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睡…放轻松…什么都别想…
玛雅凝视着天花板，目光追随着灰泥上令人昏昏欲睡的漩涡纹路。这个方法有时管用…但今晚失效了。她脑海中某个邪恶的角落将石膏上的图案扭曲成了青城的蜿蜒街巷。这不足为奇;连日来她一直与克莱姆森和农西研究城市地图。克莱姆森有张占据整面墙的地图，每条街道都有标注，插着数十枚图钉标记已知的商铺、住所、藏身处，以及所有刺客公会派系的据点。就在那些街巷某处，三个男孩正被囚禁着，而玛雅向皇帝承诺过会把他们救回来。她的执法者和刀锋战士们一直在搜索监视，寻找特西弗斯家男孩们被关押的任何蛛丝马迹。至今仍一无所获。
大海捞针…不可能搜遍每个角落…没法跟踪每个人…
唯一的好消息是血契销毁对公会影响甚微。只发生过几起小冲突，主要是资深工匠与学徒间旧怨复燃。所有事件都得到了迅速果断的处理。最严重的一起是农西手下一名刀锋战士试图用匕首偷袭大师。那人死在了自己的武器下，同伴们只是摇头叹息。玛雅起初怀疑此人可能被敌对公会派系策反，但众人一致认为并非如此。他不过是个愚蠢的不满分子。
令玛雅欣慰的是，几乎没有执法者或刀锋战士逃离公会。她无从知晓其他三个派系流失了多少人手。如果运气够好，玛雅将拥有更强大的且 完整的 当她最终解决这团乱麻时，行会该有多高兴。当然，要实现这点，她必须先救出那些男孩，杀死霍瑟夫，调解交战的各方势力…
睡吧…放松…别想了…
还是睡不着。
她想起拉德那支死亡之舞。他曾用这套动作克服失眠;或许对她也有帮助。但在清城这里，她没有私人空间，而那舞蹈是个极其私密的仪式。 况且，这只会让我更想拉德。
远处雷声隆隆。 又来一场? 她原以为不可能更热了，但随着盛夏深入，天气变得越发酷热，空气凝滞闷湿，每天都下着倾盆大雨。 那些小鬼肯定还在外面淋雨。 也许该让他们回家了。也许该让所有刀锋会和执法者都回去。反正他们的努力也没起什么作用。 也许…也许…
别钻牛角尖了!
时间还早，午夜都未到，她本该睡着的。每晚她都外出巡查，检查监视点，提防间谍，还要去酿酒厂与两位师父商议。白天她试着补觉，但她从不能在亮处入睡，拉上窗帘又太闷热。只在傍晚或凌晨能睡几小时，通常还得靠迪用他独有的方式帮她放松。就在一小时前他还表现得很出色，可她的思绪仍无法平静。
迪在睡梦中发出鼻息声，她侧过身子，用手支着头注视他。他睡得很沉，胸口起伏着，眼睑下的眼球微微转动。他只盖了一条被单搭在腿上，皮肤上泛着一层薄薄的汗光。
可怜的、筋疲力尽的迪… 她苦笑着回想他们方才的翻云覆雨，暗自思忖。她总担心会弄疼他，但他从不抱怨。
那为什么我睡不着?
