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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好多天了,我把母亲为我写的那些书页看个够。现在,它们已经全部搬到我的房间,存放在一个有雕饰的盒子里。每天清晨,曙光初露,公鸡报晓,我就起床坐到桌子前开始阅读。我把蒙眼布拉到前额——以备万一有人进我房间,可以随时把它拉下来盖住眼睛。我小心翼翼不看别处,只看那些写了字的书页,但,开始阅读和结束阅读时,我会抬头望向窗户,看着天空。我推论,展读母亲的著作以及仰望天光,应该不可能造成任何伤害。
  我特别小心不去注视黑煤儿——虽然那实在极为困难。我渴望看她。假如她在房里,我知道我不可能要我的眼睛不看她。而那想法真教我全身发冷。我试过两手拱起像杯子一样盖住双眼,这样就只能看见文字,但那实在不保险。所以我闭着双眼把可怜的黑煤儿关在房外。「待在这儿。」我在房外对她说,然后听见她的尾巴轻轻拍打地面,表示听我的话。关上房门时,我感觉自己像个叛徒。
  拿出来阅读的那些东西经常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那些亚麻书页并没有按顺序收进箱子,我搬走它们时,次序又更乱了。而且,母亲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所以往往是东一点、西一点的碎片与段落,没有开头结尾或任何说明文字。她着手撰写之初,倒是有些注记:「这是我祖母教我的〈恩努崇拜祷文〉,专供妇女使用」,或者:「〈有福的牟姆〉这个故事,我只知道这些」。其中有几页的开头写着:「赠吾儿,克思世系的欧睿」。比较早的书页当中,有一个是写德利水城创建的传说,标题是:「德利水城暨克思世系之湄立瓯里塔之水桶之水滴,送给我亲爱的儿子」。看得出来,字迹无力而潦草的那些,是母亲病情恶化时写的,都没有说明,也没有其他相关片断。除了故事,母亲还写了些诗篇和歌咏,看起来都只是清楚画过纸张的难解线条,但只要我大声读出来,就是听见了诗咏。有些比较晚写的书页,字迹非常难辨认。最后写的那一页——放在箱子最上方,我让它留在原位——只有寥寥几行淡淡的笔迹。我仍记得她当时说她太累了,将会有一段时间不再书写。
  每次展读完母亲为我留下的这些珍贵礼物,经历了阅读的强烈愉悦之后,我仍甘愿让黑暗再度覆上我的双眼,让一只狗领我摸索着度过当天的其余时间,我猜这应该颇不寻常。老实说,我不仅是甘愿而已,我是有所准备。当瞎子是我能够保卫克思世系的唯一方法,所以我当了瞎子。虽然我找到了补偿的乐趣,感觉责任轻些,但责任毕竟仍是责任。
  我知道发现这个补偿的人不是我。起初,是桂蕊对我说:「你可以读它们啊。」现在,时序入秋了,她在乐得世系帮忙秋收,不能常来找我;但她一来,我就带她到我房间,让她看看那一整箱的书,并告诉她我开始阅读了。
  我以为她会很高兴,但桂蕊似乎反而感到心烦意乱或难为情的样子,只想赶快离开房间。当然,她一向比我敏锐,一遇危险就晓得跑。我们高地各领地的居民,对女孩一点也不严格。要是在户外或别人也可能到来的地方,男孩女孩一同骑马、散步、交谈,没有人会觉得不得体;但是,一个十五岁女孩进到一个男孩的卧房,那就太超过了。要是让瑞芭和苏苏看到,一定会严厉责骂我们;或者更糟的,其他某些人,比如纺织女或厨娘帮手,很可能会开始讲起各种八卦。等到我自己终于想到这种可能性时,也感到脸红。所以,我们不发一语,相偕走到户外,起初对彼此仍然不自在,谈马匹半个钟头之后,情况才好起来。
