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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之后没多久,叶门就离开了。虽然,凯诺的待客之道不容许家人在礼貌上有任何疏失,但可以看出来,对叶门的欢迎程度愈来愈淡薄。而实际上,冬末春初的石屋生活本就淡薄:母鸡不下蛋、没有肉牛可宰,香肠和火腿也省着吃。我们大多仰赖燕麦粥和苹果干。每天只有一顿豪华的肉类,就是在雨水池或梣树溪捕捉的新鲜鳟鱼、鲑鳟鱼,或是这两种烟熏鱼。闲聊间,听我们提到卡朗山脉那些富有的大领地,叶门可能暗忖,到那边去,也许就能吃好一点。我希望他顺利抵达;我希望,那边的人不会对叶门运用他们的天赋。
  就在离开之前,叶门曾正经八百对桂蕊和我说过一段话——像他那样一个心思轻率、手脚不干净的人,说那段话,算是够严肃了。他说,我们应该离开高山地区。「你们在这里能做什么呢?」他说:「桂蕊,你不肯遵照你母亲的心意,把野兽召唤出来给人猎杀,因此,大家认定你没用。至于欧睿,你一直系着那条糟糕透顶的蒙眼布,因而也成了没用的人,农场上任何工作你都做不了。但是,假如你们下山到平地去,桂蕊带着你的母马,让她表演各种马步,那么,你想在哪个马主人手下或马厩找工作都不成问题。而欧睿你呢,以你牢记故事和歌谣的本事,以及你自己编造故事和歌谣的本事,不管去到哪个城市乡镇,都将是很有价值的技艺。山下的人喜欢聚集起来聆听说书人和歌手表演,酬劳相当不错。有的富人甚至把他们延揽到家里长住,以便对外炫耀。再说,假如你必须一辈子蒙住双眼,好得很,有些诗人和歌手也是瞎子。话说回来,如果我是你,我会张开双眼,把手伸出去看看,看看一手之遥有什么好东西。」说完他笑了。
  他在一个灿烂的4020电子书启程往北。不用说,他当然快活地挥手道别,身上穿着凯诺送给他的温暖外套,背了他的旧包包——包包里有从我们家厨房摸走的两只银匙、以及瑞芭视为宝物的河金镶碧玉别针,还有从马厩设备当中拿走的镶银马鞍。
  「他一直没好好把马具清理干净。」凯诺说着,但没有很强烈的憎恶。收容一个窃贼,难免遗失点什么,可也不知道或许能得到什么。
  叶门与我们相处的几个月里,桂蕊和我不像以前那样完全坦诚地交谈。有几件事我们就一直没提到。冬季向来是等待、悬置的时候。而今,我们保留在心中的东西一下子冒了出来。
  我说:「桂蕊,我见过黑煤儿了。」
  一听见自己的名字,黑煤儿的尾巴往地面轻轻拍了一下。
  「那天,我忘了先带她到房外,结果,一低头,就看见她在旁边,她也看见我在看她。所以……从那之后……我就没再把她放到房门外去了。」
  桂蕊听我讲完,想了很久才说:「那么,你认为……那是安全的?」
  「我不知道我自己怎么认为。」
  桂蕊沉默不语,深思着。
  「我认为,我……我的天赋出问题时,就是我无法掌控我的天赋那时候,我一直尝试运用我的力量,拼命试,却没办法。我当时不仅生气,也感到丢脸。可是父亲不停催促我、催促我,而我一直尝试,却只有愈来愈生气,愈来愈觉得丢脸,直到力量爆发出来,变得不受控制。所以,如果我不曾尝试使用天赋,或许……就不会有事。」
  桂蕊继续深思我的话。「但你杀那条蝰蛇时——你并没有想要用你的天赋吧?」
  「我有。我日夜担忧,深怕自己没有天赋。不管怎样,那条蝰蛇真是我杀的吗?这个疑问,我想了不下千百遍。我有攻击它,阿罗有攻击它,父亲也有攻击它。差不多都同时出手。结果,阿罗认为是我杀的,因为我是头一个见到它的人。可是父亲——」我没往下讲。
  「他希望那个杀蝰蛇的人是你?」
  「可能吧。」
