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姆拉斯议会
那把椅子是个问题。阿姆拉斯·埃森顿能连续骑马两天而不觉疲惫，但在椅子上坐五分钟就让他痛苦不堪。他早已不习惯静止不动。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都是手握利剑、满脸鲜血地度过的。作为和平国度的君王，他很少有称心的日子。大多数时候就像今天这样——被关在灰暗的房间里，困在僵硬的椅子上，周围全是权贵之人，那些他无法信任的人。
珀西·布拉加又开始说话了。阿姆拉斯从他蕾丝袖口的摆动和喋喋不休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来。这位新任大臣有个坏习惯——手势过多且废话连篇。不良教养和过度教育毁掉了思考的脑子。可惜了，他本是个出色的战士。就连他谈话时的手势都暴露出用剑训练过的痕迹。他那平衡的步伐和手腕动作让阿姆拉斯想起了挚友里奥·皮克林。虽然两人都是剑术大师，但国王并不欣赏他们的战斗风格——太过花哨。这种精致的技巧在冬至节比赛上或许很出彩，但在血染的战场上，阿姆拉斯宁愿选择一把斧头。
"这样一来，我们可能会看到与瓦里克的贸易战再次爆发，"布拉格说道。"我们有理由相信查德威克几乎肯定会提高他们的进口税。格劳斯顿可能会效仿——他们以前就这么做过。如果这种情况发生，我们每生产两个就会失去一百个租户。"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教会?"阿姆拉斯国王更像是瘫在椅子上而不是坐着，就像遇热的蜡一样垂头丧气。
"这是因为他们在施加压力，报复你没有在梅伦加尔采纳他们的许多政策。教会认为——"
"别跟我提那该死的教会，"阿姆拉斯咆哮道。"我现在听到的就只有这个。我受够了。"
"也许陛下该去小憩片刻，"西蒙·埃克塞特说道，"把治国理政的重任交给我们这些有心之士。"
阿姆拉斯的怒视聚焦在埃克塞特勋爵身上。若要说这世上有什么 祸患的具体形象，此刻他正注视着它。就连此人坚持穿着黑白相间的郡长制服都存心挑衅——时刻提醒众人他作为最高治安官的职权。最令国王恼怒的是，西蒙是他的表亲，两家血脉相承的相似度极高。但西蒙既非利奥与布拉加那样的战斧，也不是细剑。他是柄阔刃大剑，而且锋利异常。
国王原本预料他会勃然大怒。这是新任大法官任命后的首次正式会面，阿姆拉斯很惊讶西蒙竟能隐忍至今。埃克塞特家族历代领主都是铁血硬汉。这深植于他们的血脉之中，也是他们总被选为东境守护者的原因。他们是凶狠的看门犬，但这样的猛兽需要铁腕掌控，否则便会反噬其主。阿姆拉斯俯身向前，浓密的胡须扫过桌面。"你想试试送我上床睡觉吗，西蒙?觉得自己够格了是吧?"
西蒙在说话前先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陛下，我的意思是，您应该更加警惕——警惕一个帝国主义的教会将您友善的邻邦变成我们的敌人。今天是不断升级的贸易战，明天就会有大军跨过门户大桥而来——毫无疑问，那将是一支非常虔诚、非常忠诚的军队，但同样一心想要熔掉您头上的王冠。"
"我很清楚教会可能带来的危险。"国王说道。
"所有证据都表明恰恰相反。"西蒙瞪着的不是国王，而是首相。
布拉加绷紧了身子。"我必须说，我不喜欢你话中的暗示。"
"而我也必须说，我不喜欢 你，首相大人。"
"够了，西蒙。"皮克林伯爵厉声打断。
好样的老利奥。 阿姆拉斯发现自己正对着朋友微笑。
里奥·皮克林是房间里唯一让阿姆拉斯信任的面孔。唯一能与之开怀畅饮而不必担心醉到何种程度的人。他们自幼便是挚友。年少时，他们几乎与格劳斯顿挑起战争，但最终为里奥赢得了美丽的贝琳达·拉纳克林小姐的芳心。那真是段好时光。阿姆拉斯总有惹祸的天赋，而收拾残局的总是里奥。即便在议事厅里，这位友人仍在为阿姆拉斯保驾护航，始终是国王随时候命的利剑。
西蒙转向里奥，脸上带着或许真实的惊讶神色："连你都该站在我这边。首相之位本该属于我们中的一位——论血统该归我，论国王的偏爱则非你莫属。"