  然后,我们才能讨论我那阵子持续在阅读的东西。我背诵《鸥醉叟》里的歌咏给桂蕊听。我为它心醉神迷,但桂蕊却不觉得它有那么好。桂蕊比较喜欢故事。我无法用言语向她说明白那些诗篇多么令我神往。我一边读,会一边尝试理清楚,它们是如何组织,这个字如何重现,这个音、这个韵脚怎么重复,或这个节奏怎样贯串这些字。当天,在黑暗中度过的其余时间,所有这些思绪会一直在我脑海徘徊。我会试着寻找合适的字词放进我发现的句型当中,有时候效果不错。这样做的同时,我感到强烈、单纯的快乐。那是持久的快乐。只要想到这些单字、句型和诗篇,那种快乐就会重返。
  那天桂蕊心情低落。下一回她来时,依然心情低落。十月雨季了,所以我们坐在壁炉靠烟囱的角落聊天。瑞芭给了我们一整盘燕麦饼,我慢慢咀嚼吞咽时,桂蕊大半沉默坐着。终于,她开口说:「欧睿,你想,为什么我们有天赋?」
  「为了保卫族人。」
  「我的天赋可不是呀。」
  「对。但你可以为族人狩猎,帮他们猎取食物,训练动物替他们工作。」
  「没错。但你的天赋,或你父亲的天赋,是摧毁,是杀戮。」
  「总得有人做这种事。」
  「我知道。但你晓得吗……我父亲能用刀剑天赋把你手指里的碎片取出来,能把你脚中的棘刺拔出来。俐落快速,只会流一滴血而已。他只要注目一看,它就出来了……还有乃娜寇迪,她可以使人变聋变瞎,但你晓得,她曾使一个聋男孩的耳朵复听吗?那男孩原本又聋又笨,只会对他母亲打手势,但现在,他的听力已经好到能学着说话了。乃娜说,解除的途径与使人变聋的途径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向前、另一个向后。」
  这话题很有意思,我们又多讨论了一会,我不觉得它对我有多大意义,但桂蕊觉得很有意义。她说:「我真想知道,是否所有天赋都是向后的?」
  「你的意思是?」
  「召唤就不是向后的。你可以向前或向后运用召唤天赋。但刀剑天赋,或者寇迪家的蒙蔽天赋,它们大概是向后的。最开始,它们也许都是有用的天赋,用于医治、用于疗愈;后来才发觉,它们也可以变成武器,就开始被当作武器使用,却把原本的用途给忘了……甚至提柏世系的缰绳天赋也一样,起初可能只是一种与人搭配的天赋,但后来他们反向运用,变成役使别人为他们工作。」
  「摩各世系的天赋怎么样?」我问:「他们的天赋并不是一种武器。」
  「对。它唯一的好处是用于找出人们患了什么病,然后才知道怎么治疗。那种天赋没办法让人生病。它只能向前。所以,摩各世家的人不得不离群索居。」
  「是啊。但,有些天赋绝不会向前。黑华世系的,清除。怎么说?我的天赋又怎么说?」
  「最开始可能是做为治疗之用。假如有人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或者动物体内有哪里失序了,那些毛病变成好像一个硬结,那么,解开硬结就是一种天赋了。把那个硬结矫正,秩序就恢复了。」
  对我来说,这段话仿佛一阵突如其来的钟声,敲响不同的可能性。我完全明了桂蕊要表达的意思。就好像我在脑海里编写的诗篇:原本混乱纠结的一堆字,忽然变成一种模式、一种清晰,你可以清楚辨认:这就是了,这就对啦。
  「但后来我们为什么不再用于治疗,而只用来使人的内在变成可怕的一团乱呢?」
  「因为敌人太多了。不过,大概也因为没办法同时从两个途径运用天赋吧。总不能同时向后又向前啊。」
  从桂蕊的声音推断,我知道她正在说的事情对她而言非常重要,必定与她使用个人天赋有关连,只是我不确定那个关连是什么。
  「唔,要是有谁能教我,我的天赋除了消解还能用来做什么,我会试着学习看看。」我不是很认真地说。
  「你愿意?」她却是认真的。
  「不。」我说:「不成,等我先杀了阿格足莫再说。」
