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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整个春季,特诺与葩恩尽量抽出时间,往往返返从乐得领地来探看。特诺是个温和的男子,喜欢追随、不好领导。有个性情倔强的妻子,特诺不是很开心,但他从没抱怨葩恩什么。特诺始终尊敬父亲,也诚挚喜爱母亲,如今,他哀悼母亲离世。六月末梢,特诺来我们家,上楼到塔室与父亲长谈。那天傍晚,父亲终于下楼与特诺共进晚餐。自从那天起,父亲没再把自己锁在塔室,也恢复了农务等日常责任,只是,他依旧在塔室过夜。他也开口对我说话了,但僵硬而吃力,宛如是出于责任所迫。而我对他的回应,也一样僵硬。
  母亲生病期间,我本来一直盼望葩恩或许知道什么方法,可以让母亲好转。可惜,葩恩是狩猎人,不是治疗师。在病房里,她会不自在、不耐烦,派不上什么用场。为母亲举行丧葬仪式时,葩恩负责带领挽歌——高山妇女依习俗在坟上啜泣号哭。那种嘶喊刺耳吓人,宛如动物痛苦时发出的哀鸣,持续很久很久,教人难以忍受。黑煤儿抬起头,与妇女们同声哭号,浑身打颤。我也站在那儿,浑身打颤,一边与我的眼泪搏斗。等仪式终于结束,我精疲力竭,但也获得解放。凯诺在挽歌进行中,从头到尾静立不动,宛如雨中一块岩石,承受着那哭号。
  湄立身故后不久,葩恩去了卡朗山脉。波瑞世系的人听说她会召唤猎物,派人请她去协助。葩恩希望桂蕊同行,开始练习天赋。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能去到富有的高地人中间,并获得名望。但桂蕊拒绝。葩恩很生气。温和的特诺只得再一次介入,告诉妻子说:「你来,你去,随你高兴。你女儿也应该这样。」葩恩尽管不满意,倒还理解其中的公平性。所以,第二天她启程时,没带桂蕊,也没向任何人说再见。
  小雄马「烈火」经过完整的训练后,已经牵回寇迪世系了。所以桂蕊来看我们时,假如不是骑当天家里刚好有空的犁田马,就是徒步——当日来回的话算是相当漫长的路程。换做我一个人骑花妮,或与黑煤儿一起徒步,那路途对我而言也是太远。何况,花妮渐渐年老,而慢灰的火爆脾气虽然已经克服,他现在也是匹老马了。布蓝提正当雄壮的四岁,我们需要他当种马,他也确实非常适合,只可惜,老是有别的职责来干扰。我们的马厩可真是势单力薄。一天晚上,我鼓足勇气向父亲提起——我现在对父亲说话总是得鼓起勇气:「我们应该再找一匹小雄马。」
  「我有在考虑,想问问大农贝曦,看他愿意用什么东西交换那匹灰牝马。」
  「她老了。如果我们找匹小雄马或小雌马回来,桂蕊可以训练她。」
  当你看不见说话者,他的沉默就成了一个谜。我等候着下文,不晓得凯诺正在考虑我所说的,或者是已经否绝。
  「我会找看看。」他说。
  「阿罗说,考林家有一匹很可爱的小雌马。他是从巡回补锅匠口中听说的。」
  这回,沉默延续。我等了一个月才得到回答。这回答是这样来的:阿罗大声叫我出去看那匹小雌马。我自然是没办法看她,但我可以过去摸摸她的毛皮,抓抓她的头饰,再跨上马鞍,在院子里绕行。阿罗对她的举态和美丽赞不绝口。他说小雌马刚满周岁,是一匹亮眼的红棕马,额上有星形白毛,所以取名为白星。「桂蕊可以来训练她吗?」我问。阿罗说:「噢,小雌马得在乐得世系学习一年左右。她这位小姑娘,对你父亲或对我,都太年幼了,是吧。」
  那天晚上凯诺回家时,我想谢谢他。我想走过去,双臂环抱他。但我担心我会因看不到而绊倒,担心自己动作笨拙,担心他不希望我碰他。
  所以我只说:「父亲,今天我骑了那匹小雌马。」他就说:「好。」然后向我道晚安,接着,我听见他疲乏地踩上楼梯阶级,前往塔室。

