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兰登桥
云层裂隙间,满月正悬头顶,伯纳姆河蜿蜒穿过科尔诺拉城区,犹如一条泛着油光的黑蛇。无数仓库盘踞在高耸的河岸上,在寒冬深夜里沉睡如洪荒巨兽。远离住宅区的商业地带此时万籁俱寂,兰登桥上点缀着天鹅造型的灯柱,冰霜覆盖的灯盏照亮檐角垂挂的冰凌。雪花再次飘落,蓬松的雪片在灯影中打着旋,随着河峡升腾的气流飘荡。伯纳姆河的咆哮自深渊传来,仿佛某种永不餍足的恐怖巨兽。
罗伊斯站在桥北侧的阴影里。尽管天气寒冷,他却浑身被汗水浸透。在他身后,萨尔杜尔和莫迪娜双手反绑静立着。罗伊斯没有给他们塞口球——没这个必要。他已经给了囚犯们足够的理由保持沉默。
从监狱塔楼劫出萨尔杜尔简直易如反掌。这位前摄政王毫无反抗,对每个耳语指令都迅速而安静地服从。罗伊斯反倒有些失望,他巴不得找个借口来"纠正"这位特殊囚犯的行为。莫迪娜则是另一回事。他真心后悔带上她,只是别无选择。罗伊斯以最小力度扼住她的脖颈,仅用能让她无痛昏迷的最短时间。他确信她醒来时会头痛欲裂,但不会有其他伤害。
罗伊斯审视着桥对岸的仓库群。其中一间的外墙上画着四叶草图案——那个他误杀梅里克挚爱的地方。那时他们三人还都是黑钻石盗贼公会的杀手。翡翠之墓。梅里克选择这个地点传递的信息让他隐隐不安。
再次抬头确认月亮位置后,罗伊斯点亮提灯走向街道。令人神经紧绷的两分钟后,桥对面亮起了回应灯光。梅里克就在那里。而格温和他在一起。
她还活着!
罗伊斯的内心狂跳不止。解脱感与焦虑交织。她近在咫尺,却还不够近。四下无人——黑钻会的缺席格外显眼。罗伊斯原以为自己进城瞬间就会遭遇盗贼工会的围剿。要么是梅里克打点好了通路,要么他们根本不想蹚这浑水。
"让他们看看。"梅里克的声音在清冽的空气中回荡。
罗伊斯打了个手势,莫迪娜与萨尔杜从他身旁的阴影中走出。
"我会给你双倍报酬,马略斯!"萨尔杜高喊,"册封你为梅伦加尔侯爵。我还能——"当罗伊斯用阿尔维斯通匕首划过他肩胛时,他发出痛呼。寒光闪过,摄政王的长袍与皮肉同时绽开。
"我们是不是忘了约定?"罗伊斯厉声道。
罗伊斯看向静立不语的莫迪娜。这位女帝既无惧色,也不见怒容,只是如同旁观者般静静等待。
"让他们过去。"梅里克下令。
"别跑太快,萨尔杜,"罗伊斯警告,"你必须和格温保持同步。我的飞刀从不失手,在你们走到桥中央前都在射程内。要是你敢抢先——那就是你此生最后一步。"
人质与格温同时迈步。她裹着不合身的羊毛斗篷,泪痕在脸颊蜿蜒。反绑的双手既不能拨开散乱鬓发,也无力挣脱塞口布。双方以折磨人的慢速相向而行。
对罗伊斯而言,世间万物仿佛静止,唯有桥上那三名人质牵动心弦。俘虏们在桥心擦肩而过,只交换了短暂的眼神。风雪愈烈,格温的发丝在狂风中凌乱飞舞。当她突然奔跑起来时,罗伊斯的心脏在胸腔里轰鸣。他不再在乎其他人。只要能得到格温,就算萨杜尔统治整个埃兰大陆也无所谓。他们今晚就出发去阿文帕萨——马车早已备妥,满载补给,套着精壮的骏马。他要带她远走高飞,去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罗伊斯终将拥有称之为家的归宿,拥有值得活下去的人生。每个夜晚他都能拥着格温入眠,再也不用分离。他们可以并肩漫步在开阔原野,罗伊斯不必时时回头张望。他们会生儿育女,他会欣喜地看着孩子们成长。与格温白头偕老,罗伊斯便心满意足。
他正朝她狂奔而去。不记得何时迈开的脚步,却已在她身后紧追不舍。当距离越来越近,罗伊斯张开双臂准备拥抱格温。突然她震惊地瞪大双眼,继而痛苦地紧闭。弩箭穿透她身体时,她僵直地弓起背脊。罗伊斯感到温热血雾溅在脸上。
她倒下了。
"格温!"他嘶吼着。
他滑跪着将她翻转,让彼此能看见对方。暗红的血在她身下蔓延,浸染了皑皑白雪。罗伊斯将格温搂在臂弯,拨开她脸上的散发。割断绳索的双手不住颤抖,扯下的口塞已被鲜血浸透。
她咳嗽着。"罗-罗伊斯。"她艰难地开口。"罗伊斯...我的爱人..."