  她大大叹口气。
  我把我的拳头放下来,搁在壁炉座位的石头上,「我会的,等我可以时,我会杀了那条肥蝰蛇!凯诺为什么不行动?他在等什么?等我吗?他明知我不能——我不能掌控天赋——而他能。他怎么可以安坐在家里,不去为母亲复仇!」
  我不曾在桂蕊面前说这种话,连对我自己也不曾说过。我被说出口时突然冒出来的忿怒弄得热烫烫的。而她的回应,却是冰冷的。
  「你希望你父亲死掉?」
  「我希望足莫死掉!」
  「你知道阿格足莫日夜出入都有保镖跟着,那些保镖全是配刀配剑的男人和十字弓射手。他儿子沙贝拥有他的天赋,而且有任寇迪为他效劳。他们全体族人随时留意克思世系任何人的动静。你要凯诺大踏步走去那儿,然后被杀掉?」
  「不——」
  「你不觉得他会暗着来——那不就是阿格足莫的行事作风吗?偷偷摸摸趁黑潜行?你认为凯诺会这么做?」
  「不。」我说着,两手抱头。
  「父亲说,他已经担心两年了,深怕凯诺一跃上马,骑到足莫家把阿格足莫杀了——如同多年前他骑马去杜奈镇那样。只不过,这一回将是单枪匹马。」
  我无话可说。我知道为何凯诺一直不行动:族人需要他保护,也为了我。
  过了许久,桂蕊说:「也许你无法向前运用你的天赋,只能向后。但我可以向前运用我的天赋。」
  「你很幸运。」
  「对啊。」她说:「虽然母亲不那么认为。」她突然起身,说:「黑煤儿!来散个步吧。」
  「你刚才说你母亲不认为,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说,她要我随她回波瑞世系,因为他们有冬季狩猎。要是我不肯随她去,趁机学习狩猎召唤的话,她说,我最好赶快找个丈夫。因为如果我不肯运用我的天赋,就不能指望乐得世系的族人继续供养我。」
  「但——特诺怎么说?」
  「父亲很苦恼很担心但也不希望我违逆母亲而且他不懂我为什么不想当领主。」
  我可以推断黑煤儿正站定,耐着心,准备出发散步——刚才说好的。所以我也站起来。我们一同出门,走进下着毛毛雨,没有风的空气中。
  「为什么你不想当领主?」我问。
  「快别傻了,全都在蚂蚁群那个故事里呀!」她迈入雨中。黑煤儿拉着我跟随桂蕊。
  这对话让人困扰,我一知半解。桂蕊有烦恼,我却帮不上忙;至于她提到要找个丈夫的事,也教我不知如何是好。由于我蒙起双眼,所以,对于之前在瀑布上方那块岩石上说的誓言,彼此就没再多说什么。我不能抓着她持守誓言,何况,又有什么必要呢?单单我的状况,就足以取消所有约束。没错,我们已经十五岁,但也没必要急忙着手任何事情,甚至没有必要去谈论。我们彼此的了解就已经足够了。在高山地区,策略性的订婚虽然可能早做安排,但很少有人在二十几岁之前完婚。我告诉自己,葩恩只是在威胁桂蕊而已。不过,我却感觉那个威胁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桂蕊针对天赋所发表的高见,我听起来有点道理,但那似乎仅仅是理论,除了她自己的召唤天赋。她说,她的天赋可以向前也可以向后。所谓「向后」,她的意思是说,召唤野兽来被猎杀;而所谓「向前」,则是指与家族饲养的禽畜相互合作:驯马啦、指挥牛啦、训练狗啦,以及医治和疗伤等。尊崇相互间的「信任」,而非背叛。她是这样看待天赋,假如她确实如此,那么,葩恩不可能使她动摇。没有什么能动摇桂蕊。
  只不过,一般人确实是把训练动物以及驯马这类事情当作任何人都能学习的技术。乐得世系的天赋是为狩猎而召唤。的确,假如桂蕊不运用这天赋,她就不可能——如同葩恩的见解——在乐得世系或别的领地当领主,因为桂蕊没有尊崇她的天赋,反而背叛了它。
  我呢?不运用我的天赋,拒绝它、不信任它——我也算是背叛天赋吗?

