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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这一晚剩下的时间,在一团模糊中度过。首先是皇宫令人昏眩的明亮,接着是伊丽莎白在走廊上遇到的大批宾客一张张吃惊的脸孔。在那之后,她记得有人喊叫,有一阵忙乱的动作。有位医生被召来。有人关心伊丽莎白手上的伤,但她声称那些是纳森尼尔的血,这使得每个人都冲向门外。她所记得的下一件事,是她站在玫瑰园里,两个男人将纳森尼尔瘫软的身体搬上马车。

  他的状况非常严重。从医生紧急的态度以及大声呼求协助,就能判断出来。她试着走向他身边,但好几双手拦住她。他们需要知道出了什么事。大臣,她说,却没人相信她。直到有个男人站在凉亭上高喊一声,并举起艾许夸夫特的剑,剑柄上的狮鹫头在月光下照得明明白白。

  简直是一片混乱。奇克莱特大人洪亮的嗓音盖过嘈杂声。有位宾客扶她走向马车──大家的华服看起来多么奇怪,东一处西一处地沾上了纳森尼尔的血。她自己的礼服已经惨不忍睹到难以修复的地步了。赛拉斯一定会很不高兴的,他们先前一起花了一整天去采购,赛拉斯很有耐性地坐着等她试穿完好几套礼服,在试穿过程中,伊丽莎白必须动也不动地站着,以免女裁缝不小心用大头针扎到她。她可以清楚地想象他那不认同的表情。

  然后她才想起来,赛拉斯被剑刺穿,已经不在了。

  她跟纳森尼尔和医生搭同一辆马车。车轮摇摇晃晃地轧过不平坦的地面,纳森尼尔一度发出呻吟。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但他的手冷得像冰。伊丽莎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握着他的手的。医生忙着在纳森尼尔胸部施压。他瞥了伊丽莎白受伤的掌心一眼,再看看她的表情,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纳森尼尔家外头停车,那里已聚了一群人。看起来舞会厅里半数的人都跟着他们来到铁杉公园,现在他们之间还混杂着记者和穿着睡衣的魔法师。同条街上沿路的每栋房屋都灯火通明,那些屋子窗户大开,里头有人探出身来。伊丽莎白几乎没注意到这些骚动,因为这些事的奇异程度,都远远比不上纳森尼尔家正在发生的变化。

  所有滴水嘴兽都活了过来。它们沿着屋顶棱线潜行,然后在梁托旁边缩着身体咆哮。长在环绕房屋的凌乱花园内那些荆棘丛拔高成无法突破的树篱,朝着任何靠近铁围篱的人发出恫吓的沙沙声。上方腾涌着乌云。

  「防护措施启动了。」医生告诉她。「这栋房子辨识出它的传人处于危险中,会做任何事来保护他免于进一步的伤害。麻烦的是,已经没有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能让我们安全地通过了。史奎文纳小姐,纳森尼尔信任妳吗?」

  她看着几个人把纳森尼尔抬下马车。为了诊治他的伤口,医生已脱下他的衬衫。他的皮肤未沾满血的部分白得跟纸一样。他的头低垂,一条手臂无力地挂着。他的黑发像倾倒的墨水一样覆在灰白的脸庞周围──乌黑的头发,没有一丝银色。这画面看起来很不对劲,她感到晕眩。

  「我不知道。」她说:「是吧,我想是的。」

  「这不是惯常做法,但我们时间有限。试着接近房屋,如果有任何事物威胁妳,就赶紧撤退。我希望今晚不必救治两个伤员。」

  伊丽莎白走向前,喧闹声安静下来。人群中一张张脸孔焦急地望着她。她认出其中一人是在艾许夸夫特的温室里嚼过舌根论她是非的女孩,现在那女孩紧抓朋友的手,一副大受打击的表情。

  坐马车回来的一路上,伊丽莎白都没有松手放开过屠魔者。她跨过敞开的栅门门坎时,宝剑就在她身侧闪着光,她走向荆棘丛,那些弯弯曲曲的树枝耸立在她上方。沙沙声立刻停止了,树篱间掠过一阵低语声。然后树枝退开,创造出一条通往前门的通道。一只滴水嘴兽趴下来,然后另一只,它们低着头,像是家臣欢迎女王归来。