米娅考虑着要不要叫醒他，哄他再次帮她排遣烦忧。他当然会的。他总是乐意效劳，虽然最近几天他显得相当疲惫。 是这酷暑吧，她猜测着。她伸手想触碰他，却在指尖即将碰到他皮肤时停住了。他睡得如此安详，她不忍心打扰。要消耗过剩的精力只剩一个办法了。
我得去打猎。
她轻手轻脚地溜下床以免惊醒迪。最后瞥了一眼他汗水晶莹的身体，她压下肉体躁动的渴望，抓起缠布和衣物，踮着脚走进客厅。或许等她回来时可以叫醒他。
米娅悄无声息地套上衬衫、长裤和深色绒帽遮住她浅色的头发，将匕首插进腰带和靴鞘。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炉子上的黑酿壶，但在厨房里叮叮当当肯定会吵醒迪。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挂在门上作为警报的风铃，转动门栓轻轻压下把手。谨慎地推开门溜出去后重新上锁。下楼梯时避开那些会吱呀作响的台阶，在底层驻足倾听。除却城市夜晚微弱的嘈杂和远处又一阵雷声轰鸣外万籁俱寂，她探身扫视街道、窗口和屋顶。
一片寂静。
沿着街道前行时，玛雅始终隐于阴影，竭尽全力保持无声无息。自从那份被毁的血契被发现后，她就如履薄冰，这绝非杞人忧天。
他们能伤到我…帝都任何刺客都可能将刀刃捅进我的心脏。
走过几个街区后，她紧绷的颈肩肌肉逐渐放松。熟悉的夜色韵律如同迪伊般缓解着她的压力。这些街道如今已相当熟稔;她终于对帝都熟悉到产生了家的感觉。
时辰尚早，仍有几家食肆酒馆开门营业。即便是高地街区的贵族们也喜欢夜游市区，虽然这些场所比中城区和码头区的少了些淫靡气息。
巡警队熟悉的金属碰撞与沉重脚步声让玛雅骤然止步。她强忍住上前表明莫伊林身份看看他们反应的冲动。 馊主意… 她不需要他们的关注或相认。阴影更令她自在。何况在本杰明警长提醒过迪伊，且导师们警告过拉克希米在警队安插了眼线后，她绝不能冒险暴露在他们的审视下。闪身钻进小巷，她绕行整个街区待其通过后才继续赶路。
一道闪电划出刀锋般的黑影，数秒后雷声隆隆而至。米娅闻到了雨的气息。
该死… 煎培根般的嘶嘶声预示暴雨将至，一道水幕正从山坡上朝她奔涌而来。当雨水砸落时，米娅躲进雨棚，退入阴暗的角落。
在特瓦林，春季是雨季，阴云密布，阴雨连绵数日。而青城的夏季暴雨每日肆虐全城，来去匆匆，短时间内倾泻大量雨水。正如帕克斯所说，这场雨堪称"淹死青蛙"的级别。
绞杀好天气。 刺客们都这么称呼雨天。雨水会钝化感官—掩盖声响，冲刷气味，模糊视线…技艺高超的杀手能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用绞索或匕首完成刺杀。即便是米娅强化过的感官，此刻也穿透不了头顶雨棚上轰鸣的暴雨，以及面前如幕布般垂落的雨帘。拉德当保镖时常抱怨雨天，更不满米娅对他担忧的漠视。如今无人守护后背，她必须加倍警惕。
仿佛在提醒她的脆弱，一个男人从她藏身处一臂之距跑过，徒劳地用斗篷遮头挡雨。
他没发现我，她自我安慰着，却因完全没听见对方接近而打了个寒颤。
她试图放松，看着雨水裹挟城市污秽奔流下山。 难怪富人都住在高处，米娅撇着嘴想。当地居民—至少那些不住在最低洼街区的居民—都欢迎夏季的暴风雨。雨后城市的气味变得更好，蓄水池填满了，供应水井的沟渠变得清澈，河流也变得更湍急更干净。
终于暴风雨过去了，拍打着米娅靴尖的积水退去，变成了排水沟里的涓涓细流。米娅谨慎地倾听着，凝视着夜幕笼罩的城市街道边缘的阴影，想到这样的天气也会阻碍任何潜在的跟踪者，她感到些许安慰。判断安全后，她继续赶路。
米娅走近宏伟的高地区浴场，她最初就是在这里遇见审判官大师的。尽管拉克希米已经放弃了这里作为总部，但由于行业利润丰厚，即使在公会战争期间也没有关闭。这里也是米娅寻找大师的最大希望所在。
"跟着钱走，"这是克莱姆森的建议。
总得有人将一部分收益上交给审判官大师。不幸的是，米娅的人还没有锁定那个人。监视者—包括流浪儿和刺客—现在认识进出这家浴场的每一个侍者、按摩师、接待员和清洁工。每个人都曾被跟踪并证实是真正的雇员。富有的男女每天都在这里享受服务，其中大多数也经过了审查。米娅认为可能有个富有的贵族或上流人士 可能 在为公会工作—毕竟霍塞夫在特瓦林就曾利用过一个贵族—在预约期间收取款项。农西雇佣的一些保镖为常客服务，但没有人听说过任何与公会有联系的线索。
米娅首先确认是否有人在监视她的监视者们，她以逐渐缩小的圆圈缓慢绕街区转了两圈。发现无人窥视后，她悄悄挪到建筑物后方的巷子。白天前后门都有人把守，但澡堂关门后没人会使用前门，因此她只在夜间安排人手盯着后门。她敏捷地穿梭于阴影中，闪身躲进离澡堂几个门面远的灌木丛，蹲在蜷缩在那里的孩子身旁。"嘿，小吉。有什么新情况吗?"
