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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有一会儿工夫,什么事也没发生。纳森尼尔从地上仰望着赛拉斯,脸上的表情像是即将投入战场的男人,这个人知道自己能够胜利,但势必要付出惨痛代价。伊丽莎白被搞胡涂了。她倒不是期盼在这染血的五角星里会上演欢乐的大团圆戏码,但这个……这感觉很不对劲。赛拉斯的笑容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

  「赛拉斯。」她边说边上前。「你没事吧?」

  「不要!」纳森尼尔粗暴而急迫的命令像是甩了她一耳光。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要碰到圆圈。」

  她可以轻易甩开纳森尼尔的手,不过使她猛然止步的是赛拉斯的眼神。他的瞳孔变得好大,连虹膜都像是黑色的,被细细一圈黄色环绕,像是日全蚀时的太阳。他的眼神完全看不出平常的他,也看不出他到底认不认得她。

  「他不能越过那些线,」纳森尼尔说:「但是妳碰到线的瞬间,他就会夺去妳的生命。他会杀了妳。」

  这说不通啊。昨天早上,赛拉斯才为她送上早餐。他协助她穿上舞会礼服,替她戴上耳环。但纳森尼尔若非真心,是不会说这种话的。「他怎么了?」她小声问。

  纳森尼尔用力闭紧眼睛一下子。他的太阳穴有湿亮的汗水,沿着几绺鬈发流下来。「他很饿。」他停顿好一阵子后才说:「通常高等恶魔会在前一个主人死后直接受到召唤。当它们在餍足的状态下,与它们交易比较简单。可是已经过了六年……」

  距离亚历斯泰尔‧松恩之死已过了六年,伊丽莎白,心想。那是赛拉斯上次收取报酬的时候。

  「赛拉斯不是人类。」纳森尼尔继续说。「当他处于这个状态,我们与他共度的时光,我们累积的互相了解──都不再重要。那股饥饿太强烈了。」

  赛拉斯不只是饿,他简直快饿死了。他慢慢地将那令人发毛的眼神移回纳森尼尔身上。就算他在乎他们在讨论他,或甚至听到他们在讨论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赛拉瑞亚萨斯。」纳森尼尔用让伊丽莎白费解的平静语气说,不过也许那是鸦片酊的作用,或是因为他失血过多,或纯粹是因为他应付过这个版本的赛拉斯。「我召唤你是为了重谈我们的交易。我给你二十年的寿命,换取你的服务。」

  「三十年。」赛拉斯用轻柔而沙哑的嗓音回应。

  纳森尼尔毫不迟疑,立刻回答。「二十五年。」

  「你要给我这么少?」赛拉斯低头看着纳森尼尔,好像他是爬在地上的昆虫。他轻声吐出一连串的字句,有如冻雨一样劈头落下。「别忘了我是谁。在松恩家族约束我为它服务之前,我事奉过无数皇帝和国王。我奉他们的命令杀死的人类,鲜血染红了河流。你只是个男孩,而我放下身段替你迭衣端茶。三十年,否则我会另觅新主人,愿意给我与我的价值相称的酬劳的主人。」

  纳森尼尔的眼皮快速翻动。他皱着脸,伸手到胸前,隔着衣服抓住绷带。他倒抽一口气,伊丽莎白意识到他在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快昏过去了,他随时都会屈服。他会做任何事来找回赛拉斯,甚至是拿他可能没有的寿命来交易。

  她受不了了。赛拉斯毫不怜悯,甚至不带一丝兴致,看着那个爱着他、而他也花了极大工夫去挽救其生命的男孩受苦。

  「赛拉斯,纳森尼尔受伤了!」她叫道:「你看不出来吗?」

  赛拉斯慢吞吞地把目光从纳森尼尔身上脱开,好像他觉得很难转移视线,转而盯着她。他那如夜一样黑的眼睛里的空洞让她屏住呼吸,但她没有动摇。

  「我知道你仍然在乎。」她说。「才不过几小时之前,你为他而牺牲自己。不要对他要求那么多而使那一切白费了。万一他没有三十年可以给你呢?」

  「史奎文纳小姐。」他低声说,伊丽莎白感觉皮肤上像有东西在爬,所以他毕竟是认得她的。不知怎的,这样更糟。「妳持续误解我。我挡住大臣的剑时,是知道我会被再次召唤才那么做的,而且这次能获得更大的奖赏。妳眼中的牺牲,其实只是自私。」

