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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雷蒙和马奈克又在森林里跋涉了两天,由他带路,外星人跟在后面。雷蒙吃喝拉撒的时候,他们就会暂时驻足,但真正的休息只在晚上。另一个雷蒙扎营时开始草草了事,一晚睡在被闪电劈倒的牛奶松的空心树干里,另一晚睡在简陋的小屋里。当初的营火坑和做工出色的小屋都不复存在。雷蒙当然明白原因,他的双生兄弟真正开始逃跑了,最后的冲刺已经到来。
他们沿路找到了三头烤饼兽,而且雷蒙相当确定他们看漏了不少。对圣保罗星的生物来说,他们所走的这条路肯定洋溢着血腥的气息。雷蒙也越来越频繁地发现卓柏卡布拉的踪迹:路上散发着恶臭的野兽足迹,利爪在树干上留下的痕迹,还有一次,有一声既孤寂又凶狠的嘶吼从远方传来。
马奈克仍然保持距离,不发一言,但比当初已经通情达理了许多。每休息一晚,外星人的力量与精神似乎就会恢复一些。那些奇怪的梦境没有再来烦扰雷蒙,而那些关于塔特克鲁德和杀戮、恩耶与种族灭绝的话题也不再出现在他们的交谈中。记忆仍旧不时涌现在雷蒙的脑海中——关于他童年的回忆,他在恩耶飞船上,还有刚刚抵达圣保罗星时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发现如果自己想专心赶路的话,最好还是把这些事抛到脑后。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他们所走的那条路到达了恩布度河河岸。河面宽阔得几乎望不见对岸——遥望的时候仿佛一条细细的带子,此时已经延伸为一条辽阔清澈、冰冷彻骨的大河,水流湍急,水面却十分平静。河岸两旁种着树,裸露的树根蔓延到水流之中,就像粗大的手指。泥泞的河岸没有留下人类的足迹,但雷蒙毫不怀疑那个人到过这里,和他看到过相同的景色。但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那个人又会去哪里打造他逃生用的木筏?雷蒙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将思绪拉回现实。如果换做是他需要同时逃离外星人和躲避卓柏卡布拉的袭击,他应该怎么做呢?
他抓了抓自己下巴的绒毛,转向南方,拖着沉重的脚步沿岸而行。马奈克一言不发地跟随在后,萨赫尔在他们之间像条长长的绳索一样摆荡。水声轻柔得仿佛低语。换做另一天,换做另一个目的,雷蒙也许会停下脚步,也许会将赤裸的双脚踏入河中,让美景淹没自己。但事实上,他的大脑早被上百个不同的问题所占据:他的双生兄弟会不会已经造出了一只小木筏,漂向南方?马奈克找到另一个雷蒙的时候会怎么做?一头卓柏卡布拉的活动范围又有多大?但他一个问题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判断下一步应该踏在哪里,又该从什么角度绕过树木,以免萨赫尔缠在某根树枝上,扯痛他的喉咙。
他的双生兄弟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少——没有脚印,也看不到几根与人类身高相近的树枝折断。这并不是因为另一个雷蒙更谨慎了,而是因为河水会将森林里的动物引到河边。这里有不少克伊·克伊,还有好些盐鼠和黑麋鹿。在泥泞的河岸上,可以看到细小的蹄印,宽大柔软的趾印,还有塔帕诺和石风筝像鸟儿那样小巧的楔形痕迹。他们身旁的河流充盈着生命和饮用水,整个星球在他们身边生机勃勃。他们是两个外星人,走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上。如果算上另一个雷蒙的话,就是三个。
河水懒洋洋地转向东方,在雷蒙面前展现出壮观的河面与对岸远处的森林,却也让他看不清道路前方的景色。他停下脚步,蹲在一棵倒下的冰根树旁,吐了口唾沫。马奈克来到他身边,停下脚步。
“那个人不在这里。”马奈克说。它的嗓音仿佛远处山崩的巨响从河的彼岸传来。
“他在这里。就在某个地方。”
“他也许去了河的上游,”马奈克说,“如果我们找错了方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那他应该会顺流漂过来,不是吗,怪物?所以我才坚持靠近河岸。这样一来,如果他经过,我们就会发现。”
外星人沉默了。
“你没有想到这一点。”雷蒙说。
“我并非达成这项使命的合适工具。”马奈克说。它头上的翎毛动了动,似乎是在表示灰心丧气。
“你做得很好,”雷蒙说,“但如果我们在日落之前找不到那个混球,麻烦就大了。他就有机会——”
