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基普感觉恐惧试图瘫痪他，但恐惧的动作很慢。恐惧只能待在他的肩膀上，用黑翅膀遮蔽他的脸，如果他提供驻足空间的话。恐惧在他的头上盘旋，以血淋淋的鸟喙戳他的双眼，但基普动作更快。他冲入屋内。
在踏过倒在地上的门板时，他撞到某样东西。某样柔软又隐形的东西。不是东西。是人。
基普的体重难得派上用场，他向前扑倒，跌入珍娜丝.波丽格的屋子，撞倒那个隐形人。他在对方撞上破书架跌倒时，透过敞开的斗篷看见一条穿着长裤的腿。
一团纸牌撒入空中。这个男人手上必定拿满纸牌，而当他倒地时，纸牌立刻脱手而出。
接着，在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中，他消失了。
基普跳起身来，踩到地板上的垃圾滑倒，然后看见了几具尸体。武装男子，约莫半打，全都身穿黑制服，胸口绣着银盾牌。珍娜丝.波丽格的守卫。这些死人都是她的守卫。他们没有杀掉任何入侵者。
一阵拔出武器的声响，盖过了屋外风雨声。
基普睁大双眼，进入次红光谱──隐形人立刻变得清晰。尽管身穿斗篷，身体还是比周遭环境高温。他朝基普笔直走来，完全没费心把重心放低。他必定认为基普很好解决。
基普神色惊慌地左顾右盼，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等着斗篷男逐渐接近。显然，那袭斗篷只能遮蔽位于其中的东西，所以男人只能使用短剑，而且得到最后关头才能举剑，不然剑身就会飘到空中。于是那个男的剑尖指地，持续前进。
当对方来到两步之内时，基普突然大叫。他跳向男人身侧，左臂顺势挥出，在男人举剑的同时击中手臂，右手拿着自己的匕首插入男人胸口。
可能是次红不容易看清楚细节，又或许因为基普笨手笨脚，他的脚落在书本和苹果核上，滑了一跤，放脱了匕首。
他翻身而起，打斗令他颤抖。现在隐形男已完全现身，躺在地上，双臂摊开，没有动静，基普的匕首直挺挺地插在他胸口。
基普迅速环顾四周。珍娜丝在屋里放了一千把火枪。他为什么一把都没看到?现在似乎没有东西着火，不过空气中还是有股浓浓的烟味。他还闻到绿卢克辛特有的清新杉树树脂味。他们用卢克辛灭火。多处火头。珍娜丝.波丽格说过楼上的纸牌都设有陷阱，或许楼下也有。
「渥克斯?!」楼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怎么了?」
基普自死人身上拔起匕首，冲上楼梯，匿踪的程度就和犀牛撞上一箱瓷器差不多。那个女人站在纸牌墙前，一张一张取下来，放入一个有许多格子的木箱里，但是在看见基普之前，她已经提高警觉。她把木箱放到一张桌子上，然后用斗篷罩住全身。
基普在不知不觉间恢复正常视觉，迅速打量楼上房间的情况。珍娜丝.波丽格血淋淋地躺在桌旁，死了。墙壁上一块平坦的墙面被打了个洞，后头是个收藏纸牌或其他宝物的空间，半面墙上的纸牌已经被清空。
一道微光朝他逼近，他放松双眼。隐形女子变成一道暖光，迅速向他冲来，在最后关头举起短剑。这些杀手必定习惯轻松击杀目标，因为当基普闪开时，她惊讶到完全忘记应变。他在跳开的同时转身，然后挥手攻击。
他的匕首划中某样东西，疾掠而过。基普以为──希望──那是对方的脖子。他在房间中央伏低身形。
「你是次红法师。」她说。「向来讨厌次红法师。」她在魔光中脱离隐形状态。她是个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的金发女子，一双蓝眼因为汲色而几乎完全变绿。她的眼睛很小，长相酷似雪貂。她的头发在脑后绑成两条辫子，其中一条被基普的匕首割断。她拔出手枪。
基普抓起珍娜丝的小椅子丢向杀手。她跳向旁边，但是已经扣下扳机。火光大作，枪声在小房间里听来格外响亮。铅弹嗖嗖作响，一颗接着一颗，从墙面上弹开。
女人咒骂了一声，抱住小腿，不知道是被跳弹打中，还是装出来的。基普不知道她受伤多重。她拿手枪丢他，没中，随即以短剑展开攻击。
