果我死了,帝国就会白白损失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
既然做了,那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到底吧,沈泰想着。有机会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跟这个男人对峙,真是痛快得酣畅淋漓。“你要杀我的时候,大概想着按律刑不上大夫吧?我再问一遍,你怎么知道我在库拉诺湖的?”
“杀害?你不是活得好好的么。难不成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个人,是个鬼么,沈泰?”
看来这句话说到关键了。诗人不再给沈泰递眼色,太子也站直了身子,整间屋子里只有文芊看上去镇定自若,坐在所有人的中间。
沈泰说:“我确实还没死,但我的朋友周岩死了,死在刺客手上。被派上刺杀我的假瞰林杀掉了我的朋友。另外驻扎在辰尧的节度使,徐中海徐提督,”他顿了顿,让大家都留意到节度使的名字,“抓到了两名刺杀未遂的刺客,他们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我的朋友司马子安也看到了他们,徐大人的女儿亲自来告诉我们刺客供出的接头人名字。所以这件事情也有其他人可以作证。另外,相爷,辛伦的那封信,荣山给了我一份抄本。他说辛伦明白自己知道的东西太多,担心会被杀人灭口。”
“一封信的抄本?荣山给你的?他都不识字!”文周勉强挤出一声大笑,“就今天我们所听到的而言——躲在屏风后面鬼鬼祟祟偷听的也算——这全是荣山的诡计!你就没看出来那是他弄出来陷害我的伪证?陷害整个帝国唯一一个敢于公开站出来跟他作对的人。当然,你知道的东西太少——”
“那不是伪证,”沈泰说,“辛伦就在那一夜死了,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还有金吾卫亲眼目睹。”
他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哥哥,仿佛跟文周说这么多以后,可以无视这位相爷了。他看着沈柳,心开始狂跳。
“有人来库拉诺湖刺杀你?”沈柳平静地问。他在思索,或是在脑子里整合各种信息。
“是,还有在辰尧。”
“我明白了。好吧,我确实知道你在哪里。”沈柳说。
“你知道。”这样跟自己长兄对话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样看着他,试图弄清他在想什么。沈泰提醒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沈柳是非常善于伪装的。
“我还试图说服你不要去,记得吗?”
“你确实说过。”沈泰回答,“是你告诉相国大人我的去向?”
这是一个他离开库拉诺湖和周围的群山就想问的问题。
沈柳点了点头。“我想是的,在闲谈的时候提到过。”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犹豫,不止沈泰一个人会单刀直入,别人也会,至少会假装很直接。“我得回去查一下我的记录,我把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了。”
“所有事情?”沈泰问。
“是的。”他的长兄回答。
这倒是很有可能。
沈柳那张脸,从孩提时候就学会自我控制,极少泄露真实的情绪,而在这间屋子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沈泰不可能说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他这时候只想紧紧地抓着沈柳的脖子,面对面地瞪着他,大吼大叫:你看看你这个当大哥的对礼眉做了什么!真是让父亲之名蒙羞!
而此时此刻,时机不对,场合更不对。他在想或许永远也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他还想到现在绝不是计较这些私人问题的时候,不能把这一场戏的目的缩小到那些刺杀未遂的小事情上,有更重要的问题亟待解决。
他的想法似乎被人看透了,有一位高明的角儿还在戏台上呢。“或许有些问题该让本宫堂兄的近侍来问答吧,”文芊开口了,“或许我们可以谈点别的?本宫想眼前这出戏真不如我想象的好看哪。”
这等于是在叫停了。
沈泰看着她,她的表情冷漠而专横。他深深地吸气:“尊贵的娘娘,请原谅微臣一时情不自禁。我最挚爱的朋友在遥远的异乡被人杀害,而他来是为了告诉我妹妹的消息,微臣一时情难自禁,请求娘娘宽恕。”
“好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文芊立刻说,“你当然知道本宫不会降罪于你的,整个大明宫都不会,因为你给我们带来了这么一份珍贵的礼物!”
“那些汗血宝马!”申祖笑吟吟地朝着沈泰举杯,“好了,不管现在有什么烦恼或者问题,都不能让我们尊贵的娘娘不开心啊。否则父皇会怪罪我们的。”
一名侍从为沈泰端来了酒杯。他接了过来,啜饮一口。这可是精酿的宫廷御酒,醇厚非常。
“唉,本宫不过就要人写首诗,”文芊故意哀怨地说,“怕是得等上半辈子了!亲爱的堂兄拒绝我,伟大的诗仙也拒绝我。到底这里有没有人愿意赋诗一首让本宫开心一笑呢?”