突然有东西落下的声音传来:树叶簌簌直响,还有非常轻微的破空之声。那野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林木间。直到马奈克转过身,面对着那头卓柏卡布拉,它才露出牙齿,尖叫出声。
雷蒙见过卓柏卡布拉的照片——甚至还见过一头幼体覆有鳞片的皮毛。但他的见闻不足以让他做好准备去面对眼前这头真正的野兽。它与人类同样高大,身长大约十二尺,四肢兼具力量和速度。人手般的爪子伸出黑色的爪尖,宽大的嘴巴——它的嘴唇外翻,露出深红色的牙龈——对于那内外两排牙齿又太小了些。它的眼睛并非花车那样闪着红光,而是纯黑色。烂肉的臭味、野兽的体味、腐败的血腥味像浪涛那样一波接一波地涌来。
马奈克动了动手臂,一股能量顿时在卓柏卡布拉的脚前爆发。尖叫声愈发高亢,空气中突然充斥着毛发和皮肉烧焦的臭味,但这一击不足以阻止那头野兽,它的攻击丝毫没有迟滞。卓柏卡布拉撞上了外星人的身体,而马奈克第一次看上去如此渺小。雷蒙本能地退入河中,一直到萨赫尔拖拽起他的脖子。他无法将目光从纠缠的外星人和外星生物之间移开。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还有他尖利的声音在无意识地回响。
通过萨赫尔,他能感觉到马奈克和那头卓柏卡布拉扭打在一起,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而且它并非人类,所以这番挣扎也算不上希望渺茫——相比之下,卓柏卡布拉更强壮、身体也更沉重,但还不至于让马奈克全无反抗的机会……那头野兽的利爪划过马奈克的腰时,马奈克和雷蒙同时因痛苦而大喊起来。但随后,马奈克长长的手臂抓住了机会。卓柏卡布拉的战吼声开始变化,先是警告的呼声,等到马奈克箍住它的身体,立刻变成了痛苦的叫声:它那双颀长的手臂正将这头猛兽肺里的空气挤压出来。雷蒙能听到卓柏卡布拉肋骨破裂的脆响,还有它吃痛的喘息声,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他们有可能取胜。
但接着,卓柏卡布拉开始扭动身体,甩打腿足。一只爪子刺穿了马奈克受伤的那只眼睛,剧痛通过萨赫尔传入雷蒙的身体。他和那个外星人同时大叫出声。卓柏卡布拉向后跃去,四脚着地,几乎在同时再度扑出。雷蒙能感觉到马奈克的痛苦在自己体内回荡。卓柏卡布拉扑了过去,而马奈克释放出另一股能量束。这道能量束打偏了,卓柏卡布拉飞扑而来的身躯撞得马奈克连连后退。如今换成卓柏卡布拉用两条胳膊紧箍着马奈克,粗壮的后腿用马刀似的锋利长爪刺向外星人的双腿和腹部。雷蒙痛苦地叫起来,拉扯着萨赫尔,仿佛想要扯脱这条血肉绳索。
令他惊讶的是,他感觉到喉咙里有东西在动——仿佛有金属的卷须从他的骨头与神经间抽了出来。他与马奈克同步的痛苦开始减轻,另一重意识也渐渐消失。伴随着一阵令人不安的滑动声,萨赫尔抽离了他的身体,然后调转方向,像蛇一样向卓柏卡布拉抽打过去。萨赫尔末端那暴露在外的缆线闪动着能量的弧光,攻向卓柏卡布拉,那头野兽痛苦地嘶叫起来,但马奈克似乎也越来越虚弱,而且卓柏卡布拉无情的攻势依然没有减缓的趋势。雷蒙站在及膝深的冰冷河水中,弯下腰,想要摸起河中的石头砸向那只怪物——然后他醒悟过来。
他自由了,等卓柏卡布拉杀了马奈克,接下来就轮到他了。没时间参与搏斗了。现在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潜入水中,用尽全力去踢打河水,顺着水流游了起来。等他的双耳填满河水以后,搏斗的声音很快消失不见。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之下,有翠绿色的鱼儿游动着,对岸上的冲突漠不关心。细细的金丝浮出河底的淤泥,顺着水势弯曲,仿佛在指明通向大海的道路。雷蒙小心地远离那些金色的细丝:它们就像海蜇那样会蜇人。等他抬头呼吸的时候已经至少游出了几百米,卓柏卡布拉的咆哮声也几乎消失在身后。他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又潜了下去。
他最初的想法是游到河对岸,但几秒钟过后便放弃了。河水不比源头的冰川温暖多少,而肾上腺素在保持体温方面也无能为力。横穿河流无异于自杀。雷蒙转向更近处的河岸,就在他用双臂奋力划水的时候,他意识到麻烦已经来了。湍急的河水正带着他绕过河道的弯曲处,但也让他离河岸更远。他钻出河面,脚踩着水,像只软木塞那样漂浮着。卓柏卡布拉的声音消失了。打斗要么是已经结束,要么就是他已经离得太远,水声把打斗声盖了过去。他转过头,用力眨了眨眼,然后向岸边看去。顿时,他的心一沉。