“没有，米娅小姐。打烊后还是那些人离开，最后一个刚走不久。之后就没见到任何人影。”
"好的。"米娅注意到小吉在发抖，伸手握住女孩冰冷瘦弱的手臂。虽然雨已停歇，灌木叶上仍挂着硕大的水珠。"你都湿透了，小吉，还在发抖。回家找个人来替你。"
"我没事的，米娅小姐。"女孩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鼻子。"我当班时间还没到呢。"
"我不是在商量。"这些流浪儿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爱抗命。"快去。"
"是，夫人。"小吉从灌木下钻出来，脸上挂着不情愿的表情。"但我真没觉得多冷。"
“不，你很冷。别磨蹭，别让人看见你。”
小吉鬼鬼祟祟地溜走了，看起来和庆城街头数百个流浪儿毫无二致。他们足智多谋，深谙避祸之道。做不到的，都活不长。
玛雅从澡堂对面的巷子里滑入两栋建筑之间的窄缝。缝隙狭窄到她能同时触碰到两侧建筑的墙壁。她的手指和脚趾轻松地抓住对面墙上的砖块，毫不费力地向上攀爬。到达顶端后，她抓住屋檐将自己拉上低矮的斜屋顶，然后蹲伏倾听：滴水声、远处回荡的雷声，还有某人移动时皮革在瓦片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她缓缓挪至屋脊边缘窥视，发现那个黑衣"刀刃"正趴在屋顶边缘，这个位置既能观察澡堂后门，又不会被街上抬头的人发现。
"磨刀石，"玛雅轻声说道，声音刚好能让那个刺客听见。
那人身体一颤，头部缓缓转来。布条包裹的脸上，一双黑眸从布缝间凝视着她。"剃刀，"一个女声回应道。
玛雅又靠近了些，注意到"刀刃"的双眼睁得很大。 恐惧?兴奋? “有什么新情况?”
“可能有。”
玛雅因期待而激动起来。"什么?"
“最后一名固定员工刚离开，但有些…不对劲。其中一人腋下夹着一堆脏毛巾。”
玛雅的期待消退了。"脏 毛巾?”
黑衣女子快速眨动黑眸。"是的。但这个点洗衣房早就关门了，而且我接班时被告知毛巾 已经 被送走了。"
“或许洗衣房有个夜间投放箱?”
"也许吧，但他是用手臂抱着那捆毛巾，而不是像往常那样用麻袋扛在肩上。毛巾 从来 都是装在麻袋里的，而且我们从未见过一天送两次洗衣。"
玛雅叹了口气。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任何异常都值得调查。既然监视者不能擅离职守去跟踪那个男人，那就只能由玛雅来了。"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约五分钟前，雨刚停就走了。他往山下走去。洗衣房在那个方向，但他的公寓也在那边。”
“他住在哪里?长什么样?”
