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这套衣服配不上妳的美貌，」一个年轻人在丽芙走出某个女人和孩子在加利斯顿接收的仓库时说道。「妳的房间也配不上妳的天赋。」他脸上露出心知自己英俊潇洒的自信笑容。「我是辛穆。我是妳的老师。」
要不是因为鼻子上贴着绷带、两只眼睛都有瘀青，他应该很英俊。辛穆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和丽芙差不多，不过或许大一点，也可能是因为他喜欢故作老成。他有头漆黑的鬈发，因为绷带看起来更大的鹰勾鼻、阔嘴，还有洁白无瑕的牙齿。阿塔西人的肤色、浓密的眉毛、淡蓝色眼睛、斑晕下有道五颜六色的圈圈。他身穿新的白上衣──有谁在大战过后还能有新衣服穿?──前臂衣袖上套了七彩臂套，五条粗粗的彩色条纹，背景则是白色。他披着干净的斗篷，上面也有同样的图案，从代表次红的模糊黑条纹，到红条纹、橘条纹、黄条纹和绿条纹。他是五色多色谱法师。五色!
全克朗梅利亚大概只有二十个五色谱法师。或许还有少数几个还在受训。如果这个男生给她骄傲自大的感觉，也是因为他有本钱骄傲自大。
惹人厌。
「你打架打输了?」丽芙问。真没礼貌!
「事实上，暗杀失败。脸上挨了一拳。回来又因为失败被扁了一顿。我可是穿越有好多鲨鱼游来游去的海域回来的。」他笑道。
「你在开玩笑。」
「如果是开玩笑，我的幽默感就太糟了。这其实并不好笑，是不是?」
「你是说真的?」
「玩笑不开第二次，我想。来吧，我们得先把妳身上那些破──那些衣服换成比较恰当的服装。」
他是她的老师，全色谱之王亲自指派给她的老师。丽芙心想，这表示她该听他的话。她耸了耸肩，跟他穿街过巷。那座仓库离洞石宫殿不远，因为距离士兵近一点比较有安全感。战时独身女子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但是跟着辛穆走了片刻后，丽芙发现他的法袍比任何护甲都安全。「这里的人都很惧怕驭光法师吗?」她问。
「惧怕?他们尊敬我们，这样很合理，妳不认为吗?」
「我想是。」
「妳想是?啊。原来这就是妳需要老师的原因。」
好了，真是一副要人领情的样子，不过丽芙一点也不领情。
「克朗梅利亚制造奴隶，丽芙。这套体制奠基在克朗梅利亚训练出来的驭光法师通通欠下必须签约还债的债务──而合约年限就是一生。换句话说，就是奴隶。自由的驭光法师拒绝这种做法。我们拥抱自然秩序。妳是自己选择要生下来就是美女的吗?当然不是。但妳是美女。妳可以任意运用美貌。同样地，妳生下来就是驭光法师。我们希望全世界的人生下来都拥有我们的天赋，而法色之王就在寻找达成这个目的的方法。但事实是，我们都很特别，拥有其他男人和女人欠缺的天赋。我们不会要求拥有天赋的人限制自己，就像不会要求跑得快的人吃胖一点，好让我们不会因为跑得慢而觉得不快。我们就是我们，狂野、自由，就像自然赋予我们的天性。当妳以驭光法师的身分走在街上，人们会知道如果冒犯妳，妳有能力杀了他们。他们可以心生恐惧，也可以尊重妳的法力，就像他们尊重持手枪的女人一样。而妳更有优势，当然，因为手枪只有一发子弹。」
他们走过清扫街道的工人，最后来到一家没在攻城时受损的小商店。一个老女人向她打招呼。「很高兴有客人光顾!谢谢妳，谢谢妳，喔，妳真是太美了。我可以让妳变成绝世美女。我有一份三套服装的订单，是吧?」她问辛穆。