  过一会儿,我说:「可能他希望我认为杀蝰蛇的人是我吧。好让我对自己渐渐产生信心。我不晓得。但我那时候有告诉他,我做了我应该做的步骤,但感觉好像我并没有做任何事。而且,我曾试着要他告诉我,他运用天赋时是什么情况,他却说不出来。可是,当力量穿过你时,你一定是知道的!你一定会知道!比如我写诗时,如果那股力量进到我里面,我就是知道。我晓得那情况!然而,我照父亲教我的,试着运用天赋的力量,运用注目、手势,再加上语言和意志,却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我从来没有感觉到那股力量。」
  「即使……即使是在梣树溪旁?」
  我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我说:「那时候我好生气——对自己生气,也对父亲生气。当时感觉很奇怪。宛如遭遇一场暴风雨,置身一阵狂风中。我努力攻击,但什么都没发生。可是后来起了那阵风,我张开双眼,左手仍旧指着,就看见那整片山坡正在凋萎、消散、变黑——而且,我以为父亲就站在前面,在我左手指着的地方,而他也正在缩小、干枯。后来才知道,我前面是那棵树。父亲站在我后面。」
  「那只狗,」一会儿,桂蕊低声说:「邯达。」
  「当时我骑在布蓝提背上,邯达向他冲过来时,布蓝提非常不安。我只知道我努力安抚深受扰动的布蓝提,不让他后退。假如当时我有注视那只狗,我自己也不知道。而父亲当时是在我后面,他骑着慢灰。」
  我突然陷入沉默。
  我举起双手,仿佛要覆盖双眼,而其实,双眼仍被蒙眼布覆盖着。
  桂蕊说:「有可能……」然后打住。
  「有可能都是父亲,每一次都是。」
  「不过……」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不敢说出来。我必须——我必须相信那是我。必须相信我拥有天赋。必须相信那些事都是我做的。是我杀了蝰蛇,是我杀了那只狗,是我制造了『混沌』。我必须那样相信。我必须那样相信,其他人才会相信,大家才会怕我,才会远离克思世系的边境!那不就是这天赋的益处吗?那不就是它的功用吗?那不就是身为领主者该为族人做的事吗?」
  「欧睿。」桂蕊打断我。
  她低声问:「凯诺是怎么相信的?」
  「我不知道。」
  「他相信你拥有天赋,野天赋,即使——」
  但我打断她的话:「他相信吗?或者,他当时就晓得,那是他的天赋、他的力量,而他只是利用我,因为我并没有天赋?我无力摧毁任何事物、任何人。所以我全部的用处就是当个怪物,当个稻草人,吓吓其他世系的人,让他们远离克思世系!远离盲眼欧睿,因为他如果不蒙眼,就会摧毁他看到的一切!可是并不会。桂蕊,我不会那样,我不会摧毁我看到的一切,我做不到!我见过母亲,她垂危时,我见过她一面。我见到她了,但我没有伤害到她。还有——那些书——还有黑煤儿——」我说不下去了。黑暗岁月里没有哭出来的眼泪,这时一涌而出。我把头埋进臂弯里,痛哭。
  我的一侧是黑煤儿,她紧贴我的腿;我的另一侧是桂蕊,她的手臂环绕我肩膀。我放声大哭。

  ※

  当天我们没有再多谈。那阵痛哭耗尽了我全部力气。道别时,桂蕊轻轻在我头发上一吻。然后,我叫黑煤儿带我回房。进到房里,我感觉蒙眼布热热的,整个湿透压住我双眼。我把它拿下来,湿眼盖也一起取下。那是四月的一个下午,三年未见的金色光线照进房内,我木木地呆望那光线良久,然后到床上躺着,闭上双眼,再次滑入黑暗。
  第二天快中午时,桂蕊来看我。那时我蒙着眼站在甬道上,让黑煤儿自己跑一跑,我听见白星的轻蹄踩着石地。
  我们回到厨房花园,往距离石屋颇有那么一段距离的果园走去。我们坐在一棵老树的树干上,那树干正等着樵夫有空时来锯开。
  「欧睿,你是否想过……你可能并没有天赋?」
  「我知道我没有。」
  「那么,我要请你看看我。」桂蕊说。