  一片静默。伊丽莎白走过通道、踏上台阶。她朝门把伸出手时,门闩自动咔嗒一响,门在无人碰触下便打开了。

  她惊愕地侧身让医生通过。医生快步穿过通道,手指扣在纳森尼尔的脉搏上,同时向搬运纳森尼尔的人员发号施令。有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子匆匆跟在他们身边,提着大包小包的袋子和箱子。树枝在他们身后重新密合,像织布机上的线一样交织,将群众阻隔在外。荆棘交错闭合之前,伊丽莎白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有个记者回望着她。那记者的五官因惊叹而起了巨大变化,手上的铅笔掉在地上,被他遗忘。

  伊丽莎白跟着那一行人上楼,目光离不开纳森尼尔失去意识的脸庞。他的卧室里没有空间容纳伊丽莎白,所以她站在门外,每次医生的助手拿着一壶水或捧着满臂沾满血的布巾经过时,她都得把身体平贴在墙壁上让道。

  没人多说什么,但伊丽莎白显然妨碍他们做事了。她呆滞地飘回楼下。她脱下纳森尼尔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注意到门厅地板上有几滴血,便用自己身上的礼服去擦,反正那象牙白的丝布已经毁了。之后她坐在楼梯最底部,脑中充斥着嗡嗡的白噪音。她隐约听到楼上传来拖着脚走路的声音,还夹杂着语气紧绷的交谈声。老爷钟的滴答声与她的心跳同步。

  到现在这时候,艾许夸夫特可说完蛋了。早报会刊登一切,全世界都会知道他的真面目。但这感觉不像是胜利。赛拉斯没了,纳森尼尔在楼上流血,艾许夸夫特仍在逃。

  不──战斗还没有结束,若以为结束了就太愚蠢了。她又多坐了一会儿,思考这件事,然后她站起身,带着坚定的意图走进纳森尼尔的书房,从他桌上抓起那个放大装置,丢在地上,并且用鞋跟踩碎。她继续移到下一个房间,找到另一面镜子,从墙上扯下来。她没有就此停手,在房屋各处,一条破坏痕迹标示出她的行进路线。镜子在地毯上裂开、破碎、爆开来,化作闪亮的碎片弹到家具底下。没有一面镜子是安全的。她用屠魔者的剑柄砸向客厅里的镜子,就是她花了许多时间研究魔法书时待的那间客厅,她看着自己的倒影裂开,接着滚落到地上。她在楼下处理完之后,又开始往上走,在走廊上留下一条碎玻璃痕迹。

  她似乎应该要有什么感觉,但她没有感觉。虽然鲜血沿着屠魔者的剑柄汩汩流下,她受伤的手却不会痛。嵌在笨重镜框里的镜面毫不费力地向她屈服。她就像是由光和空气组成的生物,几乎与物理世界没有系绊,既势不可当又随时处于瓦解、烧融、飘散的危险之中。

  最后,她来到自己的卧室。她拿起占卜镜,试着向凯翠莹说明发生了什么事,凯翠莹问了她好几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从某时候开始,话语不再有意义。她们谈完后,伊丽莎白用枕头套把镜子包起来,将它丢下投置待洗衣物的滑槽。艾许夸夫特可没办法从那里窥探她的行动。然后她开始用她知道的唯一方式,把房间其余部分变得安全。

  过了不知道多久以后,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用没受伤的手紧握着屠魔者,周围全是碎木头和碎玻璃。她心想:赛拉斯不会喜欢这样的。然后她又想:我会帮忙他清理。

  悲伤袭来时,像一记重拳搥在她肚子上。她垮下身去沉坐到地上,呼吸变得像被勒住脖子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她不是由空气或光组成的,她十足地、软弱地是个人类,而她确实会觉得痛,远超过她所能承受的地步。赛拉斯不在了。她不知道纳森尼尔要怎么办,或她该怎么告诉他,或她能否受得了告诉他时他脸上的表情。她根本不知道纳森尼尔还会不会醒过来。

  她哭到周圆的世界都变软、模糊成一片,而最后,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她再次睁开肿胀的双眼时,眼前有个陌生女人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上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伊丽莎白低头看看在床上的自己,这很容易办到,因为有人让她靠坐在一堆枕头上。她受伤的手被包扎起来。屠魔者搁在她另一侧的被单上,她的手指仍紧握着剑柄。