刀锋侧过身子，从腰带上的蜡封皮袋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她从衣领下拽出一条挂着石榴石的项链。她握紧宝石低声念道："光!"红光从指缝间透出，亮度足够阅读，但又足够昏暗不会引起远处注意或破坏她的夜视能力。"他叫汉兹·布罗利，住在中城区绿谷街21号二楼。洗衣房在同一条街上还要再往下走四个街区。他个子很高，宽肩膀，金色长发扎成辫子，长得非常英俊。我猜他肯定很受那些来做按摩的富婆们欢迎。"
玛雅对年轻女子的评论报以微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干得好。我去查查。"
“谢谢。”
玛雅翻过屋顶回到街上，然后快速下山前往中城区。如果布罗利直接回家，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但如果是去洗衣房，可能还没回来。
绿谷街21号是栋普通建筑，质量不错但并不豪华。他住在富人区说明给富婆按摩很赚钱。
要不就是汉兹还有别的赚钱门路. 或许这次不会又是白忙一场。
米娅隐入街对面的暗处，仔细观察着那栋建筑。沿街是商铺，楼上则是公寓。木质楼梯从建筑两端盘旋而上，每层平台都通向几户公寓的门。二楼有扇窗户亮着灯。他要不是直接回家了，就是与人同住。
门闩的咔嗒声和铰链的吱呀声引起了她的注意。二楼平台突然扫过一道楔形亮光，在门关上前的瞬间勾勒出一个身影轮廓。楼梯传来咚咚脚步声，一个男人走上街道。楼上窗户的灯光随之熄灭。要么布罗利确实有个室友，要么这人根本不是他。
当男人踏上街道时，米娅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他既不算高大也不魁梧，金发更谈不上—以她(或任何视力正常且有基本审美的人)的标准绝对称不上英俊。虽然没看见携带武器，但他左手总在腰际徘徊，外套的臃肿程度足以藏下除阔剑外的任何兵器。男人目光随意地左右扫视，迈着敏捷自信的步伐穿过街道走向暗处，避开路灯接近下一个路口，横穿后又隐入阴影。
这要不是个杀手，我就把帽子吃下去。该打猎了。
米娅悄然尾随，保持隐蔽。追踪猎物是猎人的入门课，而她深谙此道。她跟着男人沿山坡返回高地，将将维持着可视距离，耳中捕捉着他平稳的脚步声，每次对方转身环顾时便凝固在阴影里。
大约走过八个街区后，他闪身钻进巷子消失了。米娅刚追到巷口，就听见他靴子踩在鹅卵石上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接着是指节叩击木门发出的独特节奏。她探头望去，隐约看见男人站在店铺后门。门开了，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你来晚了，"一个女声说道。
"下雨耽搁了，"男人边说边闪身进去，门随即关上。
米娅压低身子快步上前 啪嗒 啪嗒 湿漉漉的鹅卵石上只留下极轻的脚步声。她蹲在男人进入的门边，侧耳倾听。人声模糊不清，但当她把耳朵贴上门板时，对话变得清晰起来。
“给我吧。是澡堂那边对吗?”
“对，一周的份儿。嘿，我都湿透了，走之前来杯威士忌?”
米娅笑了。 跟着钱走… 她记得克莱姆森的地图上这街区没有标记点，看来这是个新交接处。这条线索链上的又一环，终将带他们找到审判长大人。
屋内传来玻璃杯碰撞声。
“谢了，这酒不错。该死的雨季，每年这时候什么都晾不干。”
“至少你能呼吸新鲜空气，我都在这闷好几天了。”
男人轻笑："至少你身上 是干的. 要不换换 你 冒雨去收账 我 来看孩子?"
“免了。”
“那小鬼头怎么样?”
米娅竖起耳朵。
“烦人精。这些贵族崽子…”
他们把一个男孩关在这里!
“干嘛不直接灌药让他昏睡?”