上吧,雷蒙,他对自己说。你是个坚强的家伙。你能做到。
他转过身体,几乎与水流保持垂直,然后奋力向岸边游去。在他脚下,河床生长的植物和苔藓就像向导,指引他游向一片安全性无法确定的陆地。他的双手双脚开始刺痛,随后变得麻木。他的耳垂隐隐作痛,脸庞和胸口的肌肉仿佛橡胶一般,但他仍然没有停止游动。他不能死在这儿,他必须游到岸边,这是他该死的塔特克鲁德。
他将全副精力都放在挪动身体上——双腿踢水,双臂和双手用力划动。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也许游了三分钟,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整整一生。河水冷得可怕,他能感觉到寒意逐渐渗入骨髓。他曾经放慢动作,觉得自己真的需要片刻的休息。他几乎没法再游起来,某种程序上他已经清楚,自己绝无可能办到。
他死定了。唯一能让他继续尝试的理由就是固执,而雷蒙·埃斯佩霍无疑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就算此时已经近乎随波逐流,但他还是勉力让自己的嘴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是一口,又是一口。意识开始消失,然后他想起了那个遨游于水中,成为水流本身的梦。也许这也没那么糟糕。只需要再吸一口气,他就能好好考虑了。然后又是一口。
是一片沙洲救了他。河面开始变宽,东侧那一半也随之变浅。漂流木自沙洲中浮起,就像某种无法想象的野兽的茸角。雷蒙找到了一根斜向伸出水面的老朽圆木,他爬上那根发黑发臭的木头,紧紧抱着它,就像抱着自己的恋人。他冷得都没法颤抖了,这可不太好,必须离开水中。河水仍然拍打着他的双膝,而他的双脚已经麻木。雷蒙用力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血的滋味,痛苦让他集中精神。
他必须上岸。然后晒干,希望太阳能够给他的身躯以温暖。沙洲上有足够多的杂物,他可以从一处支撑点换到另一处:就好像落入上游的所有东西都搁浅在这里了似的。危险之处在于,他也许会滑倒,跌回水中,并且彻底失去起身的意愿。他必须小心。
一次深呼吸之后,雷蒙推开他的黑木爱人,蹒跚地走向一片树枝堆成的小型水坝——还有藤蔓和树皮缠绕着它。从那里来到一块低矮的岩石上,然后是另一根滑腻的圆木,此时河水已经不比他的脚踝更深了。雷蒙拖着步子,缓缓地走向干燥的陆地。他瘫倒在地上,无力地大笑几声,然后吐出了好几升的河水。他的外星袍子早已湿透,沉甸甸的。他的手指像香肠那样笨拙,慢慢脱下衣服,赤裸着身体躺了下去,用最后的意识让自己面朝着太阳的方向。
带走他的并非睡眠,也不是死亡,因为不久以后,他的思维恢复,挣扎着坐了起来。太阳移动了三掌宽的距离,缓缓地向着西方沉落。他的牙齿像是调节不良的爬升管那样不住颤抖,双手双脚都已经发青,但所幸不是黑色。他丢到一旁的外星长袍已经晒干,带着阳光的温暖。他笨拙地套上长袍,坐了下来,用双臂环抱着膝盖,边哭边笑。脖子上曾经连着萨赫尔的地方有种异常的燥热感,那里的皮肤像河中的石头那样光滑,却又感觉麻木。雷蒙用指尖抚过连接的位置,思考着如今的情况。他做到了,他自由了。他望向水中,心中涌现出既欢快又疑惑的情绪。他做到了!
看到沙洲上那捆扎好的树枝时,他还没发现不对劲,直到他听到身后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于是转过身,看到了离奇却又熟悉的场面。另一个雷蒙站在森林边。他赤裸上身,穿着长裤撕成的粗糙短裤。一头深色的头发蓬乱不堪。他的右手裹着血迹斑驳的绷带,左手紧紧握着那把老旧的小刀,勘探用背包挂在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肩头。这是当然的,他做了只木筏:那些树枝可不会自己用树皮捆好自己。正是河水的流向和神明残酷而讽刺的意志,将两个雷蒙在同一时间带到了同样的地点,出现在同一片沙洲之上……
他缓缓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尽量不吓到他的双生兄弟。他抬手想打招呼,恐惧随之涌上了心头。他的双生兄弟后退了一步,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他妈到底是谁?”对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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