  「即使在妳睡着后,高弗瑞医师和我还是没办法把妳的手指扳开。」

  伊丽莎白把目光移回那女人身上。她毕竟不是陌生人,她是医生的助手,瘦弱、戴着眼镜,身穿浆过的白色围裙。围裙前襟有一道道干掉的血迹,不过她似乎不在意。

  「我叫碧雅翠丝。」她说。「是我照料妳的。」

  伊丽莎白的心跳停了一下,她的目光离不开那件染血的围裙。「纳森尼尔是不是──」

  「他的状况良好。至少是预期范围内的良好。把这个喝了吧!」她将一杯水凑到伊丽莎白唇边,看着她咽下一些水,然后才平静地说下去,好像对她而言这是个非常平凡的早晨,就跟边吃早餐边聊天没什么不同。「松恩大师大量失血,不过高弗瑞医师有信心他能够康复。魔法师在他们自家屋宅防护力的帮助下,能够挺过相当严重的伤势。即使如此,在他的胸部开始愈合之前,他都不该下床。」

  如释重负的感觉排山倒海地袭向伊丽莎白。她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坐直,然后僵住,咬牙忍住哀鸣。

  她身体每一寸都好痛,就连骨头都很酸痛。「他房间里有一面镜子,」她说:「我得──」

  碧雅翠丝伸手按在她肩上。「高弗瑞医师和我已经处理好了。」她用更为温和的语气补充:「我们在这里发现妳在地上时,妳告诉了我们妳昨晚都在做什么。妳不记得了?」

  伊丽莎白不记得,而且她宁可不去想象他们发现她时她是处于什么状态,不过她很感激他们认真看待她说的话。她低下头,咬牙对抗身体提出的抗议。「我可以去看看纳森尼尔吗?」她问。

  「妳想的话是可以,不过他还要好几个钟头才会醒。他醒的时候,可能跟平常的他很不一样。他服用了鸦片酊来止痛。」

  碧雅翠丝协助伊丽莎白换上睡袍,然后扶她穿过走廊。伊丽莎白不确定她能独力走完这趟路。她像老太太一样蹒跚前进时,碧雅翠丝跟她说她很幸运,没有弄断任何骨头。「大部分的人在受到这么剧烈的重击后是会骨折的。」然后她斜睨了屠魔者一眼,伊丽莎白仍把它抓在手里。

  她们走到纳森尼尔的门口时,伊丽莎白只能瞪大了眼。纳森尼尔看起来孤立无援,躺在他的四柱大床上,那床有雕花床柱和深色锦缎挂帘。他的脸转向侧面,阳光的角度切过他棱角分明的颧骨,使他的五官有如雕像。在他睡衣敞开的领口底下,绷带缠住他的胸膛。

  不知怎的,看到他这个模样感觉就是不对劲。他的呼吸浅到胸腔几乎没有起伏。他的脸静止不动,额头平滑,嘴巴松弛。他双眼下方的皮肤有蓝色阴影。感觉如果她碰了他,他就会碎掉,好像他转化成不是血肉之躯,而是脆弱如瓷器的物质。

  碧雅翠丝协助她坐进纳森尼尔近旁的扶手椅,然后转身离开。她在门口暂停脚步,她那股「床边哄睡」的态度像窗帘一样稍微分开,露出底下的一丝警戒。「松恩大师真的没有人类仆人吗?」她问。「只有一个恶魔?」

  「对,不过妳不用害怕。赛拉斯──那是他的名字──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就算他在,他也不会──」伊丽莎白费力地想着要怎么说,突然强烈地需要解释,需要使碧雅翠丝明白。她觉得自己不能接受,没有别人知道赛拉斯是谁以及他做了什么事。她很艰难地把话说完。「他为了救纳森尼尔的命而牺牲了自己。」

  碧雅翠丝皱眉,微微点了头,便离开了,并没有被她揭露的真相所感动。她认为他是按照纳森尼尔的命令行事,伊丽莎白意识到。就这样了,不会有人认可赛拉斯最后的举动。这不是任何人会相信的故事。他像雾一样消失在世界上,遗留下的只有谣言:那个服侍过松恩家族的可怕生物。