利奥站起身来，但西蒙示意他坐下。"不必动怒。我并非侮辱你——至少这次不是。诚然，若陛下任命你而非我出任大法官，我定会反对，并会利用你与国王的交情来阻挠。但我宁愿亲吻你的靴子，亲手为你披上国玺绶带，也不愿接受这个来自马拉尼昂南部的外来者——这个穷困伯爵的第三子——担任我们的首相。"
"埃克塞特大人!"瓦林勋爵惊呼道。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战士将拳头重重砸在面前的桌面上。
这丝毫未能阻止西蒙。"那人曾是个塞雷特骑士。"
"我们知道，西蒙，"阿姆拉斯说道，语气中透着厌倦。"他来之前我们就知道。上周你抱怨时我们就知道了。"
"但你可知道他申请过当一名圣殿骑士?我最近的调查昨天才揭开了这个小秘密。"
圣殿武士团是尼弗伦教会的武装分支，除了最虔诚的信徒外普遍不受欢迎，因为他们宣称的司法权没有边界。国王们要么忍受他们对民众的侵扰和审判，要么面临教会制裁。而圣殿骑士则更甚——他们被所有人憎恶、仇恨和畏惧，包括君主乃至高阶神职人员。这些人是圣殿武士团的高级军官，获此任命者凤毛麟角，且都是狂热的信徒。传说曾有圣殿骑士以异端罪名起诉一位国王。当他在都城广场将国王处以火刑时，无人敢干涉。这或许只是传说，但教会从未否认。
"当真?"阿姆拉斯问布拉加。
众人的目光转向大法官。
"正如埃克塞特勋爵所指出的那样，"布拉加回应道，"我是一位伯爵的第三子。当你无法延续家族血脉时，教会就是首选庇护所，而我的能力又不足以胜任神职。成为尼弗兰教会的骑士是少数适合我才能的选择之一。寻求成为其中翘楚，不过是我渴望卓越的结果。"
"但哨兵远不止是一个高级职位，"西蒙解释道。"哨兵的宣誓职责——除了保持信仰纯洁外——就是找到古老帝国的后裔并助其重登王位。这样的事件将要求所有国王——包括陛下您——都必须摘下王冠。"西蒙转向阿姆拉斯。"而你却选择让这样一个人担任王国最高职位。一个积极谋求摧毁你王位之职的人。"
"你是在指控我叛国吗?"布拉加质问道。
西蒙露出讥笑，这个表情与他山羊般的胡须和向后梳的发型相得益彰。
"小心点，西蒙，"里奥警告道。"你即将面临一场你无法取胜的决斗挑战。"
布拉加怒视着埃克塞特勋爵。"我不会站在这里听凭——"
"你将遵从你的国王的命令行事——""你们两个都是"."阿姆拉斯站了起来，其他人也都跟着起身。他将声音压低成咆哮般的腔调，这副模样配上他的魁梧身材、浓密胡须和摔跤本领，为他赢得了 "熊".的绰号。他想结束这场争论。经过一整天的辩论，他的头都疼了。他停顿片刻，观察双方是否还有斗志。见他们都沉默不语，他又坐了回去。"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布拉加和里奥留下。其他人...宴会上见。"
"关于埃克塞特的事我说对了。"阿姆拉斯说。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布拉加和里奥，国王便从王座上起身。作为君主，每当他站起来，所有人都必须跟着起立，这正是他感觉被王座束缚的原因之一。但当其他人离开后，里奥从不讲究这些礼节，而布拉加则从来不坐。这个皮肤比多数人都要黝黑的怪人，长着马兰农南部原住民常见的浓密黑发。那边的人肤色几乎和卡利亚人一样深，尤其是沿海居民。布拉加深褐色的皮肤很英俊，却总在不停走动。光是看着他都让国王感到疲惫。相比之下里奥总是放松自在，他把椅子向后倾斜，双脚搭在桌上，靴子随着脑中的旋律轻轻敲击。亲爱的玛丽波尔啊，他多么喜爱里奥。若不是这个男人，阿姆拉斯恐怕早就疯了。
"你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和珀西说话?"里奥问道。
"你们两个都算上。"
"他想要我的职位，"布拉加说。
"要只是那样倒好了，"阿姆拉特回答。"问题是 他想要 我的职位。只是他还没想出法子得到它。你不过是这个季度的靶子罢了。"
"我该辞职吗?反正我也没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我几乎——"
"不行!"阿姆拉特和利奥异口同声。