  因此,那段黑暗期里,桂蕊来找我时,就骑白星。半个月来两、三次或四次,有时更频繁。
  她每次来,我们就一起骑马外出,她会告诉我她和白星都做了些什么。桂蕊说,小雌马像新鲜面包那么甜美,而且不大需要教她怎么让人骑乘。所以,白星之前都在学各种别致的花招和把戏,学了以后,对训练者和她自己都是一种炫耀。我们很少骑远,因为花妮渐渐染患了风湿。骑完马,我们就返回石屋。天气暖的话,坐在厨房花园里;冷天或下雨天,就坐在大壁炉前的角落,一起闲聊。
  母亲过世第一年,有很多次我虽然很高兴桂蕊来,却说不出话。我无话可说,因为周围有片空白、有片死寂,我无法以言语突破它们。
  桂蕊会说一点话,近况讲完,就与我一同陷入沉默。跟她默默无语坐着,与跟黑煤儿默默无语坐着同样自在,我为这一点感激她。
  那一年的事,我记住的不多。因为我已沉落到黑暗的空白里。我没什么事可做。我仅有的用处就是无用。我永远学不成怎么运用我的恩赐——除了不运用它以外。我坐在石屋的厅堂里,人来人往全都怕我,而那就是我当时的人生目的,还不如跟足莫家那个可怜的孩子一样成个白痴算了。蒙眼期间,我是个怪物。
  有一段时期,我常常一连几天没跟任何人讲半句话。苏苏和瑞芭还有屋里其他人都试着跟我说话,想逗我开心;他们从厨房拿来好吃的东西给我;瑞芭十分勇敢,要我做一些不需要眼睛的家务——我刚蒙眼时,很乐意为她做那些家务,但现在却不了。每日将尽时,阿罗与父亲一同回来,他们交谈一会儿,那时我会默默与他们同坐。阿罗总试着把我拉进交谈中,但我没有加入。凯诺会僵硬地问我:「你还好吗,欧睿?」或是「你今天骑马了吗?」我会回答:「是的。」
  我心想,他一定和我一样,对我们彼此的疏远感到苦恼痛心。我当时只晓得一味钻牛角尖:就我们的天赋而言,他付的代价并没有我多。
  整个冬天,我都在计划,要怎么前往足莫,去到可以看见阿格的距离,然后毁灭他。当然,到时候我必须拿掉蒙眼布。我一次又一次想像着:我天未亮就启程,骑着布蓝提,因为比较老的马匹都不够快,不够壮。骑一天就会到足莫,先躲藏在某处直到夜晚,等候阿格出来。不,更好的是,我可以乔装。足莫世系的人都只见过我蒙眼的样子,而且我长高了一些,我的声音也开始变低沉。我要穿农奴的斗篷,而不是外套和男短裙。那样的话,他们就认不出我。我会把布蓝提藏在森林中,因为大家会认出他。藏了马之后,我就徒步闲晃,装成从峡谷来的游走农家小孩,等候阿格出现:到时候,只要一个注目,一个字——等他们全体惊诧呆立时,我脱身回森林,找到布蓝提,策马返家,告诉凯诺:「你不敢杀他,所以,我做了。」
  实际上,我并没有实行。我对自己说这故事时,我相信它会发生;故事说完后,我就不那么确信了。
  我太常跟自己讲这个故事,好像把衣服穿破那样,这故事被我讲到坏掉,再也没有半个故事可讲。
  那一年,我深深陷入到那片黑暗中。
  最后,在那片黑暗中的某处,我转身了,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转身。那是混沌,没有前后,没有方向;但我转身了。我选择回头的道路,朝向光明。黑煤儿是我在那片黑暗与静默中的陪伴,桂蕊是我回头的沿途向导。
  有一次,我照旧坐在壁炉前的座位里,桂蕊来了。炉里没有燃火,当时是五月或六月,只有厨房点着火。而壁炉前那个座位是我多数日子、多数时间所坐的地方。我听见她来了,听见白星的马蹄踩在院子的轻响、听见桂蕊说话的声音、听见苏苏与她打招呼,并说:「他在老位子。」然后,她的手靠过来,搁在我肩上。但这回,不只那样。她俯身亲吻我的脸颊。
  自从母亲离世,没人亲吻过我,也几乎没人碰触过我。桂蕊的碰触有如闪电穿透云层,流通我全身。由于震惊、也由于那亲吻的甜蜜,我不禁屏住呼吸。