“因为我不傻。命令是让他保持足够的药量来保持快乐，但不能完全昏迷。”
男子低沉地笑了笑，随后传来咔哒一声，然后是重击声。"谢谢你的酒。我得走了。"声音变得更响亮，里面一扇门打开了。
“当心背后。”
"一直如此。"此刻那声音就在门的另一侧。
就在门闩咔哒作响时，米娅迅速后退，蹲在一个装满垃圾的垃圾桶后面。男子走出来，开始沿着小巷前行。她放他走了;他只是个收债的跑腿。毫无疑问他掌握着拉克希米生意的情报，但抓他只会让审判官们察觉自己暴露了。她考虑过破门而入实施营救，但鲁莽行动可能会导致她、那个孩子，或是他们两人丧命。如果他们不知道自己已被发现，那很可能不会转移他。她还有时间制定计划。
当男子从她身边走过时，带来混杂的气味，甜腻而浓重，甚至比垃圾的味道还要强烈。直到他转过街角，那刺鼻的气味才逐渐消散在闷热的空气中。
真奇怪，我跟踪他的时候居然没闻到这个味道。
米娅皱着眉头来回扫视小巷里那一排相同的门。她必须准确知道这个街区另一侧哪个店面与这扇门对应。遗憾的是，除非能透视墙壁，否则这似乎不可能。她再次小心翼翼地上前，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当然，门锁着。她或许能撬开它，但是…
那股混杂的香气再次撩拨着她的鼻子。米娅俯身凑近钥匙孔，深深吸了一口气。花香、麝香、果香以及无数其他怡人气味争相涌入她的鼻腔。 香水?
她离开门边，绕过街区，再次穿过街道躲在阴影中，仔细打量着那些店铺门面。 美丽气息 香水店坐落在一排高端商店的中间位置。米娅记住了这个地址。在实施营救之前，必须有人来侦察这家店，摸清内部布局。
而我知道最合适的人选。
我要杀了米娅，迪伊一边调整着脖子上的蕾丝花边领巾，一边发誓道。
迪伊扭捏地走到香水店门口，用蕾丝手帕擦着额头的汗水，进门时夸张地叹了口气。"外面简直 让人受不了 !"他对着空气大声抱怨，不停地扇动手帕给自己降温。
两位穿着华服、戴着宽檐帽的老妇人兴趣缺缺地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架子上那些香水瓶。那位正在招待她们的端庄女士对他露出微笑。
先生请稍等，您可以先随意看看。"
“谢 谢，亲爱的。"他又挥了挥蕾丝手帕，开始浏览架子上的瓶装香水。
迪伊怀疑米娅是故意把他打扮成花花公子来执行这次侦察任务。她给他修眉毛、往脸上扑腮红时，笑得实在太开心了。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坚持道。“现在每个刺客都在找我，我不能亲自去，也不放心让刀锋或执法者去做猎人的工作。这件事必须由 你来办，迪。”
所以他现在就在这里，一瓶接一瓶地试香水，直到空气中弥漫的花香、麝香和香料味浓得令人窒息。两位年长的女士自顾自地闲聊，对身后徘徊的女店员视而不见。最后，老板娘注意到了迪，露出微笑，娴熟地摆脱那两位女士，来招呼这位穿着花哨、看起来真有可能买东西的新顾客。
“需要帮忙吗，先生?”
“我真心希望如此。”迪又用手帕擦了擦额头。“我跑遍了整个 城市 就为了给我的一位挚友找到合适的香水，可就是找不到称心的!我已经无计可施了，更别说这天气热得要命!”
最后这句倒是实话;厚重的锦缎外套和褶边衬衫闷得他透不过气，紧张的情绪更是雪上加霜。他很少有乔装改扮、假扮身份的机会，更别说正经地踩点盯梢了。而现在，几条人命—米娅的、被囚男孩的，还有他自己的—都指望着他能成功。
“要喝杯凉水吗?”
