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基普赤脚在海滩上走了一个小时，接着脚底便开始起水泡。他踏着水泡又走了半个小时，水泡破了，开始流血。他踏着血淋淋的脚掌又走了不到一分钟，然后想到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重重坐倒在沙地上，叹了口气。他汲色至今已经几个月了?克朗梅利亚教导不要把汲色当作解决问题的首要办法，但他们完全搞反了。
魔法可以用来解决所有问题。只是会害死你。你应该首先考虑魔法的解决之道，然后再决定值不值得你拿一点寿命去换。
用在身体机能上或许也是同样道理。只要你在蠢到跑去总督辖地里某个偏远角落流血致死前，先想到这一点就行了。
他利用丛林的翠绿林顶当作法色来源，制造出柔软的绿鞋垫来踩，然后他又思考片刻，弄出一双卢克辛靴。因为脚掌鲜血淋漓，所以他在脚和鞋垫最底层间留下一点缝隙，可以随时调整穿鞋的位置。这样做有点触碰到不能把魔法变成身体一部分──所谓的附体化身──的底线。但是附近又没有魔法老师。基普走了几步，调整靴子到合脚，然后努力记下这个设计，以免日后还有用得到的时候。
他了解到所有驭光法师都会这么做。他们会想到好用的设计，然后牢记在心，方便日后迅速汲色。差别在于笨蛋只能设计鞋子，高手才能设计飞掠艇。你能随着汲色能力变强而累积的设计肯定是以指数增加的。加文‧盖尔是记下了一百万种设计，还是说他对魔法的理解已经深入得不用记这些设计?只要造出合理的东西就行了。就像不用思考就会走比常走的阶梯更陡的阶梯一样。走就是了。
似乎基普对魔法了解得更深，就越钦佩那些汲色技巧高超的人。
但是话说回来，他曾出于本能化身过一次绿魔像。
你潜力无穷，基普。
那你知道潜力表示什么吗?他问。
「表示你什么都还没做过。」
听到自己的声音让他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继续走。不管是靠桨还是帆，桨帆船一天都能航行十二到十五里格。桨帆船大多出海四天就得补给。由于桨帆船越来越少──被航程较远的船舰取代──很多仰赖桨帆船生存的沿海城镇也开始没落。再过一、两个世代就会彻底消失，但现在还在苦撑着。所以他最多走个六十里格就一定会碰到城镇。
假设基普没有刚好被丢在两座城镇中间，那么只要走对方向，肯定就能在更近的距离里找到城镇。但他之前都被蒙着眼睛。搞不好最近的城镇就在南方一、二里格外，偏偏他在往北走。
当然，港口城镇间也可能有较小的村落，像是卢易克岬附近那座鲸鱼和村民都发狂的小渔村。
前提是镇民没有因为害怕狂法师大军入侵而弃镇逃难，如果是那样，他就可能一路走到死──
这种想法毫无帮助，基普。
他饿了。不，别想那个。想点别的。
最糟的情况，如果基普一天能走八里格，应该就能在七天内遇上一座城镇。这是最糟的情况。而他办得到。他只需要水。理论上，他可以靠体内的脂肪存活很久，不过身体衰弱走路就会变慢。他发现自己心算时会拨弄想象中的算珠。有趣，这样有帮助。
他的意思是对算术有帮助。真正聪明的人八成会不再思考，走就对了。叫基普不要思考就像叫他闭上鸟嘴一样困难。
他的脑袋和嘴巴根本是通的，他妈以前常这么说。
假设他能一天走八里格。在这里，在平坦的沙滩上，这种速度看来没有问题，但基普知道沿海有些岩岸区域，海边就是峭壁，或是海浪会直接打进丛林。有些海湾会深入海中整整好几里格。如果基普一直沿着海岸走，他要走的路绝对比船在海里航行六十里格来得远多了。但是不沿着海岸走的话，他可能会在陌生丛林或森林里迷路。
一时间，他得将思绪集中在呼吸上，他喉咙收紧，胸口紧绷，紧张到差点害死自己。
但他没有不再前进。他的内心像是斗犬咬紧牙关般紧扣着拒绝放弃的想法不放。他是龟熊，龟熊是挡不住的。最糟还能怎样?他会失败?他以前失败过，很多次。他可能会死?至今已差点死掉好多次了。有时候差点死掉很可怕，有时候很恐怖，有时候让他感到畅快，不过通常都是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控制的情况，无论对错。你不能因为继续走下去可能会面对死亡，就停下来不走，让自己会肯定面对死亡。基普是个可怜兮兮、令人失望的胖子，但不是会放弃的人。
他突然面露微笑。可怜兮兮、令人失望的胖子──但他还是在许多特殊条件下杀了一个国王、救了棱镜法王，还杀了一个神。对胖子而言算表现不错了。见鬼了，他甚至还赢过安德洛斯‧盖尔一次。
奇怪的是，他竟然把赢过安德洛斯‧盖尔视为比杀神更了不起的成就。
杀神那次感觉像走运，或像是欧霍兰审视战场，寻找适合用来拯救棱镜法王的工具，然后在发现找不到合用的工具后，随手抓起基普就拿来用了的感觉。
基普暂停片刻。
我一直都把自己看得很扁，他心想。我从来不会让任何人这样对待我朋友。
一小时后，他找到一条小溪。他喝水，指望溪水够干净。事实上，他没有多少选择。他继续慢慢喝水，等着看会不会呕吐，然后又喝了几口。他站起身来，希望自己身上有水袋。
他看见自己的绿卢克辛靴。哎呀，如果我有办法制造水袋就好了!