  「灰烬王子。」桂蕊说。她身上有马汗味和青草味。她说话的声音是树叶间的轻风。她在我身旁坐下。「你记得那个故事吗?」
  我摇头。
  「啊,你一定记得。你记得所有故事。但这一个是很久以前的故事,我们很小的时候听过。」
  我依然没说什么。沉默的习惯是舌头上的铅块。她继续说:「灰烬王子是睡在壁炉角落的男孩,因为他父母不给他床睡——」
  「养父母。」
  「对呀。他父母把他搞丢了。怎么会搞丢小孩?他们一定非常粗心。」
  「那一对父母,一个是国王,一个是皇后。女巫偷走他们的小孩。」
  「对呀!灰烬王子到户外玩耍时,女巫从森林出来,拿出一个又甜又熟的梨子,王子一咬那梨子,女巫就说:『啊,哈,黏下巴,你是我的了!』」桂蕊讲到这里,开心地笑了。「所以,大家就叫他『黏下巴』!但后来怎么了呢?」
  「女巫把他交给一对贫穷夫妇,他们已有六个小孩,并不想要第七个。但女巫给他们一个金块,要他们收容那男孩,并抚养他长大。」虽然我已经十年没想起这个故事,但它的语言、它话语的节奏依然使这故事马上进入我脑海。同时进入我脑海的,还有母亲讲这故事时的声音起伏。「于是,他成了他们的农奴及仆人,随招随到,比如:『黏下巴,做这个!』『黏下巴,做那个!』他没一刻自由,只有等夜深人静,所有工作完成时,他才可以爬到壁炉角落,睡在温暖的灰烬里。」
  我停下来。
  「啊,欧睿,继续讲,」桂蕊低声说。
  于是我继续讲,讲这个灰烬王子的故事,讲到他最终如何进入他的王国。
  故事说完后是一小阵静默。桂蕊擤擤鼻子。「想想看,为一个童话故事伤心。」她说:「但这故事让我想起湄立……黑煤儿,你的脚爪是灰白色的呢。脚爪给我,对。」接下去大概是清洁动作,然后黑煤儿站起来用力甩动身体。「我们出去吧。」桂蕊说着,自己也站起来,但我仍坐着不动。
  「来看看白星能做什么嘛。」她哄着。
  她说到了「看」。我自己也经常因为懒得找其它更贴切更精准的字词,就这样说了。但这一回,由于我内在有了一些变化,由于我已经转身但不自知的关系,我脱口道:「我看不见白星展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眼睛没有用处,桂蕊,回家去吧。你来这里很愚蠢。没用的。」
  短暂的停顿后,桂蕊说:「回不回去,我可以自己决定,欧睿。」
  「那就决定啊。用用头脑!」
  「用用你自己的头脑吧。头脑一点错也没有,除非你不再使用它。这跟你的眼睛一模一样!」
  听到这种话,狂怒在我内心爆开——我过去尝试我的天赋时,也感受过这种熟悉、令人窒息的挫败之怒。我伸手拿我的手杖,盲眼卡达的手杖,并且站起来。「出去,桂蕊,」我说:「在我还没伤害你之前,出去。」
  「那么,就拿下你的蒙眼布!」
  狂怒驱使之下,我举起手杖往桂蕊打去——瞎着打。那一击,只打中了空气和黑暗。
  黑煤儿发出尖锐警告的吠叫,我感觉她用力扑向我的膝盖,阻挡我向前。
  我弯腰抚摸她的头。「没事,黑煤儿。」我咕哝着,因为压力与难堪而颤抖。
  桂蕊在一段距离外说:「我去马厩那儿,花妮有几天没有外出了,我想查看一下她的腿。假如你想骑马,我们可以骑一骑。」说完即离去。
  我用两手抹抹脸。两只手和脸都感觉有砂。大概把灰烬抹到脸上和头发里去了。我走到厨房洗槽那儿,把头浸到水中,两手洗一洗,要黑煤儿带我去马厩。我双腿仍在发抖,当时的感觉,想必就是很老很老的人会有的感觉。黑煤儿理解我的感觉,所以她体贴我,走得比平常缓慢。
  父亲与阿罗骑那两匹种马外出了。马厩成了花妮独占的天下,她在那个可以自由躺下的高棚位里。黑煤儿带我去她那儿,桂蕊说:「摸摸看,这就是风湿。」她拉了我的手去摸马儿的前腿,从跗关节和有力的细致腿骨,往上摸到膝盖。我可以感觉关节有发烫的高热。