"嘘,"他对她说。"会没事的。我去找个医生。我会照顾你。我们马上结婚。不再等待了。我发誓!"
"不。"她在他手中摇着头。"我不...需要医生。"
罗伊斯擦去她嘴角的血迹,在她努力聚焦视线时托着她的头。
她的手抽搐着,试图抬起来触碰他的脸。"别哭,"她说。
直到那一刻,罗伊斯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她的脸上,与从她嘴角渗出的细细血丝混合在一起。
这不可能发生,他的内心尖叫着。我们要一起离开的。马车都准备好了!
他颤抖着,仿佛整个人都要裂成两半。
"别离开我,格温。我爱你。求你别离开我。"
"没关系的,罗-罗伊斯...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不,不——这不对。这根本不对!这是——"他的声音哽咽了。他咽了口唾沫。"这怎么会没关系?你怎么能说丢下我一个人没关系?"
她在他的臂弯里猛地一颤。她闭上眼睛,又咳嗽了一声。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她的喉咙里发出浓重的咕噜声。
"这是你生命线上的分叉,"她勉强说道,声音现在更微弱了——只剩下粗哑的耳语。"你到达了...那个节点。你最爱的人死去。只是我错了...我错了。不是哈德良...是我...一直都是我。"
“是的,”他亲吻着她的额头喊道。
“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我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过...你说过只要这是真的,就算死也能做个幸福的女人。”
她温柔地仰望着他,但眼神逐渐失焦开始游移。“我看不见你了,罗伊斯。太黑了。我不像你能在黑暗中视物。我好害怕。”
他紧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格温。我就在你身边。”
“罗伊斯,听我说。你必须坚持下去,”她突然急切地说道。“别放手。你敢放手试试。听见了吗?你在听我说话吗,罗伊斯·梅尔伯恩?你必须撑住,罗伊斯。求求你...把手给我。把你的手给我!”
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我在这儿,格温。我抓着你呢。我不会放手的。永远都不会。”
“向我保证。你必须保证。求你了,罗伊斯。”
“我保证,”他对她说。
“我爱你,罗伊斯。别忘了...别放手...”
“我爱你。”
“别...放...”