  躇踌老半天,我终于抬手,解开蒙眼布。我先低头注视双手,光线让我眼花了一阵子,地面满布光影。一切都好明亮,而且移动着、闪耀着。我抬眼望向桂蕊。
  她个子高高的,瘦长的棕色脸蛋,薄薄的宽嘴,弯月眉底下是一双黑眼,眼白十分清澈;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厚厚地垂着,没有绑起来。我向她伸出双手,她握住;我把脸埋进她手里。「你真美。」我对着她的手低语。
  她俯身亲吻我的头发,然后坐直,表情严肃坚定但柔和。
  「欧睿,」她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说:「我要看着你一整年,然后娶你。」
  她吓一大跳,头往后仰,笑了起来。「好!」她说:「好!但现在呢?」
  「什么现在?」
  「我们要怎么办?假如我不愿意运用我的天赋,而你……」
  「没有天赋可运用。」
  「那我们变成什么人了?」
  我无法轻松回答。
  「我必须跟父亲谈谈。」我终于说。
  「暂且缓一缓好了。我父亲今天与我一起骑马出门,就是来见他。母亲昨天从峡谷那边回来了。她说阿格足莫与他长子言和了,但现在换成与次子争吵。而且有谣传说,阿格正计划一次突袭,可能攻打乐得世系或克思世系——以期夺回白牛,他说,那是凯诺三年前从他们世系偷走的。也就是说,他准备突袭我们的牛群或你们的牛群。来这里的路上,父亲与我遇见阿罗,他们此刻在你们领地北边,正在商讨如何因应。」
  「我要怎么配合他们的计划?」
  「我不知道。」
  「吓不了乌鸦的稻草人有什么用?」
  但是,她带来的消息尽管恶劣,却不能使我的心绪变为黑暗——能够看见她,能够看见阳光洒在老苹果树稀稀疏疏绽放的花朵上、洒在远方山脉的山坡上,此时此刻,即使坏消息也不能让我的心情蒙上阴影。
  「我必须与他谈谈。」我重复道:「看结果如何再说。现在我们可以散散步吧?」
  我们起身。黑煤儿也跟着起身,她的头偏向一侧,带着忧虑的表情,像在问:「那我又要怎么配合你们的计划?」
  「你跟我们一起走,黑煤儿。」我告诉她,一边解开她的皮带。我们一起爬上峡谷,沿湍急的小溪散步,每一步路都欢喜快乐。
  桂蕊及时离去,以便赶在天黑前回到乐得世系。凯诺直到天黑之后才回到家。通常,假如他在外面工作到这么晚,途中都会在领地内的某户农家歇脚,他们会欢迎他,并且强留他吃晚餐,顺便与他谈谈农务上的状况与烦忧。蒙眼之前,我曾与父亲同行过几回。最近几年,他总是早出晚归,比以往骑得更远,工作也更加卖力,他过高的自我要求,把自己累坏了。所以我知道,他返家时一定很疲倦,加上听说了阿格足莫的消息,情绪肯定比之前更加阴郁可怕。不过,我自己的心理反而无所畏惧了。
  我在自己房间里,不晓得凯诺已经回家,而且上楼去了。因为夜晚已渐渐转凉,我在壁炉燃了火,还从厨房偷来一根蜡烛,用炉火点着了,开始大胆展读德宁士写的《转化》。
  等到全家都安静了,妇女们大概也已离开厨房,我覆上蒙眼布,要黑煤儿带我去塔室。
  对于我一会儿瞎、一会儿能看的情况,这只可怜的小狗到底作何想法,我不清楚,但身为一条狗,她只会问那种需要实际答案的问题。
  我敲敲塔室的房门,没听见回应。我拿下蒙眼布,看着房内。壁炉架上有一盏冒烟的油灯,发出微弱光线。壁炉没有火光,而且有阴湿的气味,好像已经很久不曾燃火了。这房间,冷冷的,而且孤寂凄凉。凯诺和衣躺在床上沉睡着,大概从躺下后就没再动过。他身上仅盖着母亲遗留的褐色披巾。他拉开披巾横过他的身躯,一手紧捏着垂在胸前的流苏。我又感到一阵心痛,与之前在搁脚台上发现那条披巾时感到的心痛,一模一样。但此刻,我无法同情他,因为我是来算帐的,算一笔我没有勇气宽宥的帐。
  「父亲,」我说,接着叫他名字:「凯诺!」