他轻叹一声，汲色制作了一个绿袋子。首先考虑魔法，永远考虑魔法，基普。他舀起一大袋水，然后改变绿袋形状，舒舒服服地贴在背上。汲色制作符合肩膀形状的带子，汲色制作一条背带。
魔法。实在太有用了，感觉就像是……魔法。
「和这个疯子讲话会让我变成疯子!」基普说。
有趣。当你忘记这种情况有多讽刺时，就表示你快玩完了。
他决定要趁走路的机会恶补一下之前错过的训练。不幸的是，他这个等级的黑卫士训练几乎都局限在徒手搏斗上，因为徒手搏斗是未来所有训练的基础。在前往卢易克岬的船上，他们学了些基本握剑方式和运剑法门，还有装填火枪。其他黑卫士新进人员早就学过这些了。有些人已经受过几年武器训练。有些擅长弓箭和其他基普才刚开始接触的武器。他的进度远远落后。
但我可以变成绿魔像。
那对我现在的处境还真有帮助。
他觉得海岸线开始后退，但光看太阳的位置还不足以肯定他的想法。他的同学班哈达自称学过汲色制作六分仪，确保永远不会迷路。当然，还得要搭配罗盘才行，然而，尽管有办法做出让炼金石飘浮其上的容器和媒介，世上还是没有磁石卢克辛这种东西。有些事就是得用传统的方式。
不管困不困难，基普都没有能够救命的技巧。这就是打输一场九王牌所需付出的代价──爷爷禁止他参与练习。
基普试着用本能去了解其他人钻研好几百年的知识。怎么样?我究竟是不是魔法天才?
等等!我干嘛浪费时间去想六分仪、罗盘和水袋那些东西?我该想想怎么造出飞掠艇。他曾看加文做过。甚至有帮忙驱动过。
但是像飞掠艇这么复杂的装置万一出了差错，他就会被丢在大海中央，没有能力离开。基普可以用漂的，但不可能一路漂到大杰斯伯去，如果尝试加文的喷射把戏来游泳，可能还没到半路就粉碎光晕了。
我可以取用所有法色。那就像是我拥有装满所有幻想工具的工具箱，偏偏蠢到不会用一样。
或许是太无知了，一个亲切的声音响应他。
这是真的。你不会怪野蛮人不识字。
但你也不会让他读信给你听。
阳光开始黯淡，基普把心思转移到其他问题上。他找到一块干净的海滩，就在树林边缘，棕榈树可以帮他遮风避雨。他放下水袋。凝望着逐渐变暗的天空，凝聚足够的蓝卢克辛，制造出一个蓝箱子，箱顶有个洞，然后加以弥封。接着他站在海滩上，面对西下的太阳，他尽可能很有耐心地缓缓凝聚红卢克辛。红法色的冲动袭体而来，但他忽略情绪，将红卢克辛填入蓝箱子。他填了一整箱人称红黏液的红色卢克辛。
他没有考虑清楚，所以当箱子完全装满后，夕阳已经不能提供足以汲取次红魔法的温度。他得用手点火。而他在黯淡的光线下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一块看起来像是打火石的石头。
他又花了半个小时敲石头。没有火花。他很想大叫。拉紧裤子，坐下，揉自己的脸。他拉紧皮带，发现最紧的皮带孔都已经不够紧了。不到六个月前，他还在扣最后的皮带孔，然后因为不知道要上哪儿去找买皮带的钱或是做皮带的皮革，而祈祷自己不要变胖。所有其他衣物都在克朗梅利亚换新了，但当时他觉得丢掉皮带很浪费。再说，这条皮带是母亲在少数清醒的时刻里给他的。
基普抽下皮带。其中一颗打火石上有个地方很尖，可以让他插个新孔出来。
他看着皮带扣。金属皮带扣。如果拿自己的愚蠢来殴打自己的话，他大概可以一路昏到太阳节。基普用皮带扣摩擦刚刚找到的打火石，接着奇迹出现，打出火花。他轻松点燃红黏液。火烧得很旺。星星出来了，基普坐下来，把水袋拿到身前。或许喝水可以解决一点饥饿问题。