“哦，你真是我的 梦中情人，亲爱的!我太 想要 点冰凉的东西了!”他朝她笑了笑，用手扇着风。
狄公跟随着那个女人—他不确定是这家店的真正女店主还是个刺客—来到柜台前，随意环顾四周。入口两侧宽阔的橱窗装饰着优雅挽起的窗帘，展示着商品以吸引路人进店。午后的阳光在墙边架子上精巧排列的各色各样小瓶上闪烁。柜台后方墙上还有一扇门，可惜关着。狄公感兴趣的正是那扇门后的秘密。
女人从一个白蜡水罐中往水晶杯倒满水，拧入一片柠檬，将冰凉的玻璃杯塞进他手里。"给您，先生。"
“谢 谢，亲爱的!"他优雅地端着杯子轻啜一口，发出真诚而愉悦的叹息。"啊，真是 美妙.”
“那么，您想找什么类型的香水呢?”
"呃，恐怕这恰恰是问题所在。我也不太确定。"狄公环顾货架，显得很困惑。"我那位朋友很挑剔。他是个十足的时尚奴隶，但可以说有种 肉欲 的倾向，所以我想不要太花香或太浓烈的。"
女店主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说道："或许可以试试辛辣调的。请随我来这边。"
狄公嗅着她递来的小瓶，在她的坚持下往手腕涂了几滴，同时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前门。就在他感觉再闻一款香水就要吐出来时，门开了。 终于!
三位年轻女士走了进来。她们穿着低胸裙装显得放肆大胆，咯咯笑着用花边手扇扇动自己丰腴的袒露部位，在这家高档店铺里显得格格不入。女店员望向新顾客时原本热情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她强挤出一丝微笑，将注意力转回迪身上，但仍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新来者。
"哦，试试 这个 吧!"一个长着雀斑的红发女郎怂恿同伴们传闻一个小瓶子。她倒了些在手指上，将香水涂抹在耳后和乳沟之间，另外两人则从货架上抓起小瓶子，拔开瓶塞嗅闻着大呼小叫。
"噫，这是用 什么 做的?猪圈泥浆吗?"另一个女孩叫道。她把瓶子放回架子时碰倒了几个其他瓶子。发出驴叫般的笑声，她手忙脚乱地扶正它们。
两位年长女士露出惊骇表情准备离开。经过时那个红发女郎说了句粗话。
"你给我听着…"其中一位老妇人像握武器般抓紧了阳伞。
"这边的香调更浓郁些。"女店主显得焦头烂额，似乎在权衡是招待眼前顾客更重要，还是去阻止即将爆发的冲突。直到其中一位金发女郎做了个下流手势才让她下定决心。"请容我失陪片刻。"
"当然。"当女店主转身时，迪举起空杯子。"我能再给自己倒一杯吗?"
“哦请自便。恐怕我现在有点…”
"老太婆最好把那玩意儿收起来!"红发女郎指着阳伞说，"不然我就把它插进你不想被碰的地方， 然后 撑开。"
"你!"年长的女人后退一步，脸涨得通红。她的同伴急忙冲出门口，但拿着阳伞的女人拒绝退让。"你这个 贱货!”
"拜托了，女士们!"老板娘赶紧跑上前来。
迪迅速溜到柜台后面，充分利用了这场骚乱。那三位"女士"是雇来制造混乱的市中心妓女。虽然没人让她们打架，但效果出奇地好。他伸手去摸后门的门把手。
"你不能赶我出去!"一个金发女郎大声抗议道，"皇帝给了我们权利，他确实给了!"
"芬利!"老板娘喊道。
迪听到门后传来一声闷响，猛地缩回手，刚转身门闩就咔哒一响，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迪急中生智，假装被吓到转了个圈，失手摔落了水杯。杯子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后退几步，用手帕捂住嘴。"哦!你 吓死 我了!"