  他惊醒,起身倚着一只手肘,另一只手举起来遮挡油灯光线,他茫然地瞪着我。「欧睿?」
  我向前一点,好让他可以清楚看见我。
  他太过疲倦,而且又已经入睡,所以原本几乎处于昏迷状态,还得揉揉双眼、咬咬嘴唇,才能回复知觉;他再次抬头看我,不解地问:「你的蒙眼布呢?」
  「我不会伤害你的,父亲。」
  「我不曾想过你会伤害我。」他说,语调强化了些,但依然是不解的口气。
  「你不曾想过我会伤害你?这么说来,你不曾惧怕我的野天赋?」
  他在床缘坐好,摇摇头,搔搔头发。最后才又抬头看我。「有什么事吗,欧睿?」
  「有什么事,父亲,那件事情就是:我不曾有过野天赋。我有吗?我根本不曾有过任何天赋。我不曾消解那条蛇、或那只狗、或任何什么。消解的人是你。」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诱导我相信自己拥有天赋,却没办法掌控,所以,你才能因此利用我。所以,你才不至于因为我没有半点天赋而丢脸,因为我让你的血统蒙羞,因为我是『老茧』的儿子。」
  这时,他站了起来,但什么都没说,依然大惑不解地呆望着我。
  「假如我拥有天赋,你不觉得我现在就会用吗?你不觉得我会让你瞧瞧我有多厉害、能毁灭多少东西吗?问题在于,我没有天赋。你没有把天赋传给我。你给我的全部,你曾给我的全部,就是瞎眼整整三年!」
  「一个『老茧』的儿子?」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你以为我不爱母亲吗?而你却不让我见她——整整一年——只见一次——她命在旦夕之际——只因为,你必须保守你的谎言、你的计谋、你的欺骗!」
  「我从没骗过你,」他说:「我以为——」他没继续往下说。他依旧太惊讶、太震撼了,还顾不到生气。
  「在梣树溪旁——你相信那是我做的?」
  「对。」他说:「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是你做的!你明知道是!之前你就在梣树灌木丛弄出一道界线;你在杜奈杀过人;你拥有天赋,你拥有消解的天赋!我没有。我从来就没有。你用计骗我——也许你也骗了你自己,因为你无法忍受亲生儿子并非你所寄望的样子。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只知道,你再也不能利用我了——不管是眼明或眼瞎,都不能利用我了。眼睛不是你的,它们是我的。我不让你的谎言继续欺骗我;我不让你的耻辱继续羞辱我。既然觉得这个儿子不够好,你找别人当你儿子吧。」
  「欧睿。」他说,仿佛想跟空气搏斗。
  「喏。」我把蒙眼布扔到他面前的地板上,甩上房门,沿着回梯飞奔下楼。完全被搞糊涂的黑煤儿紧追在我后头,一边狂吠——那是警告的叫声。她在楼梯底追上我,用牙齿咬住我短裙的下摆。我伸手到她背部,抚摸她的软毛,让她平静下来。她又低嗥了一声,随我进了房间。我关上房门,她随即伏卧在房门前。我不确定她是在帮我守卫,不让别人擅闯进来,或是想拦阻我,不让我再度出去外面。
  我让炉火烧旺一点,重新点亮蜡烛,在桌边坐下。书本摊开在桌上——那个出色诗人写的书;欢乐与安慰之宝库。但我读不下去。夺回了两只眼睛,但我要拿它们做什么呢?它们有什么用?我又有什么用?桂蕊曾经问—我们变成什么人了?假如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那么,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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