  「才不是这样,我在现场。」

  「如果妳想证明的话,」他说。「妳只需要跨进圆圈就好。」

  于是她看出真相了:他紧绷的肌肉,那股挣扎着想突破他冰冷而饥饿的面具的卑鄙。如果她走上前,他会杀了她,他将无法控制自己。但他并不想伤害她,他也不想从纳森尼尔身上取走三十年寿命。她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一点。

  「从我身上拿走多出来的那十年吧!」她说。

  「伊丽莎白,」纳森尼尔哑声说:「不要。」

  她用坚定的口吻继续说:「你自己也说过,我的生命跟你见过的都不同。你会想尝尝它的滋味,对不对?」

  赛拉斯的嘴唇张开。他的黑眼睛里有光芒一闪。不论他内心有什么样的挣扎在上演,那冰冷的表面都平静无波。最后,他轻声说:「对。」

  「那就拿去吧,我们把这件事结束掉。」

  她想起赛拉斯把屠魔者交给她的那一夜,他逼近她,让她感到害怕。现在很像当时的感觉,看着他因为饥饿消退,内在的某种可怕光芒也随之熄灭。

  他垂下眼帘,眼皮低垂地望着地板。「妳要了解,我一次只能事奉一个人类。只要我在人界走动一天,妳就会带有印记。但妳得不到任何回报。」

  「我知道。」

  「松恩少爷,跟之前一样的条件吗?」

  纳森尼尔用一只手臂撑着身体,那手臂因为使自己坐直所费的力气而颤抖着,他已经没有体力去看另外两人。静默慢慢延长。伊丽莎白感觉他试着鼓足力量去反抗、去争辩,却发现他的意志力已干枯,最后的库存已耗竭。最后他悲苦地点点头。

  赛拉斯跨出五角星,跪在他们面前。他牵起伊丽莎白未包扎的那只手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擦过她皮肤时,那触感丝滑如玫瑰花瓣,她感觉自己将给他十年寿命的承诺,从她身体被汲取到他的身体里──那是一种令人晕眩、虚弱的感觉,像是脑部血液猛然流往别处。接下来,赛拉斯牵起纳森尼尔的手,重复同样的动作。伊丽莎白看到纳森尼尔的头发恢复成银色,从发根开始,像一道细细的水银流经发丝。

  「我是你忠诚的仆人。」赛拉斯对他说。「透过我,你被赋予魔法之术。凡你施令,我必遵从。」

  纳森尼尔因疲惫而口齿不清。「你痛恨听从命令……如果我指挥你做这个做那个,你总是会让我后悔。」

  赛拉斯脸上漾开淡淡的美丽笑容。「即使如此。」

  他用流畅的姿势准备站起来,但没能完成这个动作。纳森尼尔张开双臂抱住他,将他紧紧搂住。赛拉斯并不习惯被拥抱,这一看就知道。他弯腰站着,身体僵硬,眼睛瞪大,越过纳森尼尔的头顶望出去,好像他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够恰好落在某种借口上,那借口好到能救他脱离眼前的困境。他没找到这样的借口,只好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按在主人凌乱的鬈发上。他们以这姿势维持了一会儿,直到纳森尼尔的双臂放松,从赛拉斯腰部滑落。他昏过去了。

  赛拉斯低头看着他,叹了口气。他摆弄了一番纳森尼尔的手脚,然后把他抱起来,好像他是在火边睡着的孩子,现在需要人抱上楼送上床。赛拉斯的动作驾轻就熟,伊丽莎白明白他已做过许多回,虽然想必是在纳森尼尔年纪小得多的时候。赛拉斯能轻易扛起主人的重量,不过事实上,成年的纳森尼尔仍是很难搬运的重物,这已是最保守的说法。

  「我会把松恩少爷安顿好。」赛拉斯在伊丽莎白身旁暂停脚步,嗅了嗅空气。「然后,史奎文纳小姐,我该帮妳准备洗澡水。我想也该准备晚餐。还有──都没人点灯吗?」他看起来忿忿不平。「我才离开不到二十四小时,世界已经快要毁了。」

  大宅内恢复了生气与秩序。光线驱走了压迫窗板的黑暗。布巾被剥除,床铺被清理,残羹剩饭被迅速收走。每个房间的镜子碎片都消失无踪。终于,赛拉斯用食指抹过墙上的一座烛台检查有没有灰尘后,宣布他要去准备晚餐,然后就消失在厨房里。伊丽莎白一个人坐在纳森尼尔身边几分钟,看着他睡觉。她很想把头搁在被单上和他一起睡,然而她却逼自己站起来走下楼。她需要和赛拉斯谈一谈。