绿卢克辛水袋整个封住了。基普没有制作任何打开水袋的机制。如果是白天，基普可以撷取更多绿色，打开绿卢克辛，然后重新弥封。但现在他得完全把它当作固体物品来应付。
他很想哭，或是大叫，或是大发雷霆。但最后基普还是用锐利的打火石在水袋脆弱的部位挖了个洞。他把水袋举到头上，喝着温暖的溪水，直到肚子灌满水为止。
基普的灯火在红黏液烧到洞口后熄灭。因为没有把红黏液吸到外面接触空气的灯芯，火焰直接被闷熄。基普看着熄灭的火焰，它就像故意背叛他一样。他可以打烂装黏液的蓝灯，当然。他没有把箱子做得很厚。但那样红黏液会在约莫半小时后烧完。如果基普带了眼镜在身上，就可以运用刚刚的火光──但他没有。眼镜还在船上。加文差点遇害那天晚上，他没有带上眼镜套。
他帮我挡了那刀。基普本来以为加文喜欢自己，就像认同一条训练精良的宠物一样认同自己。有理性的男人或许会冒险救狗，但只有白痴才会为狗而死，对吧?加文‧盖尔不是白痴。他很清楚自己的价值，而当时他的人生处于顶峰──他娶了卡莉丝为妻，从法色之王手中扭转了一败涂地的战局。基普揭穿安德洛斯是红狂法师时，在他眼中看出真相。加文知道。他知道父亲的情况。并不惊讶。他一直把那张牌放在手里，等待适当的出牌时机。而基普对全世界揭露了这张牌──贱嘴基普，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用脑子，破坏了他完全不了解的计划。
但加文同时也知道──就在那一刻里，基普有看出来──当他们四人混战，争夺两支匕首时，基普完全没有办法阻止安德洛斯和葛林伍迪把刀插入他胸口。基普当时没发现，但现在知道了，以他们当时缠斗的情况，加文唯一能在不被阻挡的情况下拉开匕首的方法，就是把匕首扯向自己。他是故意的。他不是自残，当然──他没有自杀倾向──但是匕首的方向一变，葛林伍迪和安德洛斯立刻奋力出刀，可能是不知情，或无力阻止，或根本不在乎。
加文明知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为什么还要救我?
加文牺牲性命救我。棱镜法王本人，数百年来最顶尖，搞不好是从古至今最顶尖的棱镜法王。那是什么意思?这表示基普的价值有多高?
这个想法太难承受了。随之而来的情绪令他害怕。基普是被妈妈遗忘在充满老鼠柜子里的小男孩。他不是……
一滴泪水滴落脸颊，掉在他隆起的肚子上。这眼泪是哪里来的?
他用脏兮兮的手指擦拭眼泪，再度承受压力。
那支匕首后来又怎么了?盲者刃──安德洛斯‧盖尔这么叫它。不但没有杀死加文，反而在他体内变大的那把刀。我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想这个比较好，比较安全，有益身心。基普可以思考这个。但结果也不能想太久。他累坏了。他没有汲色制作床铺，也没有毯子──可以用卢克辛制作毯子吗?──或任何种类的上衣。他也没有准备任何帮助睡眠的睡眠用具。他打碎蓝卢克辛灯的顶盖，打了点火花进去。
我父亲爱我。世界上有这么多人，而加文‧盖尔认为我值得拯救。
卢克辛咻地一声就点燃了，基普感到一股暖意击退了寒夜。这火烧不了多久，但基普认为自己会在火熄灭前睡着。
他猜对了。赤裸的肩膀才一碰到沙地，他就立刻就梦到怪物和诸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