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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夏去秋来,同样没什么值得一书的大事。我们听说,自从那次去足莫世系回访之后,阿格领主与他长子哈巴之间的争吵愈演愈烈。从那次野猪狩猎开始的争端,如今恶化成了敌对。哈巴于是带了妻子和手下下山到里门世系居住。次子沙贝蛰居足莫家的石屋,俨然继承者暨准领主。但沙贝与蝶丹的女儿华丹病了整个夏季,而且日益恶化,从痉癴到抽搐到瘫痪,最后,连原有的那一点点心智也没了。我们从一个巡回补锅匠的妻子那儿听说了这些事情。补锅匠之类的旅人真是出色又有用的小道消息传递员,他们能把一个领地的消息带到另一个领地,至终遍布整个高地。我们都热烈聆听,只是,那个女人冷酷无情地详述那孩子的病情,我听了甚感嫌恶。我不想听那些,我觉得自己对那女孩的惨境多少有些责任。
  当我自问,我怎么可能有责任时,我在心灵之眼里看见阿格足莫的脸孔,松垮垮皱巴巴的,眼皮下垂,那是蝰蛇的凝视。
  秋收期间,每天都需要每一只人手,所以桂蕊没办法经常来找我。她已经不需要为黑煤儿和我多做进一步的训练了,因为现在,诚如母亲所说,黑煤儿与我,我们成了一个有六条腿、嗅觉异常敏锐的男孩。
  十月有一天,桂蕊骑了烈火来,黑煤儿与我展示完我们的新成果之后,一如往常,我们安顿下来聊天。我们讨论到寇迪世系与足莫世系的争吵,最后还睿智地下了结论:只要他们忙于自家人的内讧争斗,就比较不可能越过边境,来我们的领地侵犯、偷猎、窃盗。我们还提到华丹,桂蕊听说,那孩子命在旦夕。
  「你想,可不可能是阿格?」我问:「就是那个夜晚,母亲在那儿作陪时,有听见……他也可能用自己的力量对那女孩施咒。」
  「不是对湄立施咒?」
  「也许不是。」我得出这个奇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认为挺有道理的;但这时讲出来,反觉得不是那么有道理了。
  「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的孙女用上『慢耗』?」
  「因为她让阿格觉得丢脸,所以希望她死。她是……」我仿佛听见那混浊不清、薄弱无力的「好你,好你」。「她是个白痴。」我不避讳地说出来,想起那条叫邯达的小狗。
  桂蕊没说什么。我觉得她有话想说,但发现自己无从表达。
  「母亲身体好多了,」我说:「她曾跟黑煤儿与我一路走到小峡谷。」
  「很好。」桂蕊说。其实,不过六个月前,这对段路程对湄立根本不算什么,那时候,她可以与我继续再爬到高坡上的泉源,然后一路唱歌回家。这样的昔日,桂蕊没提,我也不愿去想。但,即便我不愿去想,事实还是在那儿。「告诉我,她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桂蕊绝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只要我请她当我的眼睛,她总是竭尽全力帮我看。「她瘦了。」她说。
  这个我知道,因为常握她的手。
  「看起来有些悲伤,但美丽如昔。」
  「没有看起来病恹恹的?」
  「没有,只是瘦,而且疲乏,或者是悲伤。失去那婴孩……」
  我点头。过一会儿,我说:「她正在为我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是邯达故事里的一部分,关于他朋友瓯南。瓯南发疯,试图杀邯达。我可以跟你讲其中一点点。」