  她安静地穿过房子。即使如此,当她靠近厨房门时,赛拉斯还是不用转身便开口说话。「我发现占卜镜了,史奎文纳小姐。」他的语气很温和。「我建议妳以后还是不要用待洗衣物滑槽来丢弃魔法工艺品。」

  伊丽莎白窘迫地走进厨房,坐到壁炉边的凳子上。看得出碧雅翠丝使用过厨房的痕迹:砧板旁有一条面包,还有用剩的切丁蔬菜,炉火上有个锅子烧得嗞嗞作响。纳森尼尔把她赶出去时,她正在煮汤。

  赛拉斯再度穿上他一丝不苟的仆人制服,头发向后束起,正嫌弃地审视着碧雅翠丝做的事。伊丽莎白看到他调整砧板,使它与流理台的边缘平行。她在自己内心搜寻对他的憎恨、恐惧、愤怒这类情绪,却什么也没找到,他一直以来都向她诚实说出自己是什么样的生物。

  「你怎么处理那镜子?」她问。

  「我把它放到阁楼,面向克萝缇德‧松恩的肖像。若是大臣刚好用它来窥视,我相信他会收到不愉快的惊喜。」伊丽莎白还来不及回应,他就说:「妳可以尝尝这肉汤,告诉我味道怎么样吗?」

  她找了根长柄勺,将它浸入锅里。「味道不错。」她回报。

  「但并不算出类拔萃?」

  「我想不算吧。」她说,不确定世界上真有所谓出类拔萃的肉汤。

  「正是我所担心的。」他叹气。「我得从头开始了。」

  伊丽莎白看着他把胡萝卜和洋葱切丁,被刀子敲在砧板上充满节奏感的咚咚声给催眠。经过昨晚之后,他那雪花石膏般的手看起来还能如此完美无瑕,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她眼前闪现赛拉斯烧黑冒烟的伤口,不禁皱了一下脸。「赛拉斯,」她试探地说:「艾许夸夫特是怎么抓到你的?」

  刀子暂停。她无法判断他肩膀那种隐约的紧绷感是真实的还是她在幻想。「他使用了革新期间学院发明的一种装置,那装置是设计来捕捉魔法师的恶魔、藉此控制反叛的魔法师的。我没有防到。从我事奉松恩少爷的曾祖父那段时期之后,我就没见过这种装置了。」

  「对不起。」愧疚使她肠胃纠结。「要不是我要求你去──」

  「不要向我道歉,史奎文纳小姐。」他的语气很简促,是她听过最近似于生气的一次。「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太大意。」

  伊丽莎白很怀疑。赛拉斯的细心没人比得过。然而,她感觉如果她这么说,他是不会高兴的。

  他终于再次开口。「妳下楼来是要问我妳跟我交易的寿命,妳想知道这事如何运作。」

  她诧异地坐直身体。「对。」

  「但妳现在有所犹豫了。」

  「我在想是不是──也许不知道比较好。」她迟疑了一下。「我仍然可能活到七十岁,也可能明天就会死。如果我知道──如果你告诉我──我觉得那会改变我的生活方式。我会随时都在想这件事,而我不想那样。」

  赛拉斯继续切菜,知道她还没讲完。

  「但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你会亲自动手吗?还是我们就直接……」

  她想象自己倒地而死,心脏瞬间停止。那并不是太糟,至少对她自己来说。想到纳森尼尔这样死去──

  「不。」赛拉斯说。「不是那样的。」现在换他迟疑了。他柔声说下去。「要知道某个人类会活多少年,或他们会怎么死,是不可能的事。生命就像油灯里的油,它可以受到测量,但它燃烧的速度取决于每天旋钮的拨动幅度,以及火焰烧得多亮多旺。此外也没人能预测原本还能烧很久的油灯,是否会被撞到地上摔碎。生命就是如此无常。妳没有太多疑问是件好事,因为我没有任何答案。燃料的一部分,曾经属于妳和松恩少爷的生命力量──现在掌握在我这里。我就只能告诉妳这么多了,剩下的都不确定。」

  伊丽莎白深思地靠向壁炉温暖的石头。「原来如此。」她发现赛拉斯的解释能带来莫名的安慰──她并没有注定的剩余寿命,就连赛拉斯都不知道她的命运将会如何。

  石头的温热舒缓了她瘀青和酸痛的肌肉,她的眼皮垂下来。她感觉自己一半在厨房,听着煮锅和煎锅细微的碰撞声,一半回到夏莫萧,梦到秋天的苹果,市集充满金色光芒。最后,她被赛拉斯在她面前摆放餐具的声响唤醒。炉火上的锅里飘出的百里香香气使她的胃低吼起来。她眨眨眼使自己完全清醒,看着他揭开锅盖朝锅中张望。