"但埃克塞特大人说得有道理。"布拉加朝利奥示意。"皮克林伯爵深得你信任。他应该当首相。"
阿姆拉斯凝望着窗外。他常常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徘徊，却总会不自觉地来到窗前，被清新的空气和开阔的天空所吸引。"这不可能。你看，这就是西蒙的问题——虽然他是个讨厌鬼，但他通常都是对的。正是这点让他如此难缠。"窗外，国王看到那个卖苹果的小贩正推着车穿过主城门，返回绅士广场。 这样一个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一个堂兄弟不会密谋反对他的人? "所以，是的，我很想让利奥当宰相，但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正如西蒙指出的那样，这里存在偏袒的小问题。人人都知道我们关系亲密。利奥掌握着梅伦加尔最富庶的行省，而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甚至连姻亲都不是。如果我给他官职，贵族们会——"阿姆拉斯愤怒地摊开双手，那种挫败感让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当国王本应意味着——本该意味着——他可以随心所欲。但事实是，他的生活几乎就像是被那些渴望权力的贵族囚禁的奴役。古代诺维伦帝国的皇帝就轻松多了——他是个神，统治时无人敢指责。"为什么，我甚至不能任命他为财政大臣或掌玺大臣，更别提宰相了!"
"那你为何不任命埃克塞特勋爵为大臣?他是你的表亲，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你自己的子女之后，他就是王位的下一位继承人，对吧?"
利奥轻声笑道："你说得完全正确。"
"两个原因，"阿姆拉斯说着转过身，扳回一根手指。"首先是他对帝国主义者病态的仇恨。这人认为任何信仰诺弗兰继承人或支持尼弗隆教会的人都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作为在位国王，我也希望看到这个复兴帝国的幻想破灭，像埃克塞特这样观点的人很有用。我的祖先通过战争让梅伦加尔成为自由独立的王国。我的王冠是用血河换来的，想到帝国主义者有朝一日找到那个失踪的继承人，所有人就得向他下跪...这简直该死地令人愤怒!教会还在宣扬这种有毒的谎言。现在沃里克似乎也陷入了他们扭曲的思维。如果艾弗林最强大的王国都会屈服于这种疯狂，那谁都可能沦陷。事实上我同意西蒙的观点，只是我不能冒险与克洛维斯或他儿子为敌。"
"那另一个呢?"布拉加问道。
"另一个什么?"国王来回看着两人。
"你不能任命西蒙为大臣的另一个原因，"利奥提醒他。
"哦。"国王对布拉加露出一个苦笑。"因为我恨他。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么让人头疼。他确实没法再进一步惹恼他的国王了。所以他不断刺激我，并陶醉于自己作为王国最有权势却也最招人厌的贵族之一的地位。最糟糕的是，"阿姆拉斯望着窗外嘟囔道，"如果要和沃里克起冲突，除了里奥和西蒙，我不想要其他任何人站在我身边。他确实恨我。并非针对个人——他真的恨所有人。我从没见过比他更讨人厌的护裆甲。但他爱这个王国。尽管他可能误入歧途、傲慢自大且野心膨胀到不可理喻，但他为保卫梅伦加安全付出的努力却永不停歇。这就是我任命他为最高治安官的原因。我猜任命宣布当天肯定有大批盗贼和杀手逃离了都城。不过别担心，等你更了解西蒙后，你会像我和里奥一样真正鄙视他的。"
"我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适合这份工作，"布拉加说。"我不是这个王国的本土人，正如他所说，我曾经是尼弗伦教会的骑士。"
"如果不考虑政治因素，这确实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利奥指出。"塞雷特家族追求卓越的声誉是众所周知的。"