「如果全色谱之王是这么订的话。」辛穆说。
「非常好，脱吧。」她对丽芙说。
丽芙看看她，然后转向辛穆，他一点要回避的意思都没有。「你介意吗?」她问他。
他上下打量她，淘气地笑了笑。「非常介意，不过如妳所愿。我总得试试看。」
他走出店外，把她留给手艺高超的女裁缝师。裁缝师迅速帮她量身，对照她的身高，请她转身几圈，然后请她穿回衣服。她画了三张草图，拿给丽芙看。「一切都是最好的，女士。第一件是羊毛，阿伯尔尼山脉的山羊毛，很暖和，而且难以想象的柔软。」
「听起来真是……」太棒了?太神奇了?「……很贵。」丽芙讨厌自己说出这种话，但她实在穷太久了，忍不住脱口而出。
「哈!这才是刚开始而已呢。我要用真正的骨螺紫来装饰妳的丝稠衫。最顶级的丝绸，当然。谁会把真正的紫染料浪费在低等丝绸上呢?一万颗骨螺壳全都用在妳身上了。」
丽芙感觉有点恶心。丝绸?真正的紫染料?「我是说……我很抱歉。我的意思是，我没钱。或许用绵羊毛就好了?一件衣服就好了?」事实上，她连一件羊毛裙的钱都付不出来，但自尊令她难以承认自己穷到这种地步。
「喔，妳这美丽的小东西，妳不用付钱!全色谱之王都打理好了。一件温暖的衣服、一件平日穿──那件会是阿塔西高地棉的──还有一件盛装华服。看来妳也需要几件新的直筒连身裙和衬衣?」
「拜托!我通常不会……这个，战争，妳知道。」
「当然，当然。我们先拿套干净的衣服穿。」
结果她不但有干净的衣服穿，还泡了个热水澡，表面上是因为这位老太太不希望她弄脏那套衣服，不过丽芙认为裁缝师只是很高兴有个晚辈可以宠爱，有个人可以聊天。
当她用海绵擦拭身体，任由热水放松肌肉时，泪水也在眼眶中打转。她吐出一口气，觉得很想哭，哭过之后会好很多，但不想两眼红肿地出去见人。她很肯定那个老太太不会在乎──她看起来就像是能了解这种心情的人──但辛穆晚点会回来接她，而他会问她为什么哭。当答案可以讲上一个小时，也可用一个字讲完时，妳要怎么向人解释自己为何哭泣?而且不管是一个小时还是一个字，他都绝对不可能了解的。这样只会让她看起来像个弱女子。
丽芙又吐了一口气。
「妳很常叹气。」老太太说。丽芙没有发现她进来。
「妳有没有过曾经相信的一切通通都是谎言的感觉。」
「一切?现在天空是绿色的了吗?」
「我不是指──」
「逗妳的，孩子。」老太太停了一停，然后也叹了口气。「我以前相信我丈夫对我绝对忠贞。当这个信念崩溃时，全世界彷佛都一起崩溃了。」
丽芙无言以对。
「不，孩子。别告诉我。我只是陌生人。接受我的好意，但是不要轻易信任我。妳是身处险境的年轻美女，要武装自己。只要记得哪些是武装，哪些又是真正的妳，这样妳才可以适时卸除武装。」
老太太走出去，丽芙知道她刚刚所做的远比倾听自己紊乱的思绪有帮助多了。
丽芙加入了敌军。她可以说自己是为了要让法色之王拯救基普和卡莉丝才这么做的，而他们也确实获救了，不过真相是她对克朗梅利亚教自己的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如果水果有毒，何必尊敬那棵果树?
但如果克朗梅利亚本身已腐化，腐化的程度究竟有多深?如果他们会教导学生一个谎言，其他还有多少谎言?她感到一阵恶心，彷佛直视着深渊。如果克朗梅利亚腐化了，而克朗梅利亚理应是欧霍兰意志的中心，这表示欧霍兰是个什么样的神?