她的身体再次抽搐。在他怀中,她挣扎着呼吸,身体变得僵硬,而后慢慢地...渐渐地...瘫软下来。她的头向后仰去。他将她紧紧搂在胸前,亲吻着她的脸庞。格温走了,只剩下罗伊斯独自一人。
艾米莉亚、布雷克顿、哈德良和艾瑞丝塔率领三十名骑兵来到科尔诺拉城门。这支骑兵分队选自北方帝国军,包括布雷克顿麾下最精锐的士兵。其中大多数人几周前还参与过德隆迪尔原野的围城战。他们不是伯爵公爵的公子哥,不穿精雕细琢的全套板甲。这些是从血战中磨砺出来的铁血老兵,浑身散发着战场淬炼出的杀气。
莫迪娜被绑架后,艾米莉亚发现自己竟荒诞地坐上了帝国总管的位置。这个曾经的洗碗女仆如今统治着帝国。她尽量不去想这个事实。与莫迪娜不同,她并非诺维隆的后裔,没有任何血统能保护她的地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权力、地位乃至性命还能维持多久。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令她如释重负的是,布雷克顿爵士召集部下并发誓要找到女皇。当哈德良爵士与艾瑞斯塔主动请缨加入时,艾米莉亚决定也一同前往。她无法在宫殿里枯坐等待。她不懂政务管理,便将尼姆布斯留下代管直至她归来。倘若找不到莫迪娜,或许归来也毫无意义。他们必须找到她。
"打开城门!"布雷克顿爵士朝着科洛诺拉城墙上方的瞭望塔吼道。
"城门拂晓才开,"上方传来应答声。
"我乃布雷克顿爵士,帝国军团统帅,身负事关女皇陛下的重大使命。我命令你们立即开启城门!"
"我是这里的守门人,奉命严格把守此门,从黄昏到黎明都不得开启。天亮再来吧。"
"我们该怎么办?"艾米莉亚问道,恐慌几乎要将她吞噬。这荒谬的处境令人窒息。女皇的性命危在旦夕,他们却被一个蠢货和一扇木门所阻。
布雷克顿翻身下马。"我们可以把树枝绑在一起做成梯子翻墙。或者造个攻城槌——"
"我们没时间了,"哈德良打断道。"满月已高悬,罗伊斯正在兰登桥进行交易。我们必须现在就进去,赶到那座桥去!"
"这都是你们的错!"艾米莉亚突然爆发,气得浑身发抖。"都是你和你的朋友。先是企图杀害布雷克顿爵士,现在他又抓走了莫迪娜。"
布雷克顿抬手握住她的手。"尽管他有这个能力,但哈德里安爵士没有杀我。他无需为他同伴的行为负责。他是在试图帮忙。"
艾米莉亚擦去眼角的泪水,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不是将军,只是个愚蠢的农家女,贵族们很快就会处决她。一切都如此无望。唯一看起来不沮丧的是阿里斯塔。
公主正在哼着歌。
她已经下了马,闭着眼睛站在那里,双手向外伸展。她的手指在空气中优雅地移动,低沉的震动从她喉咙深处传来。这声音不是任何一种曲调或歌曲。听不出明显的旋律,随着艾莉丝塔的声音越来越大,空气似乎变得浓稠而沉重。接着又传来一声嗡鸣。回响从城门处传来。木梁就像人在寒冷中颤抖一样晃动。它们裂开、弯曲。巨大的铰链发出咔嗒声,与墙壁相接处的石块碎裂开来。艾莉丝塔停止了哼唱。城门停止了颤抖。然后,她突然爆发出一声无法辨认的词语,城门轰然炸裂,碎木片和飞雪四散迸溅。
莫迪娜试着挣脱手腕上的绳索,但这一举动只让绳子勒得更深。梅里克·马瑞乌斯和两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将她拖下桥,带进附近一间仓库。萨杜尔则被允许自由行走。这座建筑空荡如洞穴,已被废弃且亟需修缮。破碎的窗户漏进雪花,在光秃秃的地板上飘散开来。地面上散落着破麻袋和碎玻璃。
"干得漂亮,我的孩子。太漂亮了。"萨杜尔对梅里克·马瑞乌斯说道,此时另一个人正割开他手上的绳索。"我会兑现承诺给你丰厚奖赏。你将——"