  这件事实在太不公平,她感到难以负荷,眼睛像被针刺一样疼痛。她沉默地坐了许久,低垂着头,眨眼把泪水憋回去。

  布料沙沙响,她身旁的纳森尼尔动了动身体。她屏住呼吸,看着他的睫毛搧动,虽然他的动作与其说是有意识地准备醒来,倒不如说是对梦境做出反应。伊丽莎白在一个冲动之下,伸手拂开他额上的一撮发丝。头发从她指间滑过,比丝还要柔软。她能给他的太少太少,但至少她能让他知道,他不是孤单一人。

  纳森尼尔的眼睛张开一条缝,眼神明亮而涣散。

  「赛拉斯?」他悄声说。

  伊丽莎白的心皱成一团。她继续把他的头发掖到耳后,然后牵起他的手。她看到他安心了,又沉入睡眠。

  他失去恶魔记号,使她知道他取回了他跟赛拉斯交易的二十年寿命。然而她也无法替他感到庆幸。她知道若是能够选择,他马上就会再次拿那些寿命来换回赛拉斯。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碧雅翠丝来过,带来从厨房搜括出的一份冷午餐。后来,高弗瑞医师帮纳森尼尔换了绷带。伊丽莎白坐在那儿紧握住椅子扶手,看着染血的纱布被剥开,露出斜斜刻过纳森尼尔胸膛的四条参差不齐的线。它们从他身体一侧的肋骨底部延伸到身体另一侧的锁骨,用缝线缝合起来。她逼自己不要移开目光,想起艾许夸夫特用爪子扫过去的动作,还有纳森尼尔踉跄后退时茫然的表情。她看得出这些伤口会留下严重且永久性的疤痕。

  高弗瑞医师重新包扎完成后,手掌按在纳森尼尔额头上,皱起眉头。

  「怎么了?」伊丽莎白冲口而出。

  「他发烧了,以这类伤势而言,这是常见的反应。伤口引发的发烧可能很危险,不过以他的状况来说,房屋的防护力应该能保护他不受到严重伤害。」他停顿一下。「松恩大师?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纳森尼尔在床上无力地咳了一下。伊丽莎白端坐在椅子边缘,每条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没多久,纳森尼尔的眼睛慢慢张开,有如石英那般呈现清澈的淡灰色。他沉默地看着她,打量她的脸,像是从未看过它,或像是他担心自己睡着时不小心忘了它。

  最后他说:「妳留下来陪我了。」他的嗓音只像是一声叹息,一道呼吸。

  她点点头。泪水充盈她的眼眶。她吞了吞口水,不过话语仍难以阻挡地脱口而出。「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出主意要在舞会上跟艾许夸夫特对质,要是没有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眉毛之间出现一道皱纹,起初,伊丽莎白以为他想不起来,结果他说:「不,占卜镜……妳不可能知道的……」他顿了一下,累积体力。他看起来就连呼吸都会痛。「艾许夸夫特……妳抓到他了吗?」

  她含着泪摇头。她不想告诉他剩下的部分,但她必须说。「赛拉斯──」她的嗓音听起来很尖,很奇怪,不像平常的她。她的喉咙收紧了,她没办法讲完。

  那道皱纹因困惑而加深了。她看出他开始会过意来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但他变得一动也不动。

  走廊传来银器碰撞的声响。是碧雅翠丝。她刚才下楼去泡茶。

  纳森尼尔警醒起来。伊丽莎白还来不及阻止他,他就撑着身体坐起身。他立刻痛得脸色煞白,身体歪向一边,用手肘撑住自己,不过他没发出半点声音。他极其专注地盯着房门,等待着,以致碧雅翠丝走入视线并看到他时,不禁僵立原地。

  「如果你想坐起来,」高弗瑞医师说:「我们可以帮你垫枕头。你不该这么快就施力。」

  纳森尼尔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股大难临头的感觉让伊丽莎白的胃变得空空的。碧雅翠丝端着赛拉斯总是在用的那个托盘。纳森尼尔的眼神严厉、狂野,几乎视而不见。

  「出去。」他轻声说。

  碧雅翠丝和高弗瑞医师互看一眼。

  「你们两个都出去。」

  碧雅翠丝走向前,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退后,双手交迭搁在围裙前。她的态度像是习惯应付难搞的病患。但她不知道对纳森尼尔来说,她所做的事是不可饶恕的。