那把剑从各方面来看都不适合格斗。剑身又短又宽，适合出其不意地刺杀目标，并确保一击必杀。基普的匕首几乎和它一样长，但是比较细、比较尖，而且被糟糕得多的用户握着，目标还庞大许多。
但是女人受伤了。基普采取匕首战斗姿势，试图回想训练官教过的一切。杀手的伤可能根本没那么严重，只是为了引诱基普采取愚蠢的行动。
耐心点。既然她受伤了，就可能为了尽快结束打斗而犯错。
「很快就会有人来了。」基普说。「妳最好──」
她扑上前，他击落她的短剑，以受伤的左手捶中她的脸。至少他的手还能握拳──也能打人。她向后跌开，受伤的左脚站立不稳。
如果他立刻展开追击，就可能立刻结束打斗，但他犹豫了，担心她在骗人。
她恢复平衡，鼻血直流，身形微晃。或许晃得有点太夸张了。
「五条街内的所有守卫队长都被收买了。」她说。「你听见了吗?」
基普不确定她在说什么。喔，雷声。
「那表示听见枪声的人都不会想到是枪声。你死定了，火焰男孩。」
「妳为什么要这么做?」基普问。他在拖延时间。他看到她黑裤子上的血迹逐渐扩散。跳弹真的打中了她。
战场上没有作弊，只有幸存者和死人。费斯克训练官一直在班上强调这一点。黑卫士并不是在学怎么决斗，而是在学怎么杀人。
基普不擅长匕首，但力气比这个女人大，特别在她因为失血而变弱的此刻。两人缓缓绕圈，他又来到板凳附近。
「命令。」她说。「告诉我你是谁，我才好回报杀了什么人。」
「基普.盖尔。」他说。
「盖尔?」
基普朝女人抛出匕首。除非学过投掷匕首，不然丢出你的匕首肯定不是好主意。基普没学过。但她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匕首击中她，正中胸口。可惜是刀柄。
不过，这导致她一边咒骂一边往后跳开，而基普就趁机抓起板凳，高高举起狠狠挥下。
杀手想要继续后退，但她已经退到墙边，退无可退。基普重重击中对方，全身力气都灌注在这一击之中。她试图阻挡，但他击溃了她的防御，打断一根椅脚，把板凳变成不称手的武器。
但他没再犯之前的错误，这次他继续抢攻。房间比之前亮了一些，他看出杀手的手臂已经断了，但依然紧握短剑。当她正要伸出左手去抓剑时，基普已经撞了上来，以肩膀把她撞在墙上。
他听见她体内空气狂喷而出的声音，接着两人一起争夺她的短剑。
「妮雅!」楼梯口有人叫道。「伏低!」
基普转身看见另外那个杀手──他发誓已经死在自己手下的杀手──站在那里，举起手枪。女杀手，妮雅，试图摆脱基普，趴向地板，但他紧抱着她，目光集中在男人手枪上方的小橘点──已经点燃的引信。引信插在药锅里。
基普和妮雅面对面在地上打滚，完全不再去想两人中间的那把短剑。
碰地一声，她一头撞到他的脸上。这记头锤，击中了他的鼻子和嘴唇。他的双眼立刻泪如泉涌。
「妮雅!」
他连忙后退，绊了一跤，屁股着地。杀手妮雅像堆肉块般瘫倒在地，后脑多了个大洞。基普才知道那记头锤是她的脑袋被子弹击中、受力向前引起的。
他倒地时头撞到墙，虽没撞到头昏眼花，不过还是很痛。
我是个白痴。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绿眼镜。
另一个杀手，渥克斯，面露惊恐地看着伙伴──死在他手上的伙伴──血淋淋的头颅。但基普的动作让他采取了行动，扑向前来一脚踢中基普脑袋。
基普以肩膀承受大部分力道，然后顺势滚开，尽量拉开他和渥克斯的距离。他看见杀手捡起妮雅的短剑。基普爬起身来，手无寸铁，受困屋角，渥克斯摆出战斗架势。光从这个架势，基普就能看出他是个战士。
基普的眼镜弯了，不过还握在手里。时间不够。他戴上眼镜的时间差不多就是那把剑干掉他的时间。
他和杀手同时扑出──渥克斯扑向基普，基普扑向墙上纸牌。基普顺手一抓，抓下四、五、六张牌。
墙上喷出一道火焰。如果基普站在牌前，就会被烧死。但火焰在他和杀手间形成一道火墙，阻止杀手前进。基普戴上眼镜，稍微把它扳到定位，然后开始汲取绿色。渥克斯看见他在做什么，当火墙消失的同时，他们同时挥出手掌，朝对方抛出卢克辛。