"闭嘴!"梅里克厉声喝道。"把他们两个都带上楼去。"
其中一名男子像扛面粉袋般将莫迪娜甩上肩头,扛着她走上台阶。
"我不明白,"萨杜尔说道,而此时另一个陌生人也在推着他上楼。
"这事没完,"梅里克回道。"德兰西死了。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天平已经平衡。恶魔被释放了。"
他还说了更多,但当莫迪娜被抬上几层楼时,他的声音逐渐消失。扛着她的男人将她扔在三楼一个空房间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捆麻绳,紧紧绑住她的脚踝。完事后,他走到破碎的窗前向外窥视。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是个矮壮粗野的莽汉,留着粗糙的胡须,长着扁平的鼻子。粗羊毛外衣上罩着深色兜帽,但莫迪娜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条皮腰带上——上面挂着两把长长的匕首。他单膝蹲下,望着下方的街道。
"安静点,小姐,"他低声说,"否则我不得不割开你的喉咙。"
罗伊斯颤抖着双手,将格温毫无生气的身体安放在桥边。他合上她的双眼,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嘴唇。他轻轻地将她的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用那件粗糙宽大的斗篷尽可能盖好她的身体,仿佛是在为她铺床。他无法狠心遮住她的脸庞,久久凝视着那张即使在死亡中仍带着微笑的面容。
他转身离开她的遗体,站起身来,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桥。
"站住,罗伊斯!"梅里克在他到达对岸时大声喝道。
从声音的方向和角度判断,罗伊斯知道梅里克就在仓库的二楼。
"所有底层的门窗都封死了。我有个手下正用匕首抵着女皇的喉咙。"
罗伊斯没有理会他。他灵巧地爬上最近的路灯柱,打碎灯笼,掐灭了火焰。他又重复了两次这个动作,让整个区域陷入黑暗。
"我是认真的,罗伊斯,"梅里克再次喊道。他声音中透着的恐慌暴露了他的老搭档已经看不见他了。"别犯错误今晚再杀一个无辜的女人。"
罗伊斯撕下斗篷的一角,浸入灯柱的油槽中。然后他走向仓库。
"你不杀了她就碰不到我!"梅里克再次喊道,"退回到我能看见你的地方。"
罗伊斯开始用油涂抹墙壁底部。
"该死的,罗伊斯。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她。不是我。"
罗伊斯擦亮火石,点燃浸油的布条,将它塞入门缝。木头年久干燥,火舌贪婪地啃噬着。凛冽的冬风助纣为虐,将火势蔓延至护墙板两侧。
"你在干什么?"萨尔杜尔的声音因恐惧而尖利,"马里乌斯,快做点什么!用莫迪娜的性命威胁他,如果他不停手就——"
"我试过了,蠢货!他根本不在乎女皇。他要杀光我们所有人!"马里乌斯咆哮道。
火势迅速蔓延。罗伊斯取来更多火油,引导火焰吞噬横梁。仓库外墙熊熊燃烧,火幕冲天而起。罗伊斯退后几步,冷眼看着建筑在烈焰中坍塌。燃烧的建筑物照亮整条街道,热浪炙烤着他的面庞。
呼喊声从内部传来,竭力压过火焰的噼啪声。罗伊斯等待着,注视着三叶草标志被火焰吞噬。
没过多久,第一个人就从二楼窗户跳了下来。他勉强着地还算稳当,但罗伊斯转瞬间就扑了上去。阿尔弗斯通匕首在火光中闪烁。那人发出惨叫,但罗伊斯不紧不慢地从容行事。他挑断了那人的腿筋,使其无法逃跑。接着骑坐在其胸膛上,一根根切断了那人的手指。罗伊斯已许久不曾用阿尔弗斯通来肢解活人,这把白色匕首竟能如此利落地切断最坚韧的软骨乃至骨骼,令他暗自惊叹。当发现又有人跳窗时,他任由第一个牺牲品在血泊中抽搐。这次是个从三楼跃下的家伙,笨拙的落地方式让罗伊斯清楚听见了骨折的脆响。