司马子安上前一步。“尊贵又仁慈的娘娘,”他低声说,“您是这个时代最璀璨的光芒,您能允许在下提一个建议么?”
“当然,”文芊说,“如果你的建议提得好,本宫就饶恕你以前的冒犯了。”
“这是在下衷心所愿,”司马子安说,“我提议,可以行个酒令,让在场的一对兄弟,沈皋大将军的两个儿子分别为您赋诗。”
沈泰浑身一颤,文芊倒是开心地拍了拍手。“真是好主意!那就这样吧,还有谁能比诗仙司马大家更适合命题的呢?那就赶紧开始吧!你来作令官,司马大家,沈将军的两个儿子作诗助兴。本宫真是太期待了,大家都端上酒了么?”
沈泰清楚,他的长兄通过科举那年中的是探花,多年来他寒窗苦读就是为了一举成名。他的诗优雅工整,几近完美。沈柳一直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沈泰在库拉诺湖畔的两年里,每天晚上都待在小木屋里写一些诗句,他也想成为一名诗人,不过估计希望不大。
他只能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娱乐,在码外明媚的午后让贵妃娘娘开心一下。并不是考试,也不是比赛,没有任何意义。他突然想咒骂诗人一顿,瞧瞧司马子安扔给他的烫手山芋!
他看到沈柳走上前,朝文芊鞠躬,沈柳的表情沉静,不苟言笑。沈泰想起文芊在轿子里说过,沈柳从来都面无笑容。沈泰也躬身行礼,露出一抹苦笑。看上去像是底气不足了,他想着。
司马子安说:“诗眼就选新安城和今夜的月亮吧。体裁不限。”
太子笑了:“司马大家,我不得不问您一个问题,为什么您的诗总是跟月亮脱不了关系?”
司马子安笑了笑,幽默地说:“是啊,总脱不了关系,太子殿下。我这一生都在追着月亮跑哪,要是以后能死在美丽的月色中,我就心满意足了。”
太子殿下客客气气地说:“我们衷心希望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沈泰一直在纳闷,为什么这么多年人们一直都对太子殿下误解甚深?他琢磨着,或许,哪怕是身为太子,这么多年若是不小心流露出野心,也会招来致命的危险。而若是太子殿下展现出过人的才华和能力,总会被歪曲成野心的迹象。做一个成天饮酒作乐,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自然安全许多。
那么,另一个问题就是:太子今天是要干什么?
司马子安似乎有点醉醺醺地说:“那您知道……哦不,您不可能知道,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我有时候会觉得天上还有第二个月亮就好了,那不是一份最好的礼物么?”
“本宫倒是很想得到这么一份礼物呢。”珍妃娘娘静静地说。沈泰突然想起,她其实很年轻,比他的妹妹年龄还小。
文芊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柳:“长兄当然得先来,在这个问题上就不用争论和礼让啦。”
文周退后一步,新的戏又登台开场了。他对此只是淡淡一笑。沈泰仿佛觉得自己的感觉敏锐起来了,留意到很多平时不会留意的东西,思索得也更多。或许这就是朝堂里的生活吧?总是在不同的戏台上唱戏。
沈柳的手一直笼在袖子里,他在准备写诗的时候总是这样,沈泰很清楚。新安城,今夜的月亮,他让自己的脑子里塞满了跟这两个词有关的画面。沉吟一会儿,沈柳开口了,没有看任何人,曼声吟道:
新安城夜无人眠,流光叠翠上紫烟。
画楼迤逦夜更夜,长街熙攘年复年。
阖闾晓钟开万户,金銮帝王坐宫前。
海内同心歌盛世,繁华璀璨在此间。
沈泰的胸臆里突然涌上一阵疼痛,那是从小到大对长兄的记忆。这就是他的哥哥,站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能轻松地赋诗一首。
那么他自己能怎么写呢,他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写出来么?
屋子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看着沈泰,一时间没有人回应沈柳这首工整的诗:就格律和对仗而言,无可挑剔。至于评判,那得等到大家都写完了才行。以前,在新安城北里区,他们经常这样斗诗行令。
沈泰啜饮一口酒,他现在非常清醒,真不可思议。他想到了周岩,想到了妹妹沈礼眉,他看了看对面的沈柳。
“平心而论,”他喃喃自语,“我喜欢这首诗。”
他长兄的嘴紧紧抿着,沈泰没指望他会回复自己。他也还没想好自己要写什么。这是在朝中权贵面前作诗,可不是和同窗好友在青楼里享乐。他又喝了一口酒,他意识到,自己只能给这间屋子里面名角儿带来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
他看着司马子安,诗人的脸上浮现出关切的神色。沈泰想着,这就是诗人,诗歌,就是他的水源,他的空气,他的生命。
开头的句子突然冒了出来,很快他的脑子里开始浮现出诗句,跟他的长兄似乎截然不同。沈泰一边缓缓地踱步,一边思忖着,当一首诗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完整之时,他似乎也沉浸入了那种景象里:
新安城南悬银钓,千门灯火明如昼。
曼舞笙歌频笑语,夜光杯满不知愁。
阳关西去无行路,冷月空照青海头。
风卷流沙袭孤冢,星冷冰芒入空楼。
寒烟衰草渺人迹,昆仑墟下有荒丘。
雄鹰飞去惊梦影,百鬼夜哭声啾啾。
孤魂游荡天地间,枯骨映月无人收。
忧思振转坐复问,吾道此间何处求?