  「噢,花妮。」桂蕊说着,轻拍这匹老母马,她哼哼鼻息,并且靠向桂蕊,就像每次拍她或帮她刷毛时那样。
  「不晓得我是不是可以骑她。」我说。
  「我也不晓得,但她应该运动。」
  「我可以牵她散步。」
  「或许牵她散散步比较好,因为你比以前重多了。」
  那是真的。这么长时间没动,而且,虽然自从我蒙眼以来,食物一直没什么滋味或气味,但我老是饿;而瑞芭和苏苏,还有厨房女仆既然不能帮我什么忙,喂饱我就是她们可以尽力做的事了。我的体重持续增加,而且快速长高,连半夜都感觉骨头发疼。我的头经常撞到门楣,去年门楣可没这么低。
  我把黑煤儿的皮带系在马鞍上——现在做这种事的技巧我可娴熟了——带花妮出去。桂蕊牵白星到登马阶那儿,跨上了白星的无鞍马背。我们于是出了庭院,往山里的峡谷小径爬上去。黑煤儿带领我,我带领花妮。我可以听见在我后面的花妮脚步踩得多么不平稳。「就好像她一直在苦哼『噢,噢,噢』一样。」我说。
  「没错呀。」带头骑的桂蕊说。
  「你能听见她?」
  「假如我做成连结的话,就可以。」
  「你可以听见我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没办法做成连结。」
  「为什么没办法?」
  「受话语妨碍的关系。话语……以及一切,都造成妨碍。我能与很小的婴儿连结——我们就是这样知道某个女人是否怀孕,因为我们能做成连结。可是,等婴儿长大成人,就变得无法触及了。既无法召唤,也无法听见。」
  我们默默往前走。走得愈远,花妮好像愈轻松。所以,我们就绕远路,准备去梣树溪的小径。「到了那地方时,要告诉我它现在的样子。」
  「这里没怎么变化,」我们经过那个破败山坡时,桂蕊说:「又多长了一点点草,可是,依旧『地如其名』。」
  「混沌。那棵树还在吗?」
  「只是一截残干。」
  我们在那里回头。我说:「你晓得,奇怪的是,我甚至不记得我做了那件事。简直就像我张开眼睛,结果就那样了。」
  「你的天赋不是这样运作的?」
  「不。哪里是把眼睛闭上!否则,我现在有什么理由非绑着这可恶的蒙眼布不可?因为蒙起来,我才没办法施展啊!」
  「可是,因为是野天赋的关系,你当时没打算出手——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我推测是那样没错。」但我心想,当时我有打算出手。
  花妮与我缓慢前进,其余的人、狗、马在我们前面手舞足蹈。
  「欧睿,抱歉我刚才要你拿掉蒙眼布。」
  「抱歉我的手杖刚刚没打中你。」
  她没有笑,但我感觉好多了。

  ※

  不是那一天,但并没有过很久,桂蕊向我问起那些书——就是在秋季和冬季,湄立生病那段期间写下的东西。她问我,那些书在哪儿。
  「在她房内的箱子里。」我仍然珍惜地把那房间想成是母亲的房间,虽然凯诺在里面或坐或睡,已有一年半时间了。
  「不晓得我能不能读?」
  「你是全高地唯一能读的人。」我语带苦涩地说。而今,苦涩不时进入我所有的话语中。
  「我不晓得耶。文字总是那么难。有些字母我到现在还记不牢……那些书,你倒是可以读。」
  「是啊,等到我取下蒙眼布,等到猪会飞时。」
  「欧睿,听我说。」
  「这倒是我能做的一件事。」
  「你可以尝试读看看嘛。只要试一下,只要试其中一本。不看别的东西。」桂蕊的声音变沙哑了。「假如只注视你母亲所写的,你不至于摧毁一切你所注目的东西!那些书是她特地为你写的!」
  桂蕊不晓得,母亲离世前,我曾见过她的脸。除了父亲,这件事没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所知的一点:我绝不会伤害湄立。那么现在,我会摧毁她留给我的遗物吗?