  她的罪行很单纯。她泡了茶来,而她不是赛拉斯。

  她平静地开口说:「鸦片酊可能让你感觉──」

  纳森尼尔冲下床,抓起了托盘,砸向墙壁。每个人都皱脸缩头,瓷器破碎,茶汤沿着壁纸往下流淌。

  「出去!」纳森尼尔吼道:「离开我的房子!」

  他的嗓音被放大,从四面八方发出回音。墙壁摇晃并不祥地呻吟着,一缕灰泥粉尘从天花板落到床上。他穿着睡衣睡裤站在那儿喘气,眼中燃烧着高烧的亮光。

  「来吧,碧雅翠丝。」高弗瑞医师说,啪的一声关上他的皮革包。他锐利地看了纳森尼尔最后一眼,便催促助手离开房间。楼梯传来嘎吱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前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伊丽莎白往窗外望去。太阳低挂在空中,透过荆棘丛时明时灭地露出红光。荆棘丛纠结的树枝解开来让高弗瑞医师和碧雅翠丝通过,然后又交织回原本的状态。

  她转回头看纳森尼尔,不禁张大嘴巴。

  他的愤怒消失了,不过他眼中那股因发烧而引起的光亮还在。「来吧,史奎文纳。」他开朗地说。「我们要马上动身了。妳不介意让我靠着妳走吧?」

  「等一下。」她反斯。「你不应该下床。」

  「啊,难怪我的腿不听使唤。」他赞许地瞥了一眼屠魔者。「很好,妳有备而来。」

  「可是──」他突然往下倒,伊丽莎白冲过去,赶在他落地前接住他。他变得全身软趴趴的,伊丽莎白费了好些力气才把他的手臂跨到自己肩头。「我们要去哪里?」

  他笑出来,好像她问了个完全不合理的问题。「我们当然是要去召唤赛拉斯啊,我们要把他弄回来。」

  她瞪大眼睛。她不知道把赛拉斯弄回来是可能办到的事情。不过就这样,她不需要纳森尼尔明说,已知道该朝哪里走了。那个禁忌的房间。上锁的门后的房间。

  他们花了永恒的时间穿过走廊,不时停下来,因为他会瘫靠在她身上,眨着眼使自己恢复清醒。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若是伊丽莎白脑袋正常的话,就会掉头把他送回床上。他没办法像吓跑碧雅翠丝和高弗瑞医师一样吓跑她;就算他能,他也无法靠自己走完这段走廊。不过她一有这个念头,她的良心立刻就起了反感。

  他绝对不会原谅她做出这样的背叛。而她也做不到抛下他一个人,使他像十二岁时那样,世界上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此时此刻,她是他身边剩下的唯一一个人。

  他们来到门前时,纳森尼尔低喃一句以诺语,并弹了一下手指。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眨眨眼,不解地望着门把,然后骂了句脏话。「所有钥匙都是由赛拉斯保管的,通常我只要……」他再次弹手指,还是没用。他的法力已经没了。她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失去法力对他是很大的冲击,好像他伸出手要撑住自己时,却只摸到空气。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等我一下。」她举起屠魔者,用剑柄砸向门把。第一下把门把砸凹了,第二下使它咔啦一声掉在地上。

  纳森尼尔开始抖动。伊丽莎白忧虑地看着他,却发现他只是在笑。「史奎文纳。」他说。

  她皱眉。「干嘛?」

  「只是──妳实在是──」他笑到没办法把话说完,又痛得忍不住喘气。他用手比出拿榔头敲钉子的动作。

  「我看你是鸦片酊吸太多了。」她说。她推开没有阻力的门,将他拉了进去。

  空灵燃烧的臭味几乎让她被呛到。她环顾了四周,感觉颈后麻麻痒痒的。窗帘都是拉上的,透进来的光线只够让她看出这房间似乎空无一物。少数几样她认不出是什么的小物品散落在房间中央,好像曾经有孩子住在这里,而遗留下几件玩具。

  几周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这栋房子里的鬼魂、纳森尼尔死去的家人那想象的存在。她小心翼翼地移动,将纳森尼尔放到地上,然后穿过房间扯开窗帘。