  ※

  那年,那黑暗的一年就这这样过去了——好的是,现在每天破晓时分有段光明的时光。那个「跑路男」在早冬时节来到克思世系。
  他不知道自己和死亡擦肩而过。他从西边进入我们领地,就是我们遇见蝰蛇的牧羊场。按照往例,凯诺有空就骑马去足莫世系与寇迪世系毗邻的边境巡视。凯诺说,那天,他看见那家伙翻过石墙,偷偷摸摸往山上爬。凯诺调转布蓝提,宛如猎鹰瞄准老鼠,从山坡朝他俯冲而去。「那时我已经伸出左手,」他说:「我认定他是偷羊贼,不然就是来抢『银牛』的。不知道是什么止住了我的左手。」
  无论是什么原因,反正,凯诺并没有在当时当地毁灭叶门,反而勒住马匹,问他是谁、在做什么?也许,即使只在那一瞥的瞬间,凯诺已经看出这男人不是我们的人,不是足莫世系来的偷牛贼,也不是峡谷来的偷羊贼,而是个外来客。
  又或许,凯诺一听叶门说话,那一口柔和的平地腔立刻软化了他的心。不管怎样,他接受了那男人的说辞,他说他从岱纳来,严重迷路,正在寻找一个可以过夜的农舍,或许还能找到点工作。十二月寒冷的雨雾笼罩群山,那男人却没穿保暖外套,只有一件单薄的外袍、还有一条几乎不起作用的围巾。
  凯诺将他带到看守银牛的老妇与他儿子的农舍,并告诉那男人,假如他愿意,翌晨可以上山到石屋来,说不定石屋能有一点工作让他做。
  先前我都没提到银牛。足莫世系的窃贼偷走两头小母牛,剩下孤单的那只就是银牛。现今,她已长成为全高山地区最漂亮的母牛。阿罗与父亲一同带她去乐得世系,与特诺的白公牛交配,沿途大家都盛赞她。第一次交配,她产下双胞胎小牛,一公一母;第二次产下双胞胎小母牛。牧场那个老妇和她儿子,挂怀自己疏于照顾银牛的姐妹,所以,把银牛当成公主一般照顾,用他们自己的生命,紧紧看守她,为她刷身——刷那层奶白色的表皮,还拿最好的东西喂她。每逢有人路过,他们总是拼命对人称赞这头牛。后来,她渐渐被唤做「那头银牛」,凯诺梦想的牛群,从此有了美好的开始——多亏了她和她姐妹的小牛。由于她在老妇的农舍成长,凯诺就将她带回那儿,但一等她的小牛们断奶,凯诺就把他们全部带到高牧场放牧,让他所梦想的牛群远离那个危险的边界地带。
  就是第二天,那个平地来的流浪汉出现在石屋。既然凯诺礼貌地招呼他,大家也就毫不起疑地接纳他、给他食物,还找到一件旧外套让他保暖,然后听他说话。每个人都很高兴冬天里有个新客人到来,可以听他天南地北。
  「他说话好像我们亲爱的湄立。」瑞芭低语,一边红了眼眶。我并不想哭,但我确实喜欢听他说话。
  一年当中的那个时候,真的没有工作需要额外的帮手,不过,高地人的传统是这样的,总得收容有需要的陌生人。给与工作只是做为借口,使其保留自尊——只要从任何迹象察看,都看不出那人属于你正交恶中的领地就好,不过,假如是那种状况,对方很可能早巳死在你领地的边陲某处了。叶门完全不懂马匹、牛羊或任何农务,这一点可以清清楚楚看出来,不过,清理马具是任何人都做得来的差事。所以,他被安排负责清理马具,他也真的有时就去做清理马具的工作。保留其自尊不是太大问题。
  多数时候,他都跟我,或我和桂蕊一起坐在大壁炉前的角落。妇女们在大厅另一头纺纱,一边轻声哼歌。我说过我们怎么闲聊、他怎么为我们带来乐趣,而乐趣只因为,在他所来的地方,那些使我们苦恼的事根本没有意义;而且,他也不会问那些让我们烦心的问题。
  当我们聊到我蒙起的双眼,我告诉他,是父亲蒙的。叶门出于谨言慎行,并没有多问。那就好比高地人俗话说的:感觉摇晃,就知道是沼塘啦。不过,他与家里的其他人闲聊时,他们告诉他少年欧睿的眼睛被蒙起来,是因为他拥有野天赋,而那种力量可能会摧毁他面前的人事物——无论他是否有那个意图。我确定,他们一定也向他说到了盲眼卡达的事,以及凯诺当年突袭杜奈的事迹,说不定,连母亲怎么离世都讲到了。这些他八成都不相信。不过,我可以理解,他多半认为这都是无知乡民的迷信,徒然给自己制造恐惧;编那些巫术魔法的说辞,也只是自己吓自己。