"抱歉，先生。"男人突然停住脚步打量着他，一边眉毛扬了起来。
"我很抱歉打碎了玻璃杯，但是—" 迪伊指了指水壶和破碎的玻璃杯。
"芬利!" 老板娘厉声喝道，竭力将冲突双方分开。
芬利转过头来，显然认出了麻烦所在。"失陪了。" 他匆忙上前帮助老板娘时，用力关上了门。
迪伊伸出脚阻止门关上。回头瞥了一眼扭打场面，他注意到老板娘徒劳地挥舞手臂想要阻止那些女人—绝对 不是 杀手—芬利轻松扣住两只手腕一扭，女人们瞬间动弹不得—但他是. 那位手持阳伞的顾客似乎铁了心要痛打触手可及之人，伞骨狠狠砸在可怜的芬利头上。他嫌恶地瞪了她一眼，像押解青蛙般推着两名斗殴者往前门走去。这场骚乱的效果比迪预期得还要好。
迪闪身钻进房门，将门虚掩在身后。
走廊通向建筑后方，尽头是扇装有数道门闩的门—毫无疑问通往小巷。右侧墙面排列着三扇紧闭的门扉。左侧约三分之一处有个开口，旁边摆着把椅子，更远处是扇敞开的门。走廊里混杂着上千种相互冲撞的香气。
迪匆匆穿过走廊。那个开口原来是处楼梯平台。椅子坐垫尚有余温。 芬利刚才就坐在这儿. 楼梯向下延伸至地下室，转过六阶后折返，因此迪看不见底部情形。他蹑足走下几级台阶，从栏杆处窥探。底阶对面的墙边倚着个满脸无聊的男人，双臂交叠，腰间晃荡着把上了弦的弩。
守卫! 迪缩回身子继续探索上层走廊。右侧第一扇门轻易推开，是间储藏室。第二扇门上了锁，他没时间撬锁。左侧敞开的空间里，两女一男正在工作台前忙碌—从令人晕眩的混杂香气判断，应当是在研磨香水原料。迪悄然潜行未被察觉。当他转动最后一扇门的把手时，门开了。这是间办公室。
坐在唯一一张办公桌后的女人惊讶地朝迪眨了眨眼。"你是谁?"
"哦!呃…就是个忧心忡忡的顾客!"迪飞快思考着，将手帕朝前店方向挥了挥。"店里出了可怕的骚乱。我想应该来寻求帮助。"
"骚乱?"这位穿着昂贵素裙、容貌姣好但年纪稍长的女人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匆忙走向门口。"什么骚乱?"
"有几个，怎么说呢， 不太体面 的女人正在店里大闹。"迪环顾四周，这是个典型的店主办公室，没看见守卫或武器。
"以…的名义!跟我来!"女人匆匆穿过走廊。
迪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或许是刺客，或许不是.
随着增援赶到，骚乱很快被平息。迪躲在柜台后，直到最后一个荡妇被赶出去，那个挥舞阳伞的暴躁老妇人得到安抚，并承诺会给予购物折扣作为补偿。当老妇人被送出门，三名员工转向他时，迪正从容地用一个新酒杯啜饮清水。
"我 非常 抱歉打碎了杯子，"他道歉道，用脚尖将一些碎片拢成小堆。"你们的人那样破门而入吓到我了。"
"抱歉先生。听到乌尔西拉喊叫，我以为…好吧，我 绝对 没想这样惊吓您。"芬利轻轻捏了捏迪的手臂，试探性地笑了笑。"您没事吧?"