  倾泻而入的阳光中,尘埃回旋飞舞。伊丽莎白低头一看,立刻往旁边跳。她脚下的木地板上刻着一个精致的五角星形,刻线的沟槽已被烧黑,还积了一层污垢。五角星内以及周围的木头被污渍染成深色──是血渍,有些地方的血渍面积大到她怀疑是否有人死在那里。她方才瞥见的小物体原来是半溶化的蜡烛,以它们自己流出来的蜡固定在五角星的五个尖端。

  圆圈旁边的地板上还有另外两样物品备用:一盒火柴和一把匕首,匕首的金属因锈斑似的灰尘而晦暗无光。

  她想起几星期前赛拉斯对她说过的话。妳不会想看见的东西。这是他被带到人世的地方,不是在远古以前仅发生一次,而是一而再地发生。

  纳森尼尔手忙脚乱地拿起火柴盒,他的手指抖得太厉害,连一根火柴都拿不出来。伊丽莎白将屠魔者夹在手臂底下,从他手里取走火柴盒。「我想帮忙。」她说。「这事要怎么进行?」

  他抬头看她,脸色十分苍白,陡斜的光线穿透他睡衣薄薄的布料,显露出底下他的身体轮廓他自己看起来就像个鬼。「妳确定吗?」

  这比使用占卜镜还糟,甚至比从皇家图书馆偷书更糟。伊丽莎白取得实习生资格的第一天,就立誓保护王国不受恶魔影响力威胁。如果她参与了恶魔召唤仪式,而风声不知怎的传了出去,甚至只是引起一丝猜疑,每座大图书馆都会给她吃闭门羹。没有任何守护员会与她交谈,她将被那个她唯一隶属过的世界给放逐。

  但如果她的誓言要求她,在她关心的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遗弃对方,这样的誓言根本没有意义。如果这是成为守护员的先决条件,那守护员就不是最适合她的路。她得自己决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虽然伊丽莎白没说话,纳森尼尔还是从她脸上看出答案。他的手在地板上握成拳头。伊丽莎白心想他可能会试着劝阻她,不过他却说:「照顺序点亮蜡烛,逆时针方向。要确定妳待在圆圈以外,不要跨进线内,这很重要。」

  伊丽莎白用她包扎过的手笨拙地擦亮火柴,然后绕着五角星形移动。随着每根蜡烛亮起来,感觉似乎代表着某种过去的事物被牺牲了,而某种新的事物即将开始。她有好多回忆都与火焰有关。烛光闪耀地照在屠魔者的石榴石上;火把红通通的光芒在芬奇守护员脸上摇曳不定,他问她她是否跟恶魔合作;「眼之书」在风中化为灰烬。

  她甩灭最后一根火柴的火苗后,抬头发现纳森尼尔拿着那把匕首。她还来不及反应,纳森尼尔就用它划过自己裸露的手腕,在他前臂上扭曲的伤疤旁边。他割得很浅,但是看到他皮肤上渗出血珠,仍然使伊丽莎白的心停了一下,她以前从未为了任何人感到如此慌乱而焦虑。他割完以后,匕首从他乏力的手中掉落。

  「往后站。」他说。他把手腕按在圆圈边缘,在地板上留下一抹红色血迹。他再次开口时,嗓音回荡着古老的力量。「以松恩家族之血,我在此召唤你,赛拉瑞亚萨斯。」

  赛拉瑞亚萨斯。赛拉斯的真名。它并没有像其他以诺语词汇一样从她脑海中溜掉,反而牢牢地黏住,闷烧着,像是用火烙印在她的思绪表面。

  外头的太阳沉降到屋顶后头了,将房间笼罩在阴影中。一阵微风扰动滞闷的空气,同时吹熄五根蜡烛。窗帘在飘动,连带使得窗帘环叮叮作响。有个人影在五角星形的中央出现。

  他什么也没穿,只有一块白布松松地围在腰际。赤裸的他看起来不只是如伊丽莎白原本以为的苗条而已,根本是单薄,几乎到了枯瘦的地步。他的肋骨、腕骨、肩胛骨锐利的边缘都带着阴影,这身躯因其贫乏而更显优雅,好像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都被削去了,他的头发没有束起,银色直发披泻而下,超过了肩膀,掩住他俯低的面庞。他的胸膛被剑刺入的位置,现在看起来一片平滑。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很不一样──更美丽,也更骇人。比以前都更不像人类。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哈啰,纳森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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