"不!"那人哭喊着,当罗伊斯的黑影掠来时,他挣扎着在雪地里爬行。指甲疯狂抓挠着积雪。罗伊斯再次展现出慢条斯理的精准,每刀下去都伴随着凄厉的哀嚎。待猎物停止挣扎后,他剖出了仍在跳动的心脏。起身时已成血人,右臂浸染至肘部,随手将那颗器官掷回死者跃出的窗口。
"轮到你了,萨尔杜尔,"他狞笑着挑衅,"我迫不及待想验证你是否真长着这玩意儿。"
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罗伊斯用余光瞥见一个黑影从建筑物后方移动。梅里克穿过摇曳的阴影时几乎难以察觉。罗伊斯猜测他打算藏在兰登桥下的凸缘处,那里曾是黑帮"黑钻石"伏击目标的据点。罗伊斯放任萨尔杜尔在大火中燃烧。火焰已经完全吞没了二楼。这只是时间问题了。摄政王唯一的出路就是跳楼,而他这个年纪的人从三层楼高的地方坠落到冰封地面,生还几率微乎其微。
罗伊斯紧追着梅里克,后者放弃了潜行开始公然逃跑。罗伊斯很快追上,梅里克在桥中央附近放弃逃跑。他转过身,匕首在手,脸上满是汗水和烟灰。
"我没杀她,"他喊道。
罗伊斯没有回应。他迅速缩短最后一点距离发起攻击。白色匕首如毒蛇般刺出。梅里克躲闪着。他避开了第一击,但罗伊斯回手时在他胸口划开一道口子。
"听我说,"梅里克说着,仍试图后退。"我为什么要杀她?你了解我!你觉得我不知道她是我保命符吗?你见过我做这么愚蠢的事吗?问问你自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能得到什么?想想,罗伊斯,好好想想。我有什么理由杀她?"
"和我要杀你的理由一样——复仇。"
罗伊斯猛扑过来。梅里克试图躲闪,但动作太慢了。如果罗伊斯瞄准的是心脏或喉咙,他当场就会毙命。但阿尔弗斯通只刺中了梅里克的右肩。
刀刃深深扎入,梅里克的武器应声落地。
"这根本说不通!"梅里克冲他吼道。"这事跟翡翠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我想报仇,多年前就能杀了你。我只想要萨尔杜尔和女皇的命。我从没想过伤害她。罗伊斯,我们之间已经和解了。当初提议再次合作我是认真的。我们不是敌人。别犯和我一样的错误。翡翠死时你是被陷害的,但我当时看不透——我根本不愿看清。现在有人在对我也耍同样的把戏。我是被栽赃的,你难道不明白吗?就像你当年一样。动动脑子!要是我带着弓,会眼睁睁让你烧掉仓库吗?不是我干的。是另有其人!"
罗伊斯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有意思,这儿可没看见第三个人。"
他再次扑来。梅里克后退时脚跟撞到了桥边的矮路缘。
"你没地方退了。"
"该死的罗伊斯,你必须相信我。我绝不会杀格温。我向你发誓——不是我干的!"
"我相信你,"罗伊斯说,"我只是不在乎。"
最后一记突刺,他将阿尔弗斯通捅进了梅里克的胸膛。
梅里克向后栽倒。他伸手抓住唯一能抓到的东西,和罗伊斯一起坠下桥边。
当大门被猛然撞开时,哈德良没有等待其他人。他催动战马,朝着河流疾驰而去。拐向兰登桥的转角处,凶煞在雪地上打滑险些摔倒。河对岸的仓库如同巨型火葬堆般熊熊燃烧。桥那侧的路灯全都熄灭了。在他这边,铁铸的天鹅灯饰覆着积雪,在诡异的橙光中忽明忽暗。高耸的灯柱投下摇曳的阴影——细长、幽暗、舞动的矛尖,不断颤动穿刺。
哈德良看见她躺在桥边。
"仁慈的马里波啊,不!"他冲到格温身旁。雪花堆积在她紧闭的眼睑上,粘附在乌黑的睫毛间。他将耳朵贴向她的胸口。没有心跳——她已经死了。