噢，真是麻烦… 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在这里惹上什么意外麻烦。迪轻轻拍了拍那人的手，回以微笑。"哦，我没事。你可真贴心。"
"没什么大不了的。"办公室里那位年长女士摆了摆手，冷冷地瞪了芬利一眼，那男人立刻松开迪的手臂后退一步。"你来找我是对的。事实上，你可能避免了一些损失。乌西拉，请给这位……先生"
"唐纳利，"迪微笑着说。"特伦斯·唐纳利。"
“为表谢意，让唐纳利先生选一款香水吧。”
"哎呀， 太感谢 您了!"迪热情洋溢地说，一只手按在胸前，脸上绽放出喜悦的笑容。
"乐意为您效劳。"她冲他笑了笑，转身走向门口，示意芬利跟上。守卫关门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迪一眼。
迪这才松了口气。
"那么，你刚才说你朋友不喜欢花香调……"老板娘领着迪走向一排货架。"来看看你喜欢哪款。"
一刻钟后，迪离开店铺时浑身散发着十几种香水混合的味道，口袋里揣着一小瓶撩人的麝香香水。他不慌不忙地往回走，中途两次拐进不同店铺确认没人跟踪。
"天哪!"他进门时米娅惊呼，用手在面前扇着。"你是把 香水 当洗澡水了吗?"
"我得试闻几款。"迪脱下外套轻轻搭在椅背上，抚平上面的皱褶。他从口袋里掏出那瓶香水递过来。"给我那位挑剔的朋友。一位寻找完美香氛的绅士总得试闻看看。瓶中的气味与肌肤上的气息截然不同。"
"行吧，你现在立刻去浴缸里把那身臭味洗掉。等等!"米娅抓起一张羊皮纸和铅笔，"先把店铺布局和你看到的一切画下来，趁记忆还新鲜。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迪完成素描后走进浴室，脱掉那身难受的衣裳，感激地沉入凉水中。米娅把散发着异味的衣物踢成一堆，手持草图坐在浴缸边，连珠炮似地开始提问。
“只有一个店员?”
“对，店铺不大。”
“我去的时候窗帘是拉着的。有百叶窗吗?”
“没有，只有窗帘。不过窗户都装了铁栅，白色雕花的精致铁艺。”
“楼下守卫有椅子吗?”
“他站着。”
"但他有把 椅子?”
“呃，没注意到，当时只是匆匆瞥了一眼。”
迪总是痴迷于观察她思考时的样子。再微小的细节都逃不过她的考量。难怪她能成为如此出色的猎人。而她问得越多，他就越意识到自己实际观察到的细节有多丰富。
最后她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开始在小房间里踱步，目光茫然。经过几分钟沉思的沉默后，她停下脚步点了点头。"好吧，我有个计划。天黑后我们就去见克莱姆森和南希。"
"我们?"到目前为止，米娅似乎一直在避免被人看到和迪在一起。他们都是分别去拜访各位大师，但还从未一起出现过。想到她或许—只是或许—并不以他为耻，他不禁精神一振。
“是的，'我们'。当然我们会带几名执法者和刀卫一起去香水工坊，但这次行动的核心就是你和我。”
“我?"迪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她不可能当真吧。 "你不会只想要 我.”
""不，我就要你。"米娅敲了敲他的图纸。"你说过楼梯很窄。这意味着狭小的空间，下面的走廊可能很窄，房间也很小。人多只会碍事。我们会用刀卫或执法者做后援，负责让工人们保持安静和放哨。"
为什么是我? 迪紧抓着救命稻草般说道："克莱姆森和南茜不会同意你去的。你是 大师级人物.”
“这意味着规则由我来定。我比任何人都更快更强，为何不利用这点优势?再说了，凭什么只让那些学徒们享受乐趣?”
“可是，米娅—”
“不，迪，两个人刚好。我打头阵，你负责掩护。你了解我的行事风格，而且你那几把小弩用得相当不错了。”
迪的手指划过浴缸水面，看着水波打转。他已经多年没有参与任何突袭行动—约瑟夫的突然袭击不算数—而米娅手下有数十名刀锋战士和执法者可供差遣。她想让他担任后援实在说不通。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真的米娅，告诉我实话。为什么是我?"
米娅斜眼看他，手指拨弄着衬衫上修补过的破洞。"除了你， 还有谁 我能信任来看守后背，而不会往上面插匕首或射弩箭?"
“啊。” 原来如此… 她想要他看守后背不是因为他是个好刺客，而是因为他不太可能背叛她。大概这也是他能和她同床共枕的唯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