语毕,他看着沈柳,一片沉默中,只有和煦的微风从窗外吹入房间。在他的童年,曾经是如此渴望得到长兄的认可。沈柳本能地避开他的目光,又一下子把视线挪了回来,看着他的弟弟。沈泰想着,对沈柳而言,有这样的下意识行为也是很不容易的。
“精彩绝伦。”沈柳评论。
“不只是精彩了。”司马子安轻声说。
周围人发出一阵阵笑声。“真是太棒了,只用了这么一会儿就写出如此精彩的诗句,不是么?”文周有些刻薄地说,“刚从屏风背后走出来没多久,沈泰大人就开始提醒我们他在帝国的西边所干的丰功伟业了?”
沈泰盯着他,突然间明白了两件事情。首先,他发现上场唱戏也不是这么难,至少现在他算是摸到了一点门路。另外就是,原来屋子里还有比他更愤怒的人。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相国大人那张英俊的脸。就是他,抢走了春雨,还害死了周岩。
沈泰故意沉默了一会儿,他明白人们都在等他的回答。“我想,不用我提醒您吧,伟大的相爷,有十多万士兵埋骨在库拉诺,而其中一半,是我们的人。”
他看见长兄瑟缩了一下,沈泰明白自己这句话有多么强的震撼力——连沈柳都无法保持镇定。
“如果你们俩争吵起来,那就太扫兴了。”文芊开口解围,故意显得很生气的样子。沈泰看着她:她那艳红的双唇明显地往下撇。她又在逗弄他们,他想着,这次的目的很明显了。
他躬身行礼:“微臣罪该万死,尊贵的娘娘。微臣知道为了留在这里,我应该谨言慎行,即使别人没有如此。”
他看到文芊在控制自己别笑出来。“我们可没有让你离开的意思啊,沈泰。本宫想陛下很快就会亲自接见你的,你在新安城住哪儿啊?”
他还没来得及找呢,真是有趣。“我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娘娘,我想我会找个客栈——”
这次她是真的惊讶了:“找客栈?”
太子申祖走上前来。“你可真是让我们惊讶啊,沈泰。如果你真的去找客栈,那就是朝廷怠慢。在父皇和大臣们考虑好要给予你什么奖赏之前,不如先到小王在新安城的一座府邸里住上一阵子吧?”
“我没有……没有值得奖赏的,太子殿下。我在库拉诺湖畔仅仅是为了——”
“为了悼念你的父亲,小王明白。这是高尚光荣的行为,当然值得奖赏,不是吗?”申祖咧嘴一笑,喝干了杯里的酒,“还有那么多汗血宝马。小王手下的人会在今天傍晚找你,打点好一切事宜。”
汗血宝马,沈泰想着,这才是重点。他不得不再次怀疑,远在高原之城日格尔的白玉公主殿下在下旨赏赐他这么多汗血宝马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考虑到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而另一个女人又开始介入此事,弄得他的生活完全失控了,那个尊贵的女人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此时,她正宣布宴会结束。
客人们纷纷向她躬身行礼,太子申祖还留在房间里,沈泰看了看藏身的屏风,从屏风外面完全发现不了那个观察孔。他又看了看另一扇。
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总管关上了门,娇小玲珑的宫女送他离开,模样端庄,双手规规矩矩地笼在袖子里。适才他看到文周和沈柳一起离去。他很想知道自己的长兄会不会停下来,找机会跟他说两句话。而他也不敢肯定有没有准备好跟沈柳私下交谈。
司马子安在等着他。
沈泰问:“您能陪我待一会儿吗?”
“当然,非常荣幸。”诗人的态度很严肃,没有一丝讽刺的意思。
两名宫女带着他们沿着走廊往外走。夕阳西下,暮光透过染色的纱窗照了进来,每走过一扇窗口就有一束阳光照进来。他们就在光影中穿行,明暗相间,不断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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