"这不可能!"哈德良听见有人嘶喊。顺着桥面望去,他在拱桥最高处看见了他们。罗伊斯把梅里克逼到了边缘。梅里克受了伤,手无寸铁,正在尖叫。哈德良猛地跃起向前冲去,靴子在光滑的雪地上打滑。就在几步之遥时,哈德良看见罗伊斯刺中梅里克,随即目睹两人一同翻落桥外。
他滑行刹住,扒住桥缘向下望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下方极远处,伯纳姆河翻腾的河水在月光下呈现为一条暗线,河水撞击岩石处炸开片片银白。他看见某个黑影仍在坠落。片刻之后,伴随着转瞬即逝的白浪,那黑影砸进了水面。
艾瑞丝塔活动了一下手指,重新爬上马背。布雷克顿也翻身上马,策马向前与大喊大叫的城门守卫交谈。而哈德里安早已消失在蜿蜒曲折的街道中。
没人提起城门爆炸的事。
由于没有哈德里安带路,布雷克顿爵士率领这支分队穿过科尔诺拉城。他们从瓦尔波桥上横渡伯纳姆河,行至中途时看见下游另一座桥附近有仓库正在燃烧,那正是他们的目的地。布雷克顿没有折返,而是继续通过瓦尔波桥,最终抵达仓库一侧的兰登桥,这使得他们不得不从这场骇人大火前经过。
整栋建筑已成炼狱。熊熊燃烧的残骸让艾瑞丝塔看得入神。螺旋状的巨大火舌直窜天际,所有四层楼都陷入火海。北墙鼓胀爆裂,东墙卷曲坍塌,迸发出阵阵火花和燃烧的碎片,落在雪地上发出嘶嘶声响。白烟从破碎的窗户滚滚而出,附近一棵橡树也被点燃,光秃的枝干变成了巨大的火炬。
艾瑞丝塔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
"那是莫迪娜!"艾米莉亚尖叫道,她猛拉缰绳使得马儿摇头后退了一步,"她在里面!"
布雷克顿爵士和几名士兵跳下马冲向门口。他们撞开了闩住的大门,但灼热的气浪逼得他们连连后退。布雷克顿将斗篷蒙在头上准备冲进去。
"停下!"艾瑞丝塔滑下马背喊道。
骑士迟疑了。
"你还没找到她就会被烧死。让我来。"
“可是——”布雷克顿开口又止住。他揉着下巴,先看了看火焰,又将目光转回艾瑞斯塔身上,“你能救她吗?”
艾瑞斯塔摇摇头。“不知道。我从没做过这种事,但总比你更有把握。只要让其他人都退后就行。”
她将埃斯瑞哈顿长袍的袖子拽过双手,拉起兜帽遮住头脸,向摇摇欲坠的仓库走去。意识到自己能感知火焰的动向令她兴奋不已。这团烈火犹如活物般游走涌动,像饿兽般啃噬着老旧木材,发出噼啪声响。它饥饿难耐,渴求着更多燃料,贪得无厌。当她靠近火场时,能感觉到火焰注意到了她,那团烈火正带着渴望审视艾瑞斯塔。
不,她对火焰说。去吃木头。别管我。
火焰嘶嘶作响。
离我远点,否则我就熄灭你。
艾瑞斯塔知道自己能召唤暴雨甚至旋风,但降雨需要太长时间,而狂风会摧毁这座脆弱的建筑。或许有办法彻底消除火焰,但她不确定具体该如何操作,而且莫迪娜等不及她慢慢摸索。
火焰突然噼啪爆响。她感觉那道元素视线移开了,便踏入焦黑的门口。眼前是浓烟与烈火交织的地狱,周遭万物都在燃烧。炽热的气流在建筑内部横冲直撞,她穿行于翻腾的烟浪中,浑浊的空气在她身旁分开。
找到烧焦的木楼梯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始攀爬。脚下的木板不断断裂、碎裂、爆开。在埃斯拉哈顿长袍的保护下,她只感到温暖而无其他异样。透过布料呼吸,艾瑞斯塔嗅到了清新凉爽的空气。
"谢谢,埃斯拉,"她低声说道,冲进浓密翻腾的烟雾中。
她听到上方传来一声闷响,便向上爬去。在三楼,她找到了莫迪娜。女皇被绑着手脚,蜷缩在小房间中央。火焰正贪婪地吞噬着房间远端干燥的老木主梁,暂时还没蔓延到莫迪娜躺着的潮湿地板。火舌沿着椽子游走,像饿狼般欢快地啃噬着支撑梁。
"时间不多了,"公主抬头看了一眼说道,"能走吗?"