"但是，我才来这里一年——"
"珀西，"国王用温和的声音说。"当你娶了克莱尔，你就成了家人。"
"血缘比文书更牢固，"布拉加反驳道。
"你假定西蒙还有血可流。我们甚至都还没确定他是否长着颗心，"利奥说。"但你说得对，虽然我觉得你比埃克塞特勋爵更有魅力，可正是出于他的血统，万一熊王和他的家族遭遇不测，我和其他贵族们都会支持他。"利奥夸张地打了个寒战。"请务必保重龙体，陛下。"
国王讥诮地笑了。"是啊，这就是我死不得的原因——免得给你们添麻烦。"
"我就当这是个承诺了。"
布拉加低头看着锁链，仿佛它突然变得千斤重。
"要是克莱尔还活着，至少......"布拉加刚开口，随即陷入难堪的沉默。
克莱尔曾是阿姆拉斯的妻妹，年迈的莱斯公爵卢埃林·埃塞尔雷德的次女。公爵为她寻找合适夫婿的过程拖得太久，父亲去世后，她请求与姐姐安女王同住梅伦加。阿姆拉斯只能猜测奥奎斯塔宫廷的状况有多么糟糕，竟让当朝国王的孙女宁愿逃离故土投奔邻国。阿姆拉斯和安欣然接纳了这位性情温和的亲人。她有些书卷气，流亡异乡，年过三十，众人都以为她会终身不嫁。所有人都认定她会以慈祥老处女的姿态，作为王室孩子们的姨母终老一生——直到萨杜尔主教引荐她认识了珀西·布拉加，一切就此改变。克莱尔觉得这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剑客魅力非凡。数月间，他和安总爱拿克莱尔脸上洋溢的笑容打趣。
"她非常爱你，我从未见过比她看你宣誓就职那天更幸福的样子。她信任你，我也是。"阿姆拉斯离开窗边，用他宽厚的手掌拍了拍布拉加的肩膀，轻轻捏了一下。"珀西，这份工作非你莫属。我可不敢再给西蒙更多权力了。也不能交给里奥。来自马拉农其实也有好处。选定其他任何贵族都会引起分裂，引发谣言，这可能导致比自尊受挫更严重的问题。你没有任何牵连，没有已知的偏见。你将在大法官庭被召唤来对他们所有人作出裁决，制定法律并保存记录。而只有毫无派系的人才能胜任这份工作。"
"是啊，"利奥插话道，"只有像你这样遭人憎恶的人，才有希望管束住我们那群无法无天的贵族。在这方面，你和西蒙不相上下。既然人人都厌恶你，你大可以凭良心行事。"
"妙极了，"布拉加说，但还是挤出了一丝微笑。
阿姆拉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拍得这位身材较矮的同伴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
"真的吗?"利奥问道，"你真的申请当哨兵了?"
布拉加点了点头。
"想当哨兵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显然我失败了。"他将双手背在身后。"你也明白，我当时没什么前途可言的。马拉农那边的教会势力比这里更强大。我以为既然我赢得了银盾勋章、金桂冠，还有冬潮剑术大赛的总冠军，他们至少会考虑我。毕竟我加入塞雷特骑士团时就没遇到任何阻碍，但......"
"后来发生了什么?"
"大主教解释说，我表现出的虔诚程度不足以成为一名哨卫。"
阿姆拉斯大笑起来。"那只能说明你不是个疯子。要知道，那些家伙全是神经病。"布拉加对国王报以微笑，但那种礼貌性的表情阿姆拉斯经常见到——人们碍于他的地位而不敢反驳时就是这副模样。
"失败了，被判定为低人一等，我不再觉得穿着红黑相间的衣服自在了。从教团辞职后，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在这时，萨尔杜尔主教找到我，建议我来这里。我想他是觉得我对马雷斯大教堂或许还有些用处。"
"索利是出于好意，"阿姆拉斯说，"但谁都看得出来你不是当执事的料。"
"我只希望我是当院长的料。"
"别担心那个，"国王说，"如果我是你，我更关心的会是今年冬至节击剑比赛上你怎么对付利奥。我可是等着看好戏呢，不是吗?我要看两个男人当众跳舞了。"
利奥皱起眉头。"别理他。"
布拉加挑起眉毛。"可他毕竟是国王。"
"理由更加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