祂怎么能坐视这种腐化?要不就是祂不在乎，不然就是无能为力，或祂根本不存在。尽管泡着热水，丽芙还是不寒而栗。这是一旦出现就无法收回的想法。
但她没有答案。不在乎、无能为力，或不存在。不管是哪种情况，真相都与丽芙曾经相信的不同。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扯掉了她肩膀上温暖舒适的斗篷。
那就这样吧。要当大人、当个坚强的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她父亲用某些特定的信念抚养她长大成人，但父亲并非无所不知。他的想法可能是错的。如果是这样，丽芙可不想当个道德懦夫。她会勇敢面对真实的世界。
她曾在课堂上听老师引述过某个古代哲人的名言：「我非常看重真相，如果欧霍兰站在一边，真相站在另一边，我会背弃我的造物主。」
那就这样吧。效忠一方，这是达纳维斯家的座右铭。丽芙必须忠于真相。
光是想想就很可怕，她想到自己曾经基于正确观念做的决定──而所谓的正确观念，又是奠基在神圣的观念之上──而所谓的神圣观念，又是奠基于克朗梅利亚教导的神圣观念──而那又奠基于克朗梅利亚对于欧霍兰的认知之上。要是拿掉这个关键思想呢?
但是话说回来，这样真的算是彻底解放。她会变得强大。此事并不容易，但她愿意去做。她不愿意在难以面对的真相之前退缩，或是拥抱容易接受的谎言。她要成为真相的战士。
她洗好澡，忘掉想流泪的冲动，坚定自己的信念。接着她吃了老太太拿来的食物，虽然只是料不多的马铃薯汤。
「这没有达到我平常的标准，不过，战争，妳知道。」老太太目光闪烁地说。
丽芙大笑。
「等我帮妳做好衣服，我就有钱请妳吃好料的，我保证。」
喝完汤后，丽芙觉得好过多了。她谢过老太太，走出裁缝店。
辛穆坐在一张简陋的长凳上，利用一只手抛出蓝卢克辛盘，另一只手发射绿卢克辛射击它们来打发时间。
「你一直都在这里等我?」丽芙问。
他抛出一个蓝飞盘，以没必要的力道把它打成碎片。
「喔。我都把你忘了。」她说。哎呀，这和她原来想说的不太一样。
「只因为妳长得漂亮，所以说这种话都不会有事?」辛穆问。「如果是这样，以后别这么做了。」
「你一直说我漂亮。我不知道你是想要赞美却变成羞辱，还是蠢到把羞辱说成赞美。」她并不漂亮。她很清楚。最好的情况，她可以让自己打扮得有点可爱。任何其他说法肯定都是有求于她。
辛穆一副想要破口大骂的模样，不过最后嘴角抽动。「『羞辱说成赞美』?」他问。「这是妳发明的说法?」他笑嘻嘻地说。
「我本来希望你不会注意。」她皱起眉头，觉得自己很蠢。「我以为你不是蓝法师。」她迅速说道。他的斗篷和臂套上都标明了五种法色，不过没有蓝色和超紫。
「还不是。」他说。他又汲色制作了另一个蓝飞盘。丽芙看得出来颜色不太对，而且只维持了一秒多一点就分崩离析。「希望我能慢慢学会，就差那么一点点，真的很让人火大。蓝色用途很多。再说，虽然身为五色谱法师满不错的，我还是梦想能成为全色谱法师。」
他现在想要成为七色法师所说的话，就和几个月前丽芙想要别人承认她的第二种法色时差不多。人永远都不会满足，是不是?总是有人比你更好。
无论如何，如果辛穆有可能汲取七种法色，就表示这个男孩和她完全是不同等级的人。
「抱歉把你给忘了。」丽芙看着自己的脚说。「我以为我没有重要到让你在这里等我。」
他微笑，尽管鼻子断了、眼睛黑了，还有其他小伤，他还是异常英俊。「来吧，」他说。「我带妳去看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