  叶门喜欢桂蕊和我。他有点同情我们的遭遇,而且他知道,我们相当重视他的陪伴。我猜想,他认为他可以对我们有所助益,像是启发我们吧。我说过,是父亲封了我的双眼,但是,一直把双眼蒙住的人是我自己,他知道这一点时,大为惊讶。「你对自己做这样的事?」他说:「欧睿,你真是个疯子。你哪会带来什么伤害。就算你盯住一只苍蝇一整天,也不至于伤到它!」
  他是成年男子,我是少年男孩;他是个窃贼,我是诚实人;他见过世面,我则尚未;但是,我比他更清楚邪恶。「我的身体里潜藏着危险。」我说。
  「唔,绝大多数人身上多少都有一点危险,因此,最好是让它有出口,承认它,而不要在黑暗中孵育它、让它化脓,是吧?」
  他的建言是好意,但在我听来,则是冒犯和痛苦兼而有之。由于不想做尖锐的回应,我于是站起来,叫黑煤儿一同走到户外。我离开时,听见叶门对桂蕊说:「啊,这个时候,他简直就是他父亲啦!」我不知道桂蕊回他什么话,但那之后,他再也没有针对我蒙眼提供什么建言。
  我们之间最安全、最有得聊的主题是驯马和说故事。叶门对马匹所知不多,但他在平地各城市见识过良驹骏马。他说,那些训练有素的马匹,没有一匹及得上我们马厩这几匹,连老花妮和慢灰都比不上,更别提白星了。天气不大坏时,我们外出,桂蕊会展现白星与她一同练出来的各种花招和步法,而那些,我都只能从桂蕊的描述中得知。我听见叶门大声赞赏推崇,一边努力想像桂蕊和小雌马的模样——我一直还没见过的这匹小雌马。其实,连桂蕊现在变成什么样貌,我也还没见过。
  有时候,我听叶门对桂蕊说话时,察觉他的声调有点异样:多了一点点温柔和讨好,几乎要接近甜言蜜语了。他对桂蕊说话,多数时候是一个成年人对一个小女孩,但有时候听起来倒像一个成年男子在对一个成年女子说话。
  但那并没有让叶门有多少进展。因为桂蕊一概以女孩的身分回应,声音粗哑坦然。她喜欢叶门,但对他并没有额外遐想。
  碰到下雨、刮风,或阵雪横扫我们山丘时,我们就窝在烟囟那个角落。由于叶门不是陈述平地生活的好手,所以,可谈的话题渐渐减少。有一天,桂蕊要我讲个故事。她喜欢听《先邯故事集》里的英雄故事,我于是讲了邯达和他朋友瓯南的故事。讲完时,被听众聆听的热切之情所诱——连纺织妇女也停止哼唱,有的甚至暂停纺锤,专心听起故事来了——我于是继续讲,从雷涅神庙的圣典中摘取一首诗来讲,那是母亲为我写下来的。其中有些她记不得的空白,我就用我自己的话语填补,但依然保留诗里复杂的韵律。每次我展读这首诗,它的语言总是让我心情激昂;现在对大家讲出来时,我完全被它占据,它也透过我而歌唱。讲完时,我生平头一次听见「沉默」;对表演者来说,这是最甜美的报偿。
  「诸神在上。」叶门敬畏地说。
  纺织妇女那边传来窝心的低声赞赏。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故事,那首诗歌?啊,当然,你母亲告诉的——不过,全是她告诉你的吗?你背了下来?」
  「她为我把它写下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写下来?你会阅读?但可不是蒙着眼吧!」
  「我会阅读,但不是蒙着眼读。」
  「真是了不起的记性!」
  「记忆是瞎子的眼睛。」我说道,内心带着某种恶意。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会说话,而且由于原本的防卫差不多都已经放下,现在采取攻势。
  「你母亲教你阅读?」
  「教桂蕊和我。」