  「好哇!」桂蕊的语调十分满足,而且我可以听见她坐定准备聆听。我伸手摸摸黑煤儿的背,把手搁在那儿。那触摸等于是我的锚,嵌进我看不见的真实世界,让我可以启航进入明灿生动的故事世界。
  关于母亲,我们没说过任何悲惨的丧气话,但,虽然没说,我们其实就是在说她身体不好,没有日渐好转,而且日益恶化。这个我们都晓得。
  母亲也晓得。她虽然百思不解,仍耐心忍受。她尽力要恢复,也不信她居然没办法做她过去一向能做的许多事——连只做一半都没办法。「这实在够蠢的。」这是她说过最接近抱怨的话了。
  父亲也晓得。白天渐短,农务渐松,他在家时间比较长、也比较频繁了,却眼见湄立如此虚弱,容易疲倦,只吃一点点东西,愈见削瘦,有那么几天,她只能坐在她塔室的炉火前,裹着那条褐色披巾,一边颤抖一边睡睡醒醒。「天气又暖和起来时,我就会好了。」她会这么说。父亲会为她升火,并找寻其他可做的事——任何能为她做的事。「我能帮你带什么东西来,湄立?」虽然我看不见父亲的脸,但能听见他的声音,那声音里的温柔,直教我心抽痛。
  我的蒙眼与母亲的染病,在某方面倒是搭配得挺好:我们都有时间了,能沉浸于我们所爱的故事讲述;而那些故事将我们带离黑暗,带离无用状态导致的冰冷与沉闷厌倦。湄立的记忆力棒极了,只要她去探寻记忆,总能找到她过去听到或读到的一个又一个故事。假如忘了其中某部分,与我一样,她就自由发挥,加以填补——即使是从神圣的文本和仪典中取材的故事也一样。毕竟,在我们这儿,有谁会因此受惊吓,并大呼异端邪说呢?我对她说过,她是一口水井:放下水桶,拉上来时总是装满故事。听我这说法,她笑了,并说:「我很想把水桶里的故事写些下来。」
  我没办法亲自为母亲准备亚麻布和墨水,但我可以交待瑞芭与苏苏两位年轻女管家,教她们制作。她们都很高兴能为湄立做任何事。
  这两个女孩的克思血统来自她们的父亲,但她们两人都没有这个血统的丝毫天赋。她们从她们的母亲继承了在这个家族里的位置,那两位母亲与母亲合作,很扎实地训练了这两个女孩。在湄立生病期间,两个女孩接掌全部家务,根据湄立的标准经营这个家,而且一直尽力让湄立的日常生活好过一点。她们心地温暖,活力十足。瑞芭与阿罗已经订了亲,但两人好像都不急于结婚。至于苏苏呢,她早就宣布,依她之见,家里碍手碍脚的男人已经够多了。
  她们学会了把亚麻帆布展平,调合墨水。父亲设计出一种床用桌,湄立可以坐在床上把她少女时代所学,至今仍记得的神圣故事和圣歌写下来。有时她一天写两、三个小时。她没说过为什么要写。她没说过那是为我写的。她没说过,写下来是因为她坚信,将来有一天,我能读到她今天所写的东西。她没说过,她写是因为她知道,她可能没办法活着讲那些故事了。碰到凯诺挂心地责怪她写字伤身时,她只说,「写下这些,我觉得少女时代所学的每样东西才不会虚耗散失。我一边写,还可以一边思考。」
  所以,她上午写,下午休息。傍晚时分,黑煤儿与我会进她房间——常常也有凯诺一道——她就继续讲任何一个那阵子正在讲的英雄故事;或者坎别洛国王在位时的故事。就这样,在冬季的中心,在塔室内的壁炉边,我们听她说故事。
  有时她会说:「欧睿,现在换你接着说吧。」她说,她想知道我是否记住了那些故事,是否能讲得好。
  往往都是她起头,我结尾。有一天她说:「今天我没精神讲,由你说一个给我听吧。」
  「哪一个?」
  「编一个。」
  她怎么知道我爱编故事,爱在脑子里一路追随那些故事,借此度过漫长枯燥的时光?
  「我想过邯达在阿尔加那段期间可能做的事,但都不在你讲的故事里。」
  「告诉我吧。」
  「唔,在沙漠那里,瓯南告别了邯达之后,你晓得,邯达必须独自寻路……我想到,这时候他该有多么口渴。远远近近,极目所见,全都是沙尘、沙漠,以及红土山坡与谷地。没有正在生长的东西,没有春天的迹象。假如没找到水,他会死在那儿。于是他开始行走,根据太阳的照射,他朝北走——理由无他,只因为北方是返回班卓门领地的途径。他走了又走,走了又走,太阳猛烈照射他的头和背,风沙吹进他的眼睛和鼻子,连呼吸都困难。风势愈来愈强,开始旋绕,在他前方形成一股龙卷风,并向他袭来,同时卷起地上的沙土,吹得好高。他没有尝试跑开,反而站定不动,两臂高举。龙卷风刮来,沙土害他又咳又呛,却将他抬到了空中,带他越过沙漠,他一路被旋转、被沙子呛。最后,夕阳开始西下时,风止了。那阵龙卷风也渐渐减弱、平息,把邯达吹落在一座城市的城门,他的头还晕旋着,因为太晕了,他站不起来,而且被红色尘土整个掩盖了。他头朝下伏在地上,拼命想探头呼吸。几名守卫瞥见他时,已是黄昏。其中一个守卫说:『有人掉了一只泥罐在那边。』另一个守卫则说:『才不是泥罐,是一个塑像,雕像,一只狗的雕像,必定是要送给国王的礼物。』于是,他们决定把那个雕塑带进城……」
  「继续讲,」湄立低声说,我也就继续。
  然而,我来到这故事里某个我不想穿越的地方:一片沙漠,却没有龙卷风来将我抬起,然后带我越过这片沙漠。
  每天都往沙漠更深入一步。
  有一天,母亲推开帆布和墨水,说她太累了,将有一段时间无法再写。有一天,她要求我讲个故事,但我讲时,她一直发抖并打盹,没听故事内容,只听着我的声音,还说:「别停。」我心想,这样只是让她更难受而已,所以试着让声音渐渐消逝,以便她可以睡觉休息。「别停。」
  你站在那片沙漠的边缘,以为它可能很宽,以为大概要花上一个月时间才能越过。然而,两个月过去,然后是三个月,然后是四个月,每天都往沙漠更深入一步。
  瑞芭和苏苏都很好心,而且强壮。不过当湄立变得太虚弱而无法照料自己时,凯诺告诉她们,由他来照料她的一切需要。父亲用最细致的耐心照顾她、抱起她、清洁她、安抚她、想尽办法让她温暖。前后两个月时间,他很少离开那间塔室。每天多数的时间,黑煤儿与我也在那里面,就算默默陪伴父亲也好。夜晚,就由父亲独自看守。
  白天,父亲有时会睡着,他就睡在那张窄床,紧挨着母亲身边。母亲尽管那么虚弱了,还是会低声说:「躺下来,心爱的。你一定累了。给我温暖。到披巾底下与我一起取暖。」他会躺在她身边,抱紧她,而我则聆听他们的呼吸。
  五月了。一天上午,我坐在窗边,感觉阳光照着双手。鼻端嗅到春天花香,耳朵听见轻风拂过嫩叶。凯诺抱起湄立,好让苏苏更换床单。母亲现在好轻,他可以像抱个小小孩似的抱起她。湄立突然尖声惨叫,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原来,母亲骨头变得太易碎,父亲抱起她时,骨头竟碎裂了——锁骨和大腿骨像棍子般折断。
  父亲将她放回床上,母亲昏厥。苏苏急忙跑去外面求救。那么多个月以来,凯诺头一回屈服了。他蜷伏在床边,整个脸埋在床单中,放声恸哭,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怕声音。我缩在窗边的座位里聆听他哭泣。
  有人提出主意,用薄木条固定母亲的四肢,免得走位,但父亲不肯让别人碰她。
  次日,我到院子大门边让黑煤儿跑一跑时,听见瑞芭叫我。黑煤儿与我快速应声同去。我们上楼去塔室,母亲躺在一大堆枕头中间,我俯身吻她时,察觉那条褐色旧披巾裹住她肩头,她的手和脸颊寒冷如冰,但她仍回吻我。「欧睿,」她低语:「我想看你的双眼。」她感觉到我不肯,又说:「都这时候了,你不可能伤到我,亲爱的。」她耳语。
  我依旧踌躇。
  「照她的意思吧。」在床铺另一侧的凯诺说,他的声音很轻,只要在这房里,他一向是那样轻声说话。
  于是,我松开蒙眼布,又将两个眼盖取下,试着睁开双眼。起初我以为我无法睁开,还得手指将眼皮往上推。等眼睛睁开,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见一片闪烁刺眼得发疼的光,一团混乱的光芒、光之混沌。
  然后,双眼记起了它们的技艺,我于是见到了母亲的面容。
  「看,看,」她说:「这才对嘛。」她的双眼望进我的双眼——她那双眼睛嵌在凹陷得不成形的脸孔与身躯以及纠结的黑发中。「这才对嘛。」她又说一遍,说得相当坚强有力。「你帮我保管这个。」她的手打开,猫眼石与银链子在她手中。但她没力气交给我,我伸手取过来,把银链套上脖子。「恩努神,请谛听并与我们同在。」她低语,然后合上双眼。
  我抬头看父亲。他的表情悲伤呆滞,只稍微点了点头。
  我再一次亲吻母亲的面颊。然后,我把眼盖放回原处,覆上蒙眼布。
  黑煤儿拉一拉皮带,我让她带我出房间。
  那天日落后不久,母亲辞世。

  ※

  悲伤与眼盲相似,都是怪事,你必须学习对它有所认识,才晓得怎么办。服丧时,我们寻求陪伴,但最初的泪水爆发过后、赞美之辞讲完后、美好昔日追忆过后、哀叹吐露完后,墓穴关闭之后,就没人陪你悲伤了。从此,独自承受重担。如何承受,全赖自己——就我而言,情形大致如此。也许,对桂蕊、对家中和领地内的族人、对陪伴我的人而言,这样说很不知感激,因为若没有他们,我大概无从承受重担,走过那黑暗的一年。
  我在心中是这样称呼它的:黑暗的一年。
  尝试描述它,就好像尝试描述怎么度过无眠的夜晚。什么事也没发生。先是想东想西,短暂入梦,然后又醒来;恐惧逼近又离去,念头不肯变清晰,无意义的字句出没于心,梦魇的恐惧擦身而过,时间仿佛静止了。那是黑暗的,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凯诺与我并没有陪伴彼此悲伤。我们不可能互相陪伴。我的失落,无论如何过早发生、如何残酷,本就是时间必然造成、但终能有所取代的失落。父亲则不同,他的失落无从取代,人生的甜蜜已然消逝。
  因为他孤孤单单被扔下,因为他责怪自己,所以他的伤痛是严酷的、狂怒的,找不到丝毫解脱。
  湄立去世后,领地内有些人开始像害怕我一样害怕凯诺。我是由于野天赋的缘故;而悲苦伤痛中的父亲,他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们是卡达的后嗣,而且,我们如今有正当的理由愤怒。克思世系内每一生灵都确确然然相信,是阿格足莫杀害了湄立瓯里塔。她死于我们离开足莫世系后的一年零一天。不需要提起母亲曾告诉我、我又告诉桂蕊的故事,在足莫世系最后一夜的低声诵念和寒冷。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也一直不晓得母亲有没有告诉父亲。凯诺或其他人只需要知道:母亲去足莫时,是个美丽闪耀的女人;返家后即病倒、流产,缓慢消耗至死。
  凯诺是个强壮汉子,但过去几个月对他的身心造成严重损伤,他已筋疲力尽。起初半个月,他拼命睡觉——在母亲的房里,她死时,他抱着她的那张床上。他花好几个钟头一个人待在里面。瑞芭、苏苏与其他人都为他害怕、也害怕他。他们找我充当中间人。女人们说:「偷偷溜上楼去,好吗,去确定领主没有需要任何东西。」阿罗和其他男人则说:「就上楼去,问领主要让马匹吃麦麸或燕麦?」因为慢灰罢吃,他们很担心他。黑煤儿与我登上被踏凹的石阶,前往塔室。我鼓足勇气敲门。他有时回应,有时没回应。假如他有开门,他的声音总是冰冷平板。「告诉他们我不需要什么。」他会说。或者:「叫阿罗用他的脑袋。」然后又关上房门。
  我很怕去人家不需要我的地方,可是,我对父亲没有具体强烈的畏惧,我知道他绝不会运用他的力量对付我,如同湄立生前也知道,我绝不会运用我的天赋对付她。
  当我想通了这一层,当我改用这个角度思考,我立刻全身一震!这根本无关相信与否,而是认知问题!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我知道我不会伤害她,所以,去她跟前时,我可以取下蒙眼布。既然这样,过去一整年,我原是可以看见她的,原是可以照顾她的,原是可以对她有所用处,可以读书给她听,像我讲那些蠢故事一样啊。我原可以看见那张亲爱的脸,并非只是一次,而是一整年,是一整年之久!
  那想法带给我的,并非泪水,而是愤怒的浪涛。那愤怒想必与父亲的感觉相似——无济于事的憾恨,引致无泪的狂怒。
  没有人该为此受罚,除了我自己,或是他。
  母亲离世那个夜晚,我曾投入父亲怀抱,他曾将我紧拥在胸前。从那之后,他几乎没再碰我,也很少对我说话。他把自己关在母亲房内,冷漠麻木。他希望他的悲伤只属于自己——我苦涩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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