  我无从回答桂蕊。
  我不曾答应父亲不拿下蒙眼布。虽然没有话语上的束缚,却有一个束缚拦阻我。虽然没有必要,但那束缚一直拦着我——在母亲活着的最后一年里,它毫无理由地拦着我,使我看不见她,使我不能帮她什么。然而,有那么一个理由,就是我蒙眼对父亲有用,使我成为他的武器,成为他可用来抵御敌人的威胁。但是我就只忠于父亲一个人吗?
  颇长一段时间,我没办法再进一步多想。桂蕊没再提起这件事,我也以为我把它抛开了。
  可是,入秋以后,有一天我与父亲一同在马厩里,我正在帮花妮的膝盖搽药,父亲帮慢灰修剪一个老是给他制造困扰的马蹄。我突然说:「父亲,我想看看母亲写的那些书。」
  「书?」他听起来大惑不解。
  「很久以前她帮我制作的一本书,还有她生病期间写的几本书。它们放在箱子里,在她的塔室内。」
  默不作声一下,他才说:「它们对你有什么用处?」
  「我想要那些书,那是她为我制作的。」
  「你想要的话,就去拿吧。」
  「我会的。」我说。花妮后退,因为我与忿怒交战,把她疼痛的膝盖抓得太紧了。我痛恨父亲,他一点也不关心我,一点也不关心母亲花费最后一丝心力完成的作品;他除了当克思世系的领主,并强迫每个人顺从他的意志以外,什么也不关心。
  我帮花妮搽完药,洗了双手,径自走向塔室——我知道他那时候不会在里面。黑煤儿起劲地带我上楼,仿佛她期望在那儿见到湄立。塔室里很凉,而且有一种被弃置的感觉。我摸索着寻找那个箱子,也伸手去找床铺的搁脚台。我祖母织的那条褐色披巾折起来放在搁脚台上。母亲垂危期间,感觉冷,就围着它。我晓得它摸起来的感觉,自家纺的羊毛织成,粗粗的柔软。我俯身,把脸埋进披巾里,但闻起来,它已没有母亲的气味——我记忆中那淡淡的香气。现在,那条披巾只有汗味和盐味。
  「黑煤儿,到窗户那边。」我说。我们好不容易找到那箱子。我掀开盖子,摸到里面一张一张亚麻帆布。分量很多,远超过我一手能拿的。我探手摸索那些硬挺的布,总算摸到那本装帧的书,母亲为我制作的第一本书,《雷涅王风云史》。我把它拿出来,合上箱盖。黑煤儿领我出房间之前,我又一次摸摸那条披巾,内心升起一股奇异的痛。我没有尝试去理解那股痛。
  当时我全心想的,就是去拿那本书,以便拥有母亲生前给我的、为我制作的、遗留给我的东西。那也就够了。我当时是那样想的。拿到的书,我把它放在我房间的桌上。桌子上,物品各在其位,秩序井然,不曾乱过,我不准谁来碰桌上任何东西。放了书,我才去吃晚餐——与沉默父亲一起默默用餐。
  吃完时,他问:「你找到那本书了吗?」说到「书」那个字时,他有点迟疑。
  我点点头。然后突然起了一阵恶意的快感,在心里嘲笑他:你不晓得那是什么,你不知道拿它做什么。你不会阅读!
  等到单独在自己房里时,我在桌旁坐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小心地松开蒙眼布,取下眼盖。
  只看见黑暗。
  我差点大声尖叫。我的心因恐惧而狂跳,我的头晕眩。不晓得过了多久之后,我才回神,察觉前方有个布满细微银点的形状,我正看着它——那是窗框,以及窗外的众星斗。
  毕竟,我房里没有灯火。我得去厨房拿打火石和钢片,还有一个灯台或蜡烛。但,假如我去要这些东西,厨房的人会怎么说?
  等我渐渐习惯「看见」,我总算看出星光下的桌上,那本书矩形的苍白模样。我伸手将它摸遍,同时留意看着投下影子的手部动作。这动作,以及看着这动作,都带给我无上的快乐,我一再重复。我抬头往上望,看见秋夜的星辰。我久久凝视它们,见到它们缓慢西移。这样就够了。
  我将眼盖覆上双眼,小心绑好蒙眼布,脱下外衣,上床。
  我注视那本书和我的手时,连一个片刻都没想到我有可能把它们毁了。我的天赋很危险的想法,也一直没有进入我心中。我的心始终只是充满了「看见」的恩赐。是否,由于我看见了,就能摧毁天上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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