  她纳闷赛拉斯既然觉得食物的味道以及想必包括气味都索然无味,他要怎么判断餐点已经煮好了。「是某个仆人教你煮饭的吗?」她懒洋洋地问道。

  「不是的,小姐。」赛拉斯挺起身子去拿一个碗来。「人类仆人不跟我说话,我也不跟他们说话。我是在必要情况之下,透过练习而学会的。十二岁人类男孩的胃口几乎和恶魔的胃口一样吓人。而且缺乏餐桌礼仪,我想到都还会打冷颤呢。」

  伊丽莎白心虚地拿起餐巾铺在腿上,敏感地察觉他刚才从睫毛底下瞥了她一眼。「所以你是从亚历斯泰尔死后才开始的。」

  他一边点头一边舀汤到碗里。「一开始,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照顾松恩少爷。他来找我时状况很糟,他为了召唤仪式取血时,把自己的手臂割伤得很严重──就是他手臂上的疤,我并没有知识能好好护理它……」

  赛拉斯的动作变慢,然后停住。他的眼神很疏离,没有看着厨房里的任何东西,而是遥望过去。火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摇曳闪烁,使他雪花石膏般的五官有了血色的假象。即使这样也不足以使他看起来像人类。伊丽莎白觉察到他们之间有巨大的鸿沟:他的年龄难以估算,他思绪的运转深奥难解,就像机器里的齿轮。

  「我先是学会泡茶。」他终于说,与其说在对她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人类想帮忙时,总是泡茶给对方喝。」

  伊丽莎白的胸腔收紧了。她脑中浮现两个不同的赛拉斯:一个在五角星里,饥饿到眼睛幽黑而空洞;另一个在凉亭的月光下,一把剑刺穿他的胸膛,他的五官刻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说:「你爱他。」

  赛拉斯转开身,将锅盖放回去。

  「我先前并不明白。」伊丽莎白继续轻声说道。在桌面下方,她手里的餐巾扭成一团。「说实话,我原本以为这是不可能的。直到今天,我终于懂得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拿走纳森尼尔二十年的寿命。她没把话说完。

  赛拉斯起身,将汤碗放在她面前。「好好享用妳的晚餐吧,史奎文纳小姐。」他说:「我会去照料松恩少爷,看能否说服他喝一些肉汤。」

  他转身时,目光被伊丽莎白脸旁的什么东西吸引,而停下动作。他朝她伸出手,爪子离她的脖子很近,他撩起她的一束头发。伊丽莎白的心跳停了一下。披散在赛拉斯手上的栗色秀发间,掺杂着几缕发亮的银发。赛拉斯的记号。它并不如纳森尼尔的记号那么醒目,但她仍然得设法掩饰──或许把它剪掉,以避免惹人怀疑。

  「我差点忘了。」赛拉斯喃喃道,他像是出神般盯着那缕银发。「我家少爷让妳听到我的真名,象征莫大的信任。妳是几百年来第一个松恩家族之外知道我真名的人。现在,只要妳想,妳就能召唤我。但妳必须知道另一件事:妳也拥有放我自由的力量。」

  伊丽莎白的口腔变干,虽然肉汤正向上飘送香喷喷的热气。「你的意思是……」

  他的目光移向她的脸。在火光中,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像是金色而不是黄色。「被奴役身分束缚的我,只是以真实自我的苍白仿品状态存在着,我大部分的力量都被封住。妳从五角星内稍微瞥见我的真实样貌──只是瞄到一眼而已。若是妳放我自由,我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大灾祸,一场难以估测的剧变。」

  一股寒意沿着伊丽莎白的脊椎往下窜。他是在要求她放他自由吗?绝对不是。但她想不出他讲这些话还会有什么别的理由。

  「松恩少爷小时候曾提出这个主意,」赛拉斯语气很轻地说。「他喜欢『放我自由』这个概念,那让我们平起平坐,不再是主仆关系。我跟他说不可以。我现在向妳提出同样的警告,不过我认为妳不需要。不要放我自由,史奎文纳小姐,不管我们遭遇什么困难,不管局面变得多么恶劣,因为我向妳保证,我更糟。」

  他盯住她的眼睛又看了一会儿,然后站直身体,低下头表示鞠躬。「晚安,小姐。」他说,留下她坐在火边,有如遭到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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