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划桨。不知道是比较容易忍受，还是习惯了，总之他已经不会去想酸痛了。
炮手一枪打烂加文嘴里的苹果过后十天，鼓声呼应某个奴隶听不见的命令，节奏突然变了。加文转头看他的桨友。他没期望旁边的欧霍兰会给他答案。这个绰号出自他的号码──七号──但加文已经慢慢发现安加人取绰号时喜欢加点黑色幽默。七号感觉很友善，但几乎从不说话，就算说话也没什么意义。这些让他获得欧霍兰这个绰号的特质实在太亵渎、太不敬了，以致全世界最高位阶的卢克教士兼欧霍兰崇拜的领导人，终于听懂之后足足大笑了十分钟。
当他几乎快要笑完的时候，富克拉特【注一】对他骂了句脏话，他也终于了解这个绰号的意义，让他又大笑了好一阵子。
领班史崔普【注二】用她浅显易懂的绰号逼他闭嘴。
划。痛苦可以加以分类，但就连分类都很单调。他的桨友比擦伤、水泡、抽筋、肌肉结等有趣多了。
富克拉特比欧霍兰有用很多，也更爱说话。加文以前常听水手骂脏话，但都只是用来加强语气。富克拉特脑子有点怪怪的，随时出口成脏，不分日夜。
现在他看着加文微笑。「开战了。」他说。他嘟哝一声，下巴和脖子不断抽动。「他们通知我们，要我们必要时多出点力。」然后他彷佛松了口气，又回头去低声咒骂。
「他们会解开我们的锁链吗?」加文问，划，划。「你知道，以免沉船?」他在开玩笑。算是。
「赢或死!」史崔普大叫。
「划向地狱!」奴隶齐声回应。
「帮影子杰克抓背!」她叫道。
「划向地狱!」
「立刻划回来!」她叫。
他们加快速度，配合鼓音。
「拉!」她也配合他们的动作大叫。
「地狱来回!」
「拉!」
不到一分钟，他们已经快到彷佛飞跃海面。领班跑去楼上。她又跑回来。「敌舰距离约莫一里格。风向不利。如果他们一直逃下去，还要追上二十分钟。」她笑。「三号、四号、五号，再不把桨完全载入定位，一人就挨五下皮带。」
「妳该早点说。」三号抱怨。
加文以为他会为此挨打，但是领班心情很好。
「对方是什么船?」三号问。
「阿伯尔尼桨帆船。」
交头接耳。坏消息。「吃水多深?」有人问。
「坐着那么深。」
一阵咒骂。如果对方船长能力够强，这场追逐就是在比划桨奴隶的身体状况──或是划桨的动力有多高。划桨的动力基本上都是来自鞭打。船身吃水像坐着那么深，表示船速会比一般快，而且就算追上了也没多少货物可抢。那是全世界最糟的掠夺对象。
「小鱼呀，准备游泳了吗?」她叫道。
「直通地狱，立刻归来!」他们叫，不过语气显然没有之前兴奋。
「拉!」她叫，下达指令，鼓手加快节奏。
加文奋力划桨。划桨奴隶拉桨时候都会站起身，推桨时坐回位子，然后重复同样动作。这艘安加船上有装设一道曾在鲁斯加桨帆船上担任划桨奴隶的人宣称在瑟鲁利恩海上前所未见的设计──一块倾斜的脚板，让奴隶拉桨的时候方便施力。这样会比较轻松，他说。可以加快船速，加文心想。
「他们很会逃!」史崔普语气愉快。「看看他们逃不逃得出我们的手掌心，各位!」
他们保持船速。
两分钟后，她又下来。「我们拉近距离了。他们不可能甩掉我们!」
奴隶中传来不太兴奋的欢呼声。
「呃、呃、今晚、呃、前六张板凳的人、呃、可以得到两份烈酒!」富克拉特说。他咒骂了十二次，彷佛要很吃力才能吐出完整的句子。「不然就是死!」他大笑。
只有前六张板凳的人──这样后排的人就有理由好好表现，希望能晋级。这是炮手接管这艘船和船员后保留下来的众多安加传统之一。他们有各式各样提供奴隶划桨动力的办法。加文不晓得安加人是比较善良、比较聪明，还是纯粹比较缺奴隶。
卡莉丝，我和疯子及杀人犯一起工作。
和在家乡也没多大不同，是不是?她在他心里问道。
他真爱她。
卡莉丝，妳可以汲色帮我划桨吗?