"能,"莫迪娜回答。
艾瑞斯塔暗暗咒骂自己没带匕首,手指费力地解着女皇手腕的绳结。解开双手后,她们又忙着松开脚上的束缚。
莫迪娜咳嗽起来,被呛得直作呕。阿里斯塔脱下了长袍。炙热的高温立刻扑面而来。她把长袍像毯子一样披在两人肩上,并用一只袖子捂住自己的嘴。
"用长袍过滤着呼吸,"她在熊熊烈焰的咆哮声中对莫迪娜喊道。
两位女士一起走下楼梯。阿里斯塔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火势动向,当火焰逼近时就警告它退开。一根横梁在头顶断裂,伴随着雷鸣般的巨响砸落下来。整栋建筑被这一击震得摇晃。阿里斯塔脚下的台阶突然断裂,莫迪娜及时拽住她往前拉,使公主免于从两层楼高的地方坠落。
"多亏地牢生活让你没多少分量,"莫迪娜用紧捂在嘴上的袖子闷声说道。
他们到达底层并一起冲了出去。莫迪娜刚现身,艾米莉亚就一把抱住了她。
"楼上还有人,"布雷克顿爵士宣布道,"在尽头那扇高窗附近。"
"救命!"萨尔杜尔喊道,"谁来救救我!"
有几个人看向艾莉丝妲,但她没有重新进入建筑的打算。
"救救我!"他尖叫道。
艾莉丝妲后退几步以便看得更清楚。老人泪流满面,整张脸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艾莉丝妲!"他发现她后哀求道,"以诺佛隆的名义...救救我,孩子。"
"真遗憾,"她高声回应,声音压过了大火的咆哮,"希尔弗雷德不在这儿救你。"
又一声巨响传来,萨尔杜尔眼中充满恐慌。当地板在他脚下坍塌时,他抓住窗台死死不放。随着最后一声尖叫,他的手指滑脱了,莫里斯·萨尔杜尔——前尼弗伦教会主教、新帝国共治者与缔造者——从视野中消失,坠入火海。
哈德里安弯腰探出桥边,向下张望。他的目光锁定在下方远处尸体坠河的位置。一阵风吹起,露出从桥裙下方飘出的熟悉斗篷。
当他发现四根手指紧抓着桥底隐藏的边缘时,心跳加速。他急忙用双脚缠住路灯柱,把身体放得更低。罗伊斯就在那里,只差一点够不着。他的左手抓着兰登桥底部,双脚悬空晃荡。
"罗伊斯!"哈德里安喊道。
他的搭档没有抬头。
"罗伊斯——该死的,看着我!"
罗伊斯继续低头凝视着翻腾的水面,狂风抽打着他黑色的斗篷,宛如折断的鸟翼。
"罗伊斯,我够不着你,"哈德良大喊着向朋友伸出手臂,"你得帮帮我。你需要伸出另一只手,我才能把你拉上来。"
一阵沉默。
"梅里克死了,"罗伊斯轻声说。
"我知道。"
"格温也死了。"
哈德良顿了顿:"是的。"
"我——我把莫迪娜活活烧死了。"
"罗伊斯,该死的!那不重要。求你了,看着我。"
罗伊斯缓缓抬起头。兜帽滑落,泪水划过他的脸颊。他拒绝与哈德良目光相接。
"别做傻事!"哈德良吼道。
"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罗伊斯喃喃道,话语几乎被风声吞没,"我没有——"
"罗伊斯,听我说。你必须坚持住。别松手。你敢松手试试。听见了吗?你在听我说话吗,罗伊斯·梅尔伯恩?你必须坚持住,罗伊斯。求你了...把手给我。把你的手给我!"
罗伊斯猛地抬头。他凝视着哈德良,眼中闪过奇异的神色。"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够不着你。我需要你的帮助。"
哈德良把手臂伸得更远。
罗伊斯收剑入鞘,摆动身体。惯性将他的右手抛向上方。哈德良抓住它,用力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