  「但山区这里,你们有什么可读?我没看到半本书哇。」
  「她生前帮我们写了一些。」
  「诸神在上。嘿,我倒是有一本书,那是……人家给的,在山下的城里时。我放在背包里一路带着,心想它也许有些价值——但可不是在山上这里,对吧?不过,对你们而言,也许有价值。来,让我去拿。」他很快回来,将一个小盒子放在我手中,小盒子的厚度还不到一个手指关节长。盒盖很容易打开,里面没有多余空间,我摸到像丝布的表面,丝布表面的底下有更多布页,其中一个边订着,如同母亲为我制作的那本书,每一页都细致轻薄,但颇硬挺,翻页容易。手触之物令我惊叹,我的眼睛渴望看它,但我把书本还给叶门。「念一点吧。」我说。
  「来,桂蕊,你念。」叶门说得倒快。
  我听见桂蕊翻动书页,她才拼出几个字,就放弃了。「这本书的字看起来与湄立写的那些很不一样。」她说:「字小,又黑,上下直线比较多,而且所有字母看起来都好像。」
  「这是印刷的。」叶门很有见识地说,但,当我想了解那是什么意思时,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教士们做的。」他模模糊糊地说明。「他们有好几个轮子,像榨酒那种,你晓得……」
  桂蕊为我描述那本书:外层是皮,可能是小牛皮,附加发亮的装饰,四边印了卷曲的金叶子。而书背——就是书页合钉起来的地方,有更多金叶子,并且印了红色的字;每一页的页缘都是金色。「它非常、非常美,」她说:「必定很珍贵。」
  她将书本交还给叶门——我是听了叶门说话才知道的:「不,送给你和欧睿。既然你们能阅读,就读吧。要是你们现在没办法读,也许哪天会遇上会读的人,人家说不定把你们当成大学者呢,是吧?」他爽朗地笑了。我们谢过他,他又将那本书放进我手中。我拿在手里,心想它真的是个珍贵的东西。
  清晨,在最早、最灰的天光下,我看见这本书,看见金叶子,也看见书背印了红色的「转化」二字。我打开它,见到纸张(我还是把它们当成细致得不得了的布)。书名页上,卷曲的字母又粗、又大、又漂亮,内页里小小的黑色印刷字细得像蚂蚁,爬过每张白白的书页……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先前在梣树溪上方山路旁,我看到一个蚁丘,蚂蚁进进出出忙着它们的日常工作。当时,我用手势、注目、言语、意志攻击它们;可是,它们依然爬来爬去东忙西忙,我闭上双眼……我闭上双眼,再打开。那本书搁在我前面,书页翻开。我读其中一行字:「他在心中默默背弃旧誓」是诗,诗中有个故事。我慢慢翻到第一页,开始阅读。
  黑煤儿在我脚边换个姿势,抬头看我。我垂眼看她。我见到一只中型狗,毛绒绒的外表,但耳朵和脸部的毛非常细短,长鼻子,高额头,深棕色的双眼清澈热切,直直望进我的双眼。
  因为太过热切期望看到这本书,我竟然忘了在拿下蒙眼布之前,先叫她到房间外待着。
  她站起来,还是直直凝望我的双眼。她虽然猝不及防,但由于生性十分尊贵、尽责,所以除了继续投以热切、困惑、诚恳的凝视,她没有其他表示。
  「黑煤儿,」我颤抖地唤她,并伸手到她鼻前,她嗅一嗅,是我没错。
  我跪下来拥抱她。我们不常展现挚情,但她把她的前额贴在我胸前,我们就这样依偎了一会儿。
  我说:「黑煤儿,我绝不会伤害你。」
  她晓得。但她注视房门,仿佛告诉我,虽然在这儿快乐得多,但她愿意去外面等候——既然,那是由来已久的习惯。
  我说:「待在这儿。」于是,她就卧在椅子旁,而我重回我的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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