希望我可以，我的爱。
他看见她充满怜悯的表情，那个画面令他心痛。他现在算是什么?脏兮兮、满身大汗、臭气熏天、胡须杂乱、头发剪短、服侍奴隶商人。他眨眼抛开这些想法。专注在划桨上。
史崔普说：「李奥诺斯，拿水来。我可不希望有人昏倒。」
李奥诺斯是个弯腰驼背、永远一脸轻蔑的水手，拥有伊利塔人的黑皮肤，不过没口音。他剃掉脑侧头发，在头顶留了个类似皇冠的发型。他认定奴隶会因为畸形而讨厌自己，所以一有机会就拿他们出气，给了很多真正值得被讨厌的理由。他拿个长柄杯在奴隶间走动。这个工作需要灵巧的身手──拿水给一直不断站起、坐下、移动、移动、移动和许多条手臂一起不停摇桨的男人喝。李奥诺斯把握每个他以为领班没有在看的机会，用水杯打奴隶的脸，三不五十打破嘴唇、打烂牙齿。不过由于他们太想喝水了，所以宁愿被打也不会躲开。李奥诺斯就是喜欢享受那种情况的垃圾。
在加文从前的生活中，领导统御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每个指挥体系中移除这种人。利用恐惧取得的成果，最后都会毁在打击士气和吓阻手下采取主动之上。
加文听见鞭打声，接着身后传来李奥诺斯的惨叫。史崔普叫道：「不要乱搞他们，李奥诺斯!让我的手下不能划桨，我就拿船身上的藤壶给你擦屁股。听到没?」
就连欧霍兰都笑了出来，不过当李奥诺斯走到他们那排时，他们全都努力装作面无表情。史崔普的身材像大海般魁梧，臭得和厕所一样，身上刺青比四个水手加起来还多，所以李奥诺斯有理由怕她。畸型男一言不发地给他们喝水，一脸怨毒。
速度逐渐加快，奴隶满头大汗，本来就总是潮湿闷热的船舱变得更加潮湿闷热。一名奴隶大叫一声，小腿抽筋，摔倒在地。他的桨友努力跟上划桨的节奏。
转眼之间，史崔普来到他面前，毫不留情地拿鞭子抽他。抽了六或八下后，她解开那个奴隶的镣铐，扛起那个男人，走过走道。二号立刻上前取代他。
领班看起来对于速度没受到影响十分满意。她在走道上来回走动，检查奴隶有没有出现疲倦的征兆，然后走到后面去。加文听见刚刚那个奴隶惨叫、皮鞭抽打的声响、还有拳打脚踢的砰砰声。为了无法控制的事情殴打人是很没有理性的行为──在又划了几下之后，加文开始怀疑这个还算理性的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啊，预防性暴行。殴打抽筋的人，避免其他人假装抽筋，趁机休息。
不公平，但可能很有效。加文不确定自己对史崔普的做法是感到钦佩还是厌恶。
两层楼上通往主甲板的门开了，早上的阳光洒在溅满汗水的阶梯上。领班爬上阶梯，李奥诺斯跑到她原先的位置，复诵她下达的命令。
「一百步外!没有转向!」领班叫道。
「一百步外!」李奥诺斯叫道。「鼓手，开始!」
没人向加文解释过这种情况要怎么做，要以什么顺序做什么事，但又多了一个鼓手开始打鼓，在原先的鼓音中增添空心鼓声。不过他的节奏还是与原先的一样，就站在所有奴隶前方的左舷。
「呃，干干干干，听我们的鼓音，别听他们的。」富克拉特说。「最后──」他又咒骂嘟哝了一阵子，为了没办法清楚说话而越来越沮丧。最后，他奋力说道：「最后关头，我们收桨。不过要在呃、呃、呃、全力冲刺过后。」
「转向左舷，七十步!」领班叫道。
苦棒号船首的长程大炮方向传来沉闷的巨响声，整个甲板彷佛胸口遭击般巨震。上方甲板传来叫喊声。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下火枪击发的枪响，跟着是炮手的吼叫。他不会让甲板上的人在这种距离下开火。他只相信自己有能力射中这么远的目标。
加文咬牙切齿、双脚颤抖、手臂灼热，汗水滴入眼中。在这种速度下，奴隶的屁股几乎不会碰到长凳。
上面传来一声加文难以辨识的火枪响，听起来非常不一样──喔，肯定是炮手那把枪。
苦棒号往右舷倾斜。加文判断他们一定是想紧跟在对方船尾，避开船身侧面的炮火攻击。这种策略只有在他们的船比对方快上很多时才有可能成功。
「右舷桨，战斗速度!」史崔普叫。
「右舷桨，战斗速度!」李奥诺斯叫。
右舷的鼓手加快速度，在左舷打两下鼓的时间里敲打三下。苦棒号完全没有变慢地转向左舷。
「战斗速度，全体!」史崔普叫。
「战斗速度，全体!」李奥诺斯叫。
他们在海浪间冲刺，用全身体重摇桨。他们不喊口号了。奴隶没有力气做额外的事情。闷热到了极点。加文听见皮鞭抽打的声响，但他整个世界都集中在肩膀、肺部、双脚、背部、小腿和手臂上的剧痛──
「听我指令，收起左舷桨!」领班大叫。李奥诺斯还没复诵完命令，领班已经叫道：「收桨!」
鼓手连打三下鼓，然后突然停止。
奴隶压下船桨，桨叶离开水面，然后把桨拉入桨架，一手接着一手，把桨全部拉回船舱，避免在撞击时折断。
一时间，鼓声俱寂，奴隶喘气，上方水手准备承受撞击，除了平静的海浪声没有任何声响。
然后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译注一：富克拉特(Fukkelot)是从Fuck a lot变化而来，就是满口干来干去的意思。
译注二：史崔普(Strap)意指皮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