杀手的动作比较快，手迅速挥出──但是毫无效果。他的掌心没有冒出颜色。他神色讶异地低头看手一秒。接着，基普的绿魔弹贯穿他的腹部。
男人摔倒在地，放声哀号。「阿提瑞特!阿提瑞特，回来。妳对我做了什么?!」他对基普叫道。他没有看肚子。没有看自己的致命伤。他在看他的手。
基普咳嗽。贴着剩下纸牌的那面墙已经起火燃烧。有些纸牌沙沙作响，就像火焰中燃烧的树枝。其他牌则静静地在火焰中焚烧。火势扩散得很快。
一个奄奄一息的声音说道：「基普。」
声音来自屋角。珍娜丝.波丽格。她还活着。
「捡起匕首，你这个笨蛋。」她说。
「什么?」基普像个笨蛋般问道。喔，他的匕首。打架时丢出去的匕首。那支匕首。
基普必须跨过妮雅的尸体，她头上的洞在地上流出一滩不断逐渐扩大的血泊。他立刻转头，以免呕吐。
另一个杀手喃喃自语着一些自己不纯净、不配、完蛋了的东西。他在哭、在喘气，不过看起来不像有力气惹事。基普找到匕首，在浓烟中站起，随即听见一声大叫。
他立刻缩身，伏低，刚好看见渥克斯──基于某种理由脱掉了他的斗篷和上衣──划开他自己的侧颈。鲜血泉涌而出，杀手瞪着基普，一双棕眼充满怨恨，片刻过后，他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搞什么?
基普跑回珍娜丝身边。「斗篷，基普。」
「我们离开之后再帮妳弄件斗篷。」基普说。
「了不起的笨孩子。他们的斗篷。」她的声音很虚弱。
基普奉命行事。他的脑袋似乎不太灵光，所以很高兴能接受指示──虽然这些指示在浓烟弥漫的屋子里听起来没什么道理。男人脱下了斗篷，要拿很简单，但女人的斗篷还穿在身上。基普在翻动她的尸体时偏过头去，但斗篷还是卡住，他这才看见斗篷用金项圈绑在女人的脖子上。
他目光集中在自己的手指上，以免受不了恶心的血腥画面而失去控制。他解开项圈，终于脱下斗篷。
他在接近地面、烟比较少的位置深吸了口气，接着走向珍娜丝.波丽格。他把她抱起来。然后又看见那些纸牌，突然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墙上宝贵的纸牌通通起火燃烧，每张都在牌内的卢克辛作用下烧得像支小火把一样。
「别管它们。走。」珍娜丝说。
「但它们很重要!它们价值──」
「走，基普。」她的声音很虚弱。
基普抱着老女人，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头部十分接近墙壁上的火焰和高温。
火焰顺着楼梯外侧延烧，基普在抵达一楼时看见地上的垃圾在闷烧。
欧霍兰慈悲为怀，这个房间不光只是丢满垃圾，还到处都是黑火药。
基普奔向门口，刻意绕过地上的垃圾，手上抱满了老太太、斗篷和一把大匕首。
「等一等。」珍娜丝在基普抱她出门前，于其耳边说道。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转一……」他转过身去，她伸手去拿她的烟草盒。
「妳在耍我吗?」基普问。「妳要抽烟?这种时候?」
她在烟草盒里摸索片刻，然后在烟草底下拉出一个小的亮面象牙橄榄木盒，大小只装得下一副纸牌。
「哈!他们没搜到。」她面无血色地笑道。「你在等什么?这里失火啦。」
基普抱着她进入夜色。外面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大雨遮蔽了街道。还没人发现这栋小屋子着火了。基普带着珍娜丝走过街道，才刚转进一条小巷子，她的房子就传来爆炸声。接着又爆一次，声音更大。他绊了一跤，摔倒在地，还好有及时垫住老太太。
他在又湿又脏的巷子里扶她起身，突然感到心力交瘁。
「我想你应该没帮我拿画笔。」她扬眉问道。大雨冲掉她脸上的血迹，但脸色异常苍白，白到有点发光。「因为……」她微笑，双眼绽放不自然的光芒。「我现在知道谁是